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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逝的蟲

2020-05-15 06:40趙豐
椰城 2020年5期
關鍵詞:蛐蛐螞蚱螢火蟲

趙豐

一個人的童年,與蟲子相伴,這是天性。那些蟲子,守護著我的童年,慰藉著我的心靈,我真的應當感恩它們。可是,那會兒只想著自己高興,壓根就顧及不到蟲子們的情緒,甚至在它們身上弄出許多惡作劇來。譬如說隨手捏死一只螞蟻,燒死一瓶子的螢火蟲,在田野里架起一堆柴火,烤著一只知了的肉吃,將活蹦亂跳的“黑油油”喂給我家的雞,再或者,撕掉一只漂亮的黑蝴蝶的翅膀,不讓它再飛向空中。

中年時,讀到朱贏椿先生《蟲子旁》里的一段話:“有時還會想到,當我趴在地上看蟲的時候,在我的頭頂上,是否還有另一個更高級的生命,就像我看蟲一樣,在悲憫地看著我?”這段話讓我驚出一身冷汗,文中的“另一個更高級的生命”是什么呢?是菩薩、上帝,或者是被清洗了污濁的人的內心?

在此,我為自己曾經的惡作劇懺悔,向大地上的蟲子們懺悔。

與人類一樣,蟲子也有著自己的生命軌跡、生活方式以及生命的價值。這個世界很大,但在蟲子的眼里卻很小。在它們的認知中,一堆泥土就是一個家,一個水洼就是一片海洋,一片葉子就是一頂雨傘,一朵花就是一座島嶼,一塊石頭就是一座高山,為了一粒米,便值得它們相互殘殺……它們生生不息,代代繁衍。

這便是蟲子的生活世界。作為人類,我們要尊重它們,不要破壞它們安身立命的環(huán)境,打擾它們自以為是的生活,更不要隨意犧牲掉一只蟲子的生命。

因為,蟲子并不渺小。不要輕視它們,更不要傷害它們。在生存智慧這個層面,它們絲毫不遜色于人類。

那些遠逝的蟲子,你們還記恨我嗎?

在我生命誕生地的秦渡鎮(zhèn),我捉到了第一只蟲子,是蛐蛐兒,是在一堆磚瓦礫中。放學了,一個叫張石娃的伙伴說:咱們去捉蛐蛐吧。他的腦袋中央有一撮黃頭發(fā),被孩子們瞧不起,說他是外國的雜種。他的書包里總是裝著一個瓶子,里邊是不起眼的蛐蛐。沒有伙伴愿意跟他的蛐蛐斗,因為他的蛐蛐是扶不起的阿斗。一見到別人的蛐蛐,它就退縮、顫抖。孩子們都譏笑他,唯獨我同情他。那時,我還沒有捉到過一只蛐蛐,就整天纏著他,央求他帶我去捉蛐蛐。

他說:那我?guī)闳プ揭恢话伞?/p>

那天,我們在磚瓦礫中翻找,我捉到一只小的,張石娃捉了一只大的。他欣喜若狂,為它起名“關云長”。我用自己捉到的那只和他的“關云長”在一個瓦盆里相斗,誰知我的那只縮作一團,繞著盆轉圈。張石娃安慰我說:等我再捉了更大的,就把“關云長”送給你。他拍拍我的頭,一副憐憫者的表情。有了這只“關云長”,他就神氣了,主動出擊和班里其他孩子的蛐蛐相斗,結果“關云長”總是昂起頭發(fā)出勝利者的歡叫?;锇閭冊尞惲?,這家伙從哪兒弄來了這么一只蛐蛐?此后,他的形象就改變了,垂落的頭顱高揚起來。頭頂的那撮黃頭發(fā),仿佛一面旗幟在風中飄揚,伙伴們對他肅然起敬,不再叫他外國的雜種了。

