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薇
他們搬來這里大概有一年了吧,這是個什么地方?小海不知道,老何應該也不知道,他沒聽老何說過。老何性格木訥,很少說話,掉了顆門牙的嘴巴像城里的防盜門一樣,常年緊閉著。老何也不笑,是啊,這荒郊野嶺的,對誰笑呢?對小海,他笑不出來。瘦瘦弱弱的小海,站在這片山坳里,就像是掉到坑底的一顆彈珠子,渺小得讓人心疼。小海自己也不笑,那張小小的、透著鐵青色的臉,整日里低著頭,在林叢草窠里尋找一種草藥,一種用來治療他體內毒氣的草藥。
小海體內的毒氣是天生的,有的醫(yī)生說是濕氣,有的說是寒氣,還有的說是內熱。大多似是而非,模棱兩可,老何弄不明白,就自己起了個“毒氣”的名字,一言以蔽之。
小海知道自己和別人是不一樣的,這不一樣的地方就是他的皮膚,天生鐵青色,極度敏感,脆得像一張紙,空氣稍一干燥,就會裂開一道道血口子。還特別怕雨,一到雨天,立刻就會變紅、發(fā)癢,老樹根一樣,一抓就爛,流血流膿,這讓他越來越無法適應家鄉(xiāng)四季分明的天氣。從小到大,老何恨不能把他裝在真空瓶子里。去了無數次醫(yī)院,驗血、做活檢,甚至汗液都查過,翻來覆去,可終是沒查出個子丑寅卯來。醫(yī)生說,去海南吧,那里四季如春,天氣變化不大,也許會好點。去海南?哪能去得起,想都不敢想。最后,老何聽從了一位老中醫(yī)的建議,既然醫(yī)院都治不了,那就試試民間草藥吧。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老中醫(yī)查遍了古書,說是在祁連山腳下,就是古代叫做西涼的那個地方,那里有兩座山,因山體酷似太極圖,陰陽相融,冷熱互補,故天氣跟海南極其相似,重要的是那里有一種草藥,叫墨蓮,形狀酷似蓮花,黑得像團墨,長在水邊,陽光下是墨色,月光下是接近墨色的幽藍,這種藥可以治療小海的病。他說得很神奇,還畫了一張圖。老何對此將信將疑,倒是小海,冷靜堅決地同意了。老何是泥瓦匠,當過民工,蓋了十幾年房子,他不愁沒地方住。老中醫(yī)還說,那地方說不定早就有人了,現在有錢人都好往山里跑,空氣好,水土好,延年益壽。
老何沒辦法,既然去不了海南,那就去個假海南試試吧,人總是要為自己找條出路的,對吧?臨走前,老中醫(yī)還送了他們一本《本草綱目》,厚厚的,像塊磚。
那天,從老中醫(yī)家回去的路上,小海抱著厚厚的《本草綱目》問老何,那地方遠嗎?
老何也不知道。他頓了下,想了想說,回去查查地圖吧。
天已經很晚了,他們住在銀城最西邊,公交車只到丹峰廣場就不走了,剩下的路只能由他們自己走。路燈老遠才有一個,昏暗中,小海低著頭,邊走邊踢著路邊的飲料瓶,又問,那地方真有墨蓮嗎?聲音很輕,卻落地生根一樣讓人無法忽視。
老何說,或許有吧。說完,又很抱歉地點點頭,應該有。
小海站住了,小身子挺了挺,抬頭仰望著老何,那墨蓮真能治好我的病嗎?
