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長江浩蕩，暮靄沉沉。夜色一點一點漫了過來，籠罩在武漢上空。

月亮仿佛也戴上了口罩，只露出小半張臉，注視著這里的街市。四處霓虹閃爍，卻鮮有人語——入夜的武漢，本是一座人聲鼎沸、紅透天際的不夜城啊。

防護服?？谡?。手套。全副武裝之后，我走到路口，鄭能量已等在路邊。

坐上車，先給我噴灑一遍酒精。這是他的“標準流程”。他說，既要對乘車人負責(zé)，也要對自己負責(zé)。

鄭能量長得高瘦，戴副眼鏡。這個“九〇后”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斯文，但也顯得老成持重，讓人放心。

我們都來自湖南，天然的地域認同感很快拉近了我們的距離。接下來的幾天，我邊采訪他，邊跟著他做志愿者。

后排座椅上堆滿了盒飯。“現(xiàn)在晚上7點多了，給人送飯去？”我看了看時間。

“愛心人士贊助了一百五十份盒飯，剛剛裝上車，后備箱還有?！?/p>

鄭能量的電話鈴聲響起?！澳茫≌垎柺青嵈蟾鐔?？”是個怯怯的女孩聲音。

“欸，是的。我是鄭能量，請問您有什么需要？”這是他接電話的標準答復(fù)，有求必應(yīng)，鏗鏘有力。

“聽說您那里有飯?zhí)峁┦前?？能否送一點給我？謝謝您！”

“沒問題，我的手機號就是微信號，你加我微信發(fā)送定位，馬上給你送過來?！?/p>

一口氣開到約定地點，見面聊了才知道，打電話的小張是名大學(xué)生，放了寒假，告別父母來武漢陪外婆過年，住在硚口區(qū)榮華街道辦事處的建國社區(qū)。小張告訴我，她外婆平時都是一個人獨居，這次被確診為新冠肺炎患者，正在住院治療。

“那你就是密切接觸者，你的身體怎么樣？”我一邊從車上給她拿盒飯一邊問。

“我被隔離觀察了十四天，沒有癥狀就回家了，可回到外婆的房子里就犯了難，我在武漢沒有熟人，家里吃的都耗盡了，我又不熟悉環(huán)境，不敢隨便出門。剛剛在網(wǎng)上看到鄭能量發(fā)布的信息，就馬上打電話求助了?！毙埡苡卸Y貌，語氣也很平靜，但我聽出了她的無奈。

鄭能量說：“一定保護好自己，以后有什么困難就給我打電話，我會幫你想辦法的，我電話二十四小時在線。”小張連聲道謝，我們看著她單薄的身影消失在樓道的轉(zhuǎn)角。

鄭能量的手機還在不斷響起。晚上8點多，還有很多人沒吃飯，有些是跟鄭能量一樣的志愿者，一直忙著沒空吃飯，有些像小張這樣的，家里面沒有存糧了。

送完盒飯，又要趕往南京路上的武漢市中心醫(yī)院，送一批愛心物資。還有下午剛接收的四千箱羊奶，河南商會愛心企業(yè)捐助的，近期都要送達各個醫(yī)院和社區(qū)。鄭能量要計劃一下接下來的物資發(fā)放工作。

“要不先送你回去休息吧？”

“說好了，今天跟你并肩戰(zhàn)斗到底，你什么時候收工，我什么時候回去?！?/p>

“我要再等等，晚上怕有人要用車?！?/p>

“那就一起等！”

電話驟然響起，果然有人求助。

已經(jīng)是半夜12點。鄭能量發(fā)車啟動、導(dǎo)航設(shè)置一氣呵成。

雨后的街道沉默而冷寂，濕漉漉，空蕩蕩。鄭能量的白色小車飛馳在寬闊的楚雄大道上，目的地是湖北省中醫(yī)院光谷院區(qū)，那里有兩位老人等著回家。

求助者說，她九十歲的奶奶低燒，父親帶著奶奶去省中醫(yī)院光谷院區(qū)做進一步檢查，醫(yī)院CT檢查和咽拭子檢查均已排除新冠肺炎感染。去的時候是白天，社區(qū)安排了車輛，等一切都檢查完了，天已經(jīng)很晚了，社區(qū)有限的幾輛小車，又正奔波于運送新發(fā)現(xiàn)患者的路上，一時半會趕不過來。兩個老人在醫(yī)院門口等了很久，始終打不到車。他父親叫李在軒，家住洪山區(qū)紡機社區(qū)中南宿舍。

