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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行

2020-05-14 02:43石舒清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0年4期
關鍵詞:旅社

周曉芹隨便吃了點東西,正準備和旅社里要一個臉盆洗衣服,就看到窗外的街上一個走過的女人顯得面熟,很像是同村的李桂蓮。周曉芹來不及多想,就趕出去,看著那個走遠了的背影喊了一聲,喊聲使那女人的背影硬了一硬,才回過頭來,果然就是李桂蓮。李桂蓮還扮作一副被人認錯了的樣子。周曉芹熱情地走上去,說認不得嗎?一個莊里人,你這樣子看我。面對面看著,再演戲是演不下去了,李桂蓮就說,你咋在這里?周曉芹他鄉(xiāng)遇故知,顯出稀罕的樣子說,我就住這個旅社里,你忙嗎?不忙到我屋里坐坐。李桂蓮好像不便說自己很忙的話,就跟著周曉芹來到她住的房間。

旅社是一幢二層小樓,每層有著七八個房間,每間房三個床位,周曉芹住的這間只有她一個人,另兩個床空著。好像整個旅社也沒有住幾個人。進門的時候,旅社的服務員趴在桌子后面,聽到動靜,抬頭看了一下,又趴在桌案上睡去了。周曉芹走著說,這里方便。李桂蓮打量著。到了陌生的地方,李桂蓮的眼神也是陌生的。周曉芹領著李桂蓮像回自己的家那樣。畢竟像她們那樣偏遠村子里的人,尤其一個女人,時值上世紀50年代,在城里住旅館的機會是很少的。至多是去個鄉(xiāng)上,去縣上的機會都不多。這一下子算是跑到大城市來了,這一行動本身就顯得不同凡響,好像沒有大事情是不會來這樣的地方的,好像既然來到了這里,就預示著要干一個大事情呢,或者是正在干著一個大事情。兩個人都有些猜測對方的意思。由于樓道太窄狹的原因,雖是青天白日,但里面顯得暗,就像城里的黑暗更多是集中在了這樣一些地方,而且有一股特別的味道,年深日久,不好清除了似的。周曉芹的住房在樓道中間,樓道里不大看得清人,但是來到房子里,因為有窗面街的原因,就一下子豁亮起來,拿掉了一個厚厚的蒙布似的。透過窗子,街上的一切看得清楚,來去的人馬車輛給人一種各種各樣的魚游在水里的感覺,好像他們并非到別處去到遠處去,而只是在窗前無休無止地進行著這樣的輪替更換。我剛就是在窗里看到你走過去,周曉芹說著指了一下窗子。李桂蓮往窗外看了一看,好像要看到自己是不是還走在窗外的街上。周曉芹招呼李桂蓮坐在空床上,又拿出吃的東西讓李桂蓮吃,李桂蓮說她吃過了。因為周曉芹的熱情,慢慢地,李桂蓮也熱情起來了。

