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
他是一個謙和低調的大學教授,在大齡兒子的婚事上成為配角和旁觀者,主角卻是他早年下放農村時房東的兒子。這個主角如何深度介入他的生活,并將他裹挾進官場之中?
一
朱敬利和姚新梅,大學老師,為人師表,以身作則,他們教的學生,雖不敢說個個出人頭地、出類拔萃,但至少也都是事業(yè)有成,拿得上臺面的。
只是朱敬利的性格,比較內斂,別說是自我吹噓,即便是自己的學生,他基本上也不會過多說道,更不會像某些同事那樣,有事無事找學生,讓學生幫著干這干那,或者是有事無事炫學生,炫得老師大放光彩。
但凡這樣的老師,無不顯得生龍活虎,生命特有異彩。
院系集中開會的時候,老師們湊在一起,常常話題一轉,就開始顯擺自己的學生了——
昨天我去長平縣辦個事,一看,耶,縣委書記,我學生。
或者,周日晚上大華集團老總請吃飯,我學生。
或者,我那個學生李樂,你們記得吧,上個月任命為省委書記的大秘。
總之,沒有哪個老師不希望自己的學生發(fā)光發(fā)亮,這是人之常情嘛。
這樣的場合,朱敬利基本不說話,有的老師說學生說過了頭,嘴角都有了白沫,自己都有感覺了,卻不自省,反而覺得是朱敬利不對,就陰陽怪氣地說,老朱不用靠別人發(fā)光,老朱自帶光芒。
朱敬利說,別,別,現(xiàn)在到處都亮閃閃的,亮瞎眼,別再光芒啦。
其實也不是沒有例外的,朱敬利也曾經為了某些事情,找學生幫過忙,不過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不提也罷。
現(xiàn)在朱敬利和姚新梅,都已經過了六十,在高校工作,退休的年齡要延長幾年,否則他們也許已經是廣場舞或者旅游大軍中的一員了。
朱敬利和姚新梅大半輩子清白做人、認真做事,雖然還沒有退休,但是工作基本上已經接近尾聲,人生和事業(yè)也可以用功德圓滿來形容。雖然朱敬利不會這樣形容,但事實就是這樣的。
所以,現(xiàn)在,這個家庭,這對夫婦,他們最大的心思,就是兒子朱運的婚姻大事了。用姚新梅經常說的一句就是,我們家,現(xiàn)在是萬事皆正常,只差東風來。
從兒子上高中開始,東風倒是來了又來,可是來了又來,等于就是來了又走,從高中的初戀,到大學的女同學,再到工作單位的同事,又到另一個工作單位的同事,朱運走的是正常的正確的戀愛道路,不偏不斜。
至于為什么一直沒有達到談婚論嫁的階段,或者說,始終沒有進入婚姻的實質性階段,怨無可怨,怪無可怪,只能說,緣分還始終沒有到。前面那些,都是命運他老人家虛晃一槍而已。
朱運已經三十四歲了。
朱老師和姚老師真著急了,一想到這個事情,心情簡直就糟糕透了。
其實,朱敬利并不是個想不開的人,他甚至也想過,就算兒子不婚,又是多大的事呢,現(xiàn)代社會,本來就是滿足個性的社會,是多元多樣的社會,為什么不能網(wǎng)開一面,還人真正的自由呢。
可是他說了不算。
現(xiàn)在,所有的人,親朋好友、同事、老同學、鄰居,甚至小區(qū)的保安,甚至打掃衛(wèi)生的鐘點工,都會提及他兒子的婚事,甚至校長看到他,也關心地問上幾句。
朱敬利努力一輩子,只是一個普通教授,因為兒子結婚遲一點,他倒成了名人了。
名人自然會被關注,所有關注朱運婚姻的人,個個都比朱敬利還著急,說話也一個比一個有水平。
差不多了啊,可以結了啊。
還不考慮啊,你們也太不把兒子的事當回事了。
你們這樣不對的啊。
你們是有問題的啊。
肯定是你們對兒子太放縱、太沒有要求了。
肯定是你們要求條件太高了,看不上人家女孩子。
什么什么什么……
雖然朱敬利一向溫和,但這樣的話聽多了,他也來氣呀,什么意思,好像是我在阻止我兒子結婚,好像事情是我們夫婦搞出來的。天地良心,真叫人郁悶。
后來倒是姚老師先想通了,當然也是被逼得沒辦法才想通的?,F(xiàn)在她有了主意,怎么對付外界的壓力,試了幾次,果然有效。趕緊告訴朱敬利,要是再有人說你,你就怎樣怎樣回敬。
于是朱敬利也有了殺手锏,但凡有人問道,朱運怎么還不結婚呢?他就說道,快了快了。人家就沒話說了,最多補一句,那就好。
或者,有人又要批評他了,說,老朱啊,你怎么不著急呢?
他就說,不用急了,他們已經在商量領證了。
哦,那就好,啥時辦喜宴呢?
十月一號。
在哪個酒店?
喜來登。
喜來登,五星級,贊。
哈哈!朱老師心里笑著,感覺享受到了捉弄別人的快樂。
這辦法好,果然大家不再多問了,日子好過多了。
其實,這只是看起來風平浪靜,事情并沒有解決呀。暗流洶涌,只會越來越厲害哦。
他們哪里想通了呢,他們根本沒有想通,他們是不可能想通的,他們只會越來越想不通,直到把自己憋死。
所以,當忽然有一天,兒子回家,對他們說,我要結婚了。
你可以想象朱老師和姚老師的心情。
畢竟是要結婚的對象,朱運再怎么自說自話,但是對方的大致情況總要告訴一下父母。朱敬利夫婦這才大致知道了未來兒媳婦的大致模樣,先是學歷、身高、長相之類外部條件,然后是習慣、脾氣、愛好之類的內在氣質,最后就說到家庭了。
姚新梅早已經幸福得蒙圈了,什么條件,什么家庭,一概照單全收。
朱敬利心里卻有些異樣,女方的父親是做生意的,他奇怪兒子朱運怎么會結識這樣一個女孩子,似乎那樣一個家庭,各方面都和他們這個家八竿子打不著的嘛。
朱敬利再追問了一下,終于知道了,是一次參加朱小孟組織的聚會,認識的。
李姑娘是朱小孟的朋友?
朱小孟是個沒心沒肺沒頭沒腦的孩子,他會這么留心、這么用心給朱運牽線搭橋嗎?
朱敬利心里有些疑惑,忍不住給朱小孟打電話,朱小孟接了電話果然愣了一愣,他都想不起李姑娘是誰了,后經朱敬利提醒,才想起來,趕緊說,哦哦,那個,那個李,她不是我朋友,大概,我想想,大概她爸是我爸的朋友。
朱敬利又奇怪,她爸和你爸?
朱小孟說,具體我也不清楚,大概就生意上有來往的那種朋友,您說那天聚會——哪天聚會?哦,大概是我爸讓她來的。
朱小孟說話,基本上句句帶個“大概”。
那天你爸在場嗎?
大概在的,哦,我再想想,這事情有蠻長時間了,我爸大概在的。
朱小孟他爸,終于浮出水面了。
朱敬利看了姚老師一眼,姚老師也正在看他呢,他們對視了一下,心照不宣。
是大龍在幫助他們。他是不動聲色地幫助,他是悄沒聲息地幫助,他對他們十分了解,他一直就是這樣的。
如果真是這樣,他們肯定要面對大龍的。
朱敬利先給大龍打個電話,大龍聽到朱敬利的聲音,十分高興,興奮地說,大哥,好久沒接到你電話了。
朱敬利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就說,大龍,朱運談的那個李姑娘,是你介紹的吧?
大龍老老實實地說,大哥,那倒不是有意介紹的,那天她爸爸媽媽帶她來我家做客,我看小姑娘沒有心思聽大人說話,一直在看手機,恰好小孟有小朋友聚會,我就建議她一起去玩玩。
朱敬利立刻反問,但是那天朱運怎么會去的呢?朱運平時和小孟來往并不多。
大龍說,大哥,這個我真不太清楚,聽小孟說,那天他正好和朱運在通電話,就隨口問他來不來,朱運就說來,后來就來了,來了,兩個人就對上眼了,真的大哥,就是這么碰巧、這么簡單。
朱敬利才不相信大龍輕飄飄的口氣,他堅信那天的場合肯定是大龍?zhí)匾獍才诺?,但是大龍不想邀功,搞得好像完全是無心插柳似的。
大龍知道朱敬利不相信,又解釋了幾句,說到最后,大龍笑了起來,說,哎,大哥,你怎么像是在審問我呢?
