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懷遠(yuǎn)

摘 ?要：李白《天馬歌》，學(xué)界大致確定是詩人晚年的作品，抑或流放夜郎遇赦后的“自喻”詩，旨在干謁求贖。他晚年的詩歌，尤其是流放夜郎遇赦后的多數(shù)作品所流露的悲憤、怨嗟和不甘心與《天馬歌》當(dāng)是同一意脈。天馬情結(jié)與“書劍”情懷凝聚著李白人生軌跡，美脊“坎”馬與龍馬陽剛標(biāo)志著李白誠心可鑒，剛健奮力與乾天之馬意味著李白借天馬以自況，漢唐精神與尚武風(fēng)氣在李白身上體現(xiàn)為老驥伏櫪。

關(guān)鍵詞：周易;坎卦;李白;天馬歌

中圖分類號：I222.7???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9-8135（2020）02-0055-08

李白有一首《天馬歌》，屬七言歌行體。其詩曰：

天馬來出月支窟，背為虎文龍翼骨。嘶青云，振綠發(fā)，蘭筋權(quán)奇走滅沒。

雞鳴刷燕晡秣越，神行電邁躡慌惚。天馬呼，飛龍趨，目明長庚臆雙鳧。

尾如流星首渴烏，口噴紅光汗溝朱。曾陪時龍躡天衢，羈金絡(luò)月照皇都。

逸氣棱棱凌九區(qū)，白璧如山誰敢沽?；仡^笑紫燕，但覺爾輩愚。

天馬奔，戀君軒，駷躍驚矯浮云翻。萬里足躑躅，遙瞻閶闔門。

騰昆侖，歷西極，四足無一蹶。不逢寒風(fēng)子，誰采逸景孫。

白云在青天，丘陵遠(yuǎn)崔嵬。鹽車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

伯樂翦拂中道遺，少盡其力老棄之。愿逢田子方，惻然為我悲。

雖有玉山禾，不能療苦饑。嚴(yán)霜五月凋桂枝，伏櫪銜冤摧兩眉。

請君贖獻(xiàn)穆天子，猶堪弄影舞瑤池。

這首《天馬歌》，其作年和詩意，大都以蕭士赟“此篇蓋為逸群絕倫之士不遇知己者嘆，亦白自傷其不用于世，而求知于人者歟”和胡震亨“漢郊祀天馬二歌，皆以歌瑞應(yīng)，太白所擬則以馬之老而見棄自況，思蒙收贖，似去翰林后所作”的先見為依據(jù)，大致確定是詩人晚年的作品，抑或流放夜郎遇赦后的“自喻”詩，旨在干謁求贖。

一、天馬情結(jié)與“書劍”情懷：李白人生軌跡

如果以晚年詩而論，尤其是流放夜郎遇赦后的多數(shù)作品所流露的悲憤、怨嗟和不甘心與《天馬歌》當(dāng)是同一意脈。如：1.《自漢陽病酒歸寄王明府》（乾元二年作于江夏）：“去歲左遷夜郎道，琉璃硯水長枯槁。今年赦放巫山陽，蛟龍筆翰生輝光。圣主還聽子虛賦，相如卻欲論文章?！?.《流夜郎半道承恩放還兼欣克復(fù)之美書懷示息秀才》（乾元二年作于巫山遇赦時）：“遭逢二明主，前后兩遷逐。去國愁夜郎，投身竄荒谷。半道雪屯蒙，曠如鳥出籠……大駕還長安，兩日忽再中……愧無秋豪力，誰念矍鑠翁?！?.《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乾元二年作于江夏）：“承恩初入銀臺門，著書獨在金鑾殿……一朝謝病游江海，疇昔相知幾人在？前門長揖后門關(guān)，今日結(jié)交明日改?！?.《江夏贈韋南陵冰》（乾元二年作于江夏）：“君為張掖近酒泉，我竄三巴九千里。天地再新法令寬，夜郎遷客帶霜還?！?.《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乾元二年秋作于江夏）：“十月到幽州，戈鋋若羅星。君王棄北海，掃地借長鯨。呼吸走百川，燕然可摧傾。心知不得語，卻欲棲蓬瀛。彎弧懼天狼，挾矢不敢張。攬?zhí)辄S金臺，呼天哭昭王。無人貴駿骨，綠耳空騰驤。樂毅倘再生，于今亦奔亡?！?.《荊州賊亂臨洞庭言懷作》（乾元二年九月作于岳陽）：“歲晏天崢嶸，時危人枯槁。思?xì)w阻喪亂，去國傷懷抱?！?.《臨江王節(jié)士歌》（乾元二年秋作于洞庭）：“洞庭白波木葉稀，燕鴻始入?yún)窃骑w。吳云寒，燕鴻苦。風(fēng)號沙宿瀟湘浦，節(jié)士悲秋淚如雨。白日當(dāng)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壯士憤，雄風(fēng)生。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江夏使君叔席上贈史郎中》（上元元年作于江夏）：“鳳凰丹禁里，銜出紫泥書。昔放三湘去，今還萬死馀。仙郎久為別，客舍問何如？涸轍思流水，浮云失舊居。多慚華省貴，不以逐臣疏。復(fù)如竹林下，叨陪芳宴初。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魚?！?.《贈升州王使君忠臣》（上元二年作于金陵）：“六代帝王國，三吳佳麗城。賢人當(dāng)重寄，天子借高名。巨海一邊靜，長江萬里清。應(yīng)須救趙策，未肯棄侯嬴?！?0.《臨終歌》（作于廣德元年秋冬之際）：“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jì)。馀風(fēng)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后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以上詩作所表達(dá)的“圣主聽賦”“期人念翁”“相知離散”“遷客帶霜”“無人貴骨”“去國傷懷”“欲事明主”“再化鯤魚”“勿棄侯嬴”“中天折翅”的多重情感，如果用一句話概括，那就是王勃所說：“老當(dāng)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卑亚傲性娋渑c《天馬歌》對讀，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用不同的音符唱出了“請君贖獻(xiàn)穆天子，猶堪弄影舞瑤池”的主題曲。

