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幾年之前,老鄭還年輕,眼力好,伙伴們就叫他“大師”,一半算玩笑,一半也是真心。
伙伴們一塊兒玩,每周總要找個餐館小聚,有玩新玉的,有玩古玉的,古玉還分個明清玉和高古玉,人跟人之間嘛,也有個投緣不投緣,就得分幾伙,老鄭總是中心,大伙輪著來,這就差不多每個周末都有這樣的餐敘了。吃倒并不十分講究,要求只有一個,環(huán)境安靜,主要為看玉,每個人餐盤邊上都放著一個電子高倍放大鏡或小電筒,也是一景?;锇橐贿厪钠辖庀掠?,一邊準備遞過桌子來時,老鄭經(jīng)常是擺擺手:“勿遞,有年份,能人清?!卑g的燈是昏暗的,隔了桌子就是這么一瞥,就給出了判斷——玩古董歷來是判假容易判真難,而老鄭就敢判了真。如果伙伴有懸疑未決,老鄭就接過手,分析一下那疑問的根源,如古代砣工琢出的陰刻細線為什么出現(xiàn)跳刀痕,這治玉的砣子因為軸桿擺動或金剛砂粗細不勻所致的跳刀痕,跟現(xiàn)代電鉆仿古工的顫抖紋異同在哪里。又或者古代锃管打孔跟現(xiàn)代電鉆仿古打孔,都會出現(xiàn)孔道里的螺旋紋,古代純手工打孔是反復搓動锃管帶動金剛砂磨出來的孔道,锃管在孔道中來回反復,螺旋紋是層疊的并不是連貫的,而現(xiàn)代電鉆打孔留下的自然是一孔到底連續(xù)的螺旋紋。如果伙伴還意猶未盡,老鄭則再深一層講解下去,古代砣具治玉,動力來源是腳踩,傳動工具是皮帶和木軸,轉速自然有限,治玉是鐵砣帶動水壺中注下的金剛砂去攻玉,說是砣具治玉,實則砣子也只是介質,真正去攻玉的卻是金剛砂,攻玉其實是磨玉,磨出造型,磨出花紋,所以,《詩經(jīng)》里說“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又形容治玉的細節(jié)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老鄭從根子上講明白了,再對照著實物,一條線、一道孔、一個打凹、一個起棱地去分析古今工具的不同、工藝的差異,以至產生的表面工藝痕跡的區(qū)別,于是,大伙紛紛拿起放大鏡觀察玉器上的細微痕跡,一一得到印證,伙伴們就多“哦”了,似乎恍然大悟,一下就頓悟開了。但到下一次有實物上手鑒看,多半又都感覺似是而非的了,清明的腦子又成了糨糊,總是不能像老鄭那樣作出精準而理性的判斷。
老鄭笑,這門技術不怕你學,真正領會基本原理是個難,理論落實為鑒定實踐,還是個難!活學活用,得再脫幾層皮!
伙伴有時會問老鄭,大師,那你是花了多長時間學通的?
老鄭還是笑,不在時間長短,很多人玩了二三十年都是個全瞎!我花了二十來年才略窺門徑,歪路也走過不少,不敢說通。
伙伴倒是執(zhí)著,那大師,這門技術到底難在什么地方?
老鄭就嚴肅了:無法取巧!
有的時候,大伙閑著,老鄭心情好,他也會自言自語發(fā)點感嘆,像是對他們在訴說,也像是說道給他自己。這門課太難了,遇見了真人、取到了真經(jīng),你嘴上是說得出,手上卻做不出,學來的經(jīng)驗,說到底還是人家的,長不到你自己的肉里去。跟人學、跟書本學、跟博物館去學,但問題還都得在實證中去解決,不買終是難成,得花自己的銀子。銅錢銀子關心勁,買錯了就是交學費,勿交學費學勿會,交學費學來的東西就刻骨銘心??梢粋€人如果老是交學費,能否維持這份愛玉的心就得兩說,何況離破產也已經(jīng)不遠了。玩這門課是不聰明肯定不成,太聰明了也未必能成。多少狠角色,死在了半道上,個個英雄漢,都是九死一生磨煉出來的……
一塊兒玩了十多年,大伙從心里服他,有些玩伴干脆尊稱他“鄭老”,老鄭倒不很樂意,倒不是說怕人家把他叫老了,玩古董靠的是眼力,雖說經(jīng)驗、資歷也是眼力的一部分,但是終究人要是老了,精力就不濟,視力就退步,知識的更新?lián)Q代則更是成問題,人就勢必要遭淘汰。
老鄭原本的計劃是,到五十歲的時候逐步減少自己的藏品,六十歲就徹底金盆洗手退出收藏圈,然后可以毫無功利心地做點兒理論總結,寫本小小的書,不摻水分的,把自己幾十年實證的心得告訴后來者,也算是對自己有了交代。可是前幾年,像老鄭這樣不會逢迎領導,說話做事又丁是丁卯是卯的人在單位里是越來越不吃香了,新來的局長尤其不喜歡他這個講話直筒筒、沒有背景后臺的下屬。這一點老鄭是看得清楚的,好在他也不是個一根筋的人,看看單位里的情形,再看看其他的機關也不過大同小異,跟老婆商量:要不把減藏計劃提前實施吧,早了早抽身。
“減堂”開設在一個商場的四樓,電梯上下,外面看是辦公室,走進去是隔成兩間的敞亮店鋪。老婆是店主,老鄭休息天、節(jié)假日坐堂,主要招待尋訪上來的行內朋友和玩伴。沒事就喝茶聊天,到中午還在興頭上就點了飯菜上來邊吃邊聊,聊到傍晚還沒盡興的樣子就找個館子喝杯小酒。這樣多年的玩伴就有了固定的落腳處,一有空就來喝茶,這有癮。伙伴們還帶各自的朋友來,喝幾回茶,便也成了玩伴。店里人是不斷,不管在外面的身份怎樣懸殊,老板、官員、職員、自由職業(yè)者或者富二代,在“減堂”坐下來就都是同好,沒有高低貴賤,甚至也往往忽略了年齡的長幼,這里只有眼力高下的區(qū)別。熱鬧時候,從早到晚一天要喝掉他好幾桶礦泉水,里外幾把茶壺十幾個杯子倒出的茶葉渣可以堆滿一淘籮?;锇閭儊硪彩墙?jīng)常雙手不空,拎點兒茶葉、拎點兒水果、捎上點兒土特產是常有的,柜子里漸漸堆滿了茶葉罐,老鄭除了隔幾周去買點兒干玫瑰和杭菊,茶葉始終也不需要買。