朱敬利其實早就知道,自己的問題有些無理,就算這些都是大龍一手安排、精心策劃的,又怎么樣呢,這不正是他們需要的、急需要的嗎?更何況,大龍肯定是出于好心,這一點都不用懷疑,做好事不留名,還要受到責問,這簡直是莫名其妙、是非顛倒了。
被大龍點穿了,朱敬利頓時有些尷尬,好在大龍向來善解人意,趕緊說,大哥,關鍵是緣分呀,緣分到了,你擋也擋不住;緣分不到,你急也急不成,跟誰介紹關系不大的。
好像一切和他無關似的。
讓朱敬利不覺得欠他一個大人情。
關于誰欠誰的人情這個問題,一直在朱敬利心里擱著,最早的時候,大龍是找過他,有事情要求助于他的一個學生,也就一兩次而已。后來大龍就漸漸地自立自強起來,再到后來,或者說到現(xiàn)在,大龍已經完全用不著找朱敬利的學生幫忙了,反倒是朱敬利有什么困難,可能還需要依靠大龍的關系呢。因為朱敬利夫婦一直在學校,又不太愿意和人交際,社會關系網(wǎng)織得遠遠不夠。
尤其是到了一定的年齡,跟醫(yī)院打交道就多了起來,有同事經常開玩笑,說到了這個年紀,就后悔,年輕時沒多交幾個醫(yī)生朋友。
現(xiàn)在朱敬利想找個醫(yī)生,大龍也能幫到忙。但是在大龍那里,卻永遠是把朱敬利掛在嘴上,見人就說朱敬利是他的恩人,他總是對人說,我有今天,都是我大哥幫的。
好像朱敬利幫過他一回兩回,他就永遠欠上朱敬利的情了。
朱敬利不喜歡這種感覺,所以后來和大龍的來往并不太多,只是逢年過節(jié),象征性地、禮節(jié)性地接觸一下,不至于斷了關系。
姚老師的性格和朱敬利不一樣,不拖泥帶水,也不喜歡多管閑事,在對待大龍的問題上,她不像朱敬利想得那樣多,態(tài)度始終是不亢不卑,既不特別熱情,也沒有特別的冷淡,畢竟大龍和她沒有直接的關系,談不上什么情分情感。但是現(xiàn)在因為朱運的事情,姚老師對大龍的態(tài)度,徹底改變,口口聲聲,大龍靠譜的,大龍靠譜的。
從朱敬利的角度聽,好像大龍靠譜,而他反倒不靠譜了。
他想多了。
朱運帶李姑娘和父母見面,朱敬利打電話問大龍參加不參加,大龍說,我怎么參加,我參加算什么?我當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電燈泡哈。
好像事情真的完全和他無關。
整個吃飯談話的過程中,李姑娘多次提到朱叔叔,到后來幾乎一口一個朱叔叔了。
第一次朱敬利還以為是喊他的,心里一激動,但很快知道李姑娘喊的是大龍。從李姑娘的介紹中,才知道大龍和李爸爸,生意往來已經有好多年了,但一直還是好哥們兒,大家都說生意場上無朋友,大龍和李爸爸的關系,倒是難得。
接著李姑娘又說了爸爸叫李全生。朱敬利覺得這個名字似乎有點耳熟,但是想不起來怎么會耳熟,就說了一句,李全生,名字有點熟呀。
李姑娘笑了笑,說,會不會是聽何老師提起的——她見朱敬利對“何老師”感到茫然,又說,何老師就是何向軍,他是我爸的合伙人,他負責技術。
朱敬利說,哦,是何向軍。心里又起了點波瀾,何向軍是他的學生。
李姑娘說,說起來,還是大龍叔叔把何老師介紹給我爸爸的呢,那時候我還小呢。
朱敬利完全不記得自己曾經給大龍介紹過何向軍,因為大龍一直是搞基建行業(yè),和何向軍的專業(yè)技術沒有什么關系,把他們湊到一起的可能性不大,大龍的事業(yè)也不會需要何向軍的專業(yè)。
晚上回到家,坐進書房,心情不能平靜,當然,主要是朱運的事情終于解決了,李姑娘看起來也很懂事,姚老師也是滿意的。
一切都很順利。
美夢成真,而且一下子來得那么快。
只是總覺得另外還有什么事情沒有放下,思來想去,自己判斷是因為何向軍這個名字,就直接給何向軍打了個電話,因為有好長時間沒有聯(lián)系了,何向軍聽到老師的聲音很高興,連喊了兩聲朱老師。
朱敬利說,何向軍,問你個事,你認得朱大龍嗎?
何向軍說,哦,認得,當然認得,好多年前就認得了。
朱敬利說,你還記得你們是怎么結識的嗎?
何向軍“啊哈”了一聲,說,雖然具體情節(jié)記不得了,但是肯定是老師您介紹的。
朱敬利說,我怎么一點也不記得了?
何向軍說,朱老師您可能事情多,忘了,您想想,我是您的學生,朱總是您的弟弟,哦,是堂弟吧,我們兩個能夠結識,不是通過您,還會是通過誰呢?
朱敬利確實不能反駁,但他確實記不得了。
二
1990年元旦過后,一個寒冷的夜晚,朱敬利聽到有人敲門,去開了門一看,沒有認出門外站的是什么人。
天黑,又冷,客廳的燈光也不夠亮,門外那個人抖抖索索的,衣領拉起來,把半個臉都擋住了,看不清面目。朱敬利有些警覺,往后退了一點,隨時準備關門,那個人已經開口了,喊他哥。
朱敬利一愣,就從一個“哥”字里邊,他已經聽出了鄉(xiāng)音。
那是他的第二故鄉(xiāng)。
朱敬利十歲那年,父母帶著全家,下放到蘇北農村。這個村子很窮,下放戶到達的時候,連住處都沒有安排好。
村里沒有空余的房屋,要不就住倉庫,要不就得向農民借住??墒寝r民家也都很窮,差不多人和豬羊雞鴨都混在一起。
倉庫是肯定不能住的,隨時人進人出,太不方便了。生產隊長就帶著朱敬利的父母親挨家挨戶看房,看看哪家還能擠進下放戶的一家五口。
跑了半天,也沒有合適的人家,住得下的,人家不歡迎;對城里人還算客氣的,家里又實在太擠。
最后他們到了朱忠慶的家。
朱忠慶一聽說下放戶姓朱,十分爽快,開口就說,就住我家 ,一筆寫不出兩個朱字。
朱家的住房并不寬裕,朱忠慶的老婆也頗有意見,但是不敢說出來。朱忠慶硬是把一家老小趕到一間屋,騰出一間,又將這一間一隔為二,讓朱敬利一家住了進來。
整整三年時間,兩戶朱家人,就在一個小院子里展開他們的生活,天天抬頭不見低頭見,真像是一家人了。
三年后,朱敬利的父親又被召回城里,全家也就跟著回到原來的地方,但是那三年在第二故鄉(xiāng)的生活,永遠地留在朱家人的心底深處。
少年朱敬利,在鄉(xiāng)下的學校一邊繼續(xù)念書,一邊和農村的孩子一起調皮??上У氖牵熘覒c的兒子朱大龍比朱敬利小八歲,玩不起來。后來的兩年,朱大龍稍微長大了一點,只會跟在朱敬利屁股后面,拖著兩道鼻涕,一聲一聲地喊“哥”。
朱敬利家離開農村的時候,朱忠慶家又添了兩個兒子,朱大龍就成了這兩個弟弟的大哥了。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現(xiàn)在站在朱敬利面前的朱大龍,早已經是一個大小伙子了,身材壯實,皮膚黝黑,比朱敬利高出半個頭,氣場很大。
但是站在朱敬利面前,朱大龍仍然像小時候那樣,規(guī)規(guī)矩矩,不敢亂說亂動。他紅著臉喊了一聲“哥”,等著朱敬利認出他。
朱敬利其實是認不出大龍的,他離開的時候,大龍才五歲,這二十年中,他們從沒有見過面,可是這會兒朱敬利偏偏就認出大龍來了,就憑那一聲“哥”,他脫口而出,喊了一聲“大龍”。
就從那個晚上起,朱大龍再一次走進了朱敬利的生活。
朱大龍隨著農民工大軍進城了,跟著包工頭在建筑工地上干活,做了一年,快到年底了,工地也停工了,他們卻拿不到工錢,怎么討要也討不到,人家軟硬不吃。
農民工盯包工頭,包工頭盯承包商,承包商盯甲方,可甲方是誰?甲方也是你們能夠瞎催瞎議論的么?
那怎么辦呢,做了一年,難道就兩手空空回去過年?不過他們的包工頭還挺樂觀的,也有想法,他發(fā)動大家說,我們一起想辦法,辦法總比困難多。
唯一的辦法就是找甲方,找政府,最好是直接搭上鄉(xiāng)黨委書記的關系,只要黨委書記一句話,工錢馬上到賬。
包工頭又許諾了獎勵,說,如果事情辦成,牽線人拿雙倍的工錢。
真是說話容易做事難,這都是些可憐的偏遠鄉(xiāng)下來的農民工,到哪里去搭上鄉(xiāng)黨委書記的關系呢?
包工頭是有備而來的,他居然把鄉(xiāng)黨委常書記的背景材料打印出來,人手一份。
朱大龍也不得不接過那張紙。
開始以為跟他不會有什么關系的,只是隨意地瞄了一眼,這一眼,他看到常書記的履歷中有“南州大學”四個字,朱大龍心中忽然閃過一道光亮,他有點激動了。
當天晚上,朱大龍就從鄉(xiāng)下進城,找到了南州大學的老師朱敬利。
朱敬利聽大龍說了來找他的前因后果,一時有些麻木,不知道這事情跟他有什么關系,隨口問道,你說常書記,叫常什么?
叫常在行。
哦,常在行,我記得,是我的學生,我上過他們班的課。
大龍高興得直搓手,哥,哥,大哥,我終于找對人了。
朱敬利說,可是,可是,你找我是什么意思呢,要我?guī)湍銈兇哂懝こ炭顔幔?/p>
朱大龍被問住了,可憐巴巴地看著朱敬利,說,我們老板說了,誰要是能夠聯(lián)系上……
朱敬利趕緊擺手說,我聯(lián)系不上的,我和常在行沒有交往,再說了,我也沒有他的聯(lián)系方式。
朱大龍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張紙,上面有個電話號碼。
朱敬利有點尷尬了,說,這是常在行的電話?
朱大龍說,是的。
他真的很用心很努力,居然連常在行書記的電話都搞到了。
朱敬利像是被逼到墻角了,沒地方躲了,但是他不會給常在行打電話,人家都畢業(yè)好多年了,說不定根本就不記得他這個老師了,如此冒昧地去聯(lián)系他,朱敬利面子上抹不開的 。
朱敬利說,大龍,我只是一個老師,沒什么用的,我知道你們農民工的苦處,也知道這事情不公道,但是我無能為力的,我當老師這些年,從來沒有求學生辦過什么事。說了幾句,他忽然明白了,再說也是白說,干脆不作聲了,用沉默表示自己的意見。
朱大龍咽了一口唾沫,紅著臉,支支吾吾說,我,我爸,我出來的時候,我爸跟我說,有什么困難,找朱大哥,我,我前面也有困難,但是我一直沒來找你。
朱敬利不接嘴,不說話。
朱大龍又說,哥,大哥,你只要給常書記打一個電話,行不行再說。
朱敬利心想,打一個電話,是那么容易的嗎?他不作聲。
朱大龍不死心,再說,大哥,大哥,我,我只找你這一次,以后,我一定不來麻煩你。
朱敬利仍然不說話。他不能說話。
朱大龍再也沒什么可說的了。他也不說話了,沉默,他用沉默表示自己還在堅持著。不過他的沉默和朱敬利不一樣,過一會兒,他就小心地看朱敬利一眼,再過一會兒,再小心看他一眼,看得朱敬利心里忽上忽下,十分不妥。
大龍就這樣沉默地坐在朱敬利家的客廳里,用他的沉默逼得朱敬利改變自己的想法。
其間,姚新梅已經從書房里出來了幾次,看看情況,見這兩個人一聲不吭地呆坐著,覺得奇怪,給大龍的茶杯加了幾次水了。每次大龍都慌慌張張站起來,一站起來,人高馬大,把客廳的燈光都遮暗了。
姚新梅是個急性子,盡管這兩個人坐在客廳并不影響她在書房看書,但是他們坐著不吭聲,她替他們著急,幾次繞到朱敬利對面,想朝他使個眼色,可是朱敬利的頭一直低著,就不抬起來。
姚新梅不相信他沒有感覺,她這么走來繞去,傻子也知道她是要和他交流點意思,可他就是假裝不知。
最后姚新梅耐不住性子了,直接說,這么晚了,該餓了吧?
