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雅琪
秋末冬初,一絲寒涼悄悄滲入小城,藏進街道的每個角落,生長、擴散。天色早已暗沉,昏黃的路燈排成一條條縱深的線,指引著歸家的旅人。我從巷口拐出,潛入人流,行人或深或淺的衣物只在眼角留一抹殘影,隨后淹沒其中。都市的人們習慣了燈光,也習慣了又一個“白日”的降臨。
推開家門,最先傳來的是菜刀與案板的敲擊聲——母親又開始做飯了。我放松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小憩。鄰街的酸湯魚店的樂聲比香味先至,讓人立時踏入了西江千戶苗寨的層疊小樓中。如此深厚的情誼盛景,不久,店內的桌椅就鋪上了店外的行道。店內多是結束工作的上班族和慕名而來的游客,他們圍坐一桌,一口鮮嫩的魚肉就著啤酒滑入食道,頓時能暖得讓人遺忘了白日的疲憊與煩心。四處白霧升騰,又漸隨著光亮逸散,席間一片歡笑。大路邊仍是嘈雜的,一如往日的車水馬龍。密集的小攤包圍著這家熱鬧的老店,不時有人流穿梭其間。
到了七八點,夜色就鋪天蓋地地侵襲了整座小城,本就搖搖欲墜的黃昏之色在此時轟然崩塌,沉淀出深紅紫色與深灰色之間的厚重,這便是入冬了。忽地,燎原之火般熾熱的燈光接連亮起,正是護城河的彼岸,即使入冬,行人依然熙熙攘攘,不肯回那溫暖的蝸居。
橋頭,早已綴上了暖橙色的燈光。河面光影鋒銳如劍,俱由四周指向萬眾矚目的中心——甲秀樓。遠觀是最妙的,整座樓身泛著柔和的光暈,牌匾上書“甲秀樓”三字,光亮垂射下平添幾分大氣古樸。游人倒影在本應是墨色的水面上翻飛晃動,濺起點點星光。橋上一對老夫婦相扶前行,低頭耳語仿若彼此正訴說著這座城的前世今生,不時指著遠處一座華麗的高樓,不勝唏噓。但唯有橋上行人是最能深刻體會的,左側襲來夜色馬路的喧囂,右側恍如時空交錯的虛妄,被一座樓、一條河,生生分割出兩個世界,腳踩交界處,微涼的河風拂在面上,只嘆驚奇。一道熒光劃破了眼前鏡花水月般的光景——那是夜跑的人們,矯健身影不待游人看清,便已躍動著消失在遠處樹蔭間。
腳步聲輕輕響起,桌上多了一碗剝好的橘子。我抬頭看去,即將關上的門漸漸隱沒了母親的面容。不知為何,我心底一片亮堂。
夜?jié)u深了,隨著最近一棟大樓的LED燈“啪”地一聲熄滅,遠處只余零星光亮。躺上床,忙碌了一天的身體終于感到疲倦,心神卻是微微有些亢奮。我忽然憶起幼時的那個深夜:因為傳聞有星象奇觀,我赤腳下床摸黑到陽臺,下方卻是低矮的樓房,遠處的青山已與夜色交融,四周似乎一片祥和。倏爾一抬頭,漫天星光映入眼簾,那是怎樣一番奇景?蒼穹之上,或明或暗的星織成了一張無邊巨網,籠罩著這座小城,也牽動了一顆幼小的劇烈搏動著的心臟。我只感到血液沖上雙耳的溫熱,眼睛有些模糊,卻仍然癡癡地望著。那時的我第一次感受到宇宙的蒼茫,便以為這是眾生的守護神,又像是《中國神話傳說》讀本里的那些故事,用溫和而愛憐的目光俯首注目這座城。此刻仰望蒼穹的人像是被垂青的幸運兒,得以在極深的黑暗里窺見幾乎等同于烈日的光亮,攜著同樣溫和且強大的生機沖進靈魂——曾經那個孩子,傻傻地佇立在窗前,直至被那深怕我凍感冒的母親抓回房去。
及至凌晨,我陷入回憶中沉沉睡去。此時的街道褪去了一切庸碌和繁雜,這座城又重新歸屬于寧靜和深思了,當是極深的夜了吧。
突兀的摩托轟鳴聲、掃地聲、卷簾門聲,一聲聲宣告著白晝將臨。我已忘記是在夢中,還是依然清醒,如獨自行走于似乎從未熄滅的路燈下,奔赴遠方。正因此時天色與黃昏有幾分相像,一時是分不清的,只因天光并不一絲絲漸亮,卻是在一片暗色中隱匿,直至天幕再也兜不住才猛烈地迸濺而出,傾瀉而下。
小道上夜色已極其淡薄,前方就是了。薄霧籠罩下的小店已排起了長龍,我如往常般走向隊尾,數著電線桿上寥寥幾只麻雀打發(fā)時間。不知多時,我從老夫婦店主手中接過心心念念的糯米飯:“加辣,要哨子和酸蘿卜!”。此時天色正好,夜色消弭,晨光熹微。
這是一座不夜城,從黃昏到清晨,總有光亮守護,或潛入街道,或懸于天幕,直擊靈魂。目光所及與所不及之處,生活總有平淡中交織的驚喜,透亮了心扉,讓心和這座城一起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