有時候老鄭在內間示意新進來的訪客在他對面的椅子里落座,不管那茶壺里是否是剛沏的新茶,他就要換茶葉,重新泡茶,這就是準備跟來客談交易了,玩伴們會端起茶杯自動退出去,在外間接著聊他們的。里面談妥了一筆,接著有請外面候場的下一位,有點兒像老中醫(yī)坐診一樣。生意大都是預先約好的,忙起來也有一天做成幾筆的,大多數(shù)時候是一筆也不做,只是聊著品著,這一天很快就會過去了。這么多年以來,伙伴們早習慣了每個休息天、節(jié)假日跟著老鄭天南海北地博物館看展覽、逛古玩市場、外面去撿漏吃仙丹,現(xiàn)在是在“減堂”碰頭,上手看玉器、翻圖冊,這就成了一個課堂,很熱鬧也很舒心。
2
“老皮匠”一屁股窩進椅子當中,兩根粗壯的指頭夾出一張雪白的名片,字口朝外,在桌面上一擱,伸出中指往前一推:上面是他的大號和聯(lián)系電話,寫著“高價收購,誠信經(jīng)營”,反面其實還有一段文字,大意是說本人闖蕩古玩行數(shù)十載,聲名遠播港澳臺,等等。
哪個省份藏龍臥虎,出藏家出玩家也出古玩商,這跟文化傳統(tǒng)有關,也跟經(jīng)濟基礎有關。“老皮匠”深深懷念上個世紀90年代,那是個充滿機遇和驚喜的黃金時期,這一行業(yè)充滿了爆發(fā)力。當時古玩的地域性差價還很大,普通市民對于古物價值的認知也沒有像今天這樣充分,內地收藏家們的庫房還都空著呢,不僅貨源多,生意也好做。那時候的貨好收啊,走進江南任何一家國有文物商店,你只要塞給店員一百兩百好處,手面再大一點兒,把總經(jīng)理搞定了,可以開了庫讓你挑?!袄掀そ场痹?jīng)一次性在一家國營庫房買了三四十個清朝玉手鐲,那價都是十多年之前定下的,他后來賣了兩個就把本全都撈回來了。那時貨也好出,只要你有門路,能搞到便宜的貨,轉手就能賣出去,快進快出也是好幾倍的利。那時還假貨少,哪像現(xiàn)在,不要說民間市場了,就是掛著國有招牌的店都有賣假的。90年代是個賺錢的好時代,古玩的價格也是年年往上翻,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呀,那時有個流行歌曲怎么說來,今天是個好日子!趕早了不如趕上了,千年等一回!“老皮匠”話里話外都在說,他是個玩得轉的老手,至于錢,那是十多年之前就賺足了的。這氣勢是粗獷的,口氣是豪闊的,舉手投足之間可以看到他當年出身底層的本行氣質。他是“文革”以后第一撥從業(yè)者,從當初“投機倒把”的古玩販子到今天腰包鼓鼓的古玩商,他的腳正好踩在了中國古玩行業(yè)四十年一路上揚的通道里,人民幣給了現(xiàn)實主義者強大的自信力。
老鄭含著笑,聽他描述戰(zhàn)績,不斷給他續(xù)著茶。
有啥好貨給我看看吧?貴不怕,我只要——好——貨!“老皮匠”最后把話落實到了一句上。
我只玩玩普通玩意兒,“好貨”倒是沒有。老鄭保持著固有的微笑,似乎謙虛起來。老鄭對于他把古玉叫作“貨”字,是不舒服的。古玩行業(yè),從古至今都是物比人大,在古董面前任何人都是低微的。盡管老鄭不是個刻板的人,哪怕他現(xiàn)在也將古玩換成錢,也當生意在操作,但是在他的心里,只是跟買家在均著玩。每件像樣的玉器他是很挑剔下家的,他寧愿價格低一點兒轉手給真懂的玩家、給身邊的玩伴,哪天他想念了還能再上手瞧瞧,那是故人重逢的感覺。再怎么說,也不愿委屈了玩意兒。在老鄭的心里,是玩家、藏家、行家、商家這樣排著序的。坐在他對面的這一位,不對味兒。今天的這筆生意,老鄭不想做。
“老皮匠”很滿意,他覺得剛才的一番宏論起到了應有的效果,至少在氣勢上已經(jīng)壓住了對方,老鄭在他面前是柔弱的,呈現(xiàn)了怯場的苗頭。這樣就很好,如果有看中的好貨,今天談價格就會容易得多了,財大氣粗,客大欺店,是一點兒也不假。對面的這個店主,不是生意場上的老手。
老板你不要過謙,哪有客戶上門不給東西看的,太謙虛就是驕傲了喲?!袄掀そ场币荒樥\懇,但話語中還是露出了明顯的得意。
老鄭請教“老皮匠”,喜歡哪一路玉器,對方很聰明地道,只要是好的東西,都喜歡。老鄭又問他能否亮一兩件隨身佩戴的寶貝欣賞一下,容我開開眼。對方道,現(xiàn)在是身上無玉,心中有玉。老鄭摸不清對方的水準,就不敢貿然拿出精品給他欣賞。“老皮匠”是防著對手,怕被摸去了底細,他是老江湖,這是生意經(jīng)。
老鄭走到外間,從櫥窗中取了八九件年份大、開門度高、常見器型的玉器,用一個墊了厚厚黑絲絨的文盤盛著端進來,放定在桌面中央?!袄掀そ场毖燮ひ惶?,伸手略一翻動,唔了一聲,都老的,明朝,東西普了?,F(xiàn)在老玉也流行白富美,這樣黑漆漆、雕工粗糙的不起價,也不好賣哎——他說的倒也是實情。
老鄭是清楚的,現(xiàn)在行里所謂的白富美,就是玉料白凈一些的帽花、釵花、小圈、小環(huán)、煙嘴和素翎管、素扳指之類實用器小件,這些小零碎在以前的玉器玩家中是不上品級的,只有在學習初級階段才買來當標本用,玩到細工圓雕階段,這些小標本就會自然淘汰出去了。而現(xiàn)在流通市場中精品越來越罕見,這些小零碎因為存世量巨大,大家見得多,懂的人也就多起來了,反倒成了生意場上的硬通貨,價格炒到頂?shù)蒙弦患穬r。很多小零碎看著玉色是白,其實,大多數(shù)只是和田山料材質,真正的白玉籽料是很少會去制作這類普通實用器的,畢竟籽料在古代也是貴的呀。玩老玉的人一般都沒有專門研習過新玉,對于辨料其實缺著課哩。玩不入流的邊角零碎倒成了正傳,這叫什么事。