朱大龍嚇得又一下子跳了起來,不敢說餓,也不敢說不餓,只是朝著朱敬利看一眼,再看一眼。
朱敬利終于敗下陣來。
他只好說,實在要是,那個什么,要不,我試試看。
朱大龍朝朱敬利鞠了一個躬,因為身材粗壯,動作笨拙,差一點把茶幾上的茶杯都打翻了。
等朱大龍走后,朱敬利又后悔了,常在行畢業(yè)后,他們基本沒有什么聯(lián)系,只有常在行那一屆同學畢業(yè)多少年回校搞紀念活動那一次,請了老師,朱敬利也去了,才見了一面。當時也是許多同學一起,并沒有單獨的機會聊天,湊近乎,當然也沒有必要。
從前的老師和從前的學生,只有平時來往多的,才會有更多的話,才會有共同的語言,如果平時沒有來往的,幾乎就說不出什么哈哈哈來。
何況朱敬利又是比較被動的性格,學生如果不主動找他聊,他就安安心心地閑在一邊,感覺挺好。
所以這個常在行,現(xiàn)在在朱敬利的心目中,差不多就是一個陌生人。他一直在想,當時大龍說出了常在行的名字,他怎么會一口就回應說是自己的學生?但轉而又想,這都是大龍做好調查研究才來找他的,他總不能否認常在行是他的學生吧。
現(xiàn)在讓他給一個幾乎是陌生人的人打電話,而且是這樣沉重的內容,朱敬利怎么不懊悔?
但是話又說回來,懊悔歸懊悔,假如朱大龍重新來找他,他恐怕還是會答應的。難不成他能夠拒絕朱大龍?
朱敬利拖了兩三天,雖然朱大龍沒有催問,但他也知道是拖不下去的,總得有個交代,才逼著自己撥通了朱大龍留下的那個號碼。心里暗暗希望這個號碼打不通,或者是個錯誤的號碼。
但是偏偏一撥就通,撥通電話才知道,這個電話并不是常書記辦公室的電話,而是鄉(xiāng)里的值班電話,所以不是書記本人接的。接電話的人說,我不是常書記,我是常書記的秘書,常書記正在開會,不方便接電話。然后問朱敬利的情況,哪個單位的,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事找書記,等等。問得比較細。
朱敬利說是南州大學的朱敬利,什么事卻說不出口,因為實在不好說,也不想說了,一下又泄氣了,就對秘書說,書記忙的話,就算了。
掛了電話,心里有些懊惱,也有點輕松,估計是聯(lián)系不上了,因為對方也沒有請他留下聯(lián)系方式??墒撬麤]想到,過了不多會兒,電話已經回過來了。
朱敬利家的電話,是學校的分機電話,接起來,總機就對朱敬利說,有個姓常的電話,要不要接進來?朱敬利趕緊說,接,接——
接通了電話一聽,果然是常在行。常在行十分熱情地喊了一聲朱老師。朱敬利奇怪地說道,我沒有留電話給你的秘書,你怎么會打到我家的?常在行說,這有什么難的,您不是留下了姓名么,打到學??倷C一問就行了。又說,朱老師,我沒有想到您會給我打電話,我就猜想,是不是您有什么事,您是不是要到我們鄉(xiāng)里來啊,我們鄉(xiāng)現(xiàn)在……
朱敬利趕緊說,不是不是。
常在行說,哦,那還好,要是你來我們鄉(xiāng),卻沒有找到我,我就錯失招待老師的機會了。
朱敬利說,呵呵,呵呵。
除了呵呵,就是說不出來。
常在行是十分在行的,了解老師的為人,知道老師有事求他,又開不了口,所以趕緊說好聽的話讓老師放松,并主動攬事說,朱老師,您有什么事盡管說,您找我,給我這個機會,那可是我的榮幸——說真的,來找我的老師還真不少,可就是您不來,我還以為您對我印象不好呢。
朱敬利知道常在行的意思,心里蠻感動,但是一想到所求之事的難度,仍然有些猶豫,支吾了半天,才說了一句,那個,就是你們鄉(xiāng)的那個外環(huán)路修路的項目……
只說了這么半句,常在行就知道了,說,哦,朱老師,我知道了,是拖欠農民工工資的事情吧?
朱敬利沒想到常在行對情況了解得如此清楚,趕緊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工作這么忙,事情這么多,攤子這么大,我還來麻煩你。
常在行說,朱老師,這怎么是麻煩我呢,你這是提醒我、幫助我,拖欠農民工的工資,是要出事的,搞不好要出大事的——這個項目我清楚的,是我們政府的項目,已經完工了,工程質量很好,我會過問的,老師請放心。
又多客氣了幾句,請老師有時間去楓葉鄉(xiāng)指導工作之類,電話就掛了。
朱敬利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好像這個重大而艱巨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怎么不是,朱敬利的任務,不就是給常在行打個電話嗎?至于下面怎么辦,能辦不能辦,辦到辦不到,可不是他能掌握的。也許根本就不會有什么結果,因為按大龍的說法,政府欠人家工程款多著呢。
果然,過了好幾天,這事情一點消息也沒有。朱敬利雖然有點失落,但好歹他的任務是完成了吧。
又過了兩天,晚上大龍又來敲門了,朱敬利開門見是大龍,早就想好了答詞,我電話已經打了,常書記也很客氣。
別的還能說什么?
別的我還能做什么?
朱大龍卻紅著臉只是笑,有點興奮,也有點難為情。他告訴朱敬利,他和工友們已經如數(shù)拿到了工資,包工頭沒有食言,給他發(fā)了雙倍。
朱大龍摸摸索索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包,緊緊地捏在手里,像是要給朱敬利遞過去,又覺得沒有把握,不知能不能遞,搞得膽戰(zhàn)心驚的樣子。
恰好這時候,朱敬利的兒子朱運從屋里跑出來,朱大龍就趕緊將紅包塞到朱運手里,朱運還小,不懂事,但是看到紅包還是認得的,喜滋滋地捏在手里。朱敬利臉上有點發(fā)熱,說,朱運,還給大龍叔叔。
朱運說,我要。拿著紅包又跑回屋里。
朱敬利十分尷尬,是追進屋從朱運手里把紅包奪回來還給大龍呢,還是就這么半推半就地收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按理說,大龍是弱勢地位,應該他給大龍發(fā)個紅包才對、才合理、才有人情,可是大龍分明是來感謝他的,而且,也確實,因為他的一個電話,不僅讓大龍拿到了一年的工錢,而且還多拿了一份,大龍感謝他一下,也算合情。
大龍塞掉了紅包,如獲大赦,急急地站了起來,說,哥,大哥,我走了。
看到大龍如此窘迫的神情,朱敬利也打消了跟他計較的念頭,就別難為他了。大龍也說過,以后不會再來麻煩他了,那也就兩清了。
大龍出門的時候,朱敬利送了他幾步,才發(fā)現(xiàn)外面下雪了,雪地里,不遠處站著一個年輕的婦女,抱著一個一歲左右的孩子,看不清是男孩女孩。那女子一直盯著朱敬利家這一幢樓的樓道,看到大龍出來,她趕緊抱著孩子迎了過來,但是再一看到旁邊有朱敬利,她又停了下來。
朱敬利估計這是大龍的老婆和孩子,雖然大龍沒有跟他提過。朱敬利猶豫了一下,沒有跟著大龍過去打招呼,兀自退回了家。
姚新梅在客廳里等他,見他進來,就說,怎么大龍給我們紅包呢,應該是我們……
朱敬利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可是大龍老實,不收下,他是不會安心的。
姚新梅支吾了一下,說,不好意思的,拿大龍的錢。
朱敬利“嗯”了一聲,覺得不好多說什么,這事情,不知怎么的,似乎有點不干不脆、不清不爽,索性不多說了。
他想告訴她大龍的老婆抱著孩子在外面雪地里等,可是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來。
大龍的插曲就告了一個段落,大龍果然沒有食言,再也沒有來找過他。
朱敬利一方面心里倍覺輕松,感激大龍言而有信,其實有時候也稍微有點失落,好像還盼著大龍來找他呢。
又想,這大龍到底是太實用主義呢,還是太老實呢,沒有事情求他,就真不來看看他了?
有時候又想,還是別念著吧,要是真念來了,不會有好事,肯定還是麻煩人的事情。
如此過了有一年多時間,有一天同事張老師約他吃飯,說,你教過的學生,有個叫呂進的,你還記得吧,有事相求。
朱敬利說,怎么,我的學生,不也是你的學生嗎?
張老師說,我沒有給他們那個班上過課,雖然也是老師,但總不如你這樣上過課的老師嫡親。
朱敬利又想,一般都是老師有事找學生幫忙的,學生來找老師,那基本上是讀書的事了。讀書的事,能幫當然要幫。
到了那兒一看,果然就是。
呂進在市政府工作,當了處長。他的頂頭上司,市政府秘書長的女兒想報考朱敬利的研究生,雖然離報考還有一段時間,他們說先來聯(lián)絡聯(lián)絡感情。
不過那個女兒并沒有到場,說是利用假期參加社會實踐去了。
先是互相介紹,大家寒暄客氣一番,坐下來,秘書長主請,朱敬利主客,坐右側,張教授坐左側,呂進坐朱敬利右側,說話方便。
先是說了說秘書長女兒的情況,聽起來也是個學霸,沒什么好操心的。但朱敬利是個實誠的人,他認真介紹了考研的程序,最后還是不放心,多問了一句,外語怎么樣?
秘書長說,外語沒問題,她就是外語強。
不等朱敬利說話,張教授就大包大攬說,只要外語過線,其他都不是問題。
朱敬利卻有點擔心,萬一那女兒不像秘書長介紹的這么優(yōu)秀,外語倒是過線了,專業(yè)分數(shù)太差,他怎么辦呢?
