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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在我11歲的時候,咯了很大一攤血,然后躺在炕上,平靜地對我說:“再看看爺爺吧,以后就看不到了?!?/p>
我尚不懂生離死別的意義,不懂他為何如此說。兩天之后祖父去了,他的靈棚搭在院子里,一沓沓的燒紙和奇形怪狀的用紙扎的東西堆在靈棚四周。我放學回來,想繞著走,卻繞不過去,心里害怕。那時,我只會害怕,不懂傷心。
直到很久以后,循著記憶的脊背,我才回想起祖父對我點點滴滴的好。比如帶著我去看猴戲,他是個很體面的鐵匠,穿著筆挺的大衣,我被他牽著手,有些小小的榮耀;比如給我買好看的本子,讓我每天記一點兒東西在上面,如果寫得好,他就給我獎勵,有時是一粒糖果,有時是幾顆牛皮豆;比如父親吼我時,他總是把我拉在他身后,那偉岸的身軀顯得無比高大……如今,這些都無法重新來過,這是如此令人悲傷,我的眼淚因此落下,在他的照片上,簡直要燙出一個洞來。
一個五歲的正在跳皮筋的女孩,尚不懂死亡真義,鄰居阿嬸對著她喊:“妞,快回家,你爸爸死了。”她說:“哦,讓我再跳一圈吧。”
朋友父親去世,我們?nèi)サ跹洹T谇巴鶜泝x館的路上,是一排排不斷涌現(xiàn)的綠,浩蕩春風在生命停止之處,催動無數(shù)生命涌來。
在我看來,死神,是每個人最后的客人。他從遠方來,慢慢向每個人靠近。他手里的鐮刀,在收割你的靈魂之前,收割了一大捧玫瑰。
美國南北戰(zhàn)爭時期,惠特曼主動到戰(zhàn)地醫(yī)院充當護士,親眼目睹了戰(zhàn)爭造成的無休止的死亡。在隨筆集《靈魂的時刻》中,他寫一個傷員剛剛截去胳膊,渾身血淋淋,卻是非常冷靜,用剩下的那只手拿餅干吃,一點不以為意。
他寫另一個青年士兵面對死神降臨的平靜:“在他犧牲的那天,他在日記中寫道,今天醫(yī)生說我要死了——一切都完了——哦,這么年輕就要死了。在另一張空白頁上,他用鉛筆給他的哥哥寫道,親愛的哥哥托馬斯,我一直很勇敢,但也很淘氣——為我祈禱吧?!?/p>
李二柱是個屠夫,一生殺了無數(shù)頭豬,可是,卻被其中一只嚇破了膽。他把長長的刀子捅入豬的喉嚨,那一刻,他與它的眼睛對望了一下,頓時不寒而栗。當晚,他高燒不退,生了一場很奇怪的病。從此,他再也沒殺過一頭豬。
他說,不知為何,總是能夢見那頭豬的眼神,不是哀怒,也不是怨恨,而是面對死亡時的平靜,這讓他倒吸一口涼氣。所有的豬都會掙扎嚎叫,可是它沒有,這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地方。世上沒有絕對的事情,這毫不懼怕死亡的豬,謎一樣停駐在李二柱的心頭。
我想,這特立獨行的豬,一定也把那死亡之鐮,當成了客人帶來的禮物。
加繆說:死亡是我們無法擺脫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死。歸根結蒂,太陽還是溫暖著我們的身骨。所以,童年的你,青年的你,中年的你,都是你,而我們最終都將走向老年,走向一個臨終的你,都將住進同一個屋子——墓穴。
余華說:“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時間?!蔽艺f,一個人實在走不動了,死亡就會把他背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