兩個人都很快搞清了對方來這里干什么。

李桂蓮有一個親戚,在蕭關市醫(yī)院工作,就介紹李桂蓮來給醫(yī)院的一個老專家當保姆。新中國成立初期,保姆一類暫時還有的。李桂蓮央求周曉芹,千萬不要把看到她在這里的事說出去,說出去就不得了了,她是偷著跑出來的,家里人都不清楚她在哪里在干啥。李桂蓮一再叮囑著周曉芹要為她保守秘密,李桂蓮說,我們成分不好,要是知道了肯定把我抓回去斗呢。周曉芹說,你一個娃娃斗你干啥?有你大你幾個哥在前頭頂著呢。李桂蓮說,關鍵是我跑了,跑了本身就是個問題,斗急了管你老小呢,只要你是個地主成分就斗你。李桂蓮說剛才聽到有人在后面喊她,她的心都要飛出來了,為什么裝作認不得呢?就為這個,就為這個呀。周曉芹說,干姊妹,你還怕我斗你嗎?我不管這些事,地主不地主的和我沒有啥關系。干姊妹是她們那個地方年輕女人之間的一種相互稱謂,即雖然并非親姊妹,但也和親姊妹差不了多少,類乎拜把兄弟的意思。李桂蓮說,姐,你不斗,旁人斗哩,有些人和我們無冤無仇,看我們劃成地主了,一下子好像仇就大得很,我受不了才往出跑,我大我哥也不找我,可能也是覺著跑了好。周曉芹說,你咋知道你大你哥不找你?可能找了沒找著,倒叫我給碰著了,你走過的時節(jié),要是我不往窗外看那一眼,咱們也見不上面,誰想到在這個地方咱們能見上面。李桂蓮說,還是不要找的好,各過各的吧。還是不放心,李桂蓮又給周曉芹說,她之所以跟周曉芹來她的住處,~是知道周曉芹這個姐姐人不錯,還有一個主要的方面就是,既然已經給認出來了,那她就要跟進來面對面叮囑一番,千萬要替她保密,不要說出去,說出去她就不知道接下來咋活了,一天到晚免不了提心吊膽。周曉芹近乎發(fā)誓那樣讓李桂蓮放心,這事情她說出去,對她有什么好處呢?一分錢的好處也沒有,倒會惹得人來問她,跑到蕭關市住旅社是怎么回事,她當然沒什么問題,手續(xù)、介紹信等等都齊全的,可是人家只要問起來又是個麻煩事,是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況重要的一點是她要去東北見自己的丈夫,丈夫在東北北安縣農場當工人,來信讓她過去,她這一過去,再回來不回來都不一定了呢,哪里有閑時間傳閑話。周曉芹的話聽起來不是沒道理。李桂蓮有些羨慕地對周曉芹說,姐,你看你一下子跑得多遠,我就覺著能跑就跑,跑得越遠越好,熟人堆里活不成,你這一去說不定就跟上哥當工人了哩。李桂蓮的話讓周曉芹禁不住一些得意,人有時候是容易為一些虛無縹緲、不足掛齒的事情得意的,就說,借干姊妹吉言,要是順乎,去就不回來了。周曉芹拿出丈夫給家里的信讓李桂蓮看,李桂蓮說她識的字還不夠看一封信。周曉芹說她根本就不識字,但是信里的內容她是清楚的,都是說農場怎么怎么好,吃的穿的都發(fā)給你,牙膏手巾都發(fā),還到樹林邊點火吃野鴿子野兔子,還可以在農場里擠馬奶喝,還有坐上雪橇去買鹽等等,都是很好的事情。周曉芹說得投入,邊說邊捋順著信紙,好像那是她的寶貝需要呵護著似的,沒有留意到她對信的復述也引動了李桂蓮的某種神往。李桂蓮說,姐姐的命真好,我要是有這么好的地方去就好了。周曉芹說,你現在也好著哩啊,年輕,好看,在城里就是比我們看起來洋氣得多,再說你有你的好命呢,在醫(yī)院里要是能找個大夫,一下子你就不一樣了。李桂蓮有些凄然地說,姐姐你不要生氣,也可能我給你說的不都是實話。李桂蓮的話使周曉芹吃驚,不明白她何以如此說,她把自己去東北看丈夫的機密話都已經無保留地講出去了,信都拿出來兩個人看了,她有些不高興地說,你說的我都信了,你又這么說,你就這么不放心我嗎?李桂蓮著急忙慌地說,姐,說我哄你吧確實我沒有哄你,我就在醫(yī)院里當保姆呢,就是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不是一句兩句能說清楚的,李桂蓮說著眼里竟好像有了眼淚花兒。周曉芹說,好了,你不用多說了,你的事你想說由你著呢,不想說也由你著呢,反正在這里咱們兩個見面不容易,我高興得很。李桂蓮眼帶淚花地說,是啊不容易,我也高興得很。周曉芹有些熱烈地看著李桂蓮說,干姊妹,不管咋說,我是要去東北看我那一口子了,去了我就說路上見到你了,洋氣得認都認不出來了,我先不說你,先讓他猜我路上見到誰了,他就是猜死也不會猜到你,你信不信?李桂蓮說,才說的不給人說,轉眼又是這話。周曉芹愣了一下笑起來,周曉芹笑著說,我說給他又不是說給咱們莊里人,他在東北,說不說都沒關系啊,總不可能把你拉到東北去斗吧。李桂蓮說,姐,給誰都不能說,一說我的難就來了。周曉芹說,就當我沒有見過你總行了吧,我這個人嘴嚴著呢。李桂蓮沒有說什么,但顯然周曉芹所謂嘴嚴的話她是不很相信的。我要說你,我舌頭爛掉,周曉芹說。李桂蓮凄然地帶些歉意地笑著,好像她把周曉芹逼迫了似的。