只是在酒桌上,這點擔心真算不了什么。
氣氛一直很好,看張教授和秘書長談某個話題談得投入,呂進就和朱敬利說,朱老師,我認識您弟弟,他來找過我。
朱敬利一聽,覺得奇怪,說,我弟弟?我沒有弟弟呀。
呂進說,咦,他說是你弟弟,也姓朱嘛,叫——哦——他略一思索,想通了,明白了,說,是堂弟吧?
朱敬利也想通了,說,是朱大龍嗎?
呂進說,是呀,朱大龍,朱總。
朱敬利奇怪地說,你怎么會和他認識,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這下輪到呂進奇怪了,又“咦”了一聲說,他有我的電話呀,他就是直接打給我的呀——這還用問,肯定是朱老師你給他的嘛,他在電話里自報了家門,我一想,朱老師的弟弟呀,這個忙我得幫。就是這樣。
至于幫的什么忙,呂進沒細說,朱敬利也沒細問,倒不是他不想問,因為那個場合,不適合談這個話題。何況提到朱大龍,只是呂進順口一說而已,事情的重心得在呂進的領導的女兒身上,這個朱敬利是知曉的。
不過朱敬利心里一直沒有放下這個事情,大龍怎么會有呂進的電話呢?后來思想斗爭了兩天,朱敬利終于給大龍打了電話問了這事。
大龍好像沒有料到朱敬利會給他打電話,也好像大龍一直在等著朱敬利的電話,接通以后,大龍喜出望外,激動得都有點語無倫次了,大哥,大哥,是你呀大哥——
朱敬利說,大龍我問你個事啊,呂進,你認得吧?
大龍說,我認得,是您的學生。
朱敬利說,是我的學生,可是你怎么會有他的電話,這個學生跟我沒有什么來往,我都沒有他的電話。
大龍呵呵地笑了笑,說,大哥,沒事的,沒事的,也不是什么大事,而且,反正事情已經解決了。
見朱敬利不吭聲,大龍又說,大哥,你放心,我不會給你丟臉的。
朱敬利也很執(zhí)拗,說,但是,但是,你到底是怎么搞到呂進電話的呢?
大龍老老實實地說,是常書記給我的。
常書記?常在行?
大龍仍然老老實實說,是的是的,常書記說,他和呂進是同一個班的,后來就介紹給我了。
朱敬利心里愣了一愣,停頓了一會兒,才說,哦,大龍,呂進稱你為朱總,你不在工地上做了?
大龍說,大哥,我還在工地上做,不過我做了包工頭。
朱敬利笑了起來,包工頭也叫總?
大龍也笑了,說,是個人都可叫總,都可以叫老板,我聽說,現(xiàn)在你們大學里,管導師也叫老板。
朱敬利想,別看大龍來自蘇北貧窮的鄉(xiāng)村,他腦子還蠻靈光的,蠻跟得上形勢。
想著心里蠻高興,萬一有一天見到朱忠慶,好歹也有個臉面見他,他很慶幸那天到底還是給常在行打了電話。
不過朱敬利后來一直沒有再見到朱忠慶。朱大龍進城打工不到兩年的時候,朱忠慶就得病了,沒過多久,就在鄉(xiāng)下的醫(yī)院去世了。
此為題外話,不表。
朱敬利這里,從呂進請吃飯以后,心里就一直惦記著研究生招生的事情,這期間呂進也沒再來找他,沒有提任何的要求。一直到報名快結束了,也沒有動靜,朱敬利只好主動打電話給呂進,問問那邊的情況。
電話打到呂進家里,是呂進的夫人接的,說呂進不在家,又問朱敬利是哪位。朱敬利報了名字,呂進的夫人趕緊說,喲,朱老師,您聽不出我是誰了?我也是您的學生呀,叫李桐芳,比呂進低一屆的。
朱敬利雖然想不起李桐芳的模樣,但是心里很高興,那真是一種桃李滿天下的自豪感。
李桐芳說,朱老師,您找呂進,他有手機,我把他的手機號報給您,您直接打就是了。
朱敬利就知道呂進混得不錯,那個時候用手機的人還不多呢。
朱敬利打到呂進的手機上,通了,一聽,那邊鬧鬧哄哄的,感覺是一個飯局。
電話里都是高朋滿座的聲音,呂進一聽是朱敬利的電話,趕緊說道,哎呀呀,朱老師,對不起,對不起,我給忘記了,忘記告訴你了,我們秘書長的女兒,不考研究生了,她出國了。
朱敬利先是一愣,但隨即心里就輕松多了,一樁心事總算放下了。
正在慶幸,就聽呂進說,朱老師,你等等,有人和你說話。
電話到了另外一個人手里,那邊“喂”了一聲,朱敬利一聽,竟是大龍。
大龍高興地說,大哥,大哥,是我呀!
朱敬利說,大龍,你和呂進在一起吃飯嗎?
大龍說,是呀,我們有點事情談一談,正好一起聚聚。
朱敬利說,好,好,你們談。
電話剛剛掛斷,又響了起來,還是呂進的,呂進說,朱老師,你怎么掛了,還有人要和你說話呢。
又一聽,那邊在喊朱老師,這邊朱敬利卻沒有聽出來是誰,那邊說,朱老師,我是余飛呀。
余飛?名字有點熟悉,也是學生。朱敬利說,哦,你和呂進同班的?
余飛說,我比呂師兄低兩屆,朱老師您給我們上過課。
朱敬利說,喔喲,不好意思,記錯了。
余飛說,正常的,正常的,都是學生記得老師,老師哪里記得住那么多學生哦,除非像呂進那樣的人物。電話那頭大家一陣哄笑。朱敬利聽到呂進的聲音,好了好了,余飛,廢話別太多,就讓你跟朱老師打個招呼的,我們都知道朱老師,不喜歡吵鬧。電話回到了呂進手里,呂進說,朱老師,不好意思哦,大家喝得有點高,來騷擾你了,其他人,就不許他們跟你說話了。今天這里,還有丁冬、葛鴻明、許一帆——朱老師,都是您的學生哦。電話那邊的場面上,大家在嚷嚷,朱老師,桃李滿天下——
電話掛斷后,朱敬利一時間思維好像有點堵塞,姚新梅走過來朝他看看,說,誰的電話?
朱敬利說,呂進的,說他們秘書長的女兒不考研了。
姚新梅說,那最好,免得你老是擔心人家是要開后門。
朱敬利說,大龍和他們在一起吃飯。
姚新梅停頓了一下,又朝朱敬利看了一眼,過了一會兒才說,大龍和他們一起吃飯,你覺得怎么啦?
朱敬利說,沒什么。
姚新梅也就不再多說什么。
在后來的日子里,大龍的消息似乎漸漸地多了起來,像風一樣刮過來、刮過去,當然大多是從他的學生口中傳出來的??傊谥炀蠢母杏X中,大龍在他的某些學生的圈子里,已經如魚得水。
在朱敬利想來,大龍如魚得水也好,走投無路也好,只要少來麻煩他,他就是上上大吉了。倒不是朱敬利不希望大龍能夠順順利利,主要是怕大龍來求他,讓他去麻煩學生。
大龍也確實一直沒有再來,只是有的時候,讓他家屬送一點野生甲魚之類,說是工地上挖到的,還有一次他偶爾得知朱敬利家鐘點工請了幾天假,就讓家屬幫忙燒了幾個菜送來。這樣的事情并不多。
可是到了這一年的年底,大龍來了,滿臉愧色,半天開不了口,最后被朱敬利逼著,才說了出來。
又碰到老問題了,拿不到工程款。大家要回老家過年,兩手空空怎么讓人家回去。
可惜的是,大龍現(xiàn)在這個工程的上級領導,不再是朱敬利的學生了。
對大龍來說是可惜,可對朱敬利來說,就是慶幸了。朱敬利聽了后,偷偷地松了一口氣。
事情說到這兒,進入死胡同了,大龍也無話可說了,朱敬利當然更是可以不說了。
既然不說,兩個人就悶坐著了,就像當年大龍第一次來朱敬利家那樣,兩個人互相用沉默對抗對方。
最后由姚新梅來破局,她雖然沒有加入談話,但是在一邊已經聽了個大概,這會兒見兩人又進入這樣的狀態(tài),她趕緊過來說,大龍啊,你是想讓我們幫你借錢吧,這個事情很難的,我們跟銀行的人,不熟悉。
大龍說,姚老師,其實不用找銀行,因為不是缺很多錢。
姚新梅說,你是想找個人借?可是我們的熟人中間,也都不是十分富裕的,何況,大學老師,你應該知道的,不太喜歡介入借貸的是非的。
朱敬利插話說,大龍,你到底缺多少?
大龍說,大哥,缺,五、五萬。他窘著臉,臉更紅了。
姚新梅說,這個鄉(xiāng)政府怎么這樣,老是……
大龍吭哧了一會兒,說,也不完全是政府方面的情況,今年我們情況特殊,今年活太多,一直干到年底,想完成工程再收工的,結果就過了政府財政口子扎賬的時間。今年來不及支付了,但是他們保證了,明年一開春,只要財政口子一開,馬上到賬。
朱敬利說,你相信他們的保證?
大龍說,相信的,如果到時候不兌現(xiàn),我會找人去想辦法的。
朱敬利說,你找誰?常在行嗎?
大龍說,不是不是,常書記已經調到另一個縣當副縣長了,不過,不過……正說到一半,朱敬利家有電話響了,大龍趕緊說,大哥,那我,我先走了。
不像上一次,他是堅持到底的,這一次他似乎是半途而廢了。
大龍走后,朱敬利問姚新梅,我們家存款上有吧?
姚新梅說,你真要借給他?
朱敬利說,救急不救窮,大龍現(xiàn)在有能力了,我相信他。
姚新梅說,你不擔心?
朱敬利雖然有點擔心,但其實心底深處,他還是愿意借錢給大龍的。
到了第二年的四月份,大龍果然按時來還錢了,還支付了比銀行略高一點的利息,朱敬利不要利息。大龍說,哥,大哥,這是規(guī)矩,不能不要的。
朱敬利不再多說,收下。
又過了一年,到了年底,大龍打電話來說,幾年沒回老家過年了,今年要回去,兒子都四歲了,還沒見過奶奶呢,回去前,想請大哥一家吃頓飯。
朱敬利說,我請你們吧,弟妹來了這幾年,我們都沒請過她呢。
大龍也沒有和他爭執(zhí)誰請誰的問題。那一天到了酒店,才發(fā)現(xiàn),是一張?zhí)卮蟮膱A桌,一眼望過去,至少有十五六號人。
大龍堅持要“大哥”坐主位,朱敬利怎么也不肯,兩人僵持,主位空缺,其他人就不好落座。大龍說,哥,大哥,您是我的大哥,是我的恩人,您不坐,誰能坐?