老板,你不要看不起人嘛,價格貴我不怕,我只要——好——貨!“老皮匠”再一次強調,那語氣與神情就含著點兒調侃,也有點兒撩撥的意思了。
老鄭暗自嘆了一口氣,去打開那只保險箱,在翻動盒子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就在中間的那一格上挑出三個錦盒來,順手就把保險箱的門關閉了。
一件是青玉籽料松紋書鎮(zhèn),臥在案頭是個雅物,松鱗松針雕琢規(guī)整細膩,因為是古代砣具制作,線條和打凹就比新工更挺括爽利,包漿渾厚,乾隆年間的東西。一件是青白玉籽料蟾蜍石榴圓雕手把件,蟾蜍背上的瘤突個個飽滿,石榴頂上的蒂瓣翻轉,富有動感,雕琢得精細,打磨得更精細,幾乎已經(jīng)看不到任何工藝痕跡。蟾蜍頭角上留有一塊深紅色璞皮,有個好口彩叫作紅運當頭,也是乾隆年間的東西。第三件是白玉籽料綬帶壽桃圓雕件,兩只綬帶鳥穿行在鏤空雕刻的壽桃中間,長壽的寓意,綬帶的翅羽和尾羽都有精細的絲毛細雕,玉器的半面是金黃色的灑金璞皮,錦上添花了。這件按器型來說,也是清中期乾隆玉的制式,工盡管也是精細,可那精細有點兒瑣碎,所有的心思不是朝著一個方向去的,它是零散的,缺乏統(tǒng)攝的,以致這精細并非無懈可擊,但是好在真皮真玉,材質高檔了,就是按照新玉的標準來說也是價格不菲的。
“老皮匠”又是伸手在盤里翻動了一下,貌似輕若鴻毛的樣子。老鄭的心里就發(fā)出了一聲深深的嘆息,到底是無知者無畏啊,自己因緣際遇得以過手精品數(shù)百件,要上手鑒定這個檔次的玉器那也是要放大鏡、小電筒仔細觀察每一條線、每一個孔道的,現(xiàn)在仿古水平極高,珍品與贗品的差異往往只在毫厘之間。這樣的精品古玉,放哪個大拍上去,都不寒磣了。
圓雕是湖州仿得好?!袄掀そ场遍_口了,說了半句,他打住,很深刻又像很含蓄的樣子,兩只眼珠卻一眨也不眨,水汪汪的,似乎要從老鄭的臉上讀出些字來。這是一個人人都煉成了精的行業(yè),老鄭隱姓埋名滾了二十多年,什么樣的人沒見識過,就接過他的話茬兒道,這話原是不假,但也不是什么秘密!若真要說圓雕仿得好,蘇州、上海有專門的名家工作室,那才叫精仿,一比一,對著實物仿,仿完了有專業(yè)人士做舊,做假包漿,做假沁色,做假銅件鑲嵌、假紅木座子、假包裝盒子。還有一條龍配套服務的,負責送拍的送拍,負責送出國門然后再弄個人境證明貼上,“海龜”搖身一變就成為國外老藏家“舊藏”了。老鄭抿一口茶,也是微笑著對視他。
“老皮匠”開始有點兒局促了,覺察今天碰到了高手,但他是不服輸?shù)?,腰包鼓鼓的,買家總是占著主動的:聽聽價格?
東西是我的,開價由我。不過,話講當面,我做生意有個毛病,叫作“三不原則”。
“老皮匠”沒聽說過賣家還有自己的原則,在他的意念里賣家的第一原則就是把貨出手,把錢賺到口袋里,還有什么“三不原則”,稀罕。好奇心卻驅使他接著往下問:那是哪“三不”呢?
東西不包,成交不換,出門不退。東西您先請看好,真假殘次您要先看清楚咯!
買不起總聽得起的,但講無妨。
好吧,書鎮(zhèn)和蟾蜍每件二十,綬帶半價。
為什么那兩件貴,這件白玉的反而便宜呢?
那是大件,這件小嘛。
我看這件綬帶是新貨,上面的色是烤色。“老皮匠”話頭轉來轉去就在這件綬帶上,貪白嘛,看上了。瞞不住。但是對于老鄭把最白的一件報價最低,充滿了懷疑。他的手卻不肯從綬帶上移開,指頭不停撫摩著這件雪白溫潤的玉器。
我剛才說過了,價格是我開,東西您自己看。
那我還價啦?
您不必還價,少一分也是不會賣您。
“老皮匠”今天有點兒不開心了,從沒遇見過這樣死硬的賣家,難道你跟錢有仇?說實話,這三件東西看新老他是沒把握的,哪怕就是新玉,這料子都是上等的和田籽料,也是能值幾萬的,要命的是對方?jīng)]給砍價的余地。否則攔腰砍下去,看他反應,如果低價成交,東西就出毛病了。當然,“老皮匠”一定會從一個極低的價位砍起,當新玉買也沒風險的位置上。他心底的算盤打得飛快,嘴上卻充分顯示著悠閑與隨意:第一次生意,稍微優(yōu)惠一點兒,給個面子?
報的價格已經(jīng)考慮您是初次上門,夠優(yōu)惠了,價格上不必商量了。
“老皮匠”握著白玉綬帶,用手指再捻幾下,好潤!料子是又白又糯,東西肯定是個好東西。不過,老玉從沒見過這么白的料、這么細的工。要是兩三萬能拿下,回去就是當新玉賣也掙錢了。再試探一下,只要有還價余地,就狠砍一刀軋軋苗頭看:老板!說句笑話,難道你是金口,就不允許還一口?
兄臺您是行家,價格高低得看東西!我做生意從來言無二價。
我遠道而來,本想做成你一筆生意,你看,就差那么一口,談不攏咧?!袄掀そ场北緛砭蜎]有把握,見這情形正好順勢下坡,架勢上還保持住了氣勢,仿佛有意照顧生意而對方不識好歹了,沒花真金白銀,卻開出了一張空頭支票,落了個人情。
“老皮匠”提議繼續(xù)看貨,老鄭兩手一攤,沒了。他當然知道“老皮匠”是看到了保險箱里堆滿的,卻也不必解釋,就是“沒了”——因為他就是要告訴你,你的底他是已經(jīng)摸清楚了,而他的底你摸不到。
臨出門的時候,“老皮匠”還特意回身再問了句:真的一分錢也不能還了?