那時的童心很純粹,捉上兩只蛐蛐放在瓦盆中,用一根草挑撥它們相斗。兩蟲相斗,鉗牙相對,或虛晃一槍,反牙相擊……小小的瓦盆成為蟲子們顯示強弱的戰(zhàn)場。蛐蛐的撕咬、對峙全憑主人手中那根草的指引。蟲子畢竟是蟲子,虛實相間的戰(zhàn)術完全出自主人的引逗。一番廝殺后,勝利的一方會搖晃起晶亮的羽翅,那是勝利的捷報。對我們來說,傾聽勝利者的歡叫,便是品嘗幸福的過程。

在我的童年時代,想不出還有比斗蛐蛐更有吸引、更刺激的游戲。因此,我總是盼望麥子的收割,玉米的出莖,秋風的襲擊。一放學,回家提上一個瓶子四處尋找瓦礫堆。田野里也有蛐蛐,可是很少有體大善斗、叫聲悠揚的。那種蛐蛐,大約喜歡堅硬、空曠的環(huán)境。伏下身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開一塊磚塊和碎瓦,發(fā)現一只看中的,雙掌合攏,拘于掌心,放進瓶中。

我不喜歡“關云長”那類勇猛的蛐蛐,更不喜歡為它尋找一個對手,看著其中的某一個被咬得遍體鱗傷。我捉蛐蛐,純粹是為了聽它唱歌。

那年暑假,我在姑爺家住了一段時間,捉到了一只心儀的蛐蛐,身姿細長,雙翅晶瑩,我為它起名“林黛玉”。姑爺不喜歡我玩蛐蛐,說什么玩物喪志。我把“林黛玉”裝在一個罐頭瓶里,藏在姑爺家院子里核桃樹下的草叢里。姑爺不在家時,我扒開草叢,給它喂食喂水,它便為我啼叫。我仰躺著,望著一樹的果子,享受聆聽的歡樂。它的叫聲,在果子成熟的幸福聲中,緩慢、短促,像是我后來聽到的羅伯特·舒曼歌曲集《桃金娘》第三首《核桃樹》。那首歌曲的旋律大多是“短呼吸”式的小句子,顫動著樹葉沙沙作響的詩意。

一只心愛的蛐蛐,如同一個戀人,需要想方設法呵護。下雨了,我怕它冷,把盛裝它的罐頭瓶放在熱炕的一角。為此,我受到了姑爺的斥責。避開姑爺的目光,我又把瓶子塞進炕洞。怕它渴,用一個瓶蓋,盛上水放進瓶里。蛐蛐喜歡吃西瓜的籽仁。姑爺家很少吃西瓜,我就到街上的瓜攤邊等待。人家啃著瓜瓤,我的目光隨著瓜子的下落而漂移,現在想起,真有些下賤的感覺。可那時,為了我的蛐蛐,一點都不臉紅。以后,看到一份資料說,蛐蛐的食物很多。大豆、米粥粒、雞蛋白、綠葉菜、胡夢卜、生蘋果、生芝麻、血羊肝、牛骨粉、菱肉、螞蟻、蒼蠅、熟蟹肉、熟蝦肉、熟鯽魚肉……可惜的是,那時,我無法獲得這些信息。

蛐蛐是鳴蟲,可是,那優(yōu)美動聽的歌聲并不是出自它的嗓子,而是它的翅膀。奇怪的是,這個簡單的道理,我一直蒙在鼓里。現在,我才恍然大悟。

一只蛐蛐,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形象。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擁有了那只“關云長”,張石娃的天性里,就多了好斗的成分。此前,他的心思全在學習上,功課學得極好,自從“關云長”到手后,他一門心思找別的孩子的蛐蛐戰(zhàn)斗,學習成績每況愈下。沒多久,學校就亂了,小小的年紀,也分成兩派。張石娃是我們這一派的頭頭,他的嘴巴念起語錄來,發(fā)出節(jié)奏感極強的聲音,仿佛蛐蛐獲勝時的叫聲。再后來上了初中,他領著一伙學生,戴著紅袖章,舉著語錄本,開校長和老師的批判會。在學校鬧騰還不夠,我們又奪了公社的大權。公社的大圓章,被張石娃裝在了身上。冬天的晚上,他和幾個學生圍著一個火爐在公社守夜。也許是太累了,他睡著了,倒在了爐子上,一條腿被燒焦了肉。因為沒有及時去醫(yī)院治療,從此落下殘疾。走路的時候,一條腿跛著,如同在相斗時被咬掉一條腿的蛐蛐。

