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七年前,也就是2013年,我到北京中國作協(xié)“魯迅文學院”高研班進修。離家之前,做了一個宏大的計劃——要掃蕩長篇小說《惡鳥方程式》的殘余部分;要修改完成《鄉(xiāng)村志》的最后三章——這是一部中篇小說,有近五萬字的字數(shù);要創(chuàng)作一個短篇系列,追求一點兒“新體驗”。四個月的時間,除了聽課,我就坐在對外經(jīng)貿(mào)大學的街邊喝酒,時??梢砸姷嚼顏唫ァ⒍纫粠汀暗谌娙恕??!稅壶B方程式》至今也沒有完成,《鄉(xiāng)村志》是兩年前最后修改定稿的,而所謂的系列短篇,只寫了《城市造型》這一篇,它原來的名字叫《柿子樹》。
七年了,我一直在琢磨這個短篇,它的初稿的結(jié)尾太令我惡心。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故意把它埋在舊紙堆里,不愿意向任何人提起它。我是一個性格極端二律悖反的人,有時大開大合,有時謹小慎微。前者一旦凸顯,血液里便奔騰出對后者的不屑;而后者總會占據(jù)上風,到那時,自己又會被前者的舉止言行箍得喘不上氣來。說到底,我太在乎那些我骨子里太不在乎的事物,所以,當我痛苦的時候,根本追蹤不到我痛苦的根本原因。
我讀過很多大作家關于寫作的書,中國的外國的都有,讀這些書的本意是想向名家好好學習,從他們的字里行間尋找一些文學的真諦。但實際的結(jié)果往往是,每一個大作家都有自己的道理,而這些道理更多的適用于解釋他們本人的作品,很少有哪條對指導你寫作能具體呈現(xiàn)出升華靈感的實際意義。
當《城市造型》還叫《柿子樹》的時候,它的結(jié)尾是“心靈雞湯”式的——“我”和那個男孩兒被一枚降落的柿子完全拯救,各自從自己的睡夢中醒來?!拔摇毕朕o去大學教授的工作,回到這個海濱城市;而“我”的回來對那個男孩的未來勢必產(chǎn)生影響,一段人生的結(jié)束,意味著另一段人生的重新開始。這怎么可能?記得在“魯院”的時候,我一夜未眠,寫下了這篇小說,小說的前三分之二,我一直平穩(wěn)地行進,語言克制到了極點;可是到了后三分之一,我承認自己突然陷落在迷失之中。是一股“妖霧”把我推向那個糟糕的結(jié)尾。當時的想法就是屈從這股力量,盡快把小說寫完。它的初稿不成功,但我又怕它不成功。為了證實自己的這種首鼠兩端的心理,我找來兩位魯院的同學鑒證,結(jié)果自然可想而知。小說家孫方友的女兒和我是同學,她叫我叔叔。這篇小說她看了,深具評論功底的她直言不諱地對我說:“叔叔,這篇小說存在很大弱點?!?/p>
現(xiàn)在想來,小孫的直率對這篇小說是個救贖。
眾所周知,我是一個寫小小說出身的作家,小小說寫多了,思維上習慣陡轉(zhuǎn)——文字行進到三分之二的時候,愿意直奔目的。這樣的習慣在中短篇的創(chuàng)作中會造成下意識的急剎車。這種下意識的急剎車對敘述是有傷害的,如果不主動加以規(guī)避和主觀上的及時提醒,“妖霧”就會升騰,伏兵就會四起,泄水一般沖毀你的意識,讓你陷入盲從的境地。
這種盲從是對懶惰的妥協(xié),很大程度上證明著一個小說家的無能。
每一個小說家的身上都有“妖霧”。這種“妖霧”是小說家默許“自我原諒”生存的基石,更是小說家無度的自我重復的根本原因所在。
從“魯院”回來,我就把這篇小說的后三分之一刪掉了,把前三分之二關閉在一個獨立的空間里。我告誡自己忘記它——雖然我一直無法忘記,整裝出發(fā),尋找新的創(chuàng)作素材,去做那些可以盡心從事的工作,在更新的領域里培植力量,和身體里的“妖霧”開展面對面的斗爭。我的方式有兩種,一是整理舊作,安排它們的發(fā)表和出版;還有一個就是閱讀。在整理舊作的過程中,我完成了中篇小說《抑郁癥》的創(chuàng)作,在這部中篇小說里,三十幾年前寫的兩個不成熟的短篇獲得了新生,它們被作為細節(jié)之一,匯入了虛擬主人公李小南的敘事里,當年的不成熟變成了“抑郁癥”的佐證。這部中篇散發(fā)出奇異的氣息,在平面上完成了對時空的對接。我整理出版了短篇小說集《沒有門窗的房間》,散文集《一個人的春天》,散文詩集《渡口集》,兒童文學作品選集《清風是什么樣的》,畫冊《清風明月詩與酒》,中篇童話《六盜賊》。另外創(chuàng)作整理完成另一部散文詩集《清溪集》。這些創(chuàng)作整理像是打掃房間,我整個人變得清爽許多。需要重點說明的是,我的另外五部長篇童話在青海民族出版社同時出版,它們讓我重新溫習了一遍——好故事的結(jié)構(gòu)方法。
從事編輯這個行當?shù)娜耍谀撤N程度上可以被稱之為“職業(yè)閱讀家”。我是一個編輯,本身也深愛閱讀,“魯院”回來后,我的閱讀——除了工作閱讀,一直在三個領域,一是對歐洲十九世紀中短篇小說的復習式閱讀,二是對拉美文學的深入閱讀,三是對日本散文和小說的拓展閱讀。這三個文學領域像三味中藥在我的身體里交替著發(fā)揮作用,學習是主要的,揚棄也必然存在。當一個讀者有勇氣向曾經(jīng)的經(jīng)典說“不”的時候,他的心智是向著健康和成熟發(fā)展的。他的思考會形成一個體系,漸漸地作用于他的自我反省和自我認知。
云南人民出版社在“新時期”之始,便著手并完成了一個巨大的功不可沒的出版工程,那就是翻譯出版“拉美文學叢書”。在這個大套系里,略薩、馬爾克斯、阿斯圖里亞斯、博爾赫斯、聶魯達是必列其中的,除了他們,胡安·魯爾弗、卡彭鐵爾等優(yōu)秀作家也在其中。太迷人了。閱讀這些作品的時候,你宛若進入一座迷宮,推開每一扇門,打開每一扇窗,都會使你驚嘆不已。讀作家的作品就如同看他們走路,那一招一式都是直觀的,高低凸凹立現(xiàn),你是否真正的愚鈍,稍一對照就出來了。
作家的作品才是他們永遠的智慧。
庚子年初,全球大疫,我?guī)е唤z驚慌和恐懼自閉在家,找出加繆的小說《鼠疫》重讀。你真心崇拜的人,總會在你思維枯竭的時候為你注上神奇之水,在孟春的某個夜晚,我合上《鼠疫》的時候,大夢襲來,兩株柿子樹隨風搖曳,而它們的枝頭掛滿了法國生產(chǎn)的各種油畫顏料。我不是一個唯心主義者,但我必須承認,是《鼠疫》和夢清醒地提示我,應該為《柿子樹》加一個結(jié)尾了。
就是現(xiàn)在這個結(jié)尾。
“盡管人群擁擠,每個人都是沉默的,孤獨的。”這是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的一句話。
我想,正是因為沉默、孤獨,我們才更加習慣擁擠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