不成。老鄭以最簡潔的兩個字愉快地結束了這次生意。
隔了幾天,老鄭接到“老皮匠”的電話,那頭絮絮叨叨講了很多話,后來就又問:那件綬帶到底是不是和田籽料呀?老鄭說,以我的眼光看,是的。又問:有年份嗎?老鄭說,我的看法是,百年以上。這其實是一件清晚期同治光緒左右的仿乾隆玉器,當時主要銷售對象是崇尚乾隆玉的來華洋人,行話叫作“洋莊貨”,跟乾隆本朝到代的玉器比,市場價值和工藝價值上畢竟低了一檔?!袄掀そ场边B新老都是靠蒙,到不到代的就連個概念都不會有了——自然,老鄭不會去挑這個話頭。那頭接著問:那黃色是烤色嗎?老鄭回答,我的判斷是,天然皮色。頓了一下,電話那頭問出最后一個問題:真的不能優(yōu)惠點兒出手嗎?在電話里談價格是個摸底的好辦法,即便是談定了的事,那頭也盡可以再轉圜。好的,好的,只是最近資金不湊手,容我些時日就來哈。那結果自然常常淪為一句空談。前面那么多廢話其實都是為這最后一句做鋪墊,這個行業(yè)里口氣奢闊的未必是高手,很多時候裝傻充愣的倒往往是狠角色。老鄭忽然想起了那兩只水汪汪一眨不眨的眼珠子,沒有笑出聲來,果決道:謝謝你!很抱歉!
這樣的電話老鄭后來還接過幾次,把老鄭弄得心煩。正好有個玩伴喜歡那件白玉綬帶,老鄭笑笑:老不到代哦!玩伴說:這樣的灑金皮荔枝種的籽料,現(xiàn)在新玉市場里死貴,按克計價,您當初開那個人十萬其實也并不貴。老鄭笑起來:這話我愛聽,四萬拿去玩!記住,這價不準叫外人知道。
后來,“老皮匠”又來過一回,可巧,那位玩伴正圍坐著喝茶呢?!袄掀そ场逼鋵嵅幌嘈啪R帶是真賣出了,正在歪纏,老鄭一招手,玩伴就從腰里解下綬帶放在了桌面上:隨身佩戴了幾個月,那古玉接了人氣,包漿恢復了起來,油光水滑的,像一團油,又像一只剛出籠的糯米團子,金黃的皮色越發(fā)嬌艷了。
“老皮匠”捧在掌心,端詳了半天,沒再說出一句話。
3
顧總是“減堂”初開的時候,偶爾閑逛進來認識的。北方漢子,豪爽,辦事思路清晰,在江南生活久了,大方中透著機靈,帶著南方人特有的某些意蘊,粗中有細那種。商場上摸爬滾打幾十年,不是個明白人撐不到今天,更何況人家的產業(yè)還蒸蒸日上的呢。后來顧總告訴老鄭,頭一回上門其實也并不是偶遇,聞名找上門來的。老鄭說,人跟人,緣分。
顧總上門的頭一回,倒也實在,開門見山就說要好玉,點著名要龍、虎、熊、豹子等“囂張點兒”的動物,他們那地兒的人欣賞的就是個猛字。按說他也不是古玩市場的新人,開著菜單點貨,那是要吃虧的,你把自己的底先給露了,那價格還能談嗎?他倒是滿不在乎,邪性。老鄭笑起來,說自己以古玉為主,中國古代玉器中似乎沒見過豹子,熊有一只剛被朋友買去,手頭上帶龍紋的有幾件,玉虎有一只。拿出來給他看了,他都嫌做得“不夠囂張”,倒是看中了一只玉雞,說是他們那地兒叫“大吉”,好!這只圓雕小擺件,剛好一把抓能當個手把件玩,玉質灰白泛黃,有老提油的痕跡,顯得古樸。這是件明代仿宋的作品,現(xiàn)在的大拍上都當宋代的賣,那都是天價。做工是夠細,渾身羽毛都精密用陰刻細線勾勒,費的工可大了。顧總有點兒愛不釋手,他倒也不掩飾,臉膛都發(fā)亮起來。老鄭有些遲疑,畢竟好幾萬的東西,從對方談吐看鑒玉水平那純粹是個外行,這樣的生意老鄭是不敢輕易冒進的。顧總見老鄭欲言又止,以為對方是看出自己喜歡,打算開個狠價要拿捏他的意思,索性就把話挑明了:兄弟,價格上您悠著點兒,讓給我玩玩,我念您的情兒!呵,這話那叫漂亮!老鄭很喜歡。
老鄭也索性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兄臺,價格高低不是頭一位的,我的規(guī)矩是因人給價,交情夠了,多點兒少點兒都無所謂,但我的東西只賣給識貨的人。碰上了不懂的人,東西您倒是買了去,可備不住有人“打槍”,現(xiàn)在這世道!十個里面只要有一個說怪話,就得出問題,您自己如果又沒眼,那就不是做生意,而是結冤仇了,您說對不對?錢是掙著了,卻多了個仇人,犯不著,對吧?最冤的就是它了,流落在外面,人家把它當了假貨,可它又不能開口喊冤,那不就憋屈死了!我建議您有空常來走走,多聽聽,多看看,先學點兒看玉的基本技術,有了把握您再伸手也是不遲。
顧總也高興了,一拍大腿說,兄弟,我告訴您吧,我在這個市場轉悠了十多年了,每個月得買幾樣吧,沒碰上過您這樣攔著人叫別買東西的。我這些年買的東西吧真叫不老少了,常常是這月去看上月買的有問題,今年看去年買的有毛病,看來看去這十來年就沒買到幾件真東西!雖說是這樣說吧,那玩來玩去,對假東西是個啥光景也多少找著點兒感覺來了。最近這一兩年是買得少了,咱也在反思不是,您看啊,這只雞呢,您拿出來時黯淡無光,灰頭土臉,剛才悄悄用手那么一摸,現(xiàn)在是又亮又潤啊,這是真包漿。我雖然不會看,但是直覺告訴我,它就是個真東西!為啥呢,它跟我以前買的那不是一回事啊。老鄭更樂了,兩個人越聊越投機。他們第一次見面就做了生意,這在老鄭是少有的。
后來顧總倒是常來坐坐,十有八九是工作時間,正好開著車路過“減堂”樓下,才想起一個電話撥過來。好在老鄭工作單位近,上班也是坐著冷板凳干耗著,立馬趕過來也就十幾分鐘。顧總是忙人,屁股剛落座,電話也就跟過來,兩個蘋果手機鈴聲此起彼伏的,往往也無法深談,有一搭沒一搭聊些閑篇。顧總說,您老叫我學點兒鑒定技術,您看我哪有自由?我現(xiàn)在找著您了,除了您家,哪兒也不買,省心了。也是。他們兩個都是屬于同一種人,智商高,情商也高,豁達中透著明白,其實交往時間不長,倒是交情不淺。顧總感嘆:兄弟,您是可以干大事的人。老鄭說:我?年輕時候沒選對道路,錯過了,人是不能跟命爭哪!