中國馬文化，歷史悠久，源遠(yuǎn)流長?！对娊?jīng)》詠馬詩多達(dá)50首，魏晉曹氏父子均系詠馬高手。整個唐代專題詠馬詩歌就有150多首，簡直就是一座“馬的大觀園”。初盛唐的“寶馬、駿馬、千里馬”，揚(yáng)蹄奔馳于詩人們筆下;中晚唐詩人筆下的“老馬、病馬、瘦馬”，以對盛唐的回望和眷戀留給讀者更多更復(fù)雜的縷縷情思。余秋雨以唐太宗陵墓的昭陵六駿浮雕為例，說“在當(dāng)時已成為‘社會公共圖像”，體現(xiàn)著“唐代的氣韻”，那“真是一個馬背上的時代”，張揚(yáng)了“頂級的歷史生命力”^[1]。李白筆下的天馬則是這座大觀園中社會公共圖像里最為特殊最具魅力最有氣韻和歷史生命力的馬了。

李白有一種天馬情結(jié)?！疤祚R”出現(xiàn)在李白詩中，是在天寶元年（742）十月奉召入朝、待詔翰林以后。李肇《翰林志》記載，“凡學(xué)士”，主管御馬廄的“飛龍司”，可以給每位在翰林者“借馬一匹”，這馬就是“飛龍”。不少詩句寫到他在長安受到唐玄宗的特殊禮遇，洋溢著得意和回味的心理滿足。略如《玉壺吟》：“朝天數(shù)換飛龍馬，敕賜珊瑚白玉鞭”;《從駕溫泉宮醉后贈楊山人》：“幸陪鸞輦出鴻都，身騎飛龍?zhí)祚R駒”;《江夏贈韋南陵冰》：“昔騎天子大宛馬，今乘款段諸侯門”;《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其一：“龍駒雕鐙白玉鞍，象床綺席黃金盤”等。李陽冰《草堂集序》云，李白入朝之初，唐玄宗對他“降輦步迎，如見綺、皓，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diào)羮以飯之”，真可謂賞識有加、極度恩寵，相見恨晚的境況絕非子虛烏有，確是寫實的?！霸銜r龍躡天衢，羈金絡(luò)月照皇都。逸氣棱棱凌九區(qū)，白璧如山誰敢沽”，天馬優(yōu)渥的享受和待遇，正是詩人在長安供奉翰林期間的真實寫照。李白自道“執(zhí)玉鞭”“跨雕鐙”“策飛龍”“陪鸞輦”“出鴻都”，精神煥發(fā)、得意空前;“金盤用餐”“象床起臥”“綺席而坐”，天堂享受，不之為過。然而，好景不長，“伯樂翦拂中道遺，少盡其力老棄之”，長安遭讒放還的打擊和迫害，使他由天堂跌落人間，以至于“拉鹽車”“上峻坂”“伏櫪銜冤摧兩眉”。晚年的詩作，強(qiáng)烈的用世心勁和有志難伸的悲憤，交織成縈繞在心的天馬情結(jié)。但李白畢竟是李白，他自況天馬，說明剛健風(fēng)骨并未減退，“請君贖獻(xiàn)穆天子，猶堪弄影舞瑤池”，當(dāng)年在蜀時“莫怪無心戀清境，已將書劍許明時”的心胸抱負(fù)，并沒有因為年老而改變?！佰E謝云臺閣，心隨天馬轅”（《書情贈蔡舍人雄》），“書劍”和“天馬”凝結(jié)著李白的人生軌跡。

