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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墟與重生作為記憶的藝圃在空間中的變遷

2020-05-15 07:23
新美術 2020年1期
關鍵詞:園林

尋偏,立東風漸午天,那一去人難見??醇埰拼皺?,紗裂簾幔。里殘羅帕,戴過花鈿,舊笙蕭無一件。紅鴛衾盡捲,翠菱花放扁。鎖寒煙,好花枝不照麗人眠。

——《桃花扇》“題畫”中,侯方域回到舊園,園林已廢,佳人不在,只得對著廢墟回憶往日,殘垣斷壁在想象中重生。

十三年后(1659),永歷帝逃亡緬甸,南明仍在南方堅持。江南已被清廷統(tǒng)治十有余年。此刻,姜埰一行人終于在蘇州結束了他們十五年的漂泊。

當姜埰獲知崇禎自縊煤山的消息時,他正在“戍”宣州的途中?;柿钍АD厦鞲M醮笊馓煜?。此后,姜埰回過山東萊陽老家,避難安徽時又在黃山祝發(fā)。落腳蘇州后,“寓居山塘委巷”。次年(1660),經(jīng)由明吏部周順昌子、文震孟婿周茂蘭“中介”,他入主文震孟舊宅“藥圃”(其子姜實節(jié)后來將它改名為“藝圃”)。易代后,“藥圃”的新舊主人都選擇歸隱,不同的是文震孟之子文秉進入山林,姜埰則喜獲園林。

當姜埰步入藥圃,面前是一片廢墟。在日后的文字中,他回憶道:

相國意本蕭疎,兵燹之后,即世綸堂、石經(jīng)閣皆蕩然,惟古柳四五株,則數(shù)十年物。1[明]姜埰撰,《敬亭集》(補遺),〈疎柳亭記〉,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93—294頁。

彼時的江南,廢園本是尋常。心系故國的士人往往憑吊舊朝遺跡以懷古,廢園也成為往昔繁華的縮影之一。冷士嵋〈經(jīng)故人舊居〉:“門前一樣垂楊柳,落盡楊花不見人。”汪琬〈游顧氏廢園〉“卜筑無多日,重來已覺荒”。易代動亂,園林失修,如藥圃之廢;或因家道中落,園林易主。2“……主人與園林的遇合畢竟落在時間推移的有限性之中。就園林而言,這種有限性最后表現(xiàn)為兩種可能的形式:園林就荒與園林易主,前者為空間景觀性質的改易,后者為所有權的轉移。二者或獨出或并行……”。曹淑娟著,《流變中的書寫:祁彪佳與寓山園林論述》,里仁書局,2006年,第153頁。人非物亦非,園之衰與人之哀相同情。廢園被賦予情感,成為普遍的抒情對象。

1982年,“(蘇州)市文物園林古建筑調(diào)查資料匯編”將當時的藝圃定為“半廢”。四十歲出頭的陸宏仁是年到藝圃考察,這時藝圃是蘇州民間工藝廠所在,園林是工藝廠員工子女的幼兒園,其中建筑又被作為倉庫堆得滿滿。他描述眼前的園林:“花園四周已被民居固圍,泄景洞窗多處。園北顯見磚混結構平屋面樓房一幢。園內(nèi)建筑、山、石、池、樹幸存者,原貌也已難辨。山石被拖至窯廠燒做石灰,殘留數(shù)塊黃石、湖石散落在土山角地……山下挖有防空洞,壕內(nèi)塞有垃圾,洞側有二個基建所置的石灰化坑。坑邊參天古樹枯枝多見。原開朗遼闊的池面已被雜草、垃圾填塞大半……”3陸宏仁撰,〈蘇州明代園林:“藝圃”修復工程介紹〉,載《古建園林技術》,1988年第1期,第27—29頁。當時市政府給藝圃修復項目的指示是“越快越好”(陸語),修復估算資金為33萬人民幣。4〈藝圃花園部分修復估算〉,《關于藝圃修復報告》附件1,蘇園規(guī)(81)第47號,蘇州人民政府園林管理處文件。修復完成后的最終決算為48.794萬元,“藝圃修復工程”技術檔案,1986年,蘇州園林設計院藏。剛從同濟大學建筑系畢業(yè)的陸宏仁對園林修復的經(jīng)驗并不多,但他卻找到了進入藝圃的幾把“鑰匙”,其中文獻如《吳縣志》等方志之記載,或如蘇州民間工藝廠在1971年至1981年駐藝圃期間改建、翻建房屋之記錄、劉敦楨《蘇州古典園林》對藝圃之論述、《園冶》之理論。又有圖像,如建筑平面圖、藝圃“半廢”前的照片,以及繪畫,王翚所作《藝圃圖》的照片(由5張照片拼成)。

整個藝圃修復設計團隊共六人,陸宏仁是總設計師,5陸宏仁,1943年生,上海人,畢業(yè)于同濟大學建筑系,師從陳從周。曾于1989年11月至1991年12月;1994年2月至1998年4月兩次出任蘇州古典園林建筑公司總工程師、經(jīng)理。2003年后任蘇州園林發(fā)展股份有限公司總工程師。http://www.szga.com/zhuanti/lsznq/2017—11—09/395.html, 訪 問 時 間2019年10月2日。負責全部建筑的修復設計,石秀明負責假山、水池和全部環(huán)境的設計修復,胡裕德負責解決園林建筑的結構設計,剛從蘇州園林技工學校畢業(yè)的王英鷹、朱滌龍、蔡麗娟則分別主要負責測繪博雅堂、乳魚亭、延光閣等。修建內(nèi)容涉及目前可見的乳魚亭、博雅堂及其西側小屋、延光閣及其兩邊對照廳、響月廊及其半亭、水池、駁岸、假山、假山上的六角亭(今名“朝爽亭”);其中修復的是乳魚亭、博雅堂、延光閣,其余建筑均為當時新造。而今日藝圃的其他建筑,如思敏居、東萊草堂、馎饦齋、世綸堂、愛蓮窩、思嗜軒、南齋、鶴柴、香草居及門屋等均系2001年延續(xù)修建中新造。

“修復后的藝圃,其建筑、山池大致如明末清初舊況”。面對眼前的廢墟與現(xiàn)有的材料,陸宏仁團隊沒有選擇將它復原為時間與形制距離當下最近的“七襄公所”,或是年代最早的“醉穎堂”,或與其所在“文衙弄”相匹配的文氏“藥圃”,而是姜氏“藝圃”的模樣。道光十九年(1839),胡壽康、張如松各出500金,“吳中綢緞同業(yè)者,咸量力亦各墊多金”,合計則1000余金,從當時藝圃的主人吳氏手中購得園林,修建為“吳中綢緞同業(yè)公館”,名“七襄公所”。這座私家園林從此成為公共空間。顯然,恢復為一座近代商業(yè)空間并不是八十年代修復一座古典園林的首選。而這座園林在更早時候的醉穎堂或藥圃時是何建制、文氏藥圃在醉穎堂的多少程度上興建、藥圃在清初毀壞程度究竟如何、藝圃又在多少程度上依藥圃興建,則記載更少,缺乏考證余地。相比之下,姜埰入主藝圃后,為后人留下了許多關于藝圃的記錄。同時,七襄公所時的園林,建筑基礎大致建立在姜氏藝圃之上,即使后來荒廢,其形制、基礎均在。于是,姜氏藝圃成為現(xiàn)代園林修復時的目標。

陸宏仁找到了汪琬在康熙十六年(1677)為姜氏藝圃所作的〈藝圃后記〉。6[清]汪琬撰,〈藝圃后記〉,見李圣華箋校,《汪琬全集箋?!?,第3冊,收入“明清別集叢刊”,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第1485—1486頁。他比照后,發(fā)現(xiàn)文中詳細記錄了藝圃各部分的位置,其園林布局與1982年的藝圃殘存大致相同,這也為他的修復工作提供了參照。

汪琬作文之時,姜埰已去世,他為藝圃所作的前后兩篇“藝圃記”是應姜埰之子姜實節(jié)之邀,“前記”敘其位置、各廳堂大致規(guī)模和沿革歷史,“后記”則如同精確的游園路線指南,涉及假山、池塘與24處建筑。錢肅潤在康熙年間刊行的《文瀫初編》(序作于康熙二十年,1681年),其卷十三所載汪琬〈藝圃記〉,其內(nèi)容則是前后記的結合:位置、具體描述和沿革歷史。這個版本或為汪氏初稿,后分作二篇。7同注6,第1483頁。參見汪琬撰,〈藝圃記〉,《文瀫初編》,卷十三,收入[清]錢肅潤輯評,“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173冊,四庫禁毀書叢刊編輯委員會,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429—430頁。這座園林不論在袁祖庚醉穎堂,文震孟藥圃,或姜埰作園主之時,都沒有留下對園林的具體描述,汪琬“藝圃后記”當屬首次。