老何肚子早就餓了,顯得有些無精打采,他茫然地看著小海,說,大概會吧。
小海聽了,有些失望,他不說話了。
路燈沒有了,黑暗連成了片,輕而易舉地將他們包圍了起來。
過了沒多久,他們就起身了,一路上受了不小的波折。來到后發(fā)現這里原來是有人的,并不像他們想象中那么原始,還有一家面館、一家客棧,他們很高興,不愁沒有吃的了。店主是一對夫妻,老板是黑龍江人。老何問他一年能來幾個客人,老板很準確地回答,去年五十九個,前年三十五個,今年已經八十一個了。老何說,那你不是賠慘了?老板說,賠什么呀,本來就是來療養(yǎng)的。過了很久,小海才知道,來這里療養(yǎng)的不是老板,而是老板的老婆,那個整天坐在門口竹凳上、病得只剩下一口氣的女人。
據說,這里四季無雨,天空澄澈清朗,每顆灰塵都閃爍著光芒,空氣永遠是不驕不躁的。偶有陰天,刮著低低的風,像風笛的絮語,蒼涼而傷感。也下雪,雪花大而羸弱,像走在生與死的邊緣。老板曾對老何說過,這里不是景區(qū),但保不準不久后,就會像其他景區(qū)那樣,會有旅游車,會有盤山公路,會有外國人,會有一切的一切。小海不喜歡那樣,小海喜歡現在的這里,他覺得這是一個有夢想的地方。
小海也是有夢想的,他的夢想源自一把劍,一把青銅劍。
這是一把商代的劍。劍長三十三厘米,劍身刻著“天忍”兩個字,字是甲骨文,風塵而霸氣。小??偸窃谠鹿庀履贸鰟?,拿出的時候,順便也把溫暖和憂傷拿了出來。溫暖和憂傷本來都是淡淡的,可在月光下,就都凝聚成了團,有了形狀,有了味道,似乎還有了重量。小海喜歡這種有重量的溫暖,這總能讓他想起一個人,一個有形狀、有重量的人,這個人離他很遠很遠。
每到夜晚,萬籟俱寂,能聽見風從樹葉間滑落的聲響。老何早早地睡下了,也不知為什么,老何越來越貪睡了,他以前可不是這個樣子的。以前的老何,總是在干完一天的體力活后,還能打半夜的牌。老何其實也不算老,才四十多歲,可自從那個人離開后,他的生活就只剩下了睡眠,似乎只有睡著了,才能讓他逢兇化吉,事事如意,把日子過得平穩(wěn)安順些。老何睡下后,小海就悄悄取下墻上的劍,走出屋子,站在月光下,右手握緊劍柄,左手托住劍身,對著天空仔細地看。月光下,劍刃青紫,凜凜寒光水波一樣蕩出,能清晰地聽到從劍尖傳來輕微的聲響。有時,聲響會變大,劍身會幻化出無數的劍影,彌漫起一片紫霧。待聲響停止后,劍影又都暮色般無聲合攏,歸于劍刃。如果月光暗淡,劍身就會發(fā)出一種很不自然的光,像有了重重的心事。
小海想,這一定是一把有思想、有靈魂的劍。
他說得沒錯,正是這把劍,幫小海找到了老中醫(yī)說的那種草藥,那種叫做墨蓮的草藥。
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天地又渾然一體了,四周靜得托不住一聲嘆息。小海這天有些悶悶不樂,原因是因為老何。時令已到深秋,老何說,都快冬天了,怎么這里還這么暖和?不該這樣啊。他長長地嘆著氣,看著小海,感覺好點了嗎?最近,老何總愛問這個問題,有時一天能問上好幾遍。小海感覺他已經在這里住煩了,他想走了。是啊,來了已經快半年了,《本草綱目》被小海翻得都快散架了,可還是沒能找到那種叫做墨蓮的草藥。這大山里面,草藥多得數不清,凡是能找到的,小海都吃過,似乎作用都不大,他沒感覺身體有什么變化,這讓老何很失望。當老何又問小海同樣的問題時,小海第一次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他垂下眼皮,一個人走了出去。