二、美脊“坎”馬與龍馬陽剛：李白誠心可鑒

非常有意思的是，《周易·坎》就是象征馬的?！墩f卦》傳曰：“（坎）于馬也，為美脊，為急心，為下首，為薄蹄，為曳。”（坎）就馬而言，象征脊背很美的馬，象征低頭下垂的馬，象征馳騁蹄薄的馬，象征行走無力的馬。在《周易》中，“乾”亦“為馬”，屬陽屬剛，中國文化管馬叫“龍”，一往無前、奔馳奮進(jìn)的“龍馬精神”即為一種“自強(qiáng)不息”的剛健美。所謂“（坎）于馬也，為美脊”，劉綱紀(jì)在《〈周易〉美學(xué)》中對此有專門的考證。他通過對《周易集解》《周易正義》《周纂言》《仲氏易》《周易虞氏義》《漢上易傳》諸文獻(xiàn)關(guān)于“陽在中央，馬脊之象也”“其于馬也為美脊，取其陽在中也”“坎陽在中故脊美”“坎陽在中象馬脊”“陽在中為脊”“（乾）為良馬”“凡骨為陽（引鄭康成語）”等注釋的考索，認(rèn)為“這個‘骨的觀念在中國美學(xué)中曾起了重大作用，直接與《周易》所言‘剛健之美相聯(lián)。由骨構(gòu)成的馬脊，如果能給我們一種堅實有力的感覺，那就是美的。相反，如果看上去使人覺得脆弱無力，不堪騎載，那就是不美的”。劉綱紀(jì)進(jìn)而說明，“就一切脊椎動物而論，脊椎生長狀況如何，同動物的健全與否密切相關(guān)。一匹有‘美脊的馬，如果再具備其他必要條件，那就是一匹良馬、好馬。所以，古人看起來是據(jù)卦象而釋‘美脊，實際上又是以有關(guān)馬的種種知識為根據(jù)的，并非完全牽強(qiáng)附會。中國就有相馬之術(shù)，《周易》中涉及馬的種種說明，當(dāng)與此有關(guān)”^[2]22-23。娓娓道來，令人信服。

而且，坎卦辭曰：“習(xí)坎，有孚維心，亨。行有尚?！币馑际钦f，兩坎相重，表示險阻重重，但有誠信維系心中，故而亨通。這種行為是值得贊賞的?！犊病ゅ琛吩唬骸啊?xí)坎，重險也。水流而不盈，行險而不失其信?！S心，亨，乃以剛中也?！杏猩?，往有功也。天險不可升也，地險山川丘陵也。王公設(shè)險以守其國，險之時用大矣哉！”彖辭進(jìn)一步解釋：坎為水，為重險。水流入坎穴卻不盈滿，就像身處險境而不喪失誠信一樣。卦象顯示，上下兩卦九五陽爻和九二陽爻均居中位，且九五陽爻又處尊位，持守誠信，剛在中位，亨。脫離險境，行動受到肯定。天之險不可攀，地之險有山川丘陵。王侯設(shè)置天地之險是為守衛(wèi)國家。

觀察六爻，初六“習(xí)坎，入于坎窞，兇”，有失君子之道（《象曰》），陷入坎中水，兇險;九二“坎有險，求小得”，險還在，但有小小收獲，因為“未出中也”（《象曰》），沒有脫險;六三“來之坎坎，險且枕，入于坎窞，勿用”，來往都有坎穴，前后都有兇險，“終無功”（《象曰》），就不要有所求了;六四“樽酒，簋貳，用缶，納約自牖，終無咎”，樽有酒，簋有食，擊缶唱歌，窗戶進(jìn)出食物，最終沒有災(zāi)害，“剛?cè)犭H也”（《象曰》），那是六四爻處在剛?cè)帷㈥庩柦浑H的時候;九五“坎不盈，祗（同坻）既平，無咎”，坎穴有被填滿，小丘業(yè)已鏟平，“中未大也”，君子雖居中道，畢竟還沒有得到光大，只是無災(zāi)無害;上六“系于徽墨，置于叢棘，三年不得，兇”，用麻繩捆綁，投置荊棘叢中，長期遭受兇險，“失道”（《象曰》）故也。