圖1 藝圃總平面圖(劉敦楨《蘇州古典園林》)

一 世綸堂:幽居苦趣

沿著汪琬筆下的路線進入藝圃,十余株梧桐在進門后的道路兩邊迎接賓客。今天的藝圃在入門后,需經(jīng)兩折長長的夾道,夾道兩旁的高墻使園景保持神秘,也阻隔了園外城中之雜音,可謂“曲徑通幽處”。舊時小徑盡頭是三楹間的延光閣。如今的“延光閣”指的是正對假山的水榭,而當時的延光閣在今天則稱作“世綸堂”。姜氏藝圃中并無“世綸堂”,這是文震孟藥圃主體建筑的名字。劉敦楨《蘇州古典園林》(1979)附有五十年代測繪圖紙(圖1),圖中該位置便稱作“世綸堂”。也許在姜氏藝圃之后,園林被希望通過各個位置的命名,將它的歷史壓縮在一個空間中,以游覽的路線串聯(lián)起它的歷史。隨著游客的進入,他們首先被帶進了文震孟的“藥圃”。

袁祖庚醉穎堂之模樣,尚未見有具體文獻記錄。關于袁祖庚生平的較詳細記載可見徐學謨〈明浙江按察司副使袁公墓志銘〉。袁祖庚(1519—1590)二十二歲中進士,任紹興推官,四年后進京任禮部主客司主事、精膳司員外郎、郎中,后任荊州知府,時有遼王朱憲?,袁祖庚非常善于處理地方禍亂與來自藩王的壓力。而后,袁祖庚任浙江按察司副使抵抗倭寇,與戚繼光并肩為戰(zhàn),以三千兵馬對抗上萬敵軍。戰(zhàn)時,地方的檢事王德不聽勸阻,私自外出見母而被倭寇殺害。督府拿袁祖庚問罪,袁氏降官一級,又有一小吏私下買通御史以雪上加霜,袁氏遂被罷官。此后袁祖庚回到醉穎堂,閉門謝客,以致蘇州的士人大多不認識他,8[明]徐學謨撰,〈贈憲副袁先生七十壽序〉,《歸有園稿》,文編卷三,載“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25冊,齊魯書社,1997年,第473頁?;蜥溽嘤谏搅?,或“客至比與之賽愽而賭酒,一醉一觥,客不醉不止,主不醉不止,即主客俱醉,不見燭亦不止”。9[明]徐學謨撰,〈明浙江按察司副使袁公墓志銘〉,《歸有園稿》,文編卷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125冊,第523—527頁。真“醉”穎堂也。

萬歷四十四年(1616),四十二歲的文震孟定居藥圃。10“丙辰夏余移居藥圃”,[明]文震孟撰,〈跋李太仆手書深衣制〉,《藥園文集》,稿本影印本,見“羅氏雪堂藏書遺珍”,第11冊,收入“中國公共圖書館古籍文獻珍本叢刊”叢部,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第643頁。汪琬為文震孟之孫文點所撰〈文文肅公傳〉(1681年)中有“通籍凡十有五年,至于貴顯,其第宅猶仍諸生時所居,從未嘗拓地一弓,建屋一椽也”之句,由此可知,其所言非藥圃,而是文氏諸生時就住的居所,或指位于竺塢的文宅。參見《汪琬全集箋校》,第3冊,第1509頁。文氏對之改造,遂有生云墅、世綸堂、五老峰、浴碧、清瑤嶼、猛省齋、石經(jīng)堂、凝遠齋、巖扉等等。11“文閣學震孟宅在寶林寺東北,中有世綸堂,前為藥圃,壘山鑿石,構石經(jīng)堂、青瑤嶼,林木交映,為西城最勝。(小注:《吳縣志》)藥圃中有生云墅、世綸堂。堂前廣庭,庭前大池五畝許。池南壘石為五老峰,高二丈。池中有六角亭,名浴碧。堂之右為青瑤嶼,庭植五柳,大可數(shù)圍。尚有猛省齋、石經(jīng)堂、凝遠齋、巖扉。(小注:《雁門家集》)”[清]文含撰,〈歷世第宅坊表志〉,《文氏族譜續(xù)集》,騰沖李氏刻曲石從書本,浙江圖書館藏。醉穎堂被重命名為“藥圃”。據(jù)清初姜埰所記:“東西數(shù)椽臨水,若齒,若都雉,若倉府,若鳥之翼”12同注1。,可窺見一二。

“世綸”,《禮記·緇衣》:“王言如絲,其出如綸”,“絲綸”意指帝王詔書。文徵明曾為翰林,文震孟后亦官翰林,可謂實現(xiàn)“世掌絲綸”。當然,這也是傳與后輩的期待。這時的文震孟剛剛開啟他的仕途,他將理想投射在園林中的同時,絕想不到一生的政治追求會如此艱難。文震孟少年出名,二十一歲“以《春秋》經(jīng)舉應天鄉(xiāng)試”。13《汪琬全集箋?!?,第3冊,第1509頁。二十四歲進京會試時有〈北征紀行〉一文,文中可見“雄心飛動”“令人志雄”諸詞,又有感時論事之句,14[明]文震孟撰,〈北征紀行〉,附于《文文肅公日記》之后,稿本,中國國家圖書館藏。一個對未來仕途充滿期待、準備一展雄心的青年躍然紙上。他在一生中總共經(jīng)歷了這樣的十次“北征”,終于在四十九歲(天啟二年,1622年)殿試第一,授翰林院修撰。

但在當年十月,文震孟奏“為國步綦艱”,魏忠賢以其中“鴻臚引奏,跪拜起立,第如傀儡登場”句之“傀儡”二字抓住文氏把柄,稱其嘲諷天啟帝。最終在葉向高、韓爌等人為之力辯下,免去廷杖,“罰俸一年,內(nèi)改批降調(diào)職”,文震孟“不赴調(diào)而歸”,自稱“逐臣”。15[明]文震孟撰,〈贈美函楊公序〉,《藥園文集》,稿本影印本,第96頁。

上海圖書館藏文震孟《藥園文集》一冊,收錄了文氏政治生涯中的18份奏疏,它們記錄了文氏兩次出仕、兩次罷官的遷變脈絡。16[明]文震孟撰,《藥園文集》,清刻本,上海圖書館藏。其中幾則疏后,文震孟詳細記錄了上奏的后果。回到世綸堂的文震孟并未遠離政治波動,他始終是魏忠賢一黨對付東林黨人首當其沖的對象。從“為國步綦艱疏”后的文震孟自述可知,當他回到蘇州后,魏忠賢一黨對他仍不放心;“此人是留不得的”,他們私下里計劃著終結文震孟的政治生涯,甚至生命。雖居藥圃,大隱隱于市,但仍被暗中監(jiān)視,文氏時刻準備著接受朝中風波的威脅。

天啟五年(1625)爆發(fā)六君子獄,同年魏大中被逮。六年(1626)三月十五日,一封駕帖進了蘇州城,駕帖是中央的逮捕令。剛結束午休的文震孟驚悉好友周順昌被逮(圖2)。文家與周家關系極親,文氏的兒媳,即文乘之妻,為周順昌之女,17“次日(文乘)殮于寶林寺……縫紉于頸以就木,年方二十九耳。厥配吏部周蓼洲之女年二十七,慟絕于地,歸即自縊,以救或蘇。”[清]佚名,〈吳城日記〉,載蘇州博物館等編,《丹午筆記·吳城日記·五石脂》,第222頁。文震孟之女,又為周順昌子周茂蘭之妻。接下來的兩天,藥圃“客至如墻”,都來與文震孟商議周順昌之事。文震孟坐立難安。十八日,大雨,逮捕周順昌之令正式宣讀。蘇州市民將公署包圍,士人,如文震孟三弟、《長物志》作者文震亨等,與官員對質,氣氛凝重。而后民變發(fā)生,“……緹騎按劍而前,問:‘誰為哀者?’眾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時以大中丞撫吳者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吳之民方痛心焉,于是乘其厲聲以呵,則噪而相逐。中丞匿于溷藩以免”,18[明]張溥撰,〈五人墓碑記〉,《古文觀止》,下冊,岳麓書社,1987年,第568—574頁。史稱“開讀之變”。

這天,文震孟在園林中接待了絡繹不絕的來客,并聽說了城里發(fā)生的一切。在日記中,他將周順昌被逮一事比作病人,民變比作“劫藥”,劫藥雖能暫緩疾病,也使病不再能被醫(yī)治。文震孟無能為力,他深感自己的生命即將到頭,“仰天再三長號,便欲絕吭”。