那時候幾乎沒什么班車,去東北方向的車三五天一趟,所以,周曉芹雖然在蕭關沒什么事,但不得不在蕭關住幾天,住到啥時候有了去往東北方向的車才可以離開。她覺得這旅社還好,也就幾天時間,就住在這里,不打算再換地方了。她和旅社借來臉盆,又討了一點兒洗衣粉,一邊洗著衣服,一邊和李桂蓮閑話。后來不知兩個人誰提起來的,二人去到前臺,給李桂蓮開了人住手續(xù),這樣那天晚上兩個人就住在一起,又溝里扯到洼里,洼里扯到溝里,扯了半夜。周曉芹入睡后,李桂蓮一點兒睡意也沒有,她睜了眼睛躺著,在窗外的夜聲里,在周曉芹平穩(wěn)的呼吸聲里,李桂蓮睜著眼睛躺到天幾乎就要亮起來,街上好像有了動靜,周曉芹輕手輕腳地下來去方便時,李桂蓮才好像在船上搖晃了一夜那樣睡著了,一覺睡到九點多快十點才醒來。她是被周曉芹叫醒的,周曉芹喊她去吃飯,一邊夸李桂蓮睡覺真踏實,睡著了連個身也不見翻。

登記本上顯示,周曉芹26歲,李桂蓮21歲。值班的服務員說,兩個人說是姑嫂關系,嫂嫂顯得壯實,小姑子很好看很洋氣,小姑子住店的錢是嫂嫂掏的。

街面上好像永遠是同樣的一些人在來來去去。偶爾過來一輛車子,格外的醒目和神氣。周曉芹看著車子遠遠地開過來,又邊走邊回頭看著車子開遠去。街上的人好像除了她倆,再相互都不認識似的。她們去一個食堂各吃了一小碗揪面,都說吃飽了。周曉芹出的錢。兩人又買了兩個比碗口大的谷面燒餅,這一次李桂蓮不讓周曉芹出錢了,說周曉芹再出錢她就生氣了,這樣就由李桂蓮付了買燒餅的錢。出了食堂,還不到十二點。街上過去了一陣打腰鼓喊口號的,就像水里面忽起了幾個浪花,兩個人立在街邊看了看。街上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人們都像是從相片里出來那樣動著。這樣一個街景和往來的人們,好像很容易給定住似的。

兩個人走到旅社門口,李桂蓮讓周曉芹先回去歇一會兒,容她去向雇主告?zhèn)€假,出來這么長時間了,不去說一下不行。從李桂蓮答應留下來陪周曉芹同住,周就覺得李不是在給誰當保姆,當保姆可以被允許離開這么長時間嗎?可以在外過夜不回嗎?好像不可以。周曉芹是個直性子人,說話直接不拐彎,就笑著說,干姊妹,我覺得你沒有給人當保姆,你說是不是?不待李桂蓮回答,又說,不過,我不管這些,看你這穿著打扮說明你過得好著呢,這就好。李桂蓮說,我確實在醫(yī)院里當保姆呢,既然姐姐說這個話,那么我就不能不說實話了。李桂蓮說是這么回事,那個老頭子的老婆最近歿了,他兒子借口守孝,回家來住,晚上也支使她干這個干那個,像是沒安好心,她想著是不是能換一家當保姆,或者不當保姆,做別的也行,但是不想這些還好,一想頭就大起來。李桂蓮說著又是要流眼淚的樣子。李桂蓮的樣子使周曉芹暗生自責,覺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既然如此,周曉芹也覺得不好再在老專家家里當保姆了,至于其他,她也是沒有什么好主意。周曉芹說,那你給雇主打招呼去,我在旅社等你,晚上最好還是能回來我們住在一起,畢竟這里人生地不熟,熟悉的人也就是個你,我一個人害怕呢。李桂蓮說好,我盡量趕回來,要是不回來你也不要怪我。周曉芹說你趕緊來吧,狼窩里不要再住了。李桂蓮讓周曉芹也不要光是待在旅社里,也可以去街上轉轉。周曉芹說,我害怕走丟了,不轉了吧,在窗子上往外看看也一樣。李桂蓮就走了。走的時候把兩個燒餅交給了周曉芹。