從六爻象看出，身處坎險，只要心存誠信，剛行中位，就“無咎”，不會有大的兇險和災(zāi)難。李白一生，心志極高，命運極差，然而他在經(jīng)歷了長安被讒、流放夜郎的沉重打擊后，仍然心“掛咸陽樹”（《金鄉(xiāng)送韋八之西京》），“發(fā)白心不改”（《單父東樓秋夜送族弟沈之秦》），“霜凋逐臣發(fā)，日憶明光宮”（《魯中送二從弟赴舉之西京》），“白日當(dāng)天心，照之可以事明主”（《臨江王節(jié)士歌》）?！胺鲃φ諊?yán)霜，雕戈鬘胡纓。愿雪會稽恥，將期報恩榮”，即使在年邁力怯的晚年，他還抱病請纓，“冀申一割之用”，既為“恨無左車略，多愧魯連生”內(nèi)疚，又為“半道謝病還，無因東南征”（《聞李太尉大舉秦兵百萬出征東南懦夫請纓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還留別金陵崔侍御十九韻》）抱恨，直到唱著《臨終歌》客死當(dāng)涂。一片誠心，坎卦可鑒。

如果再行考查，《周易》經(jīng)傳涉及“馬”的卦爻辭還有：

1.《屯》六二：“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蓖拓韵仑粤庁碁檎鹬胸?，震為馬。2.《屯》六四：“乘馬，班如;求婚媾。往吉，無不利?！蓖拓粤年庁澄挥谙仑哉鹕?，震為馬。3.《賁》六四：“賁如，皤如，白馬，翰如。匪寇，婚媾?！辟S卦六四陰爻為互體震卦中爻，震為馬。4.《大畜》九三：“良馬逐，利艱貞。日閑輿衛(wèi)，利有攸往?！贝笮筘韵仑跃湃栘碁榇笮笾畵p，三爻為互體震卦之中，震為馬。5.《中孚》六四：“月幾望，馬匹亡，無咎。”中孚卦六四陰爻位于互體艮卦之中，艮反象為震，震為馬。6.《系辭下》：“服牛乘馬，引重致遠(yuǎn)，以利天下，蓋取諸隨?！彪S卦下卦為震，震為馬。

以上六條，以震為馬，與《說卦》“（震）其于馬也為善鳴”一致。

7.《坤》曰：“坤，元亨，利牝馬之貞?！痹ぴ?，《彖》曰：“至哉坤元。萬物資生，乃順承天，坤厚載物，德合無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贊美坤元就是贊美牝馬。又曰：“牝馬地類，行地?zé)o疆，柔順利貞?！备蓪殹吨芤鬃ⅰ罚骸靶刑煺吣酏?，行地者莫若馬，故乾以龍繇（籀），坤以馬象也”;王弼《周易注》：“乾以龍御天，坤以馬行地?！?/p>

這第七條，以坤為“牝馬”，與《說卦》“坤為地、為母……其于地也為黑、為牝”一致。

8.《屯》上六：“乘馬班如。”屯卦上卦為坎，為馬，上六陰爻位于九五陽爻之上，陰乘陽，陽為馬，故曰“乘馬”。9.《晉》：“康侯，用錫馬，蕃庶，晝?nèi)杖??！睍x卦互坎，坎為馬。10.《明夷》六二：“明夷，夷于左股，用拯馬壯，吉?！泵饕呢曰タ?，坎為馬。11.《睽》初九：“悔亡。喪馬，勿逐，自復(fù)。見惡人，無咎。”初爻動，變?yōu)榭藏?，坎為美脊馬。12.《渙》初六：“用拯馬壯，吉?！睖o卦下卦為坎，坎為馬。

以上五條，有六條以坎為馬，與《說卦傳》“乾為馬，震為龍。乾為天……為老馬，為良馬，為瘠馬，為駁馬?？矠樗溆隈R也為美脊，為亟心，為下首，為薄蹄，為曳。陽者，健行，馬也”一致。

13.《乾》初九：“潛龍勿用”;九二：“見龍在田，利見大人”;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上九：“亢龍有悔”;用九：“見群龍無首，吉?！薄渡袝榉丁吩疲骸昂訄D者，伏羲氏王天下，龍馬出河，遂則其文，以畫八卦。”《漢書·孔安國傳》云：“龍馬者，天地之精，其為形也，馬身而龍鱗，故謂之龍馬?！饼垶殛枺埣瘩R，馬即龍，龍馬皆陽，其意一也。14.《坤》上六：“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崩へ陨狭鶠殛庁常帢O反陽，陰陽相交，故稱“龍戰(zhàn)”。