此日之后,來藥圃商議民變、周順昌之事的客人越來越多。文震孟更要為文震亨擔心,為之“百方極護,寸心幾嘔”。二十五日,押送周順昌的隊伍啟程北上。次日,來訪藥圃的客人大多被文震孟婉拒,他請來了浙江畫師杜復為他畫像,“作身后計矣”。

圖2 [明]文震孟,《文文肅公日記》“天啟六年三月十三至十八日”日記稿本,中國國家圖書館

開讀之變后,顧秉謙暗示逮捕文震孟、姚希孟等所謂“漏網(wǎng)渠魁”。19[明]文秉撰,《先撥志始》,載中國歷史研究社編“中國歷史研究資料叢書”,上海書店,1982年,第189頁。文震孟“如在圍城中,亦可笑可嘆也”20[明]文震孟撰,〈文文肅公日記〉,天啟六年五月廿六日,中國國家圖書館藏。。這時的藥圃不只是供文震孟起居的家宅,它同時擔當了文氏“最后”的氣節(jié)之載體;時刻準備成為文震孟的自殺現(xiàn)場。而文震亨的園林香草垞,正是文震孟、震亨等人討論生死之所。這時距文震亨自殺(1645)還有多年,兩人引發(fā)生死抉擇之契機亦大不相同,但私家園林在明末已然渲染上了死亡的悲愴氣氛,成為園主理想的自殺之所:

余時淬一利匕首,朝夕自隨。文起(文震孟)謂余曰:“人必能殺人,方能自殺,恐兄不辦此。吾自有投繯法,甚捷耳。”余曰:“余所居臨池,倘自刎不殊,吾即投淵耳?!薄氂嗯c文起城居,風聞每速,無不相商者,時在其弟啟美(文震亨)齋中也。21[明]張世偉撰,〈文閣學〉,《自廣齋集》,卷十五,載“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62冊,第448—449頁。

所幸執(zhí)行者毛一鷺或以文震孟、文震亨等為望族名士,不可輕舉妄動,故未從命。按,文震孟有〈中丞毛公晉擢南少司馬序〉,是為毛一鷺贊頌之文,22《藥園文集》,稿本影印本,第27—30頁。羅繼祖評之:“忠賢勢盛,毒流縉紳,雖賢如震孟,不得不貢諛辭以求免禍。其文無圈識,不列于目,震孟殆欲削之歟?”23羅繼祖撰,〈后書鈔閣讀書記〉,《藥園文集》,廿七卷,載朱東潤、李俊民、羅竹鳳主編,“中華文史論叢”,1981年第1輯(總第17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62頁。也許當時的文震孟為保全兄弟二人及家族免遭殺身之禍,正以此等方式同閹黨妥協(xié)。所幸文章未被削去,可使今人體會文氏之艱辛。

這年冬天,有士人作《步天歌》悼熊廷弼,其被指為妖言,事件波及文震孟,文氏遂被削籍。24[清]汪琬撰,〈文文肅公傳〉,《汪琬全集箋?!?,第3冊,第1509頁。[清]張廷玉撰,《明史》,卷二百五十一,中華書局,1974年,第6497頁。同年,文震孟題文徵明《歸去來辭》有“三年以來,憂讒畏譏。林樾之中,日虞矰戈。幽居苦趣,備嘗略盡”之句。25[明]文震孟撰,〈跋先太史《歸去來辭》〉,《藥園文集》,第646頁。天啟七年六月,一則稱文震孟削發(fā)為僧的傳聞蔓延到了京城,魏黨將信將疑,派了兩名錦衣衛(wèi)前往蘇州一探虛實。就在錦衣衛(wèi)趕到蘇州后,年號突變,監(jiān)視任務不了了之。崇禎元年,仕途再起的文震孟,“改左中允,充日講官”。26《明史》,第6497頁。崇禎三年,他在“奏為講筵已輟”疏中對皇帝描述這些年的園林生活:“林居五載,削奪復加,恐愒憂虞,幾無死所?!?7[明]文震孟撰,〈奏為講筵已輟疏〉,《藥園文集》,上海圖書館藏。

文震孟會在園居與仕途間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這也許正是“世綸堂”傳遞的榮譽感及使命感所致。28細數(shù)文震孟在藥圃的時間,可確定的有:天啟二年(1622)四十九歲的文震孟中狀元,此前三十年的“九戰(zhàn)九釁”,文氏往返在藥圃與紫禁城之間。六個月后,文氏回到藥圃。至崇禎二年(1629)回到朝堂,期間8年文氏在藥圃長居。14個月后(崇禎三年七月九日),文氏又因與魏黨殘余有隙而離開京城回到藥圃。次年(1631)往返京蘇二地,此后3年常在藥圃,再一次正式入京則是崇禎六年(1633年)。崇禎八年十一月時任東閣大學士的文震孟被罷官,回到藥圃度過了不長的最后時光。當然還有其他零散的返鄉(xiāng)的時間,如崇禎六年文氏返鄉(xiāng)改葬先夫人陸氏等。諷刺的是,在他從政的大部分時間中,園林成為他躲避“政治”的掩護。在蘇州的時間中,文震孟在蘇州是地方士紳的代表,他在園林之外的活動也是其藥圃生涯的一部分。他參與在城市中的大小事務中,例如編寫地方志《姑蘇名賢小志》,與眾士人共同為因“開讀之變”而犧牲的五人立碑、建祠,組織士人為其遺孀、后人籌款,又有為地方官提供治理建議等。29[明]文震孟撰,〈芝應軒詩草題詞〉,《藥園文集》,稿本影印本,第485頁。

若說文震孟對園林的興趣不大,恐不現(xiàn)實。他曾贊美他在天池山的舊所竺塢是“金閶之桃花源”30[明]文震孟撰,〈印翁鄭年伯雙壽敘〉,《藥園文集》,稿本影印本,第216頁。,他也參與在他人的園林事業(yè)中,如為王心一“歸園田居”題寫園名。也許在剛走上仕途時,蘇州的先輩們將仕與園的結合與協(xié)調(diào)為文氏提供了范例,他認為自己有朝一日也會在園林中功成身退。但沒想到朝中局勢與先輩之時已大不相同?!坝嗝空Z人,大夫也,國家有事,必身任之”31[明]文震孟撰,〈邑侯慕同葉公壽敘〉,《藥園文集》,稿本影印本,第115頁。,從個人而言,區(qū)別于先輩的更有他執(zhí)著的性格。32“文湛持性疏直,不類蘇人,入閣后,余止再晤,每談無所不及,凡票擬及上意如何,傾吐惟恐不盡,故人情翕然。余獨私語人曰:文決非久于位者,古人不對溫室樹者謂何?未幾而烏程用許霞城事逐之矣?!盵明]楊士聰撰,《玉堂薈記》,中華書局,1985年,第1頁。即使會在不同的角色間轉換,他也始終選擇入世,從不后悔?!拔词茧x阛阓,悠然愜遠心”;此句出自一件文震孟行書扇面(圖3)上的詩作,名“藥園新夏”。33[明]文震孟,行書《金箋紙本扇面》。參見The Jade Studio: Masterpiece of Ming and Qing Painting and Calligraphy from the Wong Nan—P’ing Collection[《玉齋珍藏明清書畫精選》], Yale University Art Gallery, 1994, p. 288。這起首的兩句精辟地概括了他的園居狀態(tài):在藥圃的生活從未遠離過市井,而在深巷小園中的幽居也不能限制他的理想。

圖3 [明]文震孟,《金箋紙本扇面》,行書,王南屏舊藏

崇禎八年十一月,文震孟“著冠帶閑住”,結束了他一生的政治生涯。他終于漸漸放下心中對仕途的期待,過起了短暫的、最后的園居生活。現(xiàn)存《文文肅公日記》的最后一篇記錄了那一年的除夕夜:

(崇禎八年十二月)三十日,天氣晴朗,大有喜意。晚際祭先,兩除夕不覲先像矣。游子還鄉(xiāng)里,快復何如。燈下與兒孫輩歡飲,益覺解組之樂。

不數(shù)月,文震孟去世,享年六十三歲。王寵有故居在石湖,自文徵明以來,文家常聚于此,“琴樽詩酒”。文震孟去世前四天,曾“與群從子弟輩泛舟納涼于湖,徘徊至夜分始歸”。34[清]褚亨奭撰,〈文氏五世志傳〉,《姑蘇名賢后紀》,見郭皓政、甘宏偉編著,《明代狀元史料匯編》,下冊,收入陳文新主編,“歷代科舉文獻整理與研究叢刊”,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483頁。