老何睡下后,小海又拿出那把劍。黑暗中,天忍劍像有了靈魂,光華綻放,宛如出水芙蓉,劍柄上的雕飾如星宿運行,閃出深邃的光芒。突然,這把劍掙脫開小海的手,在黑暗中無聲地疾行,小海跟著劍影向前跑去,漸漸地,他聽到了水聲,曲折蜿蜒的水聲。剛來的時候,老板就說過,這山里邊有很多條小溪,它們像大山的血管,密密麻麻,溪邊長滿了他從沒見過的花花草草,非常漂亮。這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老板發(fā)自肺腑地贊嘆,住在這里,簡直不是活在世上,倒像是活在書里。在這里住上幾年,再回到城里,都不知道該咋活了。
老何說,那我們就都不回去了,在這住上一輩子。
小海以為老板會很樂意地表示贊同,可他想了半天,又堅定地搖了搖頭,用很悲傷的語氣說,不一樣的。
小海從沒見過小溪,這個問題謎一樣無法解釋。小海跟著劍影,循著水聲,終于見到了小溪。小溪真小,小海想,它應該是大山的毛細血管吧?他曾聽人說過毛細血管,他想應該是的。在小溪旁,小??吹搅四彛瑪挡磺宓哪??;ㄐ秃苄?,狀似蓮花,和老中醫(yī)畫的一模一樣。幽深劍影下,花瓣黑得像場迷霧重重的夢,只有花蕊有點點淡黃,刻骨銘心一樣醒目。小海激動得流下了眼淚,他小心地摘下一朵,捧在手心里,整個花便發(fā)出幽幽的藍光,接近墨色的幽藍,詭異得讓人心動。小海脫下上衣,采了滿滿一大兜墨蓮,抱著往家跑去。小小的身影,像頭偷偷溜出來的小鹿,天忍劍在前面引路,無聲無息,不疾不徐。
一天,老何從老板家回來很興奮,他對小海說,你有事可干了,田曉禾要教你讀書,她以前是小學老師。小海這才知道,老板的老婆,那個病懨懨的女人叫田曉禾。他對她沒什么印象,每次看見她,她都在門口的竹凳上坐著,連姿勢都一樣,上身斜靠在墻上,腿蓋著條乳白色的毛毯,手臂規(guī)規(guī)矩矩地疊在一起放在左腿上,瘦瘦小小的,像櫥窗里整天陳列著的一只大玩具。她整日地坐著,等日出,等晚霞,等風過,等雪降,也等小海和老何——這對目前大山里唯一的同類路過。每次她看見他們,目光都會驟然亮一下,將身子坐直些,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待他們走過她家門口時,她的目光就會自動地兵分兩路,一路繼續(xù)追著他們,直到看不見。一路繼續(xù)黯然神傷,直到滾下淚來。這都是小海的想象,事實上,他從沒見女人笑過,更沒見她哭過,她的臉一成不變,平靜得萬事俱備。有時,她也會扶著墻站上一小會兒,纖細的四肢,總讓小海想起目不識丁的小螞蟻。
田曉禾給小海上第一節(jié)課的時候,化了個淡妝,她描了眉,涂了口紅,臉頰撲了層淡淡的粉,這讓她那張蠟黃的臉生動了許多。小海來到這里之前,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田曉禾就從三年級給他講起。她每天給他上兩節(jié)語文,兩節(jié)數學,一節(jié)美術。田老師的課講得真好,語文課上,她不用看課本,就能一字不錯地講下來。每次講完,休息的時候,田曉禾就問小海,聽懂了嗎?小海就用他那紡錘形的小腦袋,裝作不懂地搖搖頭。田曉禾就笑笑,她笑的時候,眉毛和眼睛都是彎的,特像微信里那個表情符號笑臉。當然,這里基本上沒什么網絡,但微信里那個表情符號笑臉小海是早就見過的。小海不喜歡說話,這點和老何很像,他走路總是低著頭,明明是站在大太陽下,給人的感覺卻是站在一片陰影里,但他喜歡聽田老師講話,田老師的話像借宿的晚風,靜謐輕柔,小海喜歡這種感覺。田老師就再講一遍,完了又問他,聽懂了嗎?小海這次只能點點頭。田老師又問,還想聽嗎?小海就又點點頭,用的勁有點大,他感覺自己的脖子都有些疼了。
每次田老師給小海上完課,總要再給他講點別的,有時是背首小詩,有時是講點國學。她講孔子、孟子、老莊,也講《三字經》。孟母三遷的故事讓小海聽得流下了眼淚,田老師這才想起小海是沒有媽媽的,她把小海摟在懷里,說,好好讀書,讀好書才能有好出路。