趕到醫(yī)院，果然見到兩位老人。見我們來了，李在軒立即聲明，小伙子請放心，我們都沒有感染新冠肺炎。

“沒事的，大爺，我來接你們回家！”鄭能量攙扶著老太太上車?？粗濐澪∥〉睦先耍业膬?nèi)心無法平靜，在這個雨夜的武漢，我看見了人類面對病魔的頑強，也感受到驅(qū)散寒冷的溫暖。

李在軒千恩萬謝的話語灑滿了他回家的路。

“大爺，沒事的。”鄭能量說得風(fēng)輕云淡。

平安抵達。李在軒扶著母親下車，臨走時將幾百元錢卷成卷，丟在車座椅上。鄭能量趕緊還給老人：“我們志愿者是不收錢的，收錢的話那還出來干什么了？”

“小伙子，好人一生平安！”老人頻頻拱手作揖?；蛟S在他心里，再多感謝的話都顯得無力，只能用這種傳統(tǒng)的禮儀表達謝意。

告別老人，鄭能量說，兩點了，應(yīng)該沒有什么人用車了，今天收工吧。

他覺得他做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說，放在平時，這些事情可能隨便一個電話就能解決，但是放在此時此地，那就是雪中送炭，救人于危難之間。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

從到武漢那天算起，鄭能量奔波的日常疊加起來，已將近一個半月，他那輛懸掛長沙牌照的小車，已經(jīng)跑遍了武漢的大街小巷。

是的，鄭能量是一位逆行者，他和那幾萬援助湖北醫(yī)療隊的白衣戰(zhàn)士一樣，從外省逆行而來，頂著風(fēng)和雨，帶著光和熱。

1月23日，武漢實行交通管制。

“關(guān)閉所有離漢通道？”鄭能量把新聞看了一遍又一遍。

鄭能量的家在長沙雨花區(qū)桔園小區(qū)，緊挨著京廣鐵路，他小時候總是枕著列車“哐當、哐當”的聲音入眠。列車的聲響把他的夢想也帶到了遠方。他說，京廣線把長沙和武漢連在一起，兩座城市，就是倆兄弟。

這個特殊的時候，鄭能量希望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安頓好患病的母親，告別外婆和舅舅，他要北上武漢。

“我鄭能量志愿進入武漢做志愿者，自愿接受最臟最累的一切任務(wù)，這是我的選擇，也是我的社會責(zé)任……我不怕死，只怕今生有憾?！编嵞芰堪l(fā)這條朋友圈時，是1月25日17點55分。

1月25日，大年初一，長沙微雨蒙蒙。19點40分，鄭能量開著一輛剛買兩年的小車，正式出征武漢。到達武漢市區(qū)，已是大年初二的凌晨，街頭空空蕩蕩，不時有救護車疾馳而過。鄭能量的心頭也空空蕩蕩，不禁生出酸楚。

無處落腳，找一個避風(fēng)的立交橋下停好車，他在車里度過了到武漢的第一個夜晚，難眠又難忘。

天亮后，他開始到市區(qū)各大醫(yī)院踩點、熟悉路線，同時在網(wǎng)絡(luò)上公開發(fā)布聲明：誰要用車，隨喊隨到。義務(wù)幫助有需要的市民出行、接送醫(yī)護人員上下班、運送醫(yī)療物資、分配各地援助的生活物資……這些都是鄭能量布置給自己的任務(wù)。

“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我只想回報社會，我就是來報恩的。”鄭能量跟我說，他小時候家庭貧困，跟身患重病的母親和外婆相依為命。雨花區(qū)民政部門、雨花亭街道和所在社區(qū)對他們一家?guī)椭艽?，特別是讀大學(xué)那幾年，更是靠著政府和社會各界源源不斷的資助，才得以完成學(xué)業(yè)。鄭能量本科就讀于湖南第一師范學(xué)院。他說，學(xué)校的獎助學(xué)金、老師的情、同學(xué)的義、家人的恩，那么多的溫暖和真情，他無以為報，這次來武漢就是來回報社會，盡自己的綿薄之力。