二 念祖堂:疊象幻影

從延光閣往里走,是藝圃的客廳,姜家會見賓客的地方,名“東萊草堂”。汪琬曰:“主人世居于萊,雖僑吳中,而猶存其顏,示不忘也?!睎|萊草堂右側有“馎饦齋”“馎饦”,其源于“湯餅”,形制同今日北方“貓耳朵”。35黑維強撰,〈說“馎饦、餑饦兒、圪饦兒”〉,載《語言科學》,2009年第1期?!赌f漫錄》:“范忠宣公堯夫謫居永州,以書寄人云:‘此中羊面無異北方,每日閉門食馎饦,不知身之在遠也”?!榜A饦”“東萊”,姜埰通過這些命名使“故鄉(xiāng)”的象征重疊于園林,一方面保持對故鄉(xiāng)與至親的牽掛,時刻提醒自己的“客居”身份外,另一方面,故鄉(xiāng)在園林中假象的在場能給他帶來安慰。

從東萊草堂出,向左可見池塘和對岸的垂云峰。在藥圃時期,據(jù)說池塘達五畝36[清]文含撰,〈歷世第宅坊表志〉,《文氏族譜續(xù)集》。,而在姜氏藝圃中,池塘則二畝許。目前池塘在南北向上的寬度應與當時相近,而在東西向的寬度則縮小許多。37“根據(jù)現(xiàn)狀測量數(shù)據(jù),池的南北長度約為25米,從博雅堂南廊至池南岸的距離為38米”〈藝圃的營建歷史〉,載林源、張文波編著,《蘇州藝圃》,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17年,第15頁。在文氏藥圃時期,正對池塘與假山的,也許正是主體建筑世綸堂,38同注37,第4頁。和堂前池畔的一片平臺。到了姜氏藝圃,原來世綸堂的位置則建成了“念祖堂”。

姜埰生前有自編年譜,記錄其出生至五十三歲之事。五十四歲定居藝圃以后,年譜則不再編。六十七歲去世后,長子姜安節(jié)將之續(xù)編作《府君貞毅先生年譜續(xù)編》(后文簡稱《續(xù)編》)。他簡略記錄了一家來到藥圃遺跡后的修建:“兵燹之余,稍加修葺,署其廬曰東萊草堂,又曰敬亭山房”?!熬赐ど椒俊痹谀钭嫣梦鱾龋瑩?jù)汪琬所記,需先沿著念祖堂側走廊,隨后右拐,就可抵達“敬亭山房”。由姜安節(jié)的記錄可見,東萊草堂與敬亭山房的建筑,當屬藥圃中的幸存者,“稍加修葺”便可居住。至于念祖堂,據(jù)《續(xù)編》所記:姜埰六十六歲那年的八月,“架屋五楹于池上故址,署曰念祖堂”。如此,姜埰時期的藝圃經(jīng)歷了兩次修建,順治十七年(1660)初到藥圃故址后的修葺,與之后對部分建筑的新建與重建,如念祖堂(康熙十一年,1672年建),“主人歲時伏臘祭祀宴享之所也”。念祖堂建成一年后姜埰去世,可知東萊草堂是他在世時主要的社交場所。念祖堂真正發(fā)揮作用當是姜實節(jié)為園主之后。

康熙十六年(1677),姜實節(jié)不止邀請汪琬這一位名士為藝圃作記。這年中秋,黃宗羲收到周茂藻(周順昌之子,周茂蘭之弟)來信,其大意是姜實節(jié)向黃宗羲求一篇〈念祖堂記〉。39[清]黃宗羲撰,〈念祖堂記〉,《南雷詩文集》(上),見沈善洪主編、平慧善點校,《黃宗羲全集》,第10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09—111頁。黃宗羲與姜實節(jié)差三十七歲,與周順昌子茂蘭、茂藻、文震孟之子文秉屬同輩人。由周茂藻代為求記,可見黃宗羲與姜實節(jié)不相識,甚至與其父姜埰也不熟悉。在文中,“曲池怪石,低回欣賞”八字是對園林僅有的描述,而且,這指的是黃宗羲記憶中的藥圃;黃宗羲坦白,他曾兩到藥圃謁見文震孟。言外之意,他并未到過姜氏藝圃。

斯堂也,為文文肅歌哭之所。文肅之后,廢為馬廄。馬廄之后,闢自先生。文肅為烏程所忌,先生為陽羨所陷。亡國之戚,兩相與有力焉。天下之興亡,系于一堂。

文震孟與姜埰都是明末政治斗爭中的犧牲者,而在明亡的事實面前,這兩種犧牲更顯悲壯,即使其與明亡并無直接關聯(lián)。黃宗羲憑借自己對藝圃僅有的認識,將文震孟與之聯(lián)系。如時間稍早的歸莊〈敬亭山房記〉(1672)、〈跋姜給諫匾額后〉(與〈敬亭山房記〉時間相仿),或姜埰本人所撰〈頤圃記〉40[明]姜埰撰,〈頤圃記〉,《敬亭集》,第191—192頁。,或汪琬〈姜氏藝圃記〉(即“前記”),大多都借園林的遞傳關系,以時間順序自然而然地將袁祖庚、文震孟與姜埰相聯(lián)系。姜埰〈頤圃記〉全篇貫穿對前兩者的崇敬:“兩先生彪炳千秋,窮約不變,至今聞人墨士,覽故老之遺文,對舊燕之巢幕,未嘗不望衡宇而欷歔,矚井臼而愾息也”“然附兩先生之后塵,以自見其心志,則余之幸也夫”。

“天下之興亡,系于一堂”。藝圃的特殊在于歷任園主政治修養(yǎng)的相似與園林遞傳中無意識的“遺傳”所賦予園林的性格。如顧岑所說:“東萊草堂之異于藥圃,藥圃之異于醉穎堂者,世也。醉穎堂之不異于藥圃,藥圃之不異于東萊草堂者,人也?!倍@恰恰成為論園者與園主人發(fā)揮的契機,所謂“望文肅之世,已如隆古,況憲副之時乎?知先生居此,不能無所感矣”。姜實節(jié)編過一本名為“東萊草堂故實”的文集,此書如今或已佚。文集雖以“東萊草堂”為名,其并非強調(diào)家族由來,而是強調(diào)園林之由來:“先生之仲子(即姜實節(jié))讀書懷古,搜羅舊聞,得憲副《醉穎堂會記》及文肅公《藥圃雜詩》,合刻之為《東萊草堂故實》”41[清]顧岑撰,〈姜仲子合刻醉穎堂藥圃詩文記〉,《塔影園集》,卷二,第47—48頁。。二任園主留給藝圃的隱形力量,形成附著于藝圃中的身份壓力。這正是姜氏為重建藝圃的“代價”。對于依賴空間保留的地形記憶而言,重建并非只是覆蓋或更替。歷史好似其中的粘結劑,使園林各個階段之間形成疊加。

前文提到,姜氏入主藝圃后,首要的兩個命名便是“東萊草堂”與“敬亭山房”。除了對園林舊史的追憶,與“東萊草堂”的故鄉(xiāng)、至親之情外,“敬亭山房”將君王之命的象征與前兩者在園林中重疊。在交代〈念祖堂記〉寫作由來(即周氏來信)之后,黃宗羲開始望文生義。他并不是一個善于撒謊的人,他沒有借助對藥圃的記憶而套用任何描述園林所慣用的華麗辭藻進行想象。黃宗羲將這篇園記轉化為對姜埰的紀念。由“念祖”二字,他引申向姜埰的“不忘其本”,即姜埰對故鄉(xiāng)的情感。隨后,文章引向姜埰在君王之命與故鄉(xiāng)之情間的抉擇。

崇禎十五年(1642)三月,三十六歲的姜埰任禮科給事中,進諫是他的職責。當時,朝中言論緊張,且遼東戰(zhàn)事日益嚴峻,朝中以周延儒為首的大臣暗傳“二十四節(jié)氣”說,劍指朝中二十四名言官,試圖將責任推卸于他們。姜埰于是進諫崇禎帝,同時進言的還有行人司司副熊開元。十一月二十三日,兩人入獄。朝中大臣為之求情均無果。半個月后,兩人差點死在廷杖下。次年二月六日,萊陽失守,姜埰之父、幼弟殉城,二妹、大嫂、弟媳死節(jié)。姜埰弟姜垓、山東巡撫曾化龍等均上疏請姜埰回鄉(xiāng)服喪,不允。崇禎十七年正月,姜、熊二人終于出獄,受命戍宣州衛(wèi)。這是姜埰在明代政壇最著名,也是他最值得自豪的往事(在自編年譜中,這部分尤為詳細,篇幅最長)。42[明]姜埰撰,〈姜貞毅先生自著年譜〉,《敬亭集》,第9—12頁。對于黃宗羲來說,這是他對姜埰唯一熟悉的部分。43[清]黃宗羲〈光祿大夫太子太保吏部尚書謚忠襄徐公神道碑銘〉記敘了此事,參見《南雷詩文集》(上),《黃宗羲全集》,第10冊,第237—238頁。此后的事,前文已經(jīng)講過,但對黃宗羲來說是陌生的,“先生不敢以桑海之故,弁髦君命,終身不返故居,卒葬于敬亭?!睋?jù)姜埰自著年譜與姜安節(jié)“續(xù)編”,甲申之難時,姜埰雖在戍宣州途中,但當時先去了故鄉(xiāng)吊唁父親,聽聞國難后開始南逃,而此后姜埰至少回鄉(xiāng)7次。正是有了先入為主的意識,黃宗羲接下來展開的贊頌未免使姜埰的抉擇顯得矛盾,不知姜實節(jié)讀到〈念祖堂記〉時是否倍感尷尬:

夫國破君王,是非榮辱,已為昨夢。先生猶硁硁不變,自常人言之,未有不以為迂者也。

黃宗羲是否是借“常人”之口質疑姜氏呢?