我常想,張石娃的性格和命運難道是由一只蛐蛐引起的?由此,我就多了些自責。如果,我不央求他去捉蛐蛐,他會獲得那只“關云長”么?會在同學們面前趾高氣揚么?我又聯想到蒲松齡《促織》里的成名。由蛐蛐而喜,由蛐蛐而悲。人的命運,系在一只小小的昆蟲身上,真是大不幸。

讀過《促織》后,我才知道蛐蛐又名蟋蟀,亦稱促織,蛐蛐不過是它的俗名。一直不解何以叫促織,后來明白了:蛐蛐的叫聲在秋風初起之時,可提醒人織布添衣。稱它為促織,本質上是體現人文關懷的,卻為人類演繹出諸多的不幸,就連它也感到委屈。

我捕捉到的第二類蟲子,是知了。

知了的學名是蟬。不過,除了文字的表述以外,我一直沿襲著童年的叫法。

三年級那年暑假,我在一片楊樹林搜尋著知了。一位陌生的男孩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他和我一樣的年齡,眼睛如知了殼一般晶亮。他說你吃過知了肉嗎?很香的。我問他怎么吃?。克f你能逮住一只活的知了嗎?我說那有什么難的,便上樹捉住一只正在潛心鳴唱的知了。他讓我撿些樹枝來,自己跑回家取來一盒火柴。我們點燃了樹枝,他把一把泥土放在一個水坑里和成泥,包裹住了那只知了放進火堆里燒。過了會,他說熟了可以吃了,就熄滅了火,拿出來那只被泥包裹著的知了。

剝去泥,一只黃亮的知了就呈現在我的眼前。那個男孩用手指撕下一小塊塞進嘴里,又撕下一塊遞給我,說吃吧,很香的。我疑惑著,但是看他吃得很貪婪的樣子,就張開嘴巴塞進去那塊知了肉。一種從未有過的香噴噴的味道彌漫在口腔里。此前,我只有在過年時才能吃到豬肉。肉的誘惑,對于童年的我是那樣強烈。

知了的肉香,與豬肉的味兒完全不一樣:細膩、柔滑。這是我生命中完全嶄新的味道。吃完了那只知了,我忽然有了一個強烈的念頭:再捉幾只知了,烤熟讓我吃飽。這樣的幸福感覺,我之前為什么沒有找到呢?

男孩的母親在喊兒子回去。他起身跑了,樹林里只剩下一個孤獨的我。忽然一陣冷風穿心而過,樹林里的知了忽然齊聲嘶叫起來,知了——知了——不像是我過去聽到的那種悠長帶著節(jié)奏、非常貼心悅耳的聲音,而像是帶著生氣的吶喊聲,讓我的心靈震顫。我一陣恐懼,渾身顫抖著跑出了樹林。

許多年后,我才悟出,物象與心靈感應之間一定存在著某種必然的聯系。一切的自然物象,在不同的心靈背景下,會有不同的感覺。這是哲學的范疇。童年時楊樹林的知了叫聲沒變,而是我的心靈有了罪惡感。

那個秋天,我似乎懂事了。此前,我也曾和孩子們一起烤麻雀,那香噴噴的麻雀肉啊,在我的肌體里擴散。但自從吃了那只知了肉后,我對烤麻雀也心生驚悸。每當伙伴們邀我用彈弓射擊樹上的麻雀時,我便飛快地逃走。

我所沉淀的味覺里,潛藏著一只烤熟了的知了肉。隨著生命的前行,它給我?guī)淼男撵`感覺不是噴香,而是一種犯罪。擁有了如此的感覺,我再也不敢殺生。剛結婚那幾年,妻子將一只咕咕叫喚著的雞,或者一條活蹦亂跳的魚買回家,將菜刀交到我手上,讓我扮演一個劊子手的角色,我說我下不了手,還是你來吧。妻子也是膽小之人,只得請鄰居幫忙。雞和魚的尸體一上桌,我便有了作嘔的生理反應。