結果不到下午三點,李桂蓮就過來了,說老專家的兒子打啥主意先不管它,老專家本人待她很好,很厚道,很寬容,她說來了老鄉(xiāng)住在旅社,老頭子就給她兩天假,說一時有兒子在家里照顧。老頭子好像對兒子留在家里也不大樂意,好像也樂意李桂蓮暫時離開。那兒子看她離開,驢臉拉得多長,算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兩個人說著閑話,拿出東北來信兩個識字不多的人又看了看。周曉芹說,看著是個字認不得,心里頭著急得很,不過,里頭說的那些話自己是知道的,就是沒辦法一個字一個字把意思對上。李桂蓮認得的字稍多一些,就拿了幾封信讀識字課本一樣讀著,周曉芹像個好學的學生那樣聽著,看得出關于這幾封信,周曉芹是很樂意李桂蓮來和她分享的。這樣子時間就過得很快,又快到吃飯的時候了。李桂蓮說,我不咋餓,這里有谷面餅子,一人吃一個就可以了,沒必要再去食堂。正中周曉芹下懷。周曉芹還帶了油面子,她去前臺討來一電壺開水,由李桂蓮給兩人各沖了一碗油面子,又把谷面饃饃掰碎了泡在油面子里,就覺得這樣吃香得很,比去食堂吃還香。

吃過喝過,周曉芹開玩笑說,要是老專家的兒子有意,倒不如李桂蓮順勢上船,好日子不就過上了嗎?李桂蓮說,快不要說了,他都五十多快六十歲了,他老婆又老虎一樣等著吃人呢,我才不上那個船呢。兩個女人還說到帶些葷腥的話,說得周曉芹按捺不住,說我這次去東北,主要目的就是生娃娃,不把娃娃生下一堆我不回來。李桂蓮說,一堆娃娃就把你生老了。兩個人說著話,忽然李桂蓮說自己咋覺得身上有些熱,好像自己是個饃饃,被蒸著的感覺。這一說引起了周曉芹的共鳴,說自己咋也感覺身子有些熱,心里也有點發(fā)潮,還當是亂說那些話說成了這樣子。周曉芹說,她覺得她的舌頭都好像變厚了一些。李桂蓮說,可能屋子里太悶太熱了,提議出去走一走散散心,李桂蓮說,離旅社不遠有個廣場,廣場往西再走走有一個水庫,到那里走走散散心吧。

兩個人就去水庫那里了。

后來,周曉芹說她覺得有些暈。李桂蓮說她也覺得暈的,心里發(fā)潮,這是怎么了呢?畢竟李桂蓮年輕,就扶了周曉芹慢慢走著,一直走到水庫邊,坐下來,看著水庫里的水跳蕩著一望無際的水鱗,層出不窮的心思似的。周曉芹說,干姊妹,我不敢看這個水,越看越暈,就像水在倒流著。李桂蓮說,那你就把眼睛閉上,姐。周曉芹閉上了眼睛,依然覺得天旋地轉,心里潮得好像給塞了些濕熱的麥衣。周曉芹夢囈一樣說,哎呀,我暈得收拾不住了,閉著眼睛我還看著水呢。李桂蓮說,那你把我靠著,姐,你再不要說話了,靠著我緩一陣兒,緩緩就好了。周曉芹就不再說什么,軟軟地靠在李桂蓮懷里。李桂蓮聽到周曉芹還夢囈一樣說了句,我還去東北呢,這是咋了呢?這一句話后,周曉芹就再沒有說出什么像樣子的話來,她不停地用舌頭舔著嘴唇,倒是越舔嘴唇越干,連舌頭也好像干硬起來。她的劉海兒下面一陣又一陣排出密密的汗來,就像一堆看不見的火在暗中蒸烤著她。姐,你靠著我,李桂蓮說。干姊妹——周曉芹好像在這樣說著,她還是作勢向李桂蓮懷里再靠靠,李桂蓮就兩手攏著她,怕她掉到水庫里似的。這時候夕照已盛大地落在水面上,著火了那樣,有幾只不知什么名字的鳥兒要飛落下來,但好像被閃爍在水面上的強光給一次次逼退著,逼得又飛上半空里去,黑黑的幾個剪影,不知怎么一來又飛得不見了,不知飛落到哪里去了。