以上之“龍”，為陽為馬，剛健之謂也。

三、剛健奮力與乾天之馬：李白借以自況

《周易》或馬或龍，皆為陽、為剛、為健，彰顯了中國馬文化的活力。天馬，揚(yáng)蹄奮進(jìn)，昂首青云，長鳴奔馳，使我們不能不想起李白。天馬“嘶青云，振綠發(fā)”雄姿，“騰昆侖，歷西極”的精力，尤其在遭遇“拉鹽車”“上峻坂”“苦饑”“銜怨”的艱難境遇中，還寄希望于為朝廷效力，更顯得難能可貴。實際上，李白就是一匹天馬，剛健奮力，一生都在為自己所想所愿上下求索、千里奔馳，盡管結(jié)果不盡如意，“倒行逆施畏日晚”，但他自強(qiáng)不息的文化品格卻成為中華民族的精神瑰寶。薛天緯在《選》詩《前言》中引李長之評李白的經(jīng)典話語說：“‘就質(zhì)論，他其實是和一般人的要求無殊的;就量論，一般人卻不如他要求得那么強(qiáng)大。所以，李白的詩篇就產(chǎn)生了打動人心的力量，李白就成了從古到今人們心中的精神偶像?！?sup>[3]8誅心之論，《天馬歌》最可當(dāng)之。

而且，《史記·大宛列傳》載：“天子發(fā)書《易》，云神馬當(dāng)從西北來。得烏孫馬，名曰‘天馬。及得大宛汗血馬，益壯。更名烏孫馬曰‘西極、名大宛馬曰‘天馬?！笔⑹阑实鄱紣垴R，漢武帝更不例外。他從卜卦中得到了點化，說“馬當(dāng)從西北來”，于是派人到烏孫去求神馬?！皣L得神馬渥洼水中，復(fù)次以為《太一之歌》。歌曲曰：‘太一貢兮天馬下，沾赤汗兮沬流赭。騁容與兮跇萬里，今安匹兮龍為友。后伐大宛得千里馬，馬名蒲梢，次作以為歌。歌詩曰：‘天馬來兮從西極，經(jīng)萬里兮歸有德。承靈威兮降外國，涉流沙兮四夷服?！保ā妒酚洝窌罚h代金馬門就與大宛馬有關(guān)?！敖痖T”，本為漢代朝廷官署（宮名）。漢武帝得大宛馬，乃命東門京以銅鑄像，立馬于魯班門外，因稱金馬門。道光《永豐縣志卷六十二·附錄·十三》有載：“金馬門……按唐書注，未央宮四門，金馬門其第一也。漢武帝得大宛馬鑄像立魯班門，因改金馬門或曰東門，京作相馬法所鑄也。”東方朔、主父偃、嚴(yán)安、徐樂皆待詔金馬門。《史記·滑稽列傳》記載《據(jù)地歌》：“陸沉于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闭f的就是東方朔。當(dāng)時被朝廷征召來的士人都在金馬門等待詔命。因此班固在《漢書》中說：“登金門，求仕途，有日矣?！彼逄坪蟠笈d科舉，凡是進(jìn)京參加進(jìn)士科考試的稱為“謁金門”，參試舉子互稱為“金門同人”等等。晉王康琚《反招隱詩》：“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焙笫烙新?lián)語曰：“春風(fēng)楊柳鳴金馬，晴雪梅花照玉堂?！弊阋姶笸瘃R的文化影響。