越是朝著生命的縱深挺進,我越是對一只知了的殘殺感到內疚。四十歲那年,我熱愛上了法國昆蟲學家法布爾,擁有了他的《昆蟲記》,閱讀到了如此的文字:“四年黑暗的苦工,一月日光中的享樂,這就是蟬的生活,我們不應厭惡它歌聲中的煩吵浮夸。因為它掘土四年,現在忽然穿起漂亮的衣服,長起與飛鳥可以匹敵的翅膀,在溫暖的日光中沐浴著。那種鈸的聲音能高到足以歌頌它的快樂,如此難得,而又如此短暫。”

如此短暫而又難得的蟲子,我有什么資格和理由剝奪它的生命,將它化為我的美味佳肴?

處于塵世,我自然回避不了一些熱鬧的場面。然而,對于餐桌上一切由生靈演變成的肉,什么青蛙肉、螃蟹肉、驢肉、狗肉、兔肉、鴨肉、蛇肉……我是一概排斥的,看著別人津津有味地吞吃那些生靈,腦海里總是閃現出它們活著時的可愛,以及被宰時的掙扎和絕望,心頭便彌滿憂傷。

充滿誘惑的味道,并不都是幸福的感覺。而在我生命的初期,一只被烈火焚燒的知了,曾經誤導我對幸福含義的解讀。好在,我從那樣錯誤的解讀中醒悟了過來。從而,對于那些在大地上生存著的蟲蟲鳥鳥,我尊敬它們,以我有限的能力呵護它們。

夏天里的小蟲子,記得起名字的有紡線蟲、捶布蟲、織布蟲、磕頭蟲、螢火蟲。

捶布蟲、織布蟲的形狀已經記不清了,只保留著它們美好的名字。

紡線蟲長著一對黑黑的小眼兒,脖子下有一個天然的小環(huán)兒,穿一身黝黑锃亮的袍子。捉它需十二分的小心翼翼,用小木棍插到它藏身的榆錢樹洞里,戳呀戳的,它就出來爬上手掌,像個聽話的孩子。雙手捧著它,它似天然的風扇嗡嗡地張開翅膀為我吹汗,四條細腿隨著翅膀的張開,不斷伸展收縮,那情狀宛若紡線的祖母。

磕頭蟲的個頭不大,身長也就兩個米粒,一身黑,像上了油,油光水滑。它的軀殼硬硬的,前胸腹有一個楔形的突起,插入到中胸腹面的一個槽里,形成一個靈活的機關。它的胸肌肉收縮時,前胸準確而有力地向中胸收攏,不偏不倚地撞擊在地面上,使身體向空中彈躍起來,宛如跳高運動員,在空中來了個后滾翻,再落在地面時,腳便朝下停在那里了。捉它時,動作要快,大拇指和食指捏著它的兩側。它仿佛求饒,又仿佛諂媚,“磕巴——磕巴”不停地向我點頭。我拿著它走到祖母面前,讓她為祖母磕頭,祖母擺擺手說:“放了它啊,好歹是條命呢。”祖母閑下來,就去村里的寺廟念經,一生吃素。對于我喜歡捉蟲子,她總是絮絮叨叨??墒悄菚?,她的話我哪里聽得進去。

初夏,沒有月光的夜晚,灃河邊的野草叢中,亮起了一盞盞綠瑩瑩的小燈籠。我們知道,那是螢火蟲,于是結伴去捉。螢火蟲飛得很慢,飛行高度又低,很好捉。這種蟲子身體嬌弱,不能直接用手抓,要么用網兜掃,要么用大口的玻璃瓶裝。正在飛行的螢火蟲,用網兜一掃就進去了,即使沒有掃到,也會在網兜的碰撞下落在地上。有的螢火蟲靜止在草叢中或樹枝上,我們便舉著玻璃瓶,靠近后將瓶口對準它,快速將其輕抹入瓶。螢火蟲在透明的玻璃瓶閃光,會吸引其他的異性螢火蟲飛進瓶子里。玻璃瓶盛滿螢火蟲,就會閃爍出燦亮的光。