朱敬利說,我坐下也可以,今天的單我來買。
大龍說,不能的,今天是我請客。
又糾纏了半天,大家都有點尷尬,兩個人一樣的固執(zhí)。姚新梅說,老朱,大龍請你坐,你就坐吧。
朱敬利眼看實在推辭不掉,只好坐下了,說,唉,唉,大龍你搞的……
大龍開始一一介紹來賓,朱敬利不用詳細介紹,無論認得不認得,大家都知道他,他們都說,朱老師,我們都知道您,朱總常提到您的。
或者說,要是我們有朱老師這樣的背景,我們也發(fā)達了。
朱敬利聽著,就不知道自己該有什么樣的心情。
大龍一一介紹過來,其中也有兩個朱敬利的學生,只不過朱敬利記不得了,有一個叫石峰的,還有一個叫馬一立,總之他們都對朱敬利很親、很敬重,可惜朱敬利基本上想不起來了。
朱敬利開始以為就他和大龍兩家人聚一聚,沒想到來了這么多人,其中他的學生雖然不多,大多數(shù)人已經不限于他的學生了。但后來聽大龍一一介紹過后,才知道,即便不是他的學生,基本上也都是從他的學生那兒引出來的。
先是大家輪番給朱敬利和姚新梅敬酒,他們都說,朱總喊大哥,我們也喊大哥。
只有那兩個學生說,我們也想喊大哥,可是一喊大哥輩分就亂了,我們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喊老師吧。
劉總就說,那你們就比我們小一輩啦。
大家笑。
整個過程,除了敬朱老師酒,還有一個主要的話題,就是夸大龍,比如朱敬利的學生就說,朱總就是厲害,看起來笑瞇瞇的,可他該出手時就出手,本來劉總是我的朋友,是我介紹給他的,現(xiàn)在呢,跟他搞得比我還鐵,劉總貸款寧放貸給朱總,也不肯給我。
那劉總說,一來呢,你也不缺錢,關鍵呢,你不像大龍這樣守信用。
那馬一立說,我怎么不守信用啦?
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吵吵起來,朱敬利看了大龍一眼,大龍也正在看他,眼神仍然是敬畏的、躲躲閃閃的,好像仍然像小時候那樣怕他、崇敬他。
朱敬利心里感嘆,真是物是人非啊。
大龍給姚新梅送了一只名牌包,給朱敬利的禮更是一個大禮:一部手機。
是最新款的諾基亞手機,手機號碼選得也好,最后四位是7080。
大家聽到這個號碼,都笑著說,七也靈,八也靈,什么都靈。
看到朱敬利夫婦面對禮品面有難色,大龍趕緊說,大哥,這是朋友從國外帶回來的,便宜的。
賓客中有位女士有點眼紅,說,喲,朱總對大哥真的很崇拜哦,嫂子前兩天還跟我抱怨,說她想要部手機,方便一點,可是朱總不給她買。
女賓嘴里的“嫂子”,就是大龍的媳婦。大龍出來搞活動、吃飯聚會什么的,媳婦從來不出面,不像有些人,一富裕起來,請客吃飯,會帶上全家老小,假如這媳婦或子女自我感覺良好,會在宴席上大呼小叫,讓客人感覺是混在人家的家宴中,十分的不自在。
在這一點上,朱敬利心里對大龍也是十分認可的,大龍雖然從鄉(xiāng)下出來,骨子里卻是懂規(guī)矩的。
朱敬利有了手機,生活工作果然方便多了,有時候學校開會,帶了去,同事之間自然會議論一番,他不是個喜歡炫耀的人,但是有時候這種自然而然的炫耀,內心還是蠻受用的。
日子過得很快,在后來的一些年歲中,朱敬利和大龍雖然仍有往來,但是不多。偶然聽到大龍的事情,都說大龍公司越做越大,房子換了別墅,兒子朱小孟讀了高大上的貴族學校,等等。
朱敬利和大龍的來往,多半是在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大龍照例會來給朱運送個壓歲錢之類。朱敬利早已經正告過他,叫他以后別再錢來錢去,朱敬利說,你給朱運壓歲錢,我們就要給朱小孟,有來無往非禮也,你也知道,知識分子之間不流行這個,送來還去,有什么意思呢?你工作又忙,所以你以后不要專門為這個跑一趟了。
大龍是畏懼朱敬利的,朱敬利說什么,他點頭稱是,但是紅包還是要塞的,他很固執(zhí),也很用心。后來打聽到雙周的周三下午,朱敬利教研室有例會,所以他再怎么忙,總是能在那天下午抽出時間到朱敬利家里送紅包。
姚老師客氣一下,她是拗不過大龍的,也就收下了,等朱敬利回來,告訴了,朱敬利就不高興,說,你怎么又收下了呢?
姚老師說,他說是給朱運的壓歲錢,這也不算過分,我們又不是貪心的人,要是我們是那種人, 大龍也不會和我們相處得這么好。
朱敬利感覺姚老師的口氣中,好像大龍和他們相處,是他們高攀了大龍的意思,心中就有些不爽,但又不便說什么,只是強調,今年這是最后一次啊,以后再也不能收了。
他還特意給大龍打電話,告訴他這是最后一次,大龍照例唯唯諾諾。
可大龍是屢教不改,到時他會再一次如法炮制。
朱敬利真的來火了,但他總不能真把大龍臭罵一頓吧,人家大龍沒有任何歹意,正如姚新梅所說,他是個知道感恩的人,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朱敬利還是給大龍打了電話,沒有罵他,但說話的口氣比較嚴厲,明確告訴他,不要再給錢了,他和夫人都是大學教授,工資很高的,不缺錢。
大龍膽怯怯地說,大哥,不是錢的問題,是我的感激之心。
朱敬利說,有你這份心就行了,我早就領了。昨天你送來的,怎么辦?叫你再來拿走吧,不是折騰你么?
大龍說,大哥,大哥,我保證,下不為例!
朱敬利不會再相信他的下不為例了,他讓朱運喊朱小孟過來玩玩,小孟來了,他就把那個紅包如數(shù)給了小孟。
不料小孟回去也沒有告訴父母,所以到下一次,大龍又來了,姚新梅知道朱敬利已經憋了很長時間了,便如實告訴大龍,其實上次就沒有拿,還給小孟了,所以這一次,也決不會收了。
大龍在朱敬利面前固執(zhí),可是姚老師一開了口,他倒聽話了,從此再也不來送壓歲錢了。但是逢年過節(jié),他會讓家屬或者手下其他人,送點農副產品,不再送高檔禮物,朱敬利也就認了。好歹兩家總不能因為這個事情斷了交情吧。
他們仍然是有交往的,尤其是到后來,孩子都長大了,事情會多一些,來往也會多一些。大龍家喬遷,又喬遷,再喬遷,然后是朱小孟上大學,然后結婚,然后生子,滿月,生二胎,大龍都要請客,也都要請上朱老師夫婦。
姚老師去了一兩次,后來就不想去了,朱敬利也知道她的意思,也不勉強,但他自己得去。
朱敬利過去,自然得對著大龍說一些祝賀的話,大龍有時候會低聲地告訴朱敬利,什么什么有問題,什么什么也不行,什么什么不是別人眼中看到的那樣,真所謂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朱敬利聽了,只是淺淺地笑笑。
有一回姚新梅跟朱敬利說,聽朱運說,小孟又換了一輛新車,是豪車,超過百萬。朱敬利“哦”了一聲說,他們是貸款買的。
還有一次,姚新梅不知從誰那兒聽說,大龍接了市里很大的一個工程,有很多有實力的人參與競爭,結果是給大龍搶到了。朱敬利就說,現(xiàn)在做工程,風險很大的,都是要自己先墊資的。
姚新梅說,呵呵,在你嘴里,大龍就是個冒險家,但他永遠會是一個成功的冒險家,因為你會幫助他的。
朱敬利說,呵呵,我?guī)筒粍铀际撬约旱呐Α?/p>
還好,畢竟兩個家庭不是一類人,工作性質相差也很遠,沒有多少共同點,所以可比性也就降低了很多,屬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三
可是現(xiàn)在情況又發(fā)生了很大的、很巨大的變化。
朱敬利的校園生活不怎么接社會上的地氣,他沒有想到安排婚宴會遇到麻煩,因為預訂得遲了,想要滿意的酒店不那么容易了。
不過這最終也沒有成為什么問題,因為不等朱敬利開口,大龍那邊已經主動替他們聯(lián)系好了地方。
朱敬利接到大龍的電話,聽說喜宴酒店落實了,脫口就說,?。磕阋呀浻喠??我們這幾天一直在跑酒店,你怎么沒告訴我?
大龍好像有些難為情,吭哧吭哧地說,大哥,現(xiàn)在婚宴都要提前很長時間預訂,尤其是三十桌左右的大型婚宴,大哥你現(xiàn)在去訂,恐怕到明年這時候都排不上呢。所以我一知道朱運的婚事定下了,馬上就去聯(lián)系了。前面沒跟大哥說,一是因為事情沒有最后確定,但主要的,我怕大哥怪我多事,這是你們兩親家的事情,大哥會不會怪我擠在里邊犯嫌。
明明是做了大好事,還表現(xiàn)得這么小心翼翼,好像是犯了錯誤一樣,朱敬利實在是別無他話,只有說聲謝謝了。
大龍趕緊說,大哥,不用謝我的,還是大哥自己的關系呀,就是劉興江劉總呀。
朱敬利“哦”了一聲,想起來,劉興江是他的一個學生,起先是自己開飯店,后來越做越大,現(xiàn)在是市里餐飲聯(lián)盟的老大了。只是,朱敬利就是這樣,自己的學生,自己在關鍵時候總是想不起來。
大龍見朱敬利不吭聲,又小心解釋說,大哥,其實我跟劉總也不是太熟,吃過幾次飯,是呂秘書長找他的。呂秘書長一聽是朱運的婚事,說,這還有什么可說的,全市翻個底朝天,也要整出場面來。
朱敬利說,呵呵,秘書長說話有氣勢。
大龍說,大哥,您的學生對您,真是沒有二話,其實劉總那里,也是有困難的,畢竟現(xiàn)在誰也不會把這么大的廳空閑在那兒,但他硬是想辦法和別人商量,調整了人家的宴會,把大廳給了大哥。
朱敬利說,那人家不會有意見?