顧總這十多年確實買了不少,大部分他自己都發(fā)現(xiàn)是假貨,各派各的用處去了。還余下一小部分他看不明白的,就悄悄送過來找老鄭給“批作業(yè)”。雖說按照常規(guī)不應該評說別家賣出的貨品,但對于顧總這樣的明白人,何況兩人確實投緣,老鄭略一謙虛,也就不再推辭。幾次看下來,把余下的這些也基本全部槍斃完了,老鄭一件一件把各自的毛病給指出來,顧總也心服口服,說有些已然被朋友、領導看上了,這下就舍得送出去了。老鄭暗暗一算,他這些年打水漂的絕對是筆巨款,好在前幾年錢好賺,人家也不甚在意。
古玩市場唯一能夠依賴的,就是看東西的眼力,即便像顧總這樣的明白人,他會看人、會處事,甚至稱得上精明,但如果沒有眼力,照樣抓瞎。所以,老鄭常說:在這個市場里,除了自己的眼睛,你什么也不能信,要關注東西本身,其他一切附著于東西之上的故事、信息都要摒棄。記住,必須認物不認人!玩伴們就跟他開玩笑:大師,那我們連你也不能相信了嗎?老鄭回答得很干脆:實話實說,你們最好連我也不要相信,尤其不能盲從!人是最善變的動物,我今天不騙你,可不代表明天不騙你;我萬一看走了眼,即便主觀上沒想騙你,客觀上也可能騙你呢。這些年,我花這么大力氣,要你們自己掌握鑒物的技術,就是要你們都有獨立判斷的能力!你自己有了眼,才能百毒不侵哇!眾人聞言都正色一凜。
批過幾輪“作業(yè)”,顧總的眼光多少也有點兒提高,他告訴老鄭還有一件“重器”寄存在銀行保險柜里,得拿過來看看。他們約好了時間,說看就看。這是一座白玉圓雕擺件,有二三十厘米的高度,那題材就怪異了,是一匹上山狼。當初兜售的那位老行家說是乾隆年間精品,夠得上宮廷級別的,你看,這是用整塊和田羊脂白玉雕刻而成,歷經(jīng)兩百余年歲月洗禮,白玉上面出現(xiàn)了絲絲紅沁,滄桑痕跡呀!愛新覺羅他們家肇興關外,他們崇尚狼啊,所以,宮廷以羊脂白玉制作如此一座陳設精品,是有著深厚文化背景的。老鄭啞然失笑,沒聽說過清朝人崇尚狼啊,中國古代玉器中也沒見過狼的形象啊,越?jīng)]文化的人越喜歡裝×談“文化”,也算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征了。
這件玉器上工藝破綻就不必多說了,玉料也并非真正和田玉,而是青海白玉,所謂的紅沁,是用高錳酸鉀溶液浸泡而成。槍斃了他那么多東西,顧總眉頭沒皺過一下,這一回他卻有點兒受打擊的樣子,情緒一下子低落了,買得貴還在其次,關鍵是這匹狼它“囂張”啊,顧總原本是真喜歡。
氣氛有點兒沉悶起來,顧總提包里的手機已經(jīng)響過幾回,剛才凈張羅著看狼也沒顧上接,拉鏈一開,拔手機的同時,卻順帶捎拉出一塊圓玉來。老鄭眼尖,眼前一亮,那位沒來得及平復臉上的尷尬,正要把玉塞回包里去,手卻被老鄭按?。盒值?,緩一步。顧總有點兒臉紅,搶白道:早年買的,以前很多人看過了,假貨咧!老鄭正色道:看看再說。接過玉來,看兩眼,又去取放大鏡。坐著看了足足有兩三分鐘,正面、反面、側面,一聲不吭又走到窗口就著檐下的折光再看,緩緩點起頭來:是個寶!
在顧總的印象里,老鄭鑒玉從未如此鄭重其事過,一般玉器到他手上,都是掃一眼就直接給了你答案,這回的凝重有點兒夸張了。顧總以為老鄭因為剛才的大灰狼接著逗他玩呢,怪不好意思起來:以前有行家給看過,說這個要是真的就應該屬于一級文物了……嘿嘿!
老鄭抬起頭,沖他一笑:是的,這要在博物館里,評個一級也不為過。
顧總臊了,道:得了,兄弟,你要喜歡,送你得了,嘿嘿!
老鄭反問一句:你舍得?
顧總道:有啥舍得舍不得的,送人的東西多了去,我麻煩了您許多回,還沒謝呢,真要看得上就送您了。
老鄭坐回椅子里,把玉輕輕放在桌子中央,露出點兒驚喜神情,道:兄弟,這真的是一件極品。顧總看他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倒惶惑起來,抓起了玉重新端詳起來。以前有行家告訴過他,這種器物叫作“春水”帶飾。所謂“春水”是描繪北方春天水塘中的景象,主要由荷花、荷葉、天鵝、海東青等圖案構成。遼金時期,北方少數(shù)民族貴族經(jīng)常舉行“捺缽”活動,春夏季節(jié)人們選擇水草豐美之地放出海東青捕捉天鵝,舉行漁獵祭祀活動,“春水”題材正是取材于這種場景。“春水”玉器從遼金發(fā)端,元明清歷朝都有制作,遼金元時期的“春水”是收藏古玉者都夢寐以求的名品,即便明清時期的制品也極具價值。因為貴重而且稀有,自然假冒仿制也很猖獗,真正的“春水”古玉也就百中無一。這件“春水”帶飾,是在圓形帶環(huán)中間鏤空雕琢兩只驚慌撲騰的天鵝,一只矯健的海東青攫住前面天鵝的頸部,十分具有動感。
手上這件“春水”雕琢工藝非常精細,必須要仔細觀察,你才能看明白鏤空部分是先用锃管鉆出小孔,然后在小孔中穿過鐵絲,以手弓拉動,鋸出圖形。天鵝、海東青身上羽毛的勾勒細線則全是古代砣具的精心碾琢,雕琢完成以后,連器物背面、鏤空側面都經(jīng)過精心打磨,當時工藝的殘留痕跡已經(jīng)極其細微。老鄭指著前面那只天鵝的喙部叫顧總仔細鑒察,這只天鵝被攫住了頭頸,驚恐之中張開嘴巴哀鳴,你看這張開的上下喙是怎么加工出來的?