先生思主而忍離戍所乎,是之謂仁盡。若以為先生念其故居而已,枌社春秋,何所阻隔。行李往來,無人牽挽。棲棲旅人,似有簡書之畏者。蓋安故居則不能安此心,安此心則不能安故居,徘徊兩歧之間,先生之念苦矣。

黃宗羲也許并不知道藝圃中有敬亭山房。他能寫下這篇文字,與周茂藻的面子有著必然聯(lián)系,他無法拒絕老友的請求。同時可見姜實節(jié)為園林征集名士文辭的迫切心理。字里行間雖有對姜埰的贊頌,但措辭頗耐玩味:這些贊頌大多處于禮貌,不直言其仁、義,而是對姜埰自愿面對如是抉擇而感到同情。黃宗羲對藝圃、姜埰、姜實節(jié)并無深入了解,但他確實感受到了姜埰的苦衷。

姜氏將園林改名“藝圃”前,曾名之“頤圃”,以“頤”象征其“求頤養(yǎng)之心切,如賢臣之求圣君者”的政治理想。44“夫‘頤’者,于《易》為第二十七卦,象為上震下艮?!缎蜇詡鳌丰尅U’為‘養(yǎng)’。故曰:‘天地養(yǎng)萬物,圣人養(yǎng)賢以及萬民?!餮允ゾc賢臣之關系,密不可分?!模夯⒁曧耥瘢溆鹬稹^‘虎視眈眈,其欲逐逐’者,狀求頤養(yǎng)之心切,如賢臣之求圣君者焉。此不亦如農(nóng)終生夢寐而求不可得之理想耶?”謝正光撰,〈清初忠君典范之塑造與合流:山東萊陽姜氏行誼考論〉,《停云獻疑錄》,第135頁。不論頤圃、藝圃,“敬亭山房”則往往為其別稱。姜埰作有虛構短文〈漢臣死戍墓記〉,其時間設置于東漢末年,文中以“某”自比,以“帝”喻崇禎,而“某”在上疏進諫時更夢遇汲黯。可見姜埰自我定位之高,且對其政治生涯頗為滿意。記中,姜埰描述了“某”的結局:

嘗過敬亭山,指一地曰:“君賜也,死當葬此?!笔呛笏朗虏辉?,其子即以其地葬之。

“是后死事不詳”,〈漢臣死戍墓記〉也許寫在進入藝圃之前,姜埰或確實曾在敬亭山挑選了墓址,而在有此計劃時,他也不知道流亡生涯之后會發(fā)生什么。這一姜氏虛構的個人結局與黃宗羲所知近似。如同他自著年譜一般,他在生前便計劃著死后的形象。正是有了這個計劃,“敬亭山房”成為姜埰死后理想在園林中的延伸。對姜埰而言,這是在藝圃之前就存在的象征。當園林被姜埰冠以“敬亭山房”之名,而他又計劃好死后軀體與理想之所在時,園林更像是他墓地的沙盤。與文震孟在危機中將藥圃視為死亡空間不同,藝圃是姜埰死亡空間的象征。

若一心向忠,何必死戍?偌大宣州城,何必敬亭山?又何必使“敬亭山”以園林之名伴其余生?“謫戍”是明代政府給姜埰的最后一道命令。雖然福王在同年宣布大赦,姜埰亦獲赦,自著年譜亦如是寫道:“欲赴戍,以弘光帝立,赦免”。然而,姜埰的死后計劃卻是對南明政府的否定。姜埰卒于康熙十二年(1673)六月八日,七月姜埰的遺體如其所愿由兩個兒子帶至宣州敬亭山安葬45“吾念獲罪先皇,奉命謫戍,遭逢時變,流離異鄉(xiāng),生不能守先墓,死不能正首丘,懷悽于心。故君之命,后雖有赦,不敢忘也。今當畢命戍所,以全吾志……吾病既不能往,死必埋我敬亭之麓?!盵明]姜安節(jié)撰,〈府君貞毅先生年譜續(xù)編〉,《敬亭集》,第21—22頁。,二十四顆平日落下的牙齒則葬在山東萊陽雙親之墓側。46[明]徐枋撰,〈齒墓志銘〉,《敬亭集》,第313頁。而對這一行為在當時已受爭議,如王士禛〈姜貞毅葬衣冠辯〉:“予謂非禮也……是何其于君臣之義厚而于父母之恩薄也?”47[清]王士禛撰,〈姜貞毅葬衣冠辯〉,《王士禛全集》,第3冊,齊魯書社,2007年,第2108—2109頁。參見〈清初忠君典范之塑造與合流:山東萊陽姜氏行誼考論〉,第166頁。。士人在當時的選擇已極為多元,滿人正式入主中原之后,“謫戍”“獲赦”等明代說法均因易代而無效,執(zhí)行與否、作何選擇,則成了個人抉擇,也是其政治姿態(tài)。

與姜埰一同入獄的熊開元,在鼎革之際落發(fā)為僧,號“檗庵和尚”,兩人友誼依舊。48[清]姜安節(jié)編、姜實節(jié)訂,〈府君貞毅先生年譜續(xù)編〉,乙巳年、丙午年,《敬亭集》,第19頁。但兩人對待當年刑罰之苦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每提及此事,熊氏往往對“舊君”憤恨不已。趙園〈由《魚山剩稿》看士人于明清之際的倫理困境〉對此的評價尤為犀利:“時論的邏輯是,崇禎愈茍酷不情,愈見姜氏無條件的忠?!诮袢丝磥恚词菇铣鲇谥琳\,吳梅村所謂‘髀骨猶為舊君痛’,也仍有肉麻之嫌,無寧說熊氏的反應,更合于人情之自然?!?9趙園撰,〈由《魚山剩稿》看士人于明清之際的倫理困境〉,載《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447頁。

吳梅村與姜埰是同年進士。從姜氏的詩文可見,并無很多與吳梅村的來往,或因吳氏“貳臣”身份。直到吳氏去世后,姜氏才對他表示體諒與可惜:“絲竹蘇卿酒,梁周庾信書”。50[明]姜埰撰,〈哭友〉二首,《敬亭集》,第131頁。張宇聲撰,〈從《東萊行》看吳梅村與明末清初萊陽詩人之關系〉,載《東岳論叢》,2004年第3期,第112頁。然而,姜埰是否如其詩集所表現(xiàn)的那樣與“貳臣”保持距離?《敬亭集》中,吳梅村與其他仕清的姜氏舊友一樣“失蹤”,姜氏分別以代號或者隱晦的方式將他們“命名”,如上述姜氏紀念吳梅村的詩作名作“哭友”,以“友”代稱吳氏。但從這些“失蹤者”的詩文集反向觀察到姜氏時,卻有確鑿的證據(jù)說明他們之間的交往,而《敬亭集》等是姜氏苦心經(jīng)營的形象塑造策略。51〈清初忠君典范之塑造與合流:山東萊陽姜氏行誼考論〉,第136—153頁。謝正光認為,姜埰晚年的喪葬、婚嫁,尤其是園林修葺、生活等方面的花銷不會是個小數(shù)目;他有著富足的晚年生活,只是刻意渲染了一個貧苦的“忠君典范”。52同注51,第153—163頁。

這是藝圃的另一個側面。姜埰選擇將藝圃作為自我定位的體現(xiàn),他對藝圃重新命名的同時也在“命名”其自身:“敬亭山房”“敬亭山人”“敬亭集”以及敬亭山上的墓地,成為姜埰“忠義”形象的符號和對過往的延續(xù);也是他作為“移民”與“遺民”的自我定位。同時,又在空間的、物的角度“映射”了他的真實生活。他對易代的否定表現(xiàn)出的浪漫與幻覺,即他假托了豐富情感的多種空間,形成對這種無奈的不斷強調(diào)與緩和,以及他本人身體與心理的庇護所。與文震孟時代的藥圃相似的是,園林優(yōu)雅的外表下也有著士人與政治的嚴肅,和黃宗羲所謂的“苦”?!邦U圃”(或“藝圃”)與“敬亭山房”互為表里,分別象征期冀的和未盡的政治理想;當然,文氏藥圃面對著“當下”,而姜氏藝圃則朝向“過往”。