大龍說,不會的,是市里的一個會議,本來就是呂秘書長管的,呂秘書長說了,現(xiàn)在的精神,都要求實事求是,壓縮會議,削減開支,不必搞那么大。
朱敬利說,哦,哦,呵呵,呵呵。
婚宴的事大龍也都給包辦了,接下來的所有事情,估計大龍都會替他們考慮周到的,什么婚慶公司啦,什么雙方邀請名單啦,什么程序之類啦。朱敬利心里正這么想著,大龍好像已經聽到了朱敬利的心聲,大龍說,大哥,還有些具體的細節(jié),我覺得你們親家之間,要坐下來細細商量一下,然后,你們決定的事情,我來執(zhí)行就是。
朱敬利只覺得大龍說的,真是句句在理,實在沒什么好反駁的,也沒有任何紕漏好找的,所以點頭應承。
雙方親家約了吃飯,大龍這一次倒沒有推辭,朱敬利一喊他,他就答應一起來。
當事人朱運和李姑娘當然是要在場的,只是他們完全沒有心思去研究婚禮的細節(jié),到席上點個卯,喊過人,象征性地敬了一下飲料,就看電影去了。一切交給雙方父母了。
雙方父母都仗著有大龍在,心里是踏實的。
這李姑娘家,看得出來大小事情是李媽媽做主,她是市級機關的一位處長,大龍喊她林處長,朱敬利和姚老師也就跟著喊林處長。李爸爸是企業(yè)家,就稱李總。
大家都說,李家這樣的家庭搭配,是最恰當,也是最理想的,說白了,就是有錢又有權。
林處長先說,親家,以后你們會知道,我這個人,很好相處的,我單位同事都知道我的,朱總也知道的。
朱敬利和姚新梅趕緊點頭,說,是呀是呀,我們聽大龍說過,說,什么什么什么……
其實大龍也沒有多說什么什么什么,有些應酬的話,是朱敬利和姚新梅臨時想出來對應親家母的。林處長聽了,就朝大龍笑,說,朱總,原來你在背后這么編派我呀。
這口氣,真是十分的熱絡。
林處長越是顯示出她對大龍的親熱,大龍越是不自在,他甚至有點著急了,趕緊插話說,林處長、李總,你們知道的,我大哥,朱教授,在他們的專業(yè)行業(yè)里,是這個——他豎了一下大拇指。
林處長對著大龍笑了起來,說,朱總,我就喜歡你這樣有胸懷的人??吹贸?,她是真心夸贊大龍。
她對朱敬利和姚新梅也算是客氣的,但是多少有一點應酬的意思,對大龍的親熱,卻是真心而且不加掩飾的。
所以又接著說,所以嘛,你才能成功,所以嘛,你肯定成功,我以前聽人家說……
大龍硬是把話題從他自己身上扯開,說,今天不說我,哈哈,今天是你們兩家的大事,我是電燈泡——
林處長說,哎,說得好,你就是電燈泡,電燈泡有亮光,有亮光我們才看得清呀——
大龍分明不想在朱敬利面前過多說自己的事情,可林處長并沒有這樣的想法,她一味地夸大龍,多么有能耐,多么有想法,多么有本事,多么的什么什么……
大龍坐在一邊紅著臉,尷尬地笑笑說,沒有我大哥,沒有我今天的。
林處長立刻說,嘿,我就喜歡你這樣的,成功了,不忘本。對了,朱老師、姚老師,你們可能還不知道呢吧,當初他——她指了指一直沒說話的老公李總說,當初就是朱總幫助他走出困境的。
大龍趕緊搖頭擺手,說,其實不是我,真的不是,是余飛幫的忙——他停頓一下又說,余飛是我大哥的學生。
不等林處長再說什么,大龍已經面朝著朱敬利說,大哥,上次和余飛聚會,余飛說起您,真是十分敬重的,他還說了您的一個往事,說您脾氣一直很好的,但是有一回生了學生的氣,真的生氣了,您對學生說,你這樣,今后走上社會,不要說是我朱敬利的學生啊!大哥,是不是有這事,余飛沒有瞎說吧?
朱敬利只是呵呵。
林處長說,是呀,好學生都會記得老師的,只是老師記不記得學生,那是不一定的。
這說的可是大實話,可是大龍聽了,又覺不安,趕緊打岔說,對了,大哥、林處長,酒的供應也替你們考慮好了。說著拿出手機,撥了電話。朱敬利想,這是要電話落實了。
果真如此,那邊的人姓蔣,大龍稱為蔣總,一邊和蔣總說話,一邊朝朱敬利看著,眼神仍然是敬重畏懼的。
朱敬利心想,這個蔣總,不會再是我的學生了吧?
不料大龍說著說著,就把手機遞了過來,請朱敬利接電話,朱敬利心里亂糟糟的,說,啊?又是我的學生?
林處長說,呵呵,朱老師,真是桃李滿天下呀。
蔣總在電話那頭喊,朱老師——
朱敬利說,你是哪一屆的?
蔣總笑道,朱老師,我不是你們學校畢業(yè)的——陳曉薇是,陳曉薇要我代向您問好。
他見朱敬利沒有馬上反應過來,又說,陳曉薇,我老婆。
朱敬利想,這個陳曉薇,想必又是我的學生了,但又不敢完全確定,因為記憶中搜尋不到,所以含糊地說道,哦,哦,是的,是的——
蔣總并沒有和朱敬利說酒的事情,只是代陳曉薇問老師好,電話又回到大龍手里,大龍說,蔣總,我正和大哥談事情呢,就不多說了,反正你都知道了,我大哥家辦喜事——那邊嘰里咕嚕一陣,大龍就笑著掛斷了電話。
大龍如此盡心,大家感謝都來不及,卻不知怎么一時有點沉悶,似乎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大龍趕緊又說,大哥、林處長,你們再看看,朱運的婚事,還有什么需要我……說到一半,看著朱敬利的臉色,停了下來——恰好他的手機響了,接起來一看來電,大龍身子側過去,聲音也放低了,但是大家還是能夠聽到他說話:常市長——好的好的,我知道的,邱秘書都跟我吩咐過了,我已經安排好了,您放心。
掛了電話,身子正過來,林處長就說,常市長?是常在行市長嗎?
大龍說,是的。
林處長說,哦,朱總跟常市長也熟?
大龍說,常市長也是我大哥的學生,而且是關系特別密切的學生。
林處長“哦”了一聲,回頭看朱敬利,笑道,朱老師很低調,知識分子就是這個好,一點也不、一點也不——她好像一時找不到什么合適的詞,只好說,一點也不那個什么。
大家都客氣地笑了。
大龍又說,大哥,常市長答應來做朱運的證婚人。
不等朱敬利和姚老師反應過來,林處長已經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臉上都有點微微發(fā)紅了,嚷著說,喔喲喲,喔喲喲,這個面子大了。
朱敬利朝大龍看著,大龍臉紅紅的,頭微微低著,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林處長繼續(xù)又說,常市長我們都知道的,很低調,基本上不肯出頭露面的,朱總能夠請到常市長證婚,那真是不一般的關系呀。
朱敬利很想說些什么,可一時他竟然什么也說不出來,大龍雖然自說自話,但你能說他自說自話做的這些事情不對嗎?或者,不妥當?請常市長證婚,這在全南州也是很少見的事情,是難上加難的事情,他都做成了的,朱敬利還能說什么?
林處長仍然激動著、感嘆著說,哎喲,早知道你們有這樣的關系,朱運的工作應該早就妥善解決了。
朱敬利沒聽明白,疑惑地說,朱運的工作?朱運工作不是挺好嗎?他自己也挺安心——
林處長說,是呀是呀,他一個人的時候,怎么著都好,可是今后,他是一個家庭了,還要有孩子,我和老李還不能脫身幫他們,得靠他們小兩口自己,朱運的工作,經常要出差,不穩(wěn)定。
朱敬利和姚新梅都沒有料到親家母會提這樣的問題,一時愣住了,面面相覷。
林處長又說,其實在機關工作也挺好,安穩(wěn),對家庭有照顧。
朱敬利說,機關工作當然好,可是朱運當年就沒本事考上公務員。
林處長說,是呀是呀,朱老師,機關也有事業(yè)編制的。
朱敬利說,這個我知道,但是事業(yè)和事業(yè)也有高低之分的,不是只要有事業(yè)編制就能互通的。
林處長說,是呀是呀,所以說,朱老師是有有利條件的呀。
話趕話趕到這份兒上,大龍必須挺身而出了,大龍說,大哥,要不這樣,朱運工作調動的事,交給我吧?
朱敬利咳嗽了一聲,說,這也得問問朱運自己的態(tài)度吧。
林處長說,呵呵,這還用得著問,有更適合更理想的工作,他還能不愿意?
朱敬利語塞,過了一會兒,又回頭問大龍,大龍,人事的事情,現(xiàn)在把得很嚴的,你怎么……
不等朱敬利把話說完,林處長就笑了起來,她這一笑,頓時讓朱敬利知道自己的不合時宜,閉了嘴。
晚上回去的路上,朱敬利一言不發(fā),因為是大龍的車送他們,當著司機的面,兩人也不好多說什么。到家后,姚新梅說,老朱,你糾結啥呢?有人主動替你兒子操心,不是好事嘛。
朱敬利干巴巴地道,當然,好事。
姚新梅說,再說了,那不也都是找你的學生嗎?
朱敬利仍然那個口氣,說,那是,當老師的,學生多嘛。
一夜無話。
才過了兩三天,大龍又到朱敬利家來了一趟,朱運的工作已經有眉目了,現(xiàn)在有兩個地方可以選擇,想聽聽朱敬利和朱運的意見。
朱敬利說,大龍,這么難搞的事情,這次又是誰幫你搞定的呢?
話一出口,就自覺有問題,怎么是幫“你”搞定呢,明明應該是幫“我們”搞定,只是因為大龍在朱運的婚事上,事事操心,事事靠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間,讓朱敬利覺得,這些都跟他無關,都是大龍的事情了。
大龍倒沒有這種敏感,他老老實實地說,是常市長出面打了招呼才解決的。
朱敬利說,那是,這么大的事,恐怕是得市長出面了。
大龍說,大哥,常市長一聽是大哥的……
朱敬利朝他擺了擺手,大龍就停下了。
他們沉默下來了。
就像從前,大龍來家里求朱敬利找學生,朱敬利為難,他們都沉默著。
要說沉默,從前朱敬利就沉不過大龍,現(xiàn)在仍然如此,最后朱敬利只好認輸,主動說,那大龍,常市長幫了我們這么大的忙,還要給朱運證婚,我……
大龍說,大哥,他是您的學生。
朱敬利說,學生,沒有這么大的情分。
大龍說,大哥,您要是覺得不踏實,不如我替您感謝一下常市長。
朱敬利頓時警覺,緊張地說,大龍,你要干什么?
