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方
在《寫給未來的你》一詩中,余光中希望他的孩子自始至終都是個理想主義者。
依我21歲的年齡,自然夠不著“成熟”二字,但也在“成長”這條必由之路上不緊不慢地走著。出發(fā)時的我,心如赤子,熱血難涼,面不改色地背北島、讀食指、摘海子、顧城的詩句,覺得一切阻撓我通往理想主義的路障都是不堪一擊的紙老虎。然而,人的成長往往不可控,經(jīng)受幾次打擊就轉(zhuǎn)換策略,撞上幾堵南墻就調(diào)轉(zhuǎn)方向,久而久之,潔白似雪的綢布被投入染缸,五顏六色地出來,孟子當年見此情景,不也是泫然落淚嗎?在社會染缸之中,理想主義的色彩不斷褪散,理想主義的基因不斷消亡,執(zhí)念不斷磨損,時刻有激劇的反應發(fā)生,也就是不可抗力的社會反應吧。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理想主義是個好詞語,至少并不貶義。青年們競相成為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在詩中,在信里,在生活中,理想主義是可以觀察到的。拍去歷史風塵的灰燼,我依舊能熱切地感受到那種信仰,一如相信著太陽的光明和皎月的潔白。而放在今天,有人在公共場合談論它,有人在酒席飯局提及它,有人在公開演講贊美它,有人在字里行間鼓吹它,但說來諷刺,這些行為帶有明顯的表演性質(zhì),暗藏著功利的目的,本身就是反理想主義的表現(xiàn)。你若不相信這種口是心非,只管按照理想主義者的處事標準過上一陣子,保準被貼上“只認死理”“頑固落后”“呆板木訥”的標簽。相比之下,千年之前的孔子倒像極了一名理想主義者,孔子對曾子語重心長地說“吾道一以貫之”,理想主義正是難在一以貫之,也貴在一以貫之。
莫非,理想主義真的是一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苦差事?
用北島的詩句,來宣誓理想主義者的立場——“我不相信。”他們不相信人的一生不能過得光明磊落;他們不相信勇敢善良的品性難容于天地之間,他們要用一生去證道,證理想主義的道。或許他們早已預見了個人的失敗,但那種理想主義必將勝利的信條使他們得以忍耐荊棘與泥潭。很多東西,是因為有人相信并堅持,才會存在。理想主義本不應存在,它全然違背了人類趨利避害的本能,但理想主義者的出現(xiàn)偏偏讓它存在,就像苦心孤詣的發(fā)明家守護著自己的成果,他們付出代價將理想主義推上歷史的舞臺。這代價于他們個人而言未免過于沉重又昂貴,但對整個社會來說相當必要而珍惜。在秩序瀕臨崩塌的時刻總需要奮不顧身的猛士;在規(guī)則屢被跨越的關(guān)頭必須有發(fā)聲維護的勇者;在正義無法伸張、平等淪為笑談的黑暗中怎么能缺少燃起炬火的理想主義者,而那發(fā)出光明的方式總是慷慨焚身。挺起身板,卷起袖子,發(fā)動精神,實干起來,理想主義者是不折不扣的行動派。那些坐在舞臺下嘲弄的小丑,漠不關(guān)心的看客;那些躲在后臺靜坐的閑人,操縱規(guī)則的戲子,不必說了,都是理想主義憎惡的對象。
人各有路,路各不同,就像放出的風箏,在天空畫出形形色色的軌跡,有人追求功名,有人追求自由,有人追求利益,有人追求理想。同樣生而為人,同樣身處人間,理想主義者不過是依照信仰行事,以不變應萬變,變也如不曾改變。他們在苦海翻涌浮沉,也在精神世界圓滿。當收回風箏線,一切走向終結(jié),在終極時刻的我們腦海顯現(xiàn)畫面,內(nèi)心翻涌情感,理想主義者在這時看到的是美好,而非殘缺;感到的是無悔,而非懊惱。當一生的所作所為化為影片在眼前連環(huán)展映,專屬于理想主義者的紀錄片將會是一片光明湛藍的晴空,有干凈的白云,有理想的飛鳥?;蛟S這樣的歸宿會被評價為毫無意義,為實現(xiàn)精神世界的高尚而舍去現(xiàn)實世界的既得利益,精明的人們認為是一場虧本買賣,因而抗拒這種形式的交換。偶爾也會有人情愿,他們并不把人生當成生意,不把信仰放在天平的一端去衡量什么,以期得到等價的東西。他們保有可貴的天真,不由自主地覺得無價的信仰怎能用去交換呢?
我不加遮掩地流露出對理想主義者的尊敬,但我無意去貶低那些非理想主義者,人世本就艱險,有時活著本身就是一場挑戰(zhàn)。堅持理想主義的人固然可貴可敬,未能堅持的人也應得到理解。提起一口氣去沖刺并非難事,但在漫延不絕的生活中時刻不松口氣,未免過于嚴苛。我們多數(shù)都是平凡之人,不能永遠年輕,不能永遠將熱淚留在眼眶,但若始終保有對一個更美好世界的鄉(xiāng)愁,守著道德的底線和人性的希望,做到不以傷害他人為代價去追求目標,不以偽善虛假為工具去實現(xiàn)幸福,每一個人都可以是溫和的理想主義者。
做一個“溫和的理想主義者”,是我希望每一個人都能活成的模樣。堅守底線,堅秉希望,堅持原則,堅信人性,但不必分高下的堅決態(tài)度,他們并不與堅硬的潛規(guī)則硬碰硬,始終留有一塊干凈的地方,做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國王,這便是我對“溫和的理想主義者”的定義。就像法律將行為界定為積極行為與消極行為,純粹的理想主義者是積極行為,他們迎著黑暗、不公,就義無反顧地撞上去,定要得出個勝負。溫和的理想主義者,溫和而非溫順,雖然無意揮舞著拳頭站在什么的對立面,但當面臨考驗與抉擇時,他們依然能表現(xiàn)出毫不讓步的決絕。
平心而論,它的標準不及完全的理想主義者嚴苛,那簡直是近乎完美的存在,因而在這個并不完美的世界中往往收獲悲壯的結(jié)局。若對人性有所體察,我們就知道強迫別人做到那種程度是不切實際的,這無異于將必然的悲劇結(jié)果強加于他人的人生,甚至要求別人成為溫和的理想主義者也是一種不應當有的想法。將一個想法施加于他人,不論想法本身的優(yōu)劣好壞,初衷如何,我們都不具有強加于人的權(quán)力。其實,消極的也是積極的,當一名溫和的理想主義者抑制住不公正的念頭,禁止自己做出黑暗的事情,光明正義就有生發(fā)出來的空間,希望的種子才得以播撒在現(xiàn)實的土壤。我們改變自己,世界也隨之改變。
純粹的理想主義者會一邊不遺余力地付出,溫和的理想主義者則默默履行本職義務。我無比熱誠地希望,理想主義者成為那恒星,以理性的堅持,來呈現(xiàn)理想主義的氣質(zhì)。
(作者單位系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