顧總把放大鏡沿著他手指的地方湊過去,看清楚了,天鵝張開的嘴巴是以一整排平頭锃管連續(xù)密打連成一條深深細槽,而锃管的圓弧在天鵝的上下兩喙邊緣則自然形成了鋸狀的喙齒,再以砣具雕琢出喙部兩條陰刻細線,這樣一鉤邊,天鵝張開的喙就既簡潔有力還生動傳神,太絕了!古人太聰明了!顧總不由驚喜得要跳起來了,抬頭望望老鄭:您的意思,這件東西不假?
如假包換的元代“春水”!你再看看那熟舊的玉質,那使用磨損痕跡,那自然暈散的黃色汗沁,都透著一個真字。遼金元時期的“春水”雖然珍貴,但也說不上一器難求,我自己就藏著三件呢。你可知這件“春水”與眾不同之處在哪里嗎?一般“春水”都是一鵝一鶻,可你這件是兩鵝一鶻,就我所見目前這種構圖的,私人藏品中從未見著錄,只有臺北藏有一件與你的相類,因此,這件可以說是流通市場中的孤品了!老鄭今天有點兒激動了,說著就抽出一冊臺北的藏品集,一翻就找到那幅圖片,臺北這件除了玉色略微青一點兒,構圖幾乎一模一樣。太高檔了,太難得了,很多人既沒見過這種器型,更不敢相信這件會是真的,鑒定上就容易為一般庸手所誤殺了!
顧總也激動起來了,當時一起買下的還有另外一件童子,也是都說假,我喜歡那造型,這么多年一直當新玉掛在身上玩呢——他掏出來,是一件白玉人上人手把件,兩個小孩兒玩疊羅漢,工是真細,頂上有祥云,帶著璞皮,乾隆年間的東西。顧總有些慚愧,這些年行家們看了都說是仿貨,一直也沒當回事呢。老鄭“撲哧”笑出聲來,很多所謂的行家就是只會看粗活兒,沒見過高檔玩意兒,他們哪里看得懂這路份的玉器。市場里,常有將假當真,卻把真當假的情況,遇不到真人,可找誰說理去。
顧總早年在外地辦廠,認識了一個鏟地皮的,就是走街串巷收購古物卻并不開店的人,買過他不少東西,當初三千五千買的后來都被證明是假的。這是和此人買的最后兩件,盯了他幾年也不松口,當初實在是喜歡,也只好被他拿捏著花了極大代價方才買到手。鏟子信誓旦旦地說是從一老戶直接鏟出來的貨,可后來很多行家看過都說并不真,說鏟子的話你也信。他看在料子正宗,工也細致,倒一直也沒舍得送人。老鄭說,你剛才可差點兒就送我啦。那位說,不是差點兒,就是送了,不過,現(xiàn)在我可舍不得了。說完,兩個人都笑出聲來。
老鄭說,現(xiàn)在這個市場里,說一聲假那是太容易啦,看不懂不要怕,你梗直了脖子喊假,一定有人沖你挑大拇指,叫你一聲行家。你要說聲真,那壓力可真大??!
不過,話說回來,真貨也確實太少啦。
4
高個子長得很是俊朗,因為比常人大了一廓,眉眼就越發(fā)疏落大氣,沉穩(wěn)中又活泛,電影里的聰明人都長著這樣一副好五官。國際大品牌服裝穿在這樣一位人物的身上,那自然是妥帖的,就是豪華的拎包、手表在他手上,竟也像是從來長在他身上的一般。進了“減堂”沒言語,沖女店主點一下頭,就背著手湊上櫥窗,隔著玻璃看陳列的玉器。老鄭妻子起身把櫥窗里的電子燈都打開,黑絲絨襯底的展柜一下子就有了景深,白得如同雪夜的反光,而那漆黑的瞳仁就點亮了。
看完櫥窗,高個子心里有了八九分的底,再看看這個店堂布置得有講究:進門的玄關懸掛風鈴一串,凡有人來便叮叮作響,迎門木制隔斷用的是冰裂紋圖案,封了磨砂玻璃,透光卻不泄密;隔斷腳下三尺見方一只方形陽山石槽,敞口,狀如元寶,養(yǎng)著紅黃花色小魚,種著茂盛綠蘿;轉過隔斷,緊靠隔斷內壁是一張清晚期櫸木小供案,鉤子工,帶如意紋,案上原配紅木座子英石清供一架,紅銅馬槽宣爐一只,紅銅質底座是原配,邊上白瓷盆里一叢春蘭葳蕤生光;堂中攔腰縱向安放書桌,亂拼踏腳、整板五抽。店主坐的是搭腦靠背太師椅,抬頭,上方懸掛“澄懷觀道”行書橫幅鏡框,書桌對面閑放兩張骨牌凳,都是民國蘇工制作,櫸木材質,從沒經(jīng)過拆洗修配,行話叫作清水原裝;臨窗下放置清晚期卷頭大條案一件,麻梨木質地,鑲水楠木案面,長度超過九尺,蘇工中的大器,案面上有以前主人使用不當燙焦的痕跡,滄桑感出來了,茶壺茶杯剛洗凈,水漬沒干透的樣子。條案兩側面對面圍蹲六張櫸木杌子,各放一塊坐墊。靠墻角瓦盆里一株半人高的佛手,碧葉叢中正開著白色小花,很香;轉頭回顧,玄關一邊,墻角安放著一對明代白石柱礎,三層六角,有兩尺的高度,雕滿十二生肖和花卉八寶。柱礎上放著蘭花,一腳進去,就到了里間。
高個子低低地問女店主,請問“減堂”主人可在?老鄭聽見聲音,放下書本,從里間出來。高個子微微一笑,自我介紹道,我們以前在網(wǎng)上聊過很多次的,老鄭哦哦點頭,請他里面喝茶。行家之間交手,從訪客的自報家門才算正式開始。他進門一般不說話,先觀察你陳列的物品,如果沒有見面的價值,那么就會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去了。這就如同兩個拳術高手,一位慕名而來,他得先在一旁冷眼旁觀,判斷出另外的一位夠得上是個對手,才上前投名狀。里間比外面顯得更寬敞些,當中放置一張民國櫸木四仙桌,桌面四周起著線,四張高背扶手藤椅,是最實用最舒服也最樸素的坐具。朝南對窗的方位,墻上高高掛著“晤此嘉蔭”篆書橫幅鏡框;西面門旁靠墻是一張寧波工的民國櫸木狹長高腳條案,欄板上透雕松鼠吃葡萄花紋,條案底下一只長方形石槽,水滿滿的,有魚在游。陽光斜射進來照到水面,銀白色透明的光就在室頂上一晃一晃,又反射到橡木色地板上,人就像是魚一樣游起來了。條案上整齊排放著厚重的玉器圖冊,后面墻上張掛著一排書畫立軸;東面墻上也是畫軸,掛的卻是一幅民國小名頭的《竹林七賢》中堂,兩邊是對聯(lián),灑金紅箋紙,鈐蓋著“甲午翰林”方章。藤椅靠背上搭著一件外套,那自然是主人的位置所在了;靠窗的兩角,一邊是櫸木大櫥,因年份久遠,開闔之際發(fā)出“吱呢”的聲響,另一邊則是櫸木繡柜一架,柜上紫砂盆里長著碧綠苔蘚的吸水石,有陽光從漏透的孔隙中射出來,后面鏡框里是清代的漢磚拓片。窗臺下,幾張備用的櫸木杌子。