大龍笑了起來,說,大哥,您放心,我不會做不妥當?shù)氖虑椋J虚L和您一樣,是我的恩人,我不能害他的。
朱敬利說,那你怎么……
大龍又說,大哥,您要是不放心,我把禮物準備好,交給您,您有機會帶給常市長,這樣您可以親自監(jiān)督,看我干了什么。
這本來是多此一舉,但朱敬利還是多少有點不放心大龍,就答應了,好歹多雙眼睛看看。
老張說,我也懷疑自己看錯了,但是實在是太像了呀。哎,還好,這個節(jié)目,今天下午南州三套會重播的,我再看一遍。
朱敬利這才知道了,老張看的是地方臺的一檔鑒寶節(jié)目,節(jié)目名稱叫《寶貝大家看》。半個下午,朱敬利一直心神不寧,過去他從來不看這樣的節(jié)目,可到了下午三點,他忍不住打開了電視機。
節(jié)目的規(guī)則是由持寶人帶著寶貝上臺,主持人先說道幾句,然后請持寶人自我介紹,包括姓名、工作、家庭,以及所持之寶的來路,等等。
朱敬利果然看到了一個長得和孟桂蘭一模一樣的持寶人上臺了,只是在裝扮上有所區(qū)別,孟桂蘭一直是剪的短發(fā),穿著也比較隨意。在朱敬利的印象中,她永遠是抱著孩子,小孟小的時候,她抱小孟,后來小孟有了兩個孩子,她仍然是抱孩子。但是在節(jié)目里,她卻是長發(fā),穿得也比較正規(guī),是一套裙裝。不過盡管孟桂蘭用心作了改變,朱敬利仍然能一眼認出她就是孟桂蘭。
可是孟桂蘭在臺上自我介紹叫王蘭,然后主持人說,請王大姐給大家講講這個寶貝的來歷吧。
“王蘭”就介紹說,她丈夫是個中學老師,許多年來一直有淘舊貨玩古玩的習好,每年的寒暑假都會出遠門,到處去淘寶。
主持人說,出遠門?到哪里呢?
“王蘭”說,哪里有東西,他就到哪里,比如吧,到河南——
主持人調侃說,對頭對頭,河南地下文物,號稱全國第一。
“王蘭”又難為情地笑了笑,說,地下文物都在地下呀。
主持人說,那聽王大姐的口氣,你是不相信你先生能夠淘到寶、撿到漏。
“王蘭”說,我不相信,我也一直勸他,可是他很固執(zhí)。
主持人笑道,是不是他把家里的錢,都花在這上面了?
“王蘭”說,是的,我擔心他搞來的都是假貨,就從里邊挑了一件,想來請專家看看。
雖然主持人一再用調侃的口氣活躍現(xiàn)場氣氛,好像“王蘭”就是來開開玩笑的,但是朱敬利心里卻是明白的,他不僅能夠感覺、甚至能夠觸摸到“王蘭”的擔心。
臺下緩緩地升起一張桌子,桌子中央端放著一只青色淺盤,朱敬利一看到這只盤,心里頓時收縮了一下。主持人上前一看,脫口而出:汝窯?嚇煞人了!
鏡頭轉到三位現(xiàn)場專家那邊,專家的臉色,十分復雜,確切地說,應該是疑惑多于激動。
朱敬利的手機響了起來,是老張打來的,口氣急切地說,老朱,老朱,你打開電視,現(xiàn)在就開,南州三套,你看看,怎么不是你弟媳婦孟桂蘭,絕對就是她!
朱敬利說,好好,我看看。
老張說,你認一認,到底是不是,你再打給我啊。
朱敬利沒有再打過去,老張電話追過來了,說,老朱,你看了沒有,是不是孟桂蘭?
朱敬利說,哎呀,我平時不怎么看南州三套,都不知道它在幾頻道。
老張哼哼說,老朱,別跟我玩這一套,她是不是孟桂蘭,你不比我急嗎,你會不看嗎?你大概早就看到了吧!
朱敬利說,不管她是不是孟桂蘭,我只知道他們夫妻倆好好的。
老張說,好好的為什么要改名換姓、改頭換面偷偷上電視!
朱敬利說,都上了電視,怎么叫“偷偷”的?老張,你很關心別人家的事情嘛。
老張說,咦,說得好像你不關心似的,大龍可是你的弟弟,又不是我的弟弟,連我都關心他們,你會不關心嗎?好了好了,這個人你也看到了,到底是孟桂蘭還是王蘭,你自己看著辦吧,下面的事情我就不關心了,我相信你會關心的。
朱敬利以為他要掛電話了,不料老張又說,這個東西,清雍正仿汝窯,不得了啊。
老張的電話掛了以后,朱敬利心里亂糟糟的,因為他和老張一樣,知道“王蘭”就是孟桂蘭,那該怎么辦呢,告訴大龍?或者,只當沒看見?或者,直接問問孟桂蘭?
朱敬利現(xiàn)在更擔心的,不是孟桂蘭和王蘭到底誰真誰假,在專家作出“清雍正仿品”的結論時,他也只記住了“仿品”這兩個字,也還不知道事情會是什么樣的。但是最后專家給出的市場估價,讓他坐不住了,心里“怦怦”地跳起來,一陣慌亂。
四
雖然常在行在官場行事很低調,但是低調可不是安全閥,更不是護身符,有許多低調的干部,出事以后,查出來的問題都嚇得死人。
其實,關于南州市領導出事的傳聞,一直以來也沒有斷過,今天傳你,明天傳他,搞得有些人人心惶惶,有些人議論紛紛,有些人翹首以盼。
其中也有常在行。
朱敬利平時基本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能夠聽到這些傳聞,大多是在學校的什么會議上,同事們傳來傳去,津津樂道,繪聲繪色,有鼻子有眼。
朱敬利第一次聽到常在行的傳聞,大概是在兩年前了,說常在行兩天前被“雙規(guī)”了,說紀委的走進他辦公室的時候,常在行一看,立刻癱倒在地等等什么的。
朱敬利嚇壞了,一反常態(tài),直接從會議室就跑了出來,給大龍打電話,大龍一聽,笑了起來,說,大哥,你聽別人瞎說道呢,今天上午我還在常市長的辦公室呢,下午市長在開會,晚上的電視新聞會有的。
朱敬利一脫口說,你到常在行的辦公室?你干什么?
大龍說,大哥,是常市長找我的。
大龍沒說常在行找他干什么,朱敬利再追下去,就是不知趣了。知識分子,潔身自愛,講的就是一個分寸,盡管大龍對他左一聲大哥,右一聲大哥,恭恭敬敬、言聽計從的樣子,但是朱敬利心里是有分寸的,他不會逾矩。
常在行和大龍關系密切這件事,朱敬利也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他還能怎么樣?
在此后的一兩年中,關于常在行出事的傳聞始終沒有斷過,從從前的雙規(guī),一直傳到現(xiàn)在的留置??墒浅T谛袇s也一直沒有被規(guī)沒有被留,一直還在當著常務副市長。
官場上的傳聞,確實蠻嚇人的,有好多人都是被傳著傳著,就傳進去了。
一旦真進去了,大家就會說,看看,看看,無風不起浪吧。
或者說,看看,看看,小道其實就是大道吧。
當然也有另一種情況,傳聞盡管傳,傳來傳去,也一直沒什么事,就像常在行這樣。
如果繼續(xù)傳的話,以后會怎么樣,那是誰也不敢保證。別說別人不敢保證,恐怕連他本人也無法預知。
被傳聞的日子,到底是怎么樣的,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別人也是無法體會的。
關于常在行的說法,還有很多,又說是確實有舉報信,但舉報的內容,都查無實據(jù),因為是匿名信,也就不了了之了。
又說是栽在情婦手里了,兩個情婦沒有擺平。這傳聞也沒有印證。
當然,關于常在行,除了這些駭人聽聞的傳言,也有正面的積極的令人振奮的傳說,那是從市委書記調往外省的傳聞開始的,市長已經過了齡,沒戲了,如果第三把手副書記當書記,那么市長的位置就常在行莫屬了。
這可是天大的利好消息,可惜消息只是消息而已。有一次朱敬利聽到了,也問了大龍,大龍說,大哥,那是常市長的對手放的風,不利于常市長。
朱敬利也就知道自己的深淺了。
在前面很長的時間里,朱敬利內心一直是平平淡淡的,雖然和經商的大龍有非血親的兄弟關系,官場也有他好些學生,但無論從哪個方面說,尤其是在內心,他和他們,都離得比較遠,即便是聚會吃飯,哪怕是觥籌交錯,他和他們也是隔著一層的。
但是朱運的婚事一來,朱敬利身不由己就和他們走近了,走得很近,都禮尚往來了。
朱敬利不知不覺改變了傍晚散步的習慣,每天那個時間他都守著電視機看本地新聞?,F(xiàn)在的新聞,開會的內容特別多,所以幾乎天天能看到常在行,因為他既是市委常委,又是政府方面的常務,市委的會議有他,政府的會議也有他,他分管的工作會議還有他,所以有人開玩笑,說他的出鏡率比書記市長還高。
就在朱敬利每天從電視上看著常在行的日子里,常在行又一次被舉報了。
果然是因為孟桂蘭上電視,惹出了禍端。她說自己叫王蘭,還戴了假發(fā),其實除了朱敬利和張教授,還是有好多人認出她來了。
孟桂蘭只是個家庭婦女,但她又是本市著名企業(yè)家朱大龍的妻子,所以在短短的一兩天內,網(wǎng)上就扒出了朱大龍的發(fā)跡史,扒出了朱大龍的關系網(wǎng),扒出了朱小孟的奢侈生活照,扒出了朱小孟和常在行女兒?,摤撘约捌渌麕讉€年輕人一起出游的視頻,甚至還扒出朱運,又從朱運扒到了朱敬利,比誅九族厲害多了。
真不是什么仇家對手,就是普通網(wǎng)民。
正因為如此,那才是真正的厲害的對手。
緊接著網(wǎng)上熱炒的,就是常在行受賄的舉報信,又一次到了紀委。
一開始這些事情朱敬利并不太清楚,他不怎么關心網(wǎng)絡上的東西,所以不知道自己也被扒了一下,也不知道常在行又被舉報了。日子一如往常,因為他每天都能在電視上看到常市長,心里似是蠻安逸,似乎和甚囂塵上的網(wǎng)絡狂歡隔絕了。
其實隔絕是不可能的,只是往朱敬利這兒來得慢一些而已。
隔一天在校園里看到老張,老張鬼鬼祟祟地把他拉到一邊,說,老朱,紀委找你談啦?