三 博雅堂:傳移模寫

陸宏仁一行來到藝圃后,最緊迫的修復是立即挖去假山下的石灰坑,否則附近的百年古樹也會被一一破壞。

當他們來到念祖堂時,藝圃已經(jīng)歷了吳宅(吳斌于康熙三十五年前后購得藝圃)、“七襄公所”和之后的階段(蘇州昆劇團、蘇州民間工藝廠等)。念祖堂便在這段時間中被命名為“博雅堂”。吳宅之后,藝圃荒廢,故在七襄公所成立之初,藝圃經(jīng)歷了大規(guī)模修復。楊文蓀〈七襄公所記〉:“舒池培山,堂軒樓館、亭臺略彴之屬,悉復舊觀。補植卉木,嶺梅沼蓮,華實蕃茂,來游者耳目疲乎應接,手足倦乎攀歷,不異仲子當日矣。”姜實節(jié)的藝圃成為他們復原的模仿對象,但所謂“悉復舊觀”事實上并不見得。

自姜家建造念祖堂之后310年間,建筑經(jīng)歷的改動與修復沒有明確的記錄。當陸宏仁試圖理清其中層次、理解最初設計的意圖時,展開的是一場考古學地勘測:

現(xiàn)有木地板地面已不見柱礎,經(jīng)取走木地板后挖下300(毫米,下同,作者注)深土質墊厚層漸見在土中埋有的青石覆盆上有木鼓,木鼓包在圓柱外。在取走各青石覆盆柱礎及軋樁石后發(fā)現(xiàn)均有孔徑100~120的五孔梅花樁洞孔,各洞孔600~900深度,孔洞壁大多光滑,僅四只步柱位置的洞孔尚存痕跡。這一罕見發(fā)現(xiàn)經(jīng)推測可能是由于木樁長期埋在土層中木質腐爛后造成的,奇在孔壁光潔又無木纖維殘質。于是,施工人員細心用鐵棒、小勺試挖右次前軒步柱礎,在距洞孔頂面350以下有瓦礫、碎石塊和缸片夾雜在夯實土層里,再挖到650以下處發(fā)現(xiàn)在土質中有木炭絲,炭絲略比衣針粗些,絲長約20左右,掏到950深時見有二層青磚填底,拿去青磚,磚下則是老土。從上述挖基狀況能否可以解釋成:原柱礎處理是先掏挖基坑,基底夯實填磚后在土質中摻入瓦、石、缸片等骨料回填,然后分層夯實至礎底,再打入五只木樁上蓋軋樁石復置青石覆盆柱礎。堂內(nèi)磚細方磚地坪大多碎裂,磚細墻裙尚完好。53同注3,第30頁。

除此以外,陸宏仁還發(fā)現(xiàn)堂內(nèi)為明代常見作法的月梁、滿天星心仔長窗等。由前文可知,藝圃建設念祖堂至少晚于康熙十一年,而建筑則有著木柱礎、青石覆盆等明代建筑特征。

測繪是勘測的重要步驟。陸宏仁給年輕的王英鷹、朱滌龍、蔡麗娟布置了每日作業(yè):一天寫一本仿宋字。仿宋字是工程圖的專用字體,這是當時古建修復科班的基本功。繪圖的工作很大,如博雅堂的一個立面,便需要滿滿一周時間完成繪制。理解了古人的建筑邏輯之后,對念祖堂的修復便開始了?;炷撂娲伺f土層和舊骨料,步柱位置五孔梅花樁因其強度無法承受結構的壓力而被替代為五只石釘(150×150×1000mm),石釘與柱礎之間用混凝土墊層,其上按原位承接青石覆盆柱礎,木鼓包在柱承柱礎處外,壞柱換新。方磚地面按原尺寸新做,細墻裙用磚、石階沿用舊有。新材料替代舊材料,修復后的建筑看似與舊時相近,但形式之外,肉眼無法觸及的部分,則替換為現(xiàn)代建筑邏輯。54如今的博雅堂:“建筑類型:扁作廳。平面:通面闊五間(16.6米),進深八界(10米),前后廊;梁架:前廊—抬頭軒—內(nèi)四界—后廊。內(nèi)四界梁端、軒梁端、廊川下均置梁墊,蜂頭作如意卷紋。梁墊均有蒲鞋頭承托。軒:扁作船蓬軒。牌科:步柱柱頭用楓栱,脊桁下置斗六升牌科(山霧云),五出參。屋頂:硬山頂。提棧用兩個,步柱3.6算,金柱3.7算,脊柱6.6算;哺雞脊。門窗:后步柱間用板門;前廊步柱間用內(nèi)心仔井字式長窗。后廊柱步柱裝井字格內(nèi)心仔式半窗,前后廊梢均裝地坪窗。掛落:廊柱間掛落形式為萬川式?!薄短K州藝圃》,第28頁。

文震亨《長物志》“堂”:“堂之制,宜宏敞靜麗,前后須層軒廣庭”。55[明]文震亨撰,陳植校注、楊超伯校訂,《長物志》,江蘇科學技術出版社,1984年,第27頁。文震孟的園林不一定是《長物志》的模板或再現(xiàn)。若說《長物志》是文氏家族數(shù)輩流傳的品味總結當不為過,它代表著當時最高級別的士人的生活品質。包括文震孟的藥圃在內(nèi)的大多園林,都難以囊括其中所有標準,但藥圃所具有的部分不會與之違背,甚至可從其中尋得些許與文字呼應的線索。如今,博雅堂后既無“層軒”,前又無“廣庭”。文震孟藥圃之建制雖無詳細記載,但由各建筑名稱,如“生云墅”,可判斷若需“生云”當非一層房屋,又如“石經(jīng)堂”,“石經(jīng)”可指儒、佛家經(jīng)典,為藥圃藏書閣所在(又為文家“出版機構”歸有光輯、文震孟校《諸子匯函》之刊刻地即以“石經(jīng)堂”為名),應非單層房屋;又,若其中為佛家經(jīng)典,或借“石經(jīng)”象征的佛教圖像,則《長物志》“佛堂”有:“筑基高五尺余,列級而上”句,均可知“石經(jīng)堂”亦可為“層軒”。在姜氏藝圃時期,自念祖堂前平臺向左穿過小門可抵達“晹谷書堂” “愛蓮窩”,是為姜安節(jié)讀書處,念祖堂北側有“四時讀書樂樓”,為“層軒”,又有“香草居”,兩者均為姜實節(jié)讀書處。56同注6,第1485頁。雖不知吳宅建制,從七襄公所至今,博雅堂以北再無建筑。20世紀五十年代《蘇州古典園林》所附“藝圃測繪圖”、《蘇州舊住宅參考圖錄》(同濟大學建筑系建筑研究室,陳從周主持,1958年)的“藝圃測繪圖”也反映了這點;博雅堂后曾是一處庭院,今不存。修復團隊在堂北側挖掘到寬420毫米的通長墻基。陸宏仁判斷,此處原有的高墻便有分隔念祖堂與北側建筑群的功能。57同注53。

至于“廣庭”,博雅堂與水池間隔的并非廣庭而是一座水榭。其至姜氏藝圃時尚存,汪琬〈藝圃后記〉:“(念祖)堂之前為廣庭”,且兩者均無“水榭”之記載。姜實節(jié)為藥圃主人時,曾請來當時各路畫家為他的園林作畫,其中有王翚、惲壽平等,流傳至今且為人所知的,僅王翚《藝圃圖》(圖4),但在1998年瀚海秋拍(當時成交價為154萬人民幣)后不知花落誰家。將它的照片與如今藝圃相比,我們可知王翚大概如實地描摹了藝圃的形制。1982年的蘇州園林局也存有一張《藝圃圖》的照片,陸宏仁雖不知其由來,但它成為了修復工作的重要工具?!端嚻詧D》中,水池邊并非水榭,而是一片平臺。從博雅堂走出來的陸宏仁看著手中的《藝圃圖》,又面對眼前的水榭,心中有了疑問:這座明末清初并不存在的水榭到底要不要修復?有人說,應該拆掉,或者說,是否應該將這座眼前的水榭往后推,前面則建起臨水平臺?若如此,則能與畫中記載相吻合。他寫信向園林專家陳從周先生請教,陳先生回信說,現(xiàn)場是什么樣的就應該修成什么樣的。于是,水榭保留了下來。藝圃中的建筑(包括這座并非清初所建的水榭)提棧均較平緩,這是明代建筑的特色。水榭雖為清中后期增建,卻也以明代建制符合整座園林的風格。對水榭的修復,負責結構的胡裕德嚴格依據(jù)其原來的做法,地面以下打木樁,這是當時文物修復的方法。舊木樁上已損壞的部分除去并保留原位,缺木樁的位置則補上石樁。58同注53,第32頁。今作為藝圃中的茶室,用了姜氏藝圃中建筑的名字,“延光閣”。