高個子看大櫥畔一幅隸字立軸,寫的卻像是幾句牢騷話:“生年三十九,拜官八品從。四六辨不清,二五任嘲弄。學無一字成,家徒七面空。奉旨賣舊貨,好學杭大宗?!崩相嵰娝拐径丝茨欠?,笑了起來:這件書法是我剛開店時候請人寫的,自嘲,自嘲。高個子往下看去,落款處果然還有幾行小字:“鄭子中年辟減堂于市廛買賣破銅爛鐵,儼然滌器相如矣,人生矛盾莫過于此,作打油自嘲。不辨四六,鄉(xiāng)曲土諺也;二五郎當,南京俗語也;別戶家徒四壁,我且連天地六面,更主人臉面全無,因之七面皆空也。杭大宗,革職翰林販賣古董為生,高宗賜書‘買賣破銅爛鐵六字予之,刻薄甚矣?!备邆€子轉頭道:原來老哥姓鄭,失敬。
主人微笑著請客人在對面落座。待坐定,高個子發(fā)現(xiàn)里間的布置是用心思了:按說主人應該坐在朝南的位置,可如此一來就會給來客感覺托大和傲慢,所以主人選擇了坐東朝西,他背后掛著中堂對聯(lián),那也堂堂正正。如果是賓主兩人相敘,客人自然是坐在西面位置,空出來朝南的正面,大家東西對談,那是平等的,也是寬松的。而賓客雖然坐西,他后背卻有著條案,同樣是給人正位的感覺。如果是三人或者四人晤談,那座次也是容易妥帖的,個個都有賓至如歸的體驗。老鄭在茶壺中注入開水,透亮的一條線旋轉成金紅色的一壺,水是桶裝的山泉水,杯是龍泉的青瓷盅,那壺卻是普通的玻璃壺,帶著不銹鋼網(wǎng)兜的。老鄭說:現(xiàn)在都興茶道,太煩瑣,形式重于內容了,那茶就不是給人吃的了。內容愈豐富,形式愈要簡單,心情才會愈加的好。高個子抿一口,那滋味復雜,喝了卻通體舒泰,鼻尖上逼出來的汗芽涼涼的:有大紅袍、高山茶、玫瑰花的香卻被陳年普洱壓了一下,有一點點的苦,你是說不出那味道是來自安吉白茶、杭菊還是其他。等回過味來,那滋味又醇厚甘甜,草木本真的香卻也是清晰的,沒有絲毫的裝腔作勢在里面。這茶五味俱全,透著一個痛快,就像做人。
高個子道:鄭兄!剛才欣賞您櫥窗里的藏品,就知道您是個真行家!我有件東西眾說紛紜,這趟特意跑過來拜訪,想請您幫我斷斷。老鄭連忙道:我外間陳列的,說穿了就是些俗物、生意貨,兄臺你勿見笑才好。老鄭感覺到對方的手搭上來了,推手中叫作“粘”,一旦雙臂“粘”住,力的運動就該開始了?!皽p堂”的物品陳列,老鄭是有過斟酌的,外間的玉器既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高中低檔必須都有一些,但均以開門為標準,一般行家也能看個八九不離十的那類。如果檔次太低了,人家小看了你,檔次太高就曲高和寡,看不懂,就會說怪話。今天這個帥氣的訪客倒也敞亮,直接就出題目考試,比以前來過的幾個藏頭露尾、鬼頭鬼腦的所謂高手,要可愛。
既已“粘”住,手就推過來了,正在捕捉你的重心。這是一件表面呈現(xiàn)出醬紅色的小巧青玉琮,器身雕琢云雷紋,那花紋很是奇特,構圖松垮垮的。圓勁滾動,重心游走不定,力點似有若無。老鄭拿琮在手,看內膛管鉆痕跡,看四肩上切割工藝,看紋飾細節(jié),看各個面上包漿狀態(tài),看舊化程度。力是綿綿不絕,可進可退,隨時變化方向。老鄭心下了然,抬頭問道:不知怎樣的眾說紛紜?對方也是高手,腳掌拖地,輕退半步,重心卻左右更替,換了方位,但力還是在手上過來。高個子如實陳述,道:有說老的,有說新的,有說宋代仿古,也有說民國造假的。請鄭兄提供點兒意見?絞住對方手臂粘向肘部,將對方縱向力改變?yōu)闄M向去。老鄭笑笑:我的看法是,東西是老的。這把來力帶著切勁,懂勁者不頂不丟。高個子疑惑道:就這么簡單?力其實并沒加大,只是切準了對方的空當,借來的力又緩緩送回去。老鄭欣賞這個訪客的率真,沒有賣關子,接著說下去:玉琮是西周的,紋飾是清晚期民國后添的。這圓渾的內勁沒有明確的力點,卻無處不在,讓對手無從招架。高個子大拇指一挑:兄!我是研究了一年才弄明白的,您用了十分鐘!對方重心已失,上身搖動,這邊便輕輕收了勢,雙方還是面對面保持著兩尺的間距,一如沒有開始之前的狀態(tài)。老鄭給對方續(xù)茶:慚愧,慚愧,偶爾說中而已。
第一道題考核過關,接下來可以說是更高層次上的較量,也可以說是先亮給你看答案,要你倒推著列出方程式來。但是來訪者確是個實誠明亮的人,因之這一切就貌似平淡而從容了,波瀾不驚之下,自然而然地推陳開來。高個子說:以往雖然在網(wǎng)絡上多次探討問題,但是畢竟隔著一層,很多人在網(wǎng)絡上似乎是個絕頂高手,一見真人那是見面不如聞名。今天得識鄭老師很感榮幸,請上手我隨身的兩件玩意兒,以示登門求教的誠意。他從脖子上取下一件雪白的玉來,拿張餐巾紙擦干凈了,放到桌子中間。老鄭輕輕將那一團雪似的寶物取到面前欣賞,雙眼頓時一亮:這是一件金代丹鳳朝陽紋透雕圓形帶飾,工藝精細到要讓人誤以為是乾隆朝,質地白糯到像新玉,傳世之器,包漿潤澤到粘手的程度,老鄭要拍案驚呼了。翻過來看背面,老鄭倒吸起一口涼氣:背面空白處,琢刻著“大定李誠造”五個字!現(xiàn)在輪到高個子微笑著看他了,對方等著你點評呢。老鄭有點兒興奮,他無須掩飾,對于這樣的極品,他必須致敬,否則就是欺心了:兄臺,這件無論是年份、工藝、料子都是沒得挑了。若說隋唐宋遼金元這所謂的中古玉器,為什么特別貴,甚至比年份更久遠的高古玉器還要貴?除了存世數(shù)量少以外,也因為從美學上考量,高出了后世很多。中古玉器雕琢精度不一定趕得上乾隆,但是要說生動傳神,那明清的沒法跟它比,這就如同明清繪畫終究跟宋畫在審美上隔著一層同一個道理。這是一個時代美學特征的問題,特殊的氣息是仿也仿不出來的。好了,老鄭已經(jīng)判定了這件是中古,沒有認為是明清,高個子暗暗喝彩。