夕照一直沒有照到近處來,所以,眼前的水看起來還是水的樣子,厚重地推進著演化著,在無窮盡無休止的變化里依然保持著原樣。坐在水庫邊石階上的兩個身影一動不動,像是莊稼收走后剩在了地里的稻草人。

抓到李桂蓮已是數月之后了。

李桂蓮是在黑龍江北安縣二龍機耕農場被抓到的,那正是周曉芹的丈夫刀某某工作的地方。

被抓到時李桂蓮顯得平靜,主動伸出手來讓給她戴手銬。

周曉芹的尸體是在水庫里發(fā)現的,被發(fā)現時已泡得不成個樣子了。

經審訊正是李桂蓮害死了周曉芹,她給那天買到的谷面燒餅里下了毒,那是一種叫狗核桃子的植物粉,有毒,味香似芝麻,食后口渴、發(fā)熱、昏迷等,攝人達于一定劑量,即會奪人性命。

一個細節(jié)是,不但周曉芹吃了有毒的食物,李桂蓮自己也吃了,就是說,李桂蓮給自己也下了毒,只不過相比較量小一點兒而已。李桂蓮那天把周曉芹丟在水庫邊,自己暈暈乎乎回旅社去,睡了個昏天黑地,然后才出現在去東北的班車上,帶著周曉芹開好的手續(xù)及相關信件,還有周曉芹縫在衣服里的300萬元(舊幣)等去找周曉芹的丈夫。

從1954年9月21日案發(fā)到捕獲李桂蓮,李桂蓮冒充周曉芹,和周的丈夫刀某某以夫妻名義一同生活了已經五十八天。

1955年農歷二月初二,午后,太陽像被誰強摁住剃了個光頭那樣,顯得古怪突兀,這時候在蕭關市西豐縣某個偏背的地方,忽然傳來一聲沉悶的槍響,使得幾只正奮力滾動著一只殘舊的羊糞蛋兒的螞蟻,不期然間怔了一怔,然后又摩拳擦掌,一并發(fā)力,在荒草間停駐了片刻的羊糞蛋兒,就又不規(guī)則地滾動起來。

前后不到半年時間,在世上還沒有活夠的兩個年輕女人,就這么沒有了。

刀割玉急匆匆地來到二龍山農場場部接自己的老婆周曉芹,結果沒見到周曉芹,見到的是同村李儒廷的小女兒李桂蓮。場部辦公室就李桂蓮一個人,正站在桌前看墻上的那些獎狀。刀割玉一看背影就看出那不是自己的老婆周曉芹。老婆沒這么高,沒這么年輕。當然,這個不需要比較分析,一看那就不是自己的老婆。刀割玉以為自己走岔了,老婆在別的地方,但帶信的人說,老婆就在場部辦公室。場部辦公室?就這一個場部辦公室啊。刀割玉站在門外猶豫的瞬間,聽到動靜的李桂蓮轉過身來。刀割玉覺得很面熟。李桂蓮給他笑了笑,用老家話說,認不得嗎?我父親是李儒廷。就認出來了,一個村里人,憑氣息也能認出來的。但是刀割玉困惑地看著李桂蓮,好像完全不明白。李桂蓮說,刀家哥,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到你那里再說,行嗎?正在這時候,場部辦公室主任梁在科提著一電壺水過來了,笑著對刀割玉說,往進走啊,門外頭站下干什么?見到老婆害羞嗎?就在刀割玉后面輕輕推了一下,兩個人都進屋來。梁在科要倒水給李桂蓮喝,李桂蓮給刀割玉使著眼色意思是趕緊走,再不喝水了。梁在科倒著水說,老刀,你老婆比你年輕多了。這時候刀割玉就忙說不喝了,不添麻煩了,于是李桂蓮趁便給梁在科笑笑,挽了小包裹向門外去。梁在科示意刀割玉跟上,一時間梁在科眼里的東西很多。刀割玉離開的時候,梁還在他后背里重重打了一下,說,這家伙!