鄭能量原名叫“鄭鄭”，大三那年，他覺得社會各界給予他的關(guān)懷太多，毅然把名字改為“鄭能量”，取“正能量”之意，希望自己能幫助更多的人。

“你天天在武漢做志愿者，工作怎么辦？現(xiàn)在湖北之外，很多地方都復(fù)工復(fù)產(chǎn)了?！蔽覇査＿@是目前比較現(xiàn)實的問題。

“我們單位對我在武漢做志愿者非常支持，而且還積極籌集了物資援助武漢，由我在兩頭做銜接。”鄭能量的眼里閃著光。

隨同物資而來的，還有一封親筆信。他掏出一張紙，展開了遞到我面前。

“你是湖南建工三萬員工的榜樣！我們是你堅強的后盾！……盼你早日凱旋！”2月11日，湖南建工集團黨委書記給鄭能量手寫了一封信，為他加油鼓勁。

志同者，道合

鄭能量到武漢后，先是一個人、一臺車，再是一群人、一個車隊。

他最早加入的是“武漢抗疫公益志愿者聯(lián)盟123志愿車隊”，在抗疫志愿者聯(lián)盟司機群里，他接受各種任務(wù)安排，從不推諉。

鄭能量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天接到一個小女孩的求助，她媽媽疑似感染新冠肺炎，需要去醫(yī)院檢查。但是，她媽媽又是癌癥患者，一直在做化療，情況比較危險。如何面對這種高度疑似患者，一開始車隊志愿者都沒經(jīng)驗，一時沒人敢接送。鄭能量下意識地猶豫了一下，選擇接下這個任務(wù)。

“如果我拒絕，她媽媽該怎么辦呢，而且她一家人都可能被傳染?！?/p>

“這樣與疑似患者頻繁接觸，被感染的風(fēng)險相當高，你害怕過嗎？”我問他。

“開始的時候，真是有些恐懼的，但是事情那么多，漸漸就沒有時間去害怕了，有的只是著急，還有心痛。但是，我還是會做好防護，保護好自己?！?/p>

他們車隊的志愿者有時互稱隊友，有時也喊戰(zhàn)友。他們說，這是戰(zhàn)時狀態(tài)，他們是同一條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互相照應(yīng)，守望相助，共同戰(zhàn)疫。

鄭能量有一個并肩戰(zhàn)斗時間最久的鐵桿戰(zhàn)友胡恒兵。在一家汽車修理店，我見到了胡恒兵，他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忠厚踏實，個子不高，但很健壯。

四十歲的胡恒兵是吊鍋餐廳的老板兼廚師，做了半輩子鄂菜，最拿手的就是吊鍋。在他的記憶里，武漢的冬天很冷，江風(fēng)一起，人們喜歡鉆進館子，點個吊鍋埋頭吃一頓。

但這個冬天，卻沉寂了。

胡恒兵原本打算1月23日回大冶老家，卻因為疫情留在了武漢。他的手機頻繁推送著疫情的消息，他看到，有一些前線的醫(yī)護人員有時忙得連飯都吃不上。

“有種說不出來的心酸?！焙惚艺f，作為一名廚師，他向來把吃飯看得很重，總不能讓沖鋒在一線的醫(yī)護人員餓肚子吧？沒吃飽怎么打仗啊。胡恒兵當即聯(lián)系了七個同行，一起去支援醫(yī)院食堂，給醫(yī)護人員做飯。

他們第一天做了五百七十份盒飯，兩葷兩素，全部用保溫袋包住、消毒，再分給醫(yī)院的病區(qū)、科室。

醫(yī)院食堂運轉(zhuǎn)正常之后，胡恒兵轉(zhuǎn)移服務(wù)重心，跟鄭能量一樣，開車接送醫(yī)護人員上下班，再后來又經(jīng)常幫忙轉(zhuǎn)運各種物資。

胡恒兵經(jīng)歷坎坷。他說，在這樣的疫情面前，做一點就算一點，那么多事，都不去做，誰做呢？

志同者，道合。跟鄭能量走在同一條道上的還有來自河北保定的魏飛。

魏飛今年五十三歲，是一名退役軍人，在保定市開一家小公司。武漢疫情發(fā)生后，魏飛一直干著急，想出點力又不知道干點啥，直到從網(wǎng)上看到鄭能量“逆行”的故事，仿佛被點醒了，也下決心來武漢做志愿者。

在他們的住處，我見到了魏飛，一個隨和忠厚的北方漢子。“不敢跟父母說來武漢的事，只跟愛人商量了一下，她知道我在家里天天為武漢的疫情發(fā)愁，所以很支持我的決定。”魏飛說。