有一次,也是在課堂上,小海問田老師,這個地方叫什么名字?田老師聽了,神情突然變得異常傷感,她失神地看了會兒小海,又看了眼窗外遼闊的天空,聲音空空地說,就叫異鄉(xiāng)吧。對,異鄉(xiāng),我們都是異鄉(xiāng)人。
異鄉(xiāng)?好聽。小海喜歡這個名字。
這天,小海離開田老師家的時候,晚霞正濃,在兩座山的縫隙里,落日紅得像要重生。一群不知名的灰色大鳥,呼啦飛起,又呼啦降落,羽翼豐滿,叫聲嘹亮,聽起來蕩氣回腸。
回到家,小海興奮得睡不著覺,他躺在被子里,直直地盯著墻上的天忍劍。劍就掛在他的頭頂,靜靜地,追本溯源一樣地靜,總是讓他浮想聯翩。他想得最多的就是戰(zhàn)場,遠古的戰(zhàn)場。他覺得這把劍就該在戰(zhàn)場上,而不是掛在墻上。說來奇怪,透過這把劍和劍后面的墻,小海感覺自己真的看到了戰(zhàn)場,戰(zhàn)馬、將士、硝煙,還聽到了廝殺聲、馬蹄聲、風聲、冰刃的撞擊聲。士兵塵煙一樣滾滾而來,戰(zhàn)馬雕塑一樣俊逸出塵,馬上的士兵也個個英勇偉岸。有一次,他想得入了迷,竟然看見了田老師要找的那種草藥,田老師其實也沒患什么大病,只是氣血兩虛,時間久了,竟發(fā)展到了無法走路的地步。草藥長在一處斷崖旁,他和老何不久前曾到過那里,那里的草藥葉片肥厚,療效也最好??僧敃r,他們?yōu)槭裁淳蜎]有發(fā)現這種草藥呢?這又是一個大而無形的謎。
小海想了會兒,就睡著了。夢里,他看見一個將士向他走來。
小海在沒有找到墨蓮之前,曾和老何花了兩天兩夜的時間,把附近的大山都轉了一遍,他感覺他們住的這個山坳像只大籃子,而他和老板的家就是籃子底的兩顆雞蛋,這兩顆雞蛋還離得挺遠。這么一想,他就感到有些孤獨了。他很高興自己會用“孤獨”兩個字,也深深地體會到了孤獨的滋味。孤獨是田老師教的。田老師說,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就連地上的燈、天上的星、懸崖邊的樹、暗夜里的花,也都是孤獨的。小海問,老師,你孤獨嗎?
田老師想了想,很肯定地點了點頭。
閑的時候,田老師也跟小海講一些從前的事情。她講得很慢、很仔細。她說她沒生病以前,最大的夢想就是到山區(qū)當老師,像江一燕那樣,守護著山里的孩子們。可是現在,什么都做不成了,她覺得她的病永遠都好不了了。說完,她摸了摸小海的頭,傷感地說,謝謝你,你讓我的夢想變成了現實。
田老師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有時課上到一半,她就趴到桌子上,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她說,小海,你來把課文讀一遍,老師聽。于是,小海就讀了起來,他的聲音開始總是像初來乍到一樣膽怯,讀著讀著,就變得飽滿豐盈起來。他總是在快讀到一半的時候,抬頭看一眼田老師,閉目的田老師一臉倦容,眼窩深陷,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小海心里突然難過起來,他站直身子,擺正課本,又開始大聲往下讀,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墜落的珠子。讀完,小海抬起頭,田老師已經坐了起來,正目光如水地看著他,她的眼神多像一個人,小海想不起那個人究竟是誰,但她似乎總是在他的記憶里,不慌不忙,不驚不擾。田老師的目光被黃昏拉得又遠又長,小海的眼里突然有了淚,這像是記憶里的一個片斷,那么熟悉,那么渴望,又那么遙遠。田老師說,讀得真好。
然后,田老師就收拾起課本說,天快黑了,今天就上到這里吧。
小海想起他的劍,心里一陣激動,說,又到晚上了。
是啊,又到晚上了。田老師說。說完,輕嘆一聲,問,你見過夜晚嗎?