從場部出來,已是黃昏時候,天舍不得一下子黑下來似的,西天上大塊大塊耀人眼目的火燒云,使得遠處的山頭像燒過的炭那樣黑乎乎的。

刀割玉借了一輛舊自行車來接人?,F在是騎著還是走著他沒主意了。他用商量的口氣問李桂蓮,我把你帶上走吧?意思是把車子騎上。李桂蓮問遠不遠。說有個兩三華里。李桂蓮說,那就走著走,還可以說說話。兩個人并排走著,腳踏猶猶豫豫地自己轉動著,車子發(fā)出一種聲音來,像一種細密的針腳,在來來回回地縫補著什么。李桂蓮忽然間像是哭起來,果然臉上有淚水,她用挎著小包裹的手臂擦了一下。刀割玉說,咋了你?李桂蓮說,刀哥,有些事我一言兩語給你說不清,你不要詳細問,可以嗎?你要細問我就走,不問這問那,我就留下來陪你,不管咋說,一個莊里人嘛。刀割玉憐惜地看看李桂蓮,像是不用問也對她有很多理解似的,但是看他的樣子,他好像還是有些起碼的疑惑需要問問。李桂蓮忽然眼睛很亮地看了一眼刀割玉,像是用這一眼在點燃著一個什么,很快眼睛又看向一邊去了,李桂蓮說,刀哥,一聽你在這里,我就想來看看你,我沒想到真的能來,做個夢一樣。車鏈子滾動的聲音清晰地響在耳邊,火燒云和灰黑的云接連交混在一起,說不清是哪個吞噬著哪個。溫察河流動的聲音遠遠傳來,貓念經似的,似乎要絮絮叨叨地灌輸給人一些什么東西。李桂蓮說,刀哥,我知道你想問一些問題,一句話,你要問,我就走,算是我沒有福氣陪你,你這一陣要問,我這一陣就走,另外,我要給你說,我是個好人!你沒必要在我身上想得太多,就這么兩條。就算是命中注定吧,由不得我,我就找你來了,過兩天我可能會說給你一些話,但不是現在,李桂蓮又補充一樣說。刀割玉用很輕的聲音說,你不想說的,我就不問。又默默走了一會兒。這期間,鏈條滾動的聲音像是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像說著同樣的話,像是同樣的話要說個不休似的。地上有了夜影,兩個人的腳像是踩進水里。李桂蓮說,你可能忘了,你小時候還頂替村里的老師上過課,老師有事回去了,你就替老師給我們上課,我就在前面坐著,就看你,看得你也看到我了,把我叫上去寫字,我不會寫,你就寫在上頭,我在下面照著寫。你還記著嗎?你怕是忘了。李桂蓮說著偏頭看看刀割玉。她臉上的淚痕還在的,但是她好像已經忘記自己剛剛還流過淚。刀割玉努力想著的樣子,好像即使忘了,他也要使勁想起來。你長得認不得了,刀割玉說。但是李桂蓮說她還是能一眼就認出他來。李桂蓮說,命中注定,我要到你這兒來,在這么遠的地方能和一個莊里人在一起,尤其是你,太好了。說著李桂蓮又是要哭的樣子,但她用一聲輕輕的咳嗽掩飾過去了。她好像在瞬息之間就有著很多情緒。

刀割玉從李桂蓮的手臂上把小包裹拿過去,掛在車把上。這使他的手碰到她的手臂。河水的聲音似乎大了一些,絕大部分的火燒云都燒敗了,在胡亂涂抹一樣的灰黑的云塊里,也有著些許亮光,不甘心隨同熄滅的火星似的。