魏飛特意從家里開來一輛面包車。他說，面包車運物資最實用，他以前在部隊是裝甲兵，最拿手的就是開車。從保定到武漢，一千一百多公里，他開了十五個小時。

魏飛還說，人活著，總要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

是啊，他們是一群心懷共同理想信念的人，如今匯聚在武漢做同一件有意義的事。

德不孤，必有鄰

在武漢一個多月，鄭能量見證了這座城市的變化，他也從居無定所，到有了固定的大本營。

先是睡在橋下的車里，后來在好心人提供的健身房，如今鄭能量和胡恒兵、魏飛他們住在一起，是愛心人士免費提供給他們的一套公寓。住宿穩(wěn)定，他們就能集中更多精力去戰(zhàn)斗。

各個志愿者車隊也在進行整合。鄭能量、胡恒兵、魏飛他們現(xiàn)在的車隊叫“武漢007救援車隊”。鄭能量帶我到武昌區(qū)和平大道的一個小區(qū)，在那里我見到了救援車隊隊長蔣鎵淇。鄭能量笑著說，這個大姐是他們車隊的靈魂人物。

“還大姐呢，你剛來的時候看到我可是喊大哥。”蔣鎵淇想起這事就會發(fā)笑。她說，鄭能量好逗，因為都戴著口罩，穿著防護服，看到她是短發(fā)，就以為她是男的。

三十五歲的蔣鎵淇，一身透著干練。她一邊給鄭能量盛飯，一邊說他有口福?！敖裉燔囮犚粋€小伙伴生日，小區(qū)業(yè)主愛心群里，有愛心人士特意煮了牛肉燉胡蘿卜火鍋?！?/p>

蔣鎵淇說，小區(qū)里面有一批愛心人士，看到這些志愿者天天在外面奔忙，就主動拉了一個業(yè)主愛心群，整合力量給志愿者車隊提供部分后勤保障，志愿者想吃什么菜，都盡量滿足。菜做好之后放在各自家門口，通知志愿者去取，也不用打照面，避免接觸。

“有一件事讓我非常感動，不記得是誰說想吃餃子，于是部分愛心業(yè)主就馬上行動起來，東家出肉，西家出餃子皮，南家出胡蘿卜，北家出手藝，連飲料都有人給配齊了。我們將那頓餃子稱為‘百家飯，也是我吃過最難忘的一頓餃子。”

蔣鎵淇出生于醫(yī)生世家，對病毒的認識更加理性，對車隊每一位戰(zhàn)友都關(guān)心愛護。她說，鄭能量實在太拼了，一天二十四小時待命，好像不用睡覺似的，有單就搶著接。我們怕他身體吃不消，還會強制他去休息。

“這種被人關(guān)懷的踏實，是我的鎧甲、我的裝備?！编嵞芰糠畔峦肟辏痤^說了一句。

是啊，愛和溫暖，從來都是互通的。他的逆行北上給武漢帶來了正能量，武漢人民也還他以異鄉(xiāng)的溫暖。

1月28日，鄭能量送中部戰(zhàn)區(qū)總醫(yī)院一位護士上班，護士說你們志愿者太辛苦了，從包里拿出一個雞蛋遞給他，囑咐他補充營養(yǎng)，抵抗力才會更好，并提出拍張合影留念。那是鄭能量到武漢之后第一次跟人合影。護士給他微信留言說：“永遠記得我們一起抗擊疫情?！?/p>

鄭能量說，有太多的好心人加自己的微信，一上來連話都沒說就給他轉(zhuǎn)錢，讓他備感惶恐。有個名叫“利哥”的微信好友，一上來就給鄭能量轉(zhuǎn)賬“666”元，祈盼他平安。

“我謹對利哥和所有人表示深深的感謝，但錢我一定不會接?！边@是鄭能量的心聲。

在武漢的日子，有護士送給他口罩和酒精，有愛心人士送來水果和牛奶，有大爺送來面包，還有熱心市民端來熱騰騰的餛飩……鄭能量的行動感動著武漢市民，武漢市民也感動著年輕的鄭能量。

鄭能量說，一個人的能量即使再大，在這場疫情面前都是那么微不足道，但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挺身而出，盡力而為，出一分力，發(fā)一分光，匯集在一起的能量就可以是無窮大，就足以徹底消滅病毒，打贏這場人民戰(zhàn)爭。

夜色濃重。深夜兩點，在這座英雄輩出的城市街頭，我與鄭能量道別，看著他的車漸行漸遠。那尾燈一點一點變得模糊，最終融進整片暖黃的路燈中。

摘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