小海愣了下,誰沒見過夜晚???他不明白田老師今天是怎么了,但他依然很高興地說,夜晚很美,有星星,有月亮,還有劍。
田老師是不知道他有劍的,但她似乎并沒注意他的話,又輕嘆一聲,轉向窗外。初冬的黃昏,樹上的葉子已經凋零殆盡,西北風在枝椏間收尾一樣迫不及待地吹著,聲音聽起來步步緊逼又遙不可及。老中醫(yī)說得也不太對,這里雖然溫度變化不大,但四季還是很明顯的。田老師看了會兒,收回目光,轉向小海,淡淡地說,冬天來了,天黑得真快。小海說,老師,我?guī)湍泓c支蠟燭吧。小海知道田老師喜歡蠟燭,她說搖曳的燭火能讓她感到溫暖。田老師說,好啊。小海就找出一截蠟燭,用打火機點上,放到田老師面前的桌子上。這是小海第一次為田老師做事,他嘴角帶著笑,心里很緊張。小海說,老師,我回家了。田老師拉過他的手,他感覺田老師的手濕濕的、暖暖的。燭光下,田老師的臉有了些紅暈,她說,你慢些走,天快黑了。小海點點頭,他感覺今天的田老師和平時有些不大一樣。他說,我不怕,老何會來接我,他每次都來。我們總是在半路上碰見,我就裝作沒看見他,飛快地跑過去,老何就在后面大叫著追上來。是嗎?田老師笑了起來,她的眼神亮晶晶的。真的是那樣嗎?她天真地問,太好玩了。小海看見田老師笑了,高興極了,他又用力地點了下頭,真的,每次都這樣。那多好啊。田老師放開小海的手,推了他一把,快走吧,你爸爸都等不及了。嗯。小海像做保證一樣揮了下手,一溜煙地跑掉了。小海這次跑得比平時都快,他不時用手捂一下自己的臉,他聞到一股護手霜的香氣,淡淡的,是茉莉花的味道。
老何果然在等他。這次,小海沒有跑掉,他跟在老何身后,一路上,他們誰也沒說一句話。
又過了半個月,異鄉(xiāng)迎來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小海有半個月沒去上課了。田老師走了,像雪花一樣飄走了。她回家了。小海又感到了孤獨,他整天不說一句話,老何問他什么,他就用點頭或搖頭來對付。有時,他喜歡白天拿出劍來看,“天忍”兩個字像離愁一樣讓人坐立不安。小海想起了田老師,就是他給田老師點蠟燭的那個晚上。田老師的病突然加重了,第二天,小海見到她的時候,她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臉色枯黃,嘴唇蒼白,老板抱著她,就像抱著個大嬰兒。他把她放進車里,用那條乳白色的毛毯給她蓋在身上。小海問老板,你要把田老師帶到哪里去?老板沒理他,繼續(xù)干自己的活,好半天才說,回家。風吹得像失去了分寸,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悲涼的色彩。這里不是家嗎?小海問。這是異鄉(xiāng)。他的聲音沙啞、沉重。小海的淚又流了下來。田老師半閉著眼睛,拉過小海的手,聲音像沉在黑漆漆的水底,說,等你好了,就回去,好好讀書。小海說,老師,我?guī)湍阏也菟?,找到了就去找你。田老師笑了,她努力地抓緊小海的手,目光渙散地轉向遠處,一只大鳥從頭頂飛過,遺落一支白羽。
小海也轉向遠處,遠處是綿延的群山,陽光下,山崇高而巍峨。
小海感覺天忍劍的劍氣越來越重了,無處不在,夜深人靜時,還伴有輕微的震動,像生命正在慢慢地復活。一天夜里,小海又被一陣輕微的震動驚醒,他睜開眼睛,看見天忍劍,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握著,緩緩地離開了墻壁,浮在了半空中,墻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劍痕。接著,一股冷酷的紫光,水流一樣從劍尖瀉出,寒氣凜凜。劍身在半空中盤旋出一個完美的弧度后,劍尖轉向窗外,穿過窗欞上的一塊木板,魂魄一樣飛了出去。小海驚得坐了起來,老何在隔壁發(fā)出均勻的鼾聲,窗外的風聲突然變大,似乎是擦著地面在吹,能清楚地聽見山石雜亂無章地滾動,風中一個聲音由遠及近,跟我來。聲音像是在召喚,渴望已久的召喚。小海興奮得渾身戰(zhàn)栗,他忘記了一切,迅速穿好衣服,跑了出去。跑得太急,差點被門口的一只小竹凳絆倒。小??匆娔鞘瞎膺€在前面,走走停停,若隱若現,似乎是故意在等他。小海對這片土地太熟悉了,每天都跟著老何到處找草藥,哪里有坑洼都一清二楚。他跑了會兒,又聽見了那個清晰、渾厚的聲音,停下來吧。他停了下來。一陣追命一樣呼嘯的風聲過后,一個熟悉的畫面出現了。這不是夢里的戰(zhàn)場嗎?小海屏住呼吸,睜大眼睛,看著戰(zhàn)場和戰(zhàn)場上的一切,在他眼前起死回生一樣,慢慢地都有了生命。