圖4 [清]王翚, 《藝圃圖》卷,紙本,設色,縱34.5厘米,橫190.5厘米

陸宏仁來到水榭西側,他知道汪琬〈藝圃后記〉有:“廊曰‘響月’,則又在其(指敬亭山房,作者注)西”句,王翚《藝圃圖》中的相應位置也畫有一座長廊。這是“響月廊”。畫中的長廊貼著池塘西側的邊緣,而東側是一片竹園、樹叢,林中有鶴,一片野趣?!此嚻院笥洝到又f:“橫三折板于池上,為略彴以行,曰‘度香橋’”,汪琬又有“紅欄與白版”(《藝圃十二詠》“度香橋”)之句,“度香橋”與《長物志》對板橋的理想基本一致:“板橋須三折,一木為欄”。但是,陸宏仁眼前的藝圃已經(jīng)沒有了敬亭山房,水榭以西不遠是圍墻,墻外是民居,度香橋也不見蹤跡。就在三十年前,劉敦楨、陳從周卻親眼確認圍墻旁便是一座長廊,并測繪在他們的圖紙中(圖1)。就算如此,五十年代圖紙中的長廊,即陸宏仁眼前圍墻之所在,與王翚《藝圃圖》之“響月廊”,卻不在同一個位置。舊時的“響月廊”當在圍墻西側。池塘同樣如此,它比姜氏藝圃時期向東縮進了許多??梢哉f,從《藝圃圖》或〈藝圃后記〉來看,姜氏藝圃時期的度香橋,應該距離陸宏仁眼前的圍墻不遠。劉、陳二位前輩所見的長廊,也許正是七襄公所時的大修定下建制。陸宏仁自然不能為了還原到姜氏藝圃的模樣而把現(xiàn)有的園林向西拓展,他決定在五十年代的圖紙基礎上,貼著西側的圍墻造一座長廊,并在廊的中部建了一座半亭。59半亭當是姜氏藝圃之后新增的建筑,在50年代的圖紙中有所體現(xiàn)(長廊中部有向東側略凸處),而王翚畫中、汪琬文中均不見。在前輩們的圖紙中,這座長廊并沒有名字。熟悉歷史資料的陸宏仁將這座由他新建的長廊命名為“響月廊”。

“纔出紅版橋,又入綠楊浦。但愛蓮房鮮,不知蓮薏苦。”60[清]汪琬撰,〈藝圃采蓮曲四解〉,《汪琬全集箋?!?,第3冊,第1158頁姜氏藝圃的池塘里是蓮葉蓮花,《藝圃圖》也有相似場景。直覺告訴陸宏仁,池塘的水面下也許藏著園林的一些秘密。他清理了池中的垃圾,抽干池水、挖去淤泥。果不其然,池底出現(xiàn)了一塊微拱石板,這正是當年“度香橋”的一部分。水池中心位置還有一口井,“終因未見源流而蓋板棄之”。古典園林池中常有這樣的井,以保持水流補給,防止水池干涸、泛濫。此外,又發(fā)現(xiàn)了一塊石碑。將石碑洗凈,陸宏仁從碑文中讀到了園林在晚晴時候的一段悲涼往事。

〈吳門被難記略〉:“(咸豐十年四月十三日,1860年)不戰(zhàn)不守,城遂失矣。大叫殺妖,男啼女哭,倒屣紛然,街衢一變。投河、自縊、服毒、被戕者尸倒填溝,不可勝計。”61[清]戴熙撰,〈吳門被難紀略〉,《清方記載》(一),《太平天國》(四),載羅爾綱、王慶成主編,《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續(xù)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397頁?!按魑酢?,武新立編著《明清稀見史籍敘錄》作“戴熙芠”,見該書所記“五湖異聞錄六卷”,金陵書畫社,1983年,第92—96頁?!叮ㄍ危┨K州府志》卷一百十七“列女五”載“黃思忠妻陳氏”,后有小字:“投七襄公所池死,同死者數(shù)百人,皆無姓氏可靠”。62《(同治)蘇州府志》,蘇州圖書館藏。參見蘇州圖書館在線數(shù)據(jù)庫:http://fzk.szlib.com/book/page?bookId=43&pageId=10706,訪問時間2019年10月2日。石碑上的碑文名“憫烈碑記”,它記錄了當時數(shù)百蘇州市民在此避難,不幸被發(fā)現(xiàn)后“懼所為辱”而“駢死于池”的節(jié)烈事跡。63〈憫烈碑記〉,光緒元年(1875)三月,載王國平、唐力行主編,《明清以來蘇州社會史碑刻集》,蘇州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505頁。從天啟年間文震孟以“投繯法”泰然備死、清初姜埰為“敬亭山房”賦予身后理想,到咸同間這座城市再歷浩劫時,藝圃終成自殺現(xiàn)場。晚明至晚晴,二百多年過去,私家園林成了公共空間,選擇在園林終結自己生命的主體由士人個人,變?yōu)槭忻窦w。

對于蘇州城的眾多園林而言,兵燹的蹂躪令它們葬身戰(zhàn)火,而有一些園林則被改造為“王府”等,64江蘇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江蘇省志·城鄉(xiāng)建設志》,第一章〈城市〉,江蘇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9頁。也隨之保留了下來。據(jù)說,藝圃成為了當時“聽王”陳炳文府。65曹林娣主編,《江南園林史論》,第七章〈江南園林中興與嬗變期:近代園林〉,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5年,第425頁。晚清汪芑〈藝圃觀白蓮題壁〉,有“喬木荒池都入畫,劫余重吊草堂靈”句。66《吳門園墅文獻》,抄本,蘇州圖書館藏。參見蘇州圖書館在線數(shù)據(jù)庫:http://fzk.szlib.com/book/page?bookId=244&volId=3&pa geId=518,訪問時間2019年10月2日。七襄公所時期,每到荷花盛開,或八月十五之時,園林中舉行聚會,拍曲對詩。為保持原狀,陸宏仁也在臨榭的池底埋缸植蓮。

除了石板、石碑,池底還有曾經(jīng)從池南假山上掉落的舊山石。當陸宏仁來到藝圃時,假山已被毀壞,“垂云峰”不知何時消失,雖有平坦處,但那里架了一座鐵皮頂?shù)牧峭?。關于假山的修復,原為湖石、黃石混合堆砌的假山則改為全以湖石堆疊。67《“藝圃修復工程”技術檔案》,1986年,蘇州園林設計院藏。陸宏仁的修復報告中并未詳談:“剔除黃石,臨池疊成絕壁危徑”。劉敦楨《蘇州古典園林》中的假山照片(圖5)是時間上距離當時修復最近的圖像證據(jù),也是石秀明展開假山修復設計的重要參照。與大多數(shù)繪制假山的設計師追求意境的畫法不同,石秀明用米字格繪制,其繪制的“假山施工圖”精確地再現(xiàn)并強調(diào)了照片上假山的比例和形狀,以及各塊湖石應有的肌理與陰影:假山圖紙上的“假山石施工說明”的第4條,“堆疊時注意皴法,搭配好石紋、石色,注意整體感?!庇糜谒嚻孕迯偷募偕绞械膹漠敃r其他廢舊的老園林拆來,或從民間收集。假山石的修復,假山上的鐵皮六角亭也被拆去,在原位新建了一座仿古小瓦六角亭,沿用“朝爽臺”之名,稱“朝爽亭”。今天的藝圃假山實景,無法完全等同劉敦楨記錄的假山形狀或遵從石秀明的施工圖,但它可謂是對20世紀五十年代藝圃假山的模仿與再現(xiàn)。劉敦楨照片中的假山上,亭西有一峰為主,近湖畔處則有山石作屏,視線不易穿透。而如今藝圃的假山與之相比,則少了許多層次,整體起伏較平,堆砌感明顯。童雋對20世紀五十年代的假山有過簡短的評價:“假山密布繁茂植物,精巧石峰,蜿蜒曲徑,均為優(yōu)秀樣板。但其朝向有誤,導致自北岸觀賞而遇炫目逆光,效果因此減弱”。68童雋著、童明譯,《東南園墅》,湖南美術出版社,2018年,第150頁?!办拍磕婀狻敝腥缃褚嗳唬挥忠驁@林整體形制(包括假山朝向)自文氏藥圃、姜氏藝圃以來便如是,這一觀看體驗卻可謂接近明時。而逆光可使假山深邃之感加強,此制不知是否為當時有意所為。

圖5 藝圃山池西南面全景(劉敦楨《蘇州古典園林》)