這里我們要注意兩個信息：一是“天子發(fā)書《易》”，二是“神馬當(dāng)從西北來”?！吨芤住放c西北的關(guān)系如右圖：

圖中顯示，在《周易》，西北方向為乾。乾，“元、亨、利、貞”。彖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睂Υ耍追f達(dá)《周易正義》云：“子夏傳云：‘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貞，正也。言此卦之德，有純陽之性，自然能以陽氣始生萬物而得元始亨通，能使物性和諧，各有其利，又能使物堅固貞正得終。此卦自然令物有此四種使得其所，故謂之四德：言圣人亦當(dāng)法此卦而行善道，以長萬物，物得生存而為‘元也。又當(dāng)以嘉美之事，會合萬物，令使開通而為‘亨也。又當(dāng)以義協(xié)和萬物，使物各得其理而為‘利也。又當(dāng)以貞固干事，使物各得其正而為‘貞也。是以圣人法乾而行此四德，故曰‘元、亨、利、貞。”李鼎祚《周易集解》的說法與《周易正義》基本相同。可見，乾卦之元是為“善之長”，即“君子體仁足以長人，”“要‘君子像天地?zé)o私地生養(yǎng)萬物那樣去生養(yǎng)萬民，這樣方能為人之‘長”;乾卦之亨是為“嘉之會”，即“極盛之時，百嘉聚會，有如享禮，眾美之物具備矣”（《易纂言》）;乾卦之利是為“義之和”，即“乾之利萬物，也是按萬物的卑高大小加以對待，使之各得其宜，以協(xié)和萬物”;乾卦之貞是為“事之干”，即利既然有利于萬物，那么“‘貞則指乾有使萬物遵循正道的功能（貞固足以干事）”，也就是說，只要君子堅守正道，就足以成就事業(yè)。要言之，《周易》“是把元、亨（即‘始而亨）看做乾的偉大功能，把利、貞看做乾的性情、本性。兩者自然又是互相聯(lián)系的，利貞是乾元的本性，但正因為‘乾元有元、亨的功能，所以它才能對萬物產(chǎn)生利、貞的作用”^[2]23-24。復(fù)如此，乾元之大而剛，乾元之資始萬物，乾元之純陽御天，乾元之保合太和。一句話，乾元之自強(qiáng)不息，就完全地展示出它的剛健精神。乾天育物育人，這種精神也就是撫育中華民族剛正不阿、品性堅毅的人格精神，并由天乾馬象征人的剛毅和風(fēng)骨。李白即是。吳融《禪月集序》云：“國朝能為歌詩者不少，獨李太白為首稱。蓋氣骨高舉，不失《頌》詠、《風(fēng)》刺之道?！焙小稘O隱叢話》引《詩眼》云：“建安詩辯而不華，質(zhì)而不俚，風(fēng)調(diào)高雅，格力遒壯，其言直致而少對偶，指事情而綺麗，得《風(fēng)》《雅》《騷》人之氣骨，最為近古者也。唐諸詩人，高者學(xué)陶、謝，下者學(xué)徐、庾，惟老杜、李太白、韓退之早年皆學(xué)建安，晚乃各自變成一家耳。”他們注意到李白詩歌的“氣骨”，不一定能與《周易》的乾剛聯(lián)系上，但是，當(dāng)我們已經(jīng)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似也不能不佩服吳、胡二位先賢的學(xué)術(shù)眼光。

又《說卦》曰：“乾，西北之卦也”，史載漢武帝“發(fā)書《易》，云神馬當(dāng)從西北來”，非鑿空道也;“乾，天也”，“為良馬”，題為“天馬”，深得中國文化之根;“乾，健也”，“為龍，為直”，馬的剛健，馬的一往無前，鐫刻成一種文化名片。李白擬以古題，《周易》的影響顯而易見。李白筆下帶“馬”的詩句，散見于李白不同詩篇中，或是詩境的點綴，或是敘事的一景，或是抒情的襯托，或是感慨的借喻等，意象分散，就是專詠《紫騮馬》，也只是發(fā)表征人遠(yuǎn)去、戀念妻室的常見主題：“紫騮行且嘶，雙翻碧玉蹄。臨流不肯渡，似惜錦障泥。白雪關(guān)山遠(yuǎn)，黃云海戍迷。揮鞭萬里去，安得念春閨?！蔽ㄆ洹短祚R歌》寫得筆墨飽滿，情調(diào)悲壯，意境獨特，寓意深刻。詩人先寫天馬早年精力彌滿、得意飛揚(yáng)之狀：“嘶青云，振綠發(fā)，蘭筋權(quán)奇走滅沒。雞鳴刷燕晡秣越，神行電邁躡慌惚。天馬呼，飛龍趨，目明長庚臆雙鳧。尾如流星首渴烏，口噴紅光汗溝朱”;次寫天馬中年在京城陪天子的自命不凡、頗具能耐：“曾陪時龍躡天衢，羈金絡(luò)月照皇都。逸氣棱棱凌九區(qū)，白璧如山誰敢沽?；仡^笑紫燕，但覺爾輩愚。天馬奔，戀君軒，駷躍驚矯浮云翻。萬里足躑躅，遙瞻閶闔門。騰昆侖，歷西極，四足無一蹶”;再寫天馬年齒衰老遭人遺棄、伏櫪銜冤的苦況：“不逢寒風(fēng)子，誰采逸景孫。白云在青天，丘陵遠(yuǎn)崔嵬。鹽車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伯樂翦拂中道遺，少盡其力老棄之。愿逢田子方，惻然為我悲。雖有玉山禾，不能療苦饑。嚴(yán)霜五月凋桂枝，伏櫪銜冤摧兩眉”;最后二句盡寫天馬含冤無告、求人汲引的苦衷：“請君贖獻(xiàn)穆天子，猶堪弄影舞瑤池?！逼鋾r已不復(fù)當(dāng)年之氣概，顯系暮年窮途低顏干謁之辭。聯(lián)系詩人的經(jīng)歷，“貫穿李白一生的，是為了實現(xiàn)從政理想而發(fā)生過的初入長安、供奉翰林、北游幽州、入永王軍幕、投李光弼軍五次重大行動”^[3]2?！短祚R歌》從頭至尾復(fù)制的是李白為實現(xiàn)從政理想而奮斗不止的前后經(jīng)過，包括得時和跌撞，天馬只是借喻自況的鮮明意象。安旗先生考察李白乾元二年（759）流放夜郎中途遇赦的行蹤和心情，認(rèn)為“初夏，還至江夏，以為天地再新，復(fù)有用世之意”，遂作此詩。是為的論。