也許是刀割玉一個人的緣故,他的宿舍只有一間屋子,而且陳設簡單。

刀割玉顯出慚愧的樣子,說過兩天去說說,再要一間宿舍。但是李桂蓮卻顯得很滿足,欣喜地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說你打掃了吧?這么干凈。刀割玉為了接老婆來,確實收拾了一下的。男子宿舍,不管多亂,收拾總還是容易的,本來就沒有多少東西嘛。枕頭都是一個!李桂蓮指著被子上的枕頭,帶些調皮地說。說得刀割玉局促了,不知怎么來反應似的。其實,原本刀割玉想的是,兩口子,枕一個枕頭就可以了,另外,老婆也可以睡在他胳膊彎里的。然而一個枕頭的實情被李桂蓮看在眼里,而且還說出來,就有些不便應對。不過,刀割玉又覺得李桂蓮說出來挺好的,他甚至想說一個枕頭你枕上,我就不枕了,但是覺得自己的嘴笨笨的說不出來。

刀割玉讓李桂蓮先待著,他趕緊去打飯。一會兒工夫,就把飯打回來。刀割玉像關照一個小孩兒那樣關照著李桂蓮吃飯。自己也吃著飯。但是看得出他的注意力都在李桂蓮身上,飯擱在自己嘴里什么味道看來他是不知道的,他只是給李桂蓮夾菜,頻頻勸她多吃一點兒。餓了一天了啊。他有些感慨地說,又用洞察而又不安的眼神看她吃得慣么。李桂蓮被他關照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臉紅紅的,然而又很享受于這種被關照的樣子。忽然她輕輕叫了一聲,從筷子上唱戲那樣抬起一根手指,向桌下面指了一指,那里有兩瓶酒。酒,刀割玉給她解釋著。李桂蓮點著頭,眼睛不離開那里。刀割玉好像不大信,帶些試探的樣子,有些小心地問,想喝酒嗎?一口飯還在嘴里,但是李桂蓮被說中了心思似的頻頻點頭。這樣子是年輕調皮的女子才有的。刀割玉說,吃完飯喝還是現在就喝?李桂蓮顯示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應該在刀割玉那里。刀割玉就擱下飯碗,去拿來兩個小碗,倒了酒,一個小碗推到李桂蓮跟前,自己端起眼前的小碗說,來,碰一下,遠路風塵地來了,我很高興。李桂蓮端起小碗,一下就全喝了,嚇了刀割玉一跳,說那是酒,不是水,不能那么喝。但是李桂蓮已經喝了,紅著臉讓給她再倒一點兒。刀割玉說,酒不能這么喝,你先緩緩。倒上,我想喝,李桂蓮說。刀割玉就倒了酒,但是把小碗送到桌子的另一端,使李桂蓮夠不到。刀割玉說,既然你喝了,我不喝不像話。就把自己碗里的酒也喝盡了,又倒得淹住碗底,備在那里,吃起飯來。勸李桂蓮趕緊吃菜,喝酒是要吃菜的。李桂蓮就聽話地大口吃菜。刀割玉說,你愛喝酒嗎?李桂蓮有些慌張地搖搖頭,說這是自己第二次喝酒,她在一個老大夫家當保姆,老大夫生日,她喝了兩小杯。這時候,李桂蓮的臉已經顯出喝了酒的樣子來,雖然隔著一兩臂之遠,但是感到她的臉熱烘烘的。你再不能喝了,我喝,刀割玉說。說著把李桂蓮小碗里的酒先喝了。李桂蓮說,我的酒你喝了算什么?要喝刀割玉碗里的酒,刀割玉笑著把小碗送到桌子的那端去,好像那里是另一個地盤。李桂蓮就生氣的樣子放下飯碗不吃了。還要喝?刀割玉問。刀割玉好像不愿意李桂蓮不高興。還要,李桂蓮說。好,要喝就給你喝。刀割玉說,象征性地往小碗里倒了一點兒,李桂蓮端起來一下喝了,好像喝了很多似的。再給我倒一點兒,李桂蓮說。刀割玉不說什么,把自己小碗里的酒仰頭喝了。李桂蓮兩手摸摸自己的臉說,哎呀,我成一個壞人了。刀割玉說,喝了兩口酒怎么就成了壞人?李桂蓮說,臉就像火燒著。又說,酒喝飽了,飯吃不動了。刀割玉說,你多吃菜,飯我吃,就把李桂蓮吃剩的飯端過去自己吃了。