老鄭說:玉器落款就更罕見了。中國玉器上出現(xiàn)文字,目前所知最早是商代,安陽婦好墓就出土過銘文玉器,天津博物館藏有“甲子”青玉版和“乙亥”銘文柄形器。帶飾上落款,首見后蜀永陵出土“玉大帶”鉈尾,現(xiàn)藏四川博物館,明朝有“大明宣德年制御用監(jiān)造”款春水帶飾,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民國收藏家許漢卿舊藏與此件最為接近,他的也是丹鳳朝陽紋圓形帶飾,不同的是他那件背面落款為“蔣珪造”。大定是金世宗年號,你的這件既有年款,又有工匠款,就更罕見了。
老鄭說:兄弟啊,今天得謝謝你,讓我大開眼界了。說句心里話,就看您這一件寶貝,就知道您眼力在哪個段位上呢!走到這寶塔尖尖上的人,哪個不是九死一生!高個子再也無法掩飾他的激動了,說:鄭老師,我真服了,您是高人!這些年,我也走遍歐美尋訪古玉,天南地北拜會大行,見識過一些東西,也算閱人無數(shù)。剛坐下來那會兒,心里還想著要跟您一較高下的,這會兒我知道,您這樣的道行,光靠看書是學不來的,您一定是個有故事的奇人!像您這樣的高人,即便不出手,我也已經(jīng)知道不是您的對手!兩個人說著說著,越發(fā)互相佩服起來。
高個子從腰間解下來的第二件玉器,也是宋金時期制品,一只白玉圓雕回頭鹿,犄角做成靈芝的樣子,行家稱為芝冠鹿。老鄭看完兩件東西就全明白了,他玩的是古玉界的頂珠,中古精品玉器,那么下面就應該輪到他來唱和了,這本來是個交流,也是個禮數(shù),光說不練那哪成呢!現(xiàn)在兩人已經(jīng)坦誠相見,意氣已經(jīng)被雙方擱置到了一邊,暗自較量的意味就淡了,惺惺相惜的味道更濃,彼此珍惜起相聚的時光。老鄭吩咐老婆,今天擋駕,不再接待其他外客。
老鄭打開保險箱,在最上一層,取出三個錦盒來,說道:兄臺,今天事先不知您駕到,能給您看看的就這三件,一般的俗物也就不污您的眼了。日后空了,請再光臨,我提前準備玩意兒請您上手!打開來看,一件是金代白玉鳳穿凌霄花帶飾,一件是宋代白玉仙人騎鳳大帶板,一件是唐遼白玉行龍筆架。老鄭的這個題破得講究了,對方以中古見長,他就以中古回應,這是一個敬客之道。對方以風為重器,他則拿出兩件鳳來,對方有圓雕動物,他也以圓雕答對。
高個子推開跟前的茶杯,看一件激動一陣,看第二件的時候,就已經(jīng)手微微顫抖了,他看了一遍再看一遍,說:鄭老師!這第一件風穿凌霄花帶飾,雖然罕見,但是同類器物十多年前在大拍上是曾經(jīng)露過面的,那件做工似比您這件還更精細圓整一些。這第二件卻是個出譜的孤品了!故宮有一件仙人騎鳳鑲嵌件,而這件卻是帶板,中古帶板里從未見過這一題材!您這件尺寸闊大,背后四組象鼻孔中,猶有當年的銀絲殘留在里面,這么一說也是有千年的歷史了。他放下帶板,雙手捧著玉龍端詳,像是喃喃自語:從來沒有見過這個模樣的玉龍啊,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玉龍啊!這座圓頭獨角的行龍,白玉質地已經(jīng)完全泛黃,所謂的“千年白玉轉秋葵”了,這個龍紋造型確實沒有同類館藏玉器資料可供參考,只在東北某遼代貴族墓中出土過一對純金縲絲龍可以與之對比。
高個子站起身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大樓保安進來催促過兩回了。老鄭邀請高個子共進晚餐,他卻說,今天不餓,不餓,似乎有點兒醉茶了,得讓我靜靜。他握住老鄭的手道別,說這一趟來得,這叫什么感受呢,高興、激動、興奮、失落,還是莫名地有點兒不舍或悵惘?是個說也說不出來的滋味…
關上“減堂”兩扇門,走廊里已經(jīng)熄燈。老婆問老鄭:今天這位客人叫個什么名字呀?黑暗中,老鄭愣了一下:沒問。問那個干啥?老婆說:你們不是網(wǎng)上早聊過嗎?老鄭甕聲甕氣道:網(wǎng)上那么多人,誰知道哪個是哪個?我只記玩意兒,從來不記人。
臨走之前,高個子是問過老鄭一個問題的。他說,這么多好玩意兒,您千山萬水、千辛萬苦地聚攏來了又散了,就不心疼嗎?也只有這種行家才懂得行家的難處與痛處,只有這樣的過來人才能問得出這個問題來。
老鄭望著墻上“學無一字成,家徒七面空”那幾行字,出了好一會兒神。最后老鄭一低頭,回答的是:我恨這些狗日的玩意兒!也恨狗日的我自己愛它!
作者簡介:蘇迅,70年代生于江南小鎮(zhèn),現(xiàn)居江蘇無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無錫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無錫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1996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于多家報刊發(fā)表百余萬字,出版文學作品集2部,作品被《小說月報》《海外文摘》《讀者》《人民日報·海外版》等轉載。
原載《廣西文學》2020年第2期
責任編輯: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