四、漢唐精神與尚武風(fēng)氣：李白老驥伏櫪

文治武功集于一身的漢武帝對天馬的嗜好和鐘愛，無疑寄托著一種強(qiáng)悍的征服精神。歷史上的漢唐相似點極多，開國元首，因為在“馬上得江山”，故而對馬自有一種天然的好尚，與整個社會“尚武風(fēng)氣”聯(lián)結(jié)，遂鑄就了一種有別于其他朝代的“漢唐精神”。他們看中的不僅是馬的外形美觀、昂揚(yáng)、大方，更重要的是它“背為虎文龍翼骨”的風(fēng)骨、“蘭筋權(quán)奇走滅沒”“雞鳴刷燕晡秣越，神行電邁躡慌惚”的速度、“尾如流星首渴烏，口噴紅光汗溝朱”的素質(zhì)、“逸氣棱棱凌九區(qū)，白璧如山誰敢沽”的價值和“騰昆侖，歷西極，四足無一蹶”的意志以及“戀君軒”的忠誠。這些具有剛健美的化身，出自李白之手，簡直淋漓暢酣到了極致。從周穆王游昆侖為其駕車的八駿（《穆天子傳》記載八駿為：驊騮、騄耳、赤驥、白義、渠黃、逾輪、盜驪、山子），到秦始皇享有的“七龍”（追風(fēng)、白兔、融景、追電、飛翮、銅雀、長鳧），到漢武帝得天馬而詠歌之，到東漢馬踏飛燕的青銅造型，再到李世民坐騎六駿（拳毛騧、什伐赤、白蹄烏、特勒驃、青騅、颯露紫）和唐玄宗心愛的大宛六匹良馬（紅叱撥、紫叱撥、青叱撥、黃叱撥、丁香叱撥、桃花叱撥），人們心目中的駿馬（包括天馬）奔騰馳騁、桀驁不凡、自由奔放、歡快振奮、英姿颯爽，在寫實之中充滿陽剛之氣。

這種精神追求，是對馬剛健風(fēng)骨的禮贊和謳歌，并收到了以馬喻人、托物言志的藝術(shù)效果?！短祚R歌》的典型形象，融入了中國馬文化的精魂，再現(xiàn)了漢唐社會崇尚剛健之美的精神風(fēng)貌。杜甫《房兵曹胡馬》寫道：“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竹批雙耳峻，風(fēng)入四蹄輕。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碧祚R的風(fēng)神韻致和藝術(shù)造型讓人領(lǐng)略到盛世的生命之力和向上之勢，栩栩如在目前。當(dāng)然，李白是那個時代向著上山的路去攀登的狂狷者，杜甫則是那個時代向著下山的路走去的挽歌者。兩人的性格詩風(fēng)有著鮮明的不同，但是，對于大宛天馬的摹寫質(zhì)感般的近似或一致，一個是“背為虎文龍翼骨”，一個是“鋒棱瘦骨成”，而骨屬陽、屬剛，只是李白的寄托更深、悲憤更強(qiáng)，故而發(fā)力更猛一些，所以給讀者的沖擊更大一些。