后來,我知道了“囊螢夜讀”這個成語,就十分遺憾沒有像東晉的車胤那樣,借著螢火蟲的光亮讀書。

忘不了我的一個罪惡,夜晚過后,是燦亮的白晝。玻璃瓶里的螢火蟲,不再發(fā)光了。于是,我用火柴點燃了一把茅草塞進瓶子,將它們全部燒死了。

那會兒,我若無其事地吹著口哨。

還有一種蟲子,我們這兒叫它“黑油油”,會蹦會跳也會叫。我捧著一個瓦罐,尾隨著它跳動的節(jié)奏,四指并攏成一個半籠狀,瞅準機會猛地扣下去,它就被我俘虜。運氣好時,一個晚上就能捉小半桶??上У氖?,“黑油油”不能吃,扔了又可惜。于是,我家的公雞母雞們,便有了一頓豐盛的晚宴。

法布爾在《昆蟲記》中又如是說:“其實,并不是稀罕的蟲子才值得關注,那些看似平淡無奇的蟲子,如果好好觀察,同樣會發(fā)現許多有趣的事情。普通并不等于無足輕重,只要我們給予重視,就會從中發(fā)現有趣的知識。無知常常使我們看不到它們的價值。其實再不起眼的生物都是構成大自然生活樂章不可缺少的音符。”

是的,紡線蟲、織布蟲、螢火蟲以及“黑油油”都是屬于“平淡無奇”的蟲子,但它們依然有著生命意義和價值。它們與人類在大地上共同生存繁衍,譜寫著生命進行曲。

就生命的尊嚴而言,蟲子與人類處在同等的地位。

在如此的認知層面上,我怎么會忘卻了我曾經的罪惡:虐待磕頭蟲,火燒螢火蟲,將“黑油油”當作食物喂給我家的雞們……

我們家后來遷到了秦嶺終南山下的龐光鎮(zhèn)。夏秋季節(jié),鎮(zhèn)子南邊的曲峪河不知疲倦地流著水。河北岸是條很長的土石坡,我們叫河坎,亂石中長著蒿草、刺棘,螞蚱隱藏在其中,勾魂似的啼叫。麥子收過,我和孩子們背著背籠,用鐵筢去摟麥桿。那時,我個子矮,跟背簍一樣高。別的孩子摟滿了一背籠麥稈,上了河坎捉螞蚱,我還背負著鐵筢在地里轉圈。那孤獨的背影在廣闊的田野里,顯得那樣渺小、無助。常常是,孩子們捉到了螞蚱撤離河坎,舉著螞蚱籠呼喊著我的名字時,我的背籠才裝滿麥稈,便飛快地去捉螞蚱。

對于螞蚱,我們不叫捉,用“逮”這個字,發(fā)音時有種惡狠狠的感覺。聽見哪兒的草叢里有螞蚱叫,便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貓腰悄悄地向它靠近,如螳螂捕蟬一般,嗖的一下飛快捉住,在這個過程里,常常是小腿、胳膊和手心手背被野棗刺劃出一道道血痕。以血的代價,換來一只可愛的螞蚱。如果是那種品相極佳的“綠板子”,逮住了會歡呼跳躍。捉住一只螞蚱,放進預先準備好的小竹籠里。回家后,當然要伺候它,喂水,采集北瓜花給它吃。螞蚱的叫聲里有種動聽的韻律,像馬頭琴奏出悅耳悠揚的《命運》曲,我的心臟隨著它的叫聲有節(jié)奏地顫動。

捉螞蚱的感覺,鬼知道有多爽!有了這無比愉悅的逮螞蚱過程,曲峪河就成了我幸福的樂園。一到麥收時節(jié),我就止不住生命的沖動奔向那兒,在河坎的草叢里尋找螞蚱的蹤影。