小海看到了夢里的軍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身影是一名將士,騎在一匹黑色的戰(zhàn)馬上,常年的征戰(zhàn)使他的臉布滿了沙塵,厚厚的、黑黑的。將士目光粗厲地看著小海,那匹戰(zhàn)馬似乎很不情愿地停下來,它仰天悲鳴一聲,前蹄騰空,幾乎直立了起來。在馬蹄落下的一剎那,小海看到了一大簇一大簇菱形的灰草,灰得舉足輕重。那不是給田老師治病的草藥嗎?就是它們。田老師上美術課的時候,用木炭在石頭上畫了無數次,小海深深地記著它們的樣子,三片菱形的葉子,葉子上有細小的刺,灰色,有些像仙人掌。將士盯著小海的眼睛,小??匆娏俗约?,長大了的自己。寬闊的額頭,剛毅的眼神,頭盔和鎧甲銀光閃閃,和夢里的將士一模一樣。
四周突然暗了下去,將士下了馬,如一棵栽于黑山白水間的大樹,周身流動著琉璃般的光彩。你是誰?小海問。將士沒有回答,他直起身,看著遠處,好半天才用他那滄桑又好聽的聲音說,我就是我。小海笑了,你從哪里來?將士又看了看遠處,遠處幽幽的紫光像場正在漂泊的夢,月光冷冷的,將士對著遠處,冷靜地說,異鄉(xiāng)。
將士的背后,千軍萬馬正在廝殺,戰(zhàn)旗獵獵,煙塵滾滾,無數戰(zhàn)馬倒地又站起,站起又倒地,兵刃利落地折斷,箭鏃暗夜一樣飛行,大地搖晃,一片向死而生的悲壯。突然,一匹戰(zhàn)馬沖到小海跟前,它看著小海,眼神像歲月一樣深情。那是一匹老馬,純白色,老去的皮毛稀疏灰暗,還有淡淡的血跡。它慈悲地凝視著小海,小海在它的眼睛里看到了生命將逝的淡然,看到了風塵仆仆的往事,看到了歲月一去不返的無奈。一支利箭擦著它的耳朵飛了過去,老馬憤怒地回頭哀鳴一聲,老去的四蹄踏出一陣煙塵,甩甩尾巴,絕塵而去,留下一串無畏的啼聲。接著,無數匹戰(zhàn)馬緊隨其后,快得像飄在半空中的團團幻影。將士從幻影中浮出,一臉滄桑,他跨上戰(zhàn)馬,在馬背上彎下腰,對小海伸出手,跟我走吧。他的聲音和他的臉一樣讓人過目不忘。小海激動極了,他看了眼那把劍,劍還飄在半空中,紫色的光依依不舍地縈繞著它,小海又聽見那個聲音幽幽地傳來,帶著遠古青銅的陰冷味道,去吧,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你們是同一個人。小海的心雀躍起來,呼朋引伴一樣狂跳,他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他離不開老何,他還要給田老師找草藥,他不能離開這里。將士嘆了口氣,眼里的失望花瓣般落下來,他語氣凝重地說,記住,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說完,雙腿一夾,黑戰(zhàn)馬凌空而起,如一股黑煙,眨眼就不見了。紫光迅速聚攏,幽幽歸于劍刃,一切又都陷入夜半的黑暗中,只剩下憂郁的風聲和落子無悔的寂寞。
在紫光消失的一剎那,小海又看到了田老師需要的那種草藥,他顧不上還未散盡的灰塵,跑了過去,蹲下身,迫不及待地拔了一棵,習慣性地晃了晃,想抖落根部的泥土,卻發(fā)現這種草藥居然是沒有根的。他覺得很奇怪,又接二連三地拔了好幾棵,每棵都一樣,無根,拔掉后,三片葉子立刻就分散開了。
黑暗中,小海想起田老師的話——
異鄉(xiāng),異鄉(xiāng)都是無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