骨之于馬，有“美脊”（《說卦》）之稱，具有“美脊”的馬是良馬，是駿馬，“大宛天馬”當(dāng)之無愧。貞觀二十一年（647）八月，唐太宗對骨利干（突厥語部族之一）貢獻(xiàn)的名馬，作過一項“伯樂式”的相馬鑒定：“觀其骨大叢粗，鬣高意闊，眼如懸鏡，頭若側(cè)磚，腿象鹿而差圓，頸比鳳而增細(xì)，后橋之下，促骨起而成峰，側(cè)韉之間，長筋密而如瓣，耳根鐵勒，杉材難方，尾本高麗，掘磚非擬，腹平肷小，自勁驅(qū)馳之方，鼻大喘疏，不乏往來之氣。”（《唐會要》卷二七）又據(jù)《唐會要》卷七三記載，突厥馬的特點是“技藝絕倫，筋骨合度，其能致遠(yuǎn)、田獵之用無比”。作為一代雄主的唐太宗，因為愛馬而識馬，所以對“骨大叢粗”“筋骨合度”的好馬、駿馬，自然譽(yù)之有加。骨壯則馬壯，骨強(qiáng)則馬強(qiáng)，剛健的馬一定有一副強(qiáng)壯的骨架，否則就是劣馬、疲馬、駑馬，不中用。所以杜甫在頌揚(yáng)曹霸所畫玉花驄雄駿神氣、風(fēng)骨俊爽的同時，批評“韓（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沒有畫出馬的剛健之氣，沒有突顯馬的神骨、美骨、硬骨。曹霸的畫風(fēng)，頗能代表盛唐的藝術(shù)氣象，他筆下的人物，“良相頭上進(jìn)賢冠，猛將腰間大羽箭。褒公鄂公毛發(fā)動，英姿颯爽來酣戰(zhàn)”，一個個氣宇軒昂，神采奕奕，滿滿的盛世精、氣、神;“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人、馬對照，惟妙惟肖，正可見出真龍?zhí)祚R的非凡氣質(zhì)。李白《天馬歌》的橫空問世，絕不是簡單的擬古題之作，它是盛唐文化藝術(shù)催生的壯美、健美、剛美的奇葩珍品，盡管落筆處滿含“贖獻(xiàn)”與干謁的悲戚和無奈，但誠如魯迅曾經(jīng)說過的：“漢唐雖然也有邊患，但魄力究竟雄大，人民具有不至于為異族奴隸的自信心?！?sup>[4]天馬魄力雄大，征服力強(qiáng)，即使“老驥伏櫪”，也要揚(yáng)鞭奮蹄，這與《周易》的乾剛精神相通。

還需要說明的是，“以李白為代表的陽剛之美屬于道家美學(xué)一派”，“真正代表屬于《詩經(jīng)》《周易》之一系統(tǒng)陽剛之美的，首推杜（甫）詩、顏（真卿）字、韓（愈）文”，即儒家一派。因為“《周易》所說的‘剛健，又是與‘中正‘純粹分不開的，非常強(qiáng)調(diào)坦誠、直率、無所掩飾和始終一貫地堅持自己的思想信念。這就是孟子所說的毫無畏懼的‘至大則剛”^[2]116-128，即“直、方、大”（《荀子·勸學(xué)》）的直線美，而道家美學(xué)所追求的是“解衣磅礴、雄強(qiáng)奔放”“無比自由地運動著的曲線”“圓形”的美。但二者并不是水火不容、冰炭分家的，它們都可以通過天地陰陽的生命造化之功取得必然的邏輯聯(lián)系。這樣，傲骨嶙峋的李白與奉儒守官的杜甫才可以在唐代詩壇雙峰并峙、日月相照?！短祚R歌》和《房兵曹胡馬》當(dāng)做如斯觀。對此，筆者將專文討論，茲不贅述。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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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劉綱紀(jì).周易美學(xué)[M].武昌：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6.

[3] 薛天緯.李白詩選[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7.

[4] 魯迅.看鏡有感[M]//張效民.魯迅作品賞析大辭典.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2：402-404.

（責(zé)任編輯：鄭宗榮）

Kan Hexagram as a Modifier to Horse and Li BaisSong of a Heavenly Horse

KANG Huaiyuan

（Chongqing Three Gorges University， Chongqing 404020， China）

Abstract：It is commonly acknowledged that Li BaisSong of a Heavenly Horsewas written in his later years. Or with the purpose of redemption， it would be a reflexive-metaphoric poetry after he was released from his expatriation to Yelang. The connotation of indignation， resentment and unwillingness in theSong of a Heavenly Horseis very much similar to most of his later years works， especially after coming back from Yelang. The complex of heavenly horse and compassion of “calligraphy and sword” evolved with him. The fine horseback and the sturdy dragon-horse showed his sincerity; the vigorous steed and the heavenly horse were compared to himself; and the spirit of Han and Tang dynasties and the style of martial arts were to show his capability.

Keywords：Zhouyi; Kan hexagram; Li Bai;Song of a Heavenly Hor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