窗外,一只螞蚱裝在籠子里。這是我養(yǎng)的螞蚱。從夏天的尾聲一直到秋天,它一直享受著吃北瓜花的待遇。在我為它采集的所有食物中,它對北瓜花情有獨鐘。吃了一小片,它感激似的振翅鳴叫。在秋風秋雨中,它的翅膀摩擦聲軟綿無力,細長的腿肢日漸收攏。幾天后,它死在了竹籠里。它側身躺著,腿肢不甘地前伸。幾天后,天放晴了,但我仍然無法從陰影中走出,潮濕的心能擰出水來。夢里,一些陰影總像毒蛇般糾纏著我。我在后院挖了個坑,把枯干在籠子里的螞蚱用土掩埋了。

那是我童年里捉到的最后一只螞蚱,不是在曲峪河的河坎,而是在化羊峪的山坡上。目睹過它的死亡過程,我再也沒有了捕捉它的興致。

五十歲那年的春天,我辭去了縣文化局長的職務,討了個文聯主席的閑職,突然萌發(fā)了重溫童年里捉螞蚱的樂趣。于是,我去了化羊峪口的一個初中同學家,借用他家屋旁的空閑坡地種菜。春天里,我撒下的種子有韭菜、香菜、大蒜、蔥、絲瓜,還有葫蘆。清明一過,我栽上了西紅柿、黃瓜、茄子、辣子、豇豆的苗,用竹竿、樹枝為西紅柿、黃瓜、豇豆搭了架。經營這塊菜地,完全是為溫習童年尋找一個合適的理由。說白了,是想體驗童年捉螞蚱的感覺。

夏天到了,螞蚱應當鳴唱了,我得先準備一個螞蚱籠。少年時,我曾親手編織過許多螞蚱籠,現在懶得做了,索性在縣城的竹器市場買了一個左右兩間屋的竹籠。曙光初露,我蹬上自行車,興致勃勃地去自己開辟的菜園為蔬菜澆水、除草、施肥。其實做這些用不了多長時間,接下來的時光,我便在山坡的草叢里尋找螞蚱。令人沮喪的是,盡管我凝神諦聽,坡上連一聲螞蚱的叫聲也沒有出現,就連那最普通的“綠猴兒”也失蹤了。老同學告訴我,現在到處噴灑農藥,坡上早就沒有螞蚱了。為了填充螞蚱籠的空虛,我捉了幾只花花綠綠的蝴蝶放進去。它們在里邊掙扎著翅膀,竟然不知收縮起翅膀就可以鉆出去。我不忍心目睹少女般的蝴蝶的痛苦狀,于是還回了屬于它們的自由。那個瞬間,我的心一陣空落,陡然間失去了在此種菜的興致。秋天還沒過去,我就借了個理由不去了,倒是麻煩了那個老同學騎著車子下山,為我送來了那塊地里長出來的蔬菜。

曾經,我是那么不喜歡冬天,緣由不僅僅是因為寒冷,更在于冬天里看不到蟲子,聽不到蟲子的啼叫。隆冬,每當看到皚皚白雪覆蓋下的大地,我總會想到地底下的蟲子。我在想著,在像厚厚棉被的積雪之下,小蟲們感覺到溫暖了嗎?

好在,冬天總是一眨眼就過去了。我也從童年走向少年。春暖花開,我登上了化羊峪西邊的山坡。那里有條蝴蝶溝。溝里的蝴蝶,一律的黑色,不帶一點鮮艷,那種鍋底一般的黑,讓我心醉。它們有大有小,宛若一個龐大的家族。大的像蝙蝠,小的像蜜蜂。春夏的日子里,蝴蝶特別多,相約一起在坡上跳舞。沒有螞蚱可捉,我的嘴里含著一根草,躺在溝里的亂石中仰望蝴蝶。溝里的女孩兒、男孩兒都到坡上來捉蝴蝶。女孩兒捉小的,男孩兒捉大的。一個個手舞足蹈,甚至不慎滾倒在坡上,竟然還笑聲不止。