假山之西,池塘之西南側,是藝圃中的一處園中小院。陸宏仁一行初到藝圃時,是從這里進入藝圃的,其“游園”順序與今日恰好相反。在當時,藝圃東側的建筑(如夾道等)并未修復,西側小院便是唯一的入口。院中有小池,陸宏仁鋪設了連接兩處水池與園外排水管的管道。而如今小院內(nèi)的對照廳,均為陸宏仁依據(jù)發(fā)掘的建筑基礎,以及前輩的測繪圖紙等材料新建。據(jù)〈藝圃后記〉,這處小院是當時“南邨”“鶴柴”等所在,該位置在《藝圃圖》中未見畫有建筑,但見廊西有鶴兩只,或許所指的正是兩處小景。遺跡在修復后,再現(xiàn)的并非遺跡的“象”,而是它在成為“遺跡”之前的功能。當年姜氏在藥圃基礎上的“修葺”也是如此。建材上的、形式上的新舊替換,并不意味著建筑的過往被當下徹底替代、覆蓋;歷史既是遺跡的“象”,也是緊緊連接著建筑的今與往。陸宏仁為對照廳的三處新建建筑分別找了姜氏藝圃時的三個名字,“南齋”“鶴柴”“香草居”。三處清代的建筑在八十年代時已無蹤跡,“香草居”舊時的位置當在念祖堂之后,如今該位置已非藝圃。陸宏仁借為新建筑命名,讓姜氏藝圃時的名字及折疊其中的故實得以流傳。

朝隨飛鳥出,暮逐返景還。主人啟巖扉,相招松翠間。中宵數(shù)聲響,知爾憶蓬山。

是為汪琬《藝圃十二詠》“鶴柴”。

藝圃在兩任姜氏主人手中經(jīng)歷了兩個階段的修建,第一階段是姜埰在藥圃廢墟上的重建,從東萊草堂、敬亭山房為始,念祖堂為終。第二階段開始于姜埰去世后,姜安節(jié)、實節(jié)兄弟的營建。隨著汪琬在〈藝圃后記〉中的敘述順序,它最后把讀者們帶到了姜氏兄弟剛建成與正在建造的部分:“山之西南,主人嘗植棗數(shù)株,翼之以軒,曰思嗜,伯子構之以思其親者也。今伯子與其弟又將改過軒之側,筑重屋以藏弆主人遺集,曰諫草樓,方鳩工而未落也?!蓖翮宋淖饔诮獔迫ナ篮笕辏滴跏?,1677年)。在這個守孝的時間內(nèi),姜氏兄弟完成了他們以孝為名的修建。從康熙十六年開始,大批士人參與到歌詠藝圃的行列中,除汪琬外,還有王士禛、施潤章、宋犖等,均為藝圃中的十二處景觀唱和,名“藝圃十二詠”等。王翚、惲壽平等人也當在這年左右為園林作畫。藝圃隨著這些活動熱鬧起來了。

思嗜軒舊在南邨、鶴柴與山石之間,諫草樓則在敬亭山房后,改過軒側。今皆不存?!八际溶帯迸c“香草居”等名字一樣延續(xù)在今天的藝圃中,指的是池塘東側乳魚亭后的歇山輔房。而乳魚亭,它的建構與它南側連接山石的平弧形石橋,是這座園林中如今最古老的部分,均屬明代遺物,劉敦楨認為后者“應是此園初期作品”。69劉敦楨著,《蘇州古典園林》,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2005年,第68頁。對乳魚亭的修復大概是陸宏仁最印象深刻的經(jīng)歷。他看著王翚的《藝圃圖》:“亭基是置于池水里,亭由曲橋與岸相接”,而眼前的亭子全在陸地。他知道,倘若古代的乳魚亭確實建在水中,池底定有四個柱腳。若確實如此,他應當將亭子恢復到舊有的模樣。確認的唯一辦法便是進行挖掘。于是,修復小組開始在抽干后的池底尋找柱腳的蹤跡。

設計修復工作從1982年10月開始,到1984年10月結束,過程長達兩年。70藝圃之后,陸宏仁馬上又主持修復了環(huán)秀山莊。藝圃修復團隊的成員在后來的幾十年間參與了眾多園林的修復與興建,其中也包括使蘇州園林走向海外的一些典型案例,如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明軒”亞洲藝術畫廊、美國波特蘭市的蘭蘇園、美國洛杉磯亨廷頓植物園中的中國園等。當人們今天光臨藝圃(圖6),他們會來到修復后的乳魚亭,“亭為四角。臨池一面無立柱,亭內(nèi)四根塔角梁皆為月梁,梁上置斗,支承角梁,角梁根有坐斗承托天花……桁枋、搭角梁、天花等處均有彩繪痕跡”。修復團隊用硫酸紙把彩繪描下,為后輩在技術允許下的修復提供參考。71乳魚亭的這般構造在今日的蘇州園林中屬罕見。陳維崧詠乳魚亭有“乳魚軒畔,微波瀉,繚墻邊。亭臺金粉,李將軍畫”句(《迦陵詞全集》卷二十七,“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第1724冊),或指其所見乳魚亭彩繪有金色、青色、綠色的圖案。當年修復時,陸宏仁等人將各部件一一拆下清洗、編號,但一時間并無修復彩繪的技術,故依原樣復位。2019年正式啟動了對乳魚亭彩繪的修復,這是距離本文撰寫時間最近的一次藝圃修復工作?!八嚻跃皡^(qū)內(nèi)‘乳魚亭’景點為明代風格建筑,頂部天花及四周繪有彩色混間草龍,其彩畫在蘇州古典園林中極為罕見,極具文物價值。由于彩畫年代日久已褪色,僅存白色的痕跡,急需加以保護和修繕,管理處特別邀請國內(nèi)古建筑彩畫方面權威單位故宮博物館古建部幫助制定藝圃乳魚亭彩畫保護修繕方案。近期,以故宮博物館古建部趙鵬副主任、高級工程師楊紅、清華大學劉暢教授、東南大學沈旸副教授等人帶隊的團隊首次對藝圃乳魚亭進行了實地考察,勘察了彩繪的現(xiàn)狀、三維掃描了乳魚亭結構數(shù)據(jù)、測量了亭頂部天花及四周梁架尺寸,并到蘇州園林檔案館查閱了相關資料,為制定乳魚亭保護修繕方案打好基礎。”(蘇州市園林和綠化管理局,“古典園林動態(tài)”,2019年3月12日http://www.ylj.suzhou.gov.cn/Article/13907)“近日,蘇州園林檔案館提前介入乳魚亭修復項目,跟蹤拍攝專家對藝圃乳魚亭修復的現(xiàn)狀勘察、三維掃描、梁架測量等前期現(xiàn)場踏勘細節(jié),并協(xié)助專家到蘇州園林檔案館查閱了乳魚亭的老照片、八十年代修復的圖紙等相關資料,為專家制定乳魚亭保護修繕方案提供了歷史資料。園林的修復技藝檔案是蘇州園林專業(yè)檔案,也是檔案館館藏重點檔案。檔案館提前介入專業(yè)重點檔案收集的全過程,不僅收集紙質檔案,還要收集視頻動態(tài)檔案。下一步,檔案館還將拍攝現(xiàn)場取樣、樣本分析、專家論證等前期準備工作,并按照專家的修復方案制訂拍攝計劃,從而保證全套檔案收集的完整性?!保ㄌK州市園林和綠化管理局,“古典園林動態(tài)”,2019年3月18日,http://www.ylj.suzhou.gov.cn/Article/13915)人們不需走過曲橋抵達亭子,它就在岸邊,沒有一根柱腳立在池中。陸宏仁沒有在池底發(fā)現(xiàn)柱腳的遺跡。他說:“山水畫作品中往往含有畫家個人意境的抒發(fā),不盡寫實”。72同注3,第32頁。

就在陸宏仁試圖將園中各座建筑完全恢復到明末清初該有模樣時,他遇到了終究未能實現(xiàn)的難題?!堕L物志》“窗”:“俱釘明瓦”。明代不會像現(xiàn)在一樣用玻璃做窗,稍講究一些的園林會使用“明瓦”。古代匠人將貝殼加熱,加熱后的貝殼能夠壓平,這時它們已可透光。再將它們作成方形,便成了“明瓦”。陸宏仁四處詢問,但當時沒有地方能夠實現(xiàn)這一工藝。蘇州園林局的倉庫里有當時修房子時拆下來的兩籮筐明瓦,可惜大小不一,無法用于藝圃,只好作罷。醉穎堂而為藥圃,藥圃而為頤圃,頤圃而為藝圃,藝圃而為七襄公所,中間又歷馬廄、聽王府,幾度興廢,煙云沉積,雖云重生,豈易事歟?

圖6 藝圃現(xiàn)狀總平面測繪圖(林源、張文波《蘇州藝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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