過后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竟然喝去了一整瓶酒。當然,多半的酒還是被刀割玉喝了。李桂蓮斜靠在炕墻邊,顯出不勝酒力的樣子。刀割玉喝了酒后,感覺自己的舌頭多少利索了一些。他說遠路風塵一天了,趕緊休息。就扶著李桂蓮在炕上躺下來,蓋上了被子。給一個年輕而又酒后的女子蓋被子是很麻煩的事。枕頭你枕上,刀割玉說著把枕頭再動動,使李桂蓮枕得舒服些。

他過去上了門,在門那里面壁一樣站了一小會兒,才上炕來,靠了窗戶坐著看李桂蓮。李桂蓮好像睡著了,但是忽然睜開眼睛來,尋找那樣看到刀割玉,說,沒枕頭你咋睡?刀割玉說,我睡哪里都行呢,不要枕頭,你趕緊睡。李桂蓮好像努力使自己的眼神不要迷離,她伸出手去,像是要夠刀割玉,但是手臂又乏乏地掉到炕上。哎喲,我的臉燙死了,李桂蓮說。刀割玉看著李桂蓮。李桂蓮瞇著眼說,你不睡就坐著嗎?往亮坐嗎?也是平常的話,但是卻讓刀割玉說不清來由的心動。不知什么因緣,竟然讓這么個女子平白無故地就睡在了他的炕上,還有這樣想都想不來的事啊。他覺得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害她,不能辜負她。他被莫名其妙的情感充溢著。誤打誤撞的感覺。也會想到一些事情,但是他努力擺脫著,像走路躲著一些黑乎乎的裂口一樣躲著一些想法。他告誡自己不要亂想了,沒什么了不得的事,看這女子,就沖她這么遠來找他,就沖她敢一個女子和他在一起,還有什么可說的?世上的事數來數去也就那幾樣,不要多想為好。李桂蓮又像是睡著了??此w著被子的身子隨著呼吸輕輕地起伏著。聽她的鼻息聲像是日子再安靜再熨帖沒有了。但是她忽然又睜開眼睛來尋找他,找著了就定定地將他看著,像是要認出他來。刀割玉給她笑笑,示意她好好睡。李桂蓮也笑一笑,但是又落下淚來,淚水流到耳垂那里,看到她的耳垂那里有耳眼,但是并沒有佩戴什么。雞冠一樣厚實的耳垂。刀割玉看在眼里,她的只有耳眼無所佩戴的耳垂使他覺得心疼。忍了好幾忍,終于忍不住,就爬過去給她擦眼淚,用自己粗壯的手指給李桂蓮擦眼淚,讓她有什么難心話給他說,再不要這么哭了。刀割玉覺得他自己都要哭了。李桂蓮情愿地讓刀割玉給自己擦著眼淚,忽然就把刀割玉擦著眼淚的手捉住,放在自己著火了一樣的臉上,按緊著,說咱們在一起可以嗎?過一天算一天都可以。刀割玉覺得自己的嘴笨笨的說不出什么,滿肚子的話竟說不出來。他把李桂蓮的臉強烈地看了一下,就忍不住把自己的臉緊緊貼在那張熱辣辣的淚臉上,很快就覺到一張小嘴在吃著自己的臉了。對不起,對不起,真是太好了!刀割玉喝醉了一樣說著。李桂蓮努著力把枕頭讓出一些,讓刀割玉的頭也落在枕頭上。刀割玉的頭落在李桂蓮散開著的頭發(fā)上。枕頭不大,但是兩個人把這不大的枕頭還可以容出一點兒余裕來。刀割玉粗魯中含有小心地把李桂蓮的臉捧得和自己臉對臉,猛看了一下,像不敢多看似的,然后就不顧一切地在一起了。自始至終,李桂蓮的淚水太多了,讓刀割玉的舌尖上、臉上,全是李桂蓮的眼淚。

就在這一刻,在遙遠的蕭關市的一個水庫里,在深沉的浮蕩不已的水底,浸泡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要說那就是周曉芹,連周曉芹自己也不信的。

作者簡介:石舒清,原名田裕民,回族,1969年生于寧夏海原縣,寧夏文聯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協全委,寧夏文史館館員。其短篇小說《清水里的刀子》獲得第二屆魯迅文學獎,據該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獲得第21屆韓國釜山電影節(jié)最高獎。

原載《作品》2020年第1期

責任編輯:蔣建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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