一個叫秋霞的少女,邀我去那條溝里捉蝴蝶。她是那種小眼睛的女孩,像是潛藏著心底的秘密,令我喜歡。我們兩家在一條街上,她常常讓我?guī)プ津序校郊従€蟲,捉磕頭蟲,捉蝴蝶。她是那樣愛著小蟲子,跑起來的動作也像一只翩翩舞動的蝴蝶。她的背影,常常讓我若有所失。

初中一年級那個暑假的最后一天,我?guī)е锵既ズ麥?。她在山坡上跳啊跳的,就是捉不住一只蝴蝶。她在坡上跳躍的樣子很好看,我看得出神,捉蝴蝶時不小心被小樹枝劃破了手指。我抓起一把土,正要往傷口上抹的時候,她跑過來了,大呼小叫地說,不要,不要,我給你用唾沫抹。我說那能行嗎,她扮了個鬼臉,笑著說,你沒聽說過啊,男人流血了要用女人的唾沫,那樣好得快。她用雙手捧著我的手指,朝傷口吐了幾口唾沫,用手指抹勻了說,看看,不流血了吧。她瞇起小眼凝神看著我,臉頰忽然現出一片紅暈,指著不遠處正在翩翩飛舞的一只大黑蝴蝶說,你快去,把它給我捉住啊。

那只蝴蝶黑得發(fā)亮,宛若教堂里的圣女,在燦爛的陽光下歡樂地舞蹈。我脫下衣衫,追著那只蝴蝶,終于把它撲在了衣衫下,取出來送給了秋霞。她捏著蝴蝶的翅膀,讓它躺在自己的手心。

秋霞的小眼睛的光在我的臉上眨巴了幾下,突然臉頰緋紅。她忽然說,要是這蝴蝶不飛,永遠躺在我的手心,該多好啊。

我說那還不容易啊。我拿起她手心里的蝴蝶,撕掉了它的雙翅,重新放回她的手心。

秋霞身子一抖,驚愕地看著我,那神情仿佛我是個魔鬼。她說,你怎么能弄壞了蝴蝶的翅膀呢。它要是不會飛了,活著還有啥意思?。磕阍趺词沁@樣的人,跟殺人犯一樣!

她流出了淚水,捧著斷翅的蝴蝶飛快地跑下了山坡。

此后,我很難再見到秋霞的影子。深秋,黃葉飄了下來,還是不見她的影子。一條街住著,她總是躲避著我,給我留下影影綽綽的背影以及空落的心靈。寒假的冷風里,幾次遠遠地在街上看見她,她總是躲藏。也許,我在蝴蝶溝撕去那只漂亮的蝴蝶翅膀的舉動,深深地傷害了她善良、純凈的心靈。

我高中畢業(yè)那年,秋霞出嫁了。婆家很遠,在十里地開外一個叫侯家廟的村子。對她的那份情感、那個秘密,我只好深藏于夢中。

一只黑蝴蝶,令一個少女對我產生了遙遠的距離感,也給我?guī)砹顺砷L的煩惱和憂傷。從那之后,我再也沒有捉過一只蟲子。

好在,捉蟲子的生活,被書包里沉甸甸的書本替代了。

感謝你們,也對不起你們:那些遠逝的蟲子們!

那些被我傷害過的螞蟻、知了、螢火蟲、“黑油油”、黑蝴蝶,你們會原諒一個兒童的無知嗎?

向蟲子懺悔。在我六十歲的這個年齡,終于姍姍來遲。

蟲子,你們聽見了我的懺悔了嗎?看見我的心靈在汩汩淌血了嗎?

被我傷害,或者殘殺的蟲子不知還有多少?如果還有足夠的記憶,我會一一記錄下來,在我的有生之年,撰寫一部我對蟲子的《懺悔錄》。

這部書對我來說,是一種贖罪。

——人類和蟲子,各自相守著自己的生活天地,互不打擾,相互尊重,這樣最好。

這是我預想的這部書的尾聲。

蟲子倘若地下有靈,會不會有欣慰的感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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