朱敬利說,紀委找我談什么?我又不是黨員,也沒當過干部,紀委找不上我。他因為跟老張熟,還幽了一默,說,我要有事,不用紀委,直接就是公安抓了。
老張說,喲,紀委找你談,又不一定是你的事情,別人的事情也可以問問你吧。
朱敬利還幽默說,別人的事情,誰的事情?你的?對了,你以前干過系副主任。
老張說,我就不信你一點風聲也沒聽到。
朱敬利說,恰恰相反,我聽到的風聲太多了,就等于沒聽到。
老張這才相信朱敬利確實后知后覺,就把常在行被舉報,還有網(wǎng)上的傳聞一一告訴了他,然后說,老朱,跟你沒關系吧?
朱敬利說,你說呢?
老張說,你別故作鎮(zhèn)定了,網(wǎng)上都有圖有真相——里邊還有你家朱運呢。
朱敬利真是故作鎮(zhèn)定,反問說,怎么,朱運不能跟朋友一起出去玩玩?
老張說,當然當然,常在行如果有事,肯定跟朱運沒有什么關系, 跟你老朱關系也不大,但跟你兄弟就不好說了。
老張一走開,朱敬利也等不及回家,在校園里就趕緊和大龍聯(lián)系,問大龍,常市長被舉報,跟送的那個禮物有沒有關系?
大龍鎮(zhèn)定坦然,他的語氣一如既往地平和,他安慰朱敬利說,大哥,您別擔心,常市長這么多年的槍林彈雨都沒倒下,不會被任何人放倒的。
朱敬利愣住了,他張著嘴,竟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很想說,我可沒有想放倒誰??墒撬f不出口,大龍又沒有指名道姓說是誰,大龍也絕不是指他朱敬利的。
他想說,你不應該瞞著我,以假亂真??墒沁@并沒有依據(jù),雖然孟桂蘭鑒定了一件“雍正仿”,但并不能因此就推測甚至斷定,送給常在行的也是“雍正仿”。這話也一樣說不出口。
或者他說后悔把自己卷進去了,這話恐怕更說不出口。
正在糾結,就聽到大龍又說了,大哥,您是不是知道電視鑒寶的事情了?沒等朱敬利回答,大龍就“嘿嘿”地笑了,笑聲仍然一如既往地透露出不好意思的意思,隔著空朱敬利都能看到大龍一臉的憨厚,大龍說,嘿嘿,嘿嘿,大哥,你真信呀。
朱敬利不清楚大龍笑的是什么意思、幾個意思,是說專家鑒定出錯了?還是說電視臺這個節(jié)目有貓膩?或者他是說,“王蘭”不是孟桂蘭?或者那個“雍正仿”不是他家的?或者?或者?
不管怎么說,不管大龍讓他別相信什么,大龍淡定的語氣,讓朱敬利覺得,他的焦慮、他的懷疑,竟是十分的可笑。
又過了幾天,傍晚的時候,朱敬利照例看完本地電視新聞,看到常在行仍然在出席會議,松了一口氣,正打算關掉電視機,忽然就接到了老張的電話,老張急切地說,喂喂,老朱,老朱,你開電視,看南州三套。
朱敬利趕緊調到三套,果然正在播《寶貝大家看》新一期的節(jié)目,仍然是上一次看到的相同的場景,幾乎一模一樣,乍一看,朱敬利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呢。
持寶人仍然是孟桂蘭,仍然是進行了裝扮,仍然說自己叫王蘭,仍然介紹自己的先生是中學老師,喜歡淘寶買古董,但是盡買假貨,把家里的錢都折騰完了,等等。
主持人笑道,大姐,我估摸著,你是想請專家掌掌眼,哪怕有一件是真的,好歹也彌補一下失衡的心理。
“王蘭”紅著臉點頭稱是。
寶貝從舞臺下面緩緩升起,給了特寫鏡頭,朱敬利一看,好像仍然是上次的那一件“雍正仿”,但無論是主持人,還是專家,似乎都沒有發(fā)現(xiàn),更不要說坐得遠遠的現(xiàn)場觀眾了。
想來也是情有可原,上節(jié)目的寶貝太多,也許確實不能一一都記得清。
然后是經過幾步程序化的程序,最后專家給出鑒定結果:現(xiàn)代仿品。
市場參考價:一千元。
專家又對這個一千元作了說明,是因為做工精致,足以以假亂真,是仿品中的上品。
現(xiàn)場掌聲響起來。
等掌聲落定,“王蘭”紅著臉,小聲地說,可是,可是,各位老師,我上次也是帶的這一件,你們說是“雍正仿”,今天你們說是“現(xiàn)代仿”。
聲音雖然很低,但音響效果好,所有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現(xiàn)場立刻響起了“哄哄”的聲音,觀眾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場面有些混亂。
坐在臺上的三位專家面面相覷,臉上紅的紅,白的白。
主持人趕緊圓場,調侃說,嚯嚯,大姐,你給專家老師出難題了——你是跟我們節(jié)目有仇,來踢場子的嗎?
“王蘭”說,不是不是,不是有意的,是我拿錯了。
主持人笑道,大姐,我看你是不相信專家吧,要不,你以為我是個托,哈哈。
“王蘭”急著說,不是不是,我相信專家,但是我不相信我男人。
主持人笑道,來來來,大姐,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先生是多少錢買的?
“王蘭”說,他說是兩百塊。
主持人夸張地“哇”了一聲說,啊呀,那就是翻了好幾個跟頭啦,比炒房炒股票厲害多啦,大姐,以后你還反對你先生去淘寶撿漏嗎?
“王蘭”不好意思地笑了,帶著寶貝下臺。
朱敬利看得一頭霧水,喃喃地說,這個孟桂蘭,到底要干什么,她這明明是整人嘛。
姚新梅在旁邊插了一句嘴,整人?整誰?她一家庭婦女,整得了誰?
朱敬利說,咦,剛才你也看節(jié)目了,叫這幾個專家,臉往哪里放?
姚新梅說,老朱,你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你看不懂啊?這又不是現(xiàn)場直播,這明明是錄播的嘛,如果錄的時候真出了洋相,完全可以剪掉的嘛,甚至可以重錄的。
朱敬利恍然,但隨即又更迷茫了。他忍不住長吁短嘆起來。
姚新梅說,老朱,你怎么跟丟了魂似的。
朱敬利說,我搞不明白,那個東西,到底是“雍正仿”還是“現(xiàn)代仿”,它到底是真是假?
姚新梅看了他一眼,過了好一會兒,她說,你到底希望它是真是假呢?
朱敬利愣了一愣。
他不知道自己希望什么。
原載《中國作家》2020年第4期
原刊責編? 俞? 勝
本刊責編? 周美蘭
創(chuàng)作談
如果沒有朱大龍,朱老師會怎樣?
范小青
從基層一步一步干出來的常在行市長,到底是貪官,還是一個端正干凈的干部;農民出身的民營企業(yè)家朱大龍,到底是通過歪門邪道打天下,還是勤勞致富;那件仿品,到底是雍正仿,還是現(xiàn)代仿,等等等等。小說里有許多東西沒有寫清楚,沒有寫出來,或者說,至少在表面上看不出來,它們藏在背后,可以任憑你去想象、推測。
因為這不是我要寫的故事。
他們都是陪襯。
要寫的是知識分子。
一輩子認認真真教書、清清白白做人、內心平靜的大學教授朱老師,如果沒有朱大龍這樣一位并非真親戚的親戚,他也許會是另外一種樣子。
但也許不會。
因為,即便沒有朱大龍,即便沒有朱大龍介入他的生活,時代的大潮也會打到他,也會推動他的。
時代是商品經濟時代,大潮是權力和金錢的大潮,對于一個比較老派的知識分子來說,這些,恰恰就是他最想遠離卻又避之不開的東西,也即是他內心最脆弱的那一塊。
在朱老師內心,對于金錢,對于權勢,是復雜的,或者也有看不慣別人作派的時候,也或者有羨慕嫉妒的心情。但是總的來說,知識分子的清高自律、潔身自好,那是高于一切的。說得通俗一點,面子比什么都重要,做好自己不求人,比什么都重要。
如果沒有朱大龍,他也許會和它們離得遠遠的,最多也只是在同事的說長道短中默默地咀嚼某些時局現(xiàn)狀。
但是朱大龍來了,他帶來了新鮮撲面的時代氣息,比如師生關系的新解和新的形式。
這就把朱老師內心最脆弱的地方攪動了,在崇尚金錢、崇拜權力的狂風大潮中,朱老師的深層次的內心矛盾會是怎樣的?
我希望能夠將這種大潮中的心悸,寫得不動聲色又淋漓盡致,寫得似是而非又觸手可及。
現(xiàn)實是粗糲的,時代是快速的,日子是呼嘯而過的,但還是取代不了人的最細微最敏感最脆弱也最強大的內心世界和精神天地。
小說最后寫朱老師疑惑,因為他始終沒有搞清楚,那件汝窯仿品,到底是雍正仿,還是現(xiàn)代仿。
“姚新梅看了他一眼,過了好一會兒,她說,你到底希望它是真是假呢?
朱敬利愣了一愣。
他不知道自己希望什么?!?/p>
是的,他不知道,許多人都不知道。
范小青,女,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
以小說創(chuàng)作為主,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女同志》《赤腳醫(yī)生萬泉和》
《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滅籍記》等,
短篇小說《城鄉(xiāng)簡史》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長篇小說《城市表情》獲第十屆全國五個一工程獎。
獲得第三屆中國小說學會短篇小說成就獎、第二屆林斤瀾杰出短篇小說獎、
汪曾祺短篇小說獎、第二屆吳承恩長篇小說獎、首屆東吳文學獎大獎等。
有多種作品翻譯到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