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在很多地方,馬沒有驢值錢了。
原因很簡單,馬肉沒有驢肉好吃。
兩匹馬合計:18500 元。
打算:從林西縣,經(jīng)錫林郭勒,興安嶺,呼倫貝爾,到額爾古納河。
要求:成也可,不成也可,開心就行。實在不開心也可。
人物:我和張二棍。
緣由:趁著有點時間和錢,有點激情和體力,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
注意:過于看重內(nèi)心的時候,喜歡二字,足以讓人做很多傻事。
喜歡馬蹄敲在石頭上的聲音,清脆,但不刺耳。
喜歡在馬背上一起一伏的感覺,仿佛進入了畫質(zhì)清晰的西部電影。
西部電影有一個好處,就是善惡會在結(jié)尾處,得到報應。
張二棍,名常春,山西代縣人。
喜歡落日、荒原和酒。
他氣質(zhì)古樸,能把新開業(yè)的購物廣場,坐出黃土高坡的感覺。
我在北京的出租屋,被告知不用上班了,就打電話問他,出去走走有時間嗎?有啊。去騎馬吧?好啊。什么路線好?你說了算。本來想走甘南去找黃河源頭,高原冷。還是走點容易的路吧,草原怎么樣?馬就不愁吃的。好啊。放下電話的第三天,就到林西買了馬。第四天就到了這個無名的草灘。才知道,他沒有請到假,一路領導還打電話訓他。替他算了一下,一個月工資沒了,年終獎沒了,加上買馬的一萬元,損失了三四萬吧。
我們似乎是一對反義詞——我耐力差,他耐力好;我四兩必醉,他能喝一斤;我長得大器晚成,他長得少年老成,所到之處,都認為他是大哥;我能把他拍成荒野大鏢客,拍成布拉德·皮特,他攝影技術爛,常把我拍得肥頭大耳,猥瑣如偷馬賊;我學機械出身,但連扳手都拿不穩(wěn),他沒學過,卻可以大修國產(chǎn)雙缸的柴油機。兩匹馬也是反義詞,我馬矮小,他的高大,我馬吃苦耐勞,他的好吃懶跑,我馬成熟穩(wěn)重,他的只有四歲,像孩子一樣頑皮,咬破過他的西裝,有一次,我系鞋帶,它一腳踢在屁股上,時機,力道,速度,角度,都像是練過的,我趴在地上,顏面全無。
我們騎馬走在錫林郭勒大草原,像一對反義詞組在黃綠的紙上。
一前一后,相距至少二百五十米。
后來才告訴他,我是不想聽那快樂的野鴨般的歌聲。
草原并不像歌里唱的那么美。
一個小時是那條地平線,兩個小時、三個小時還是。
你恨不得飛過去,看看前面的風景。
辛辛苦苦走到草丘上,發(fā)現(xiàn),前面是一樣的草,一樣的綠,一樣的天和地。
地平線的起伏都差不多。
歌里也沒有告訴我們,草原上還有很多鐵絲網(wǎng)。
往往走到跟前才能看清楚,又原路返回三五公里。
歌里從來沒有唱過草原的干旱,沙化嚴重,沿途牧民,幾乎全靠地下水。
人沒有水可以憑意志支撐,馬沒有水,牽起來像拉纖。
有次給馬討水,牧民說,吃頓飯可以,水沒有,自己的牲畜都不夠飲。
只是在電視里看郭靖和黃蓉、和華箏公主騎過馬。
至于如何裝鞍,系肚帶,用韁繩,我們一無所知。
原本打算練一天再走,上了馬才知道,半小時都練不下來。大腿肉嫩,受不了馬鞍的打磨,匆匆地問了些養(yǎng)馬常識,就上路了。第一天,牽,遠多于騎,僅走了四十里地,找了間廢棄的石頭房過夜?!榜R無夜草不肥”說的是真理,馬晚上一定得吃草,要不然會越來越瘦,所以不能拴死;“好馬不吃回頭草”也是真理,馬吃草會跑很遠,得上腳絆套住三只腳,一瘸一拐地就走不遠了。我們有張四米長的彩條蓬布,做帳篷也做防潮墊。每個人一件軍大衣,裹在身上當被子。邊吃牛肉干邊說話,說著說著就睡了。凌晨四點起床,馬已不見,分頭去找,于三公里外尋獲。
真正有馬之后,就體會到那些有關馬的成語和俗語,其實都很生動,如“老馬識途”“馬不停蹄”“馬首是瞻”“走馬觀花”“一馬平川”“快馬加鞭”“鞍馬勞頓”“懸崖勒馬”“人仰馬翻”“倚馬可待”“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等等。特別是“人靠衣裝馬靠鞍”精辟,一路有人說我們是收松茸或者收舊手機的,一路有人要買馬鞍。
在伊敏鎮(zhèn),一個大爺想買馬鞍,還管飯管草管住宿。
那時才知道,我們的馬鞍不僅制作精良,還是真銀裝飾,價值至少兩千。
我臉皮薄,說回來送給他。
大河向南,我們向北。
大風向南,我們向北。
大雪向南,我們向北。
大時代向南,我們向北。
馬是有剎車的,“吁——”喊一聲,馬就會剎住。
馬也是有擋位的,信馬由韁,是一擋,最慢。提韁,兩腿一夾馬肚,是二擋。抖韁,大喝一聲“駕”,是三擋。加一鞭,則是四擋,馬已經(jīng)四蹄飛縱了。加兩鞭,是五擋,最快。馬也是有倒擋的,上火車橋,馬怕,越拉越退,反倒把我拉下了鐵橋。
有一次策馬奔騰,用了三擋,風掠起了頭發(fā)和衣襟,見前面有個泥坑,想減速,于是吁了一聲。沒想到剎車比摩托還靈,馬前腿一撐,立即就定住了,我收勢不及,從馬頭上栽了下去,順勢一個前滾翻,爬了起來,拍拍草,沒等張二棍看見,又上馬,繼續(xù)加油門,又是三擋,風又掠起了頭發(fā)和衣襟。這次,是一只烏鴉,突然從草叢中躥起,掠過馬耳,馬受了驚嚇,本能地往左急轉(zhuǎn),避開了烏鴉,只是我的慣性依然是往前的,所以,又栽了下去。又是一個前滾翻,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草,不過,這次張二棍看到了。
從馬背上跌下來,很危險的,馬蹬一旦纏住腳,會拖到馬,馬會受驚,馬一受驚,會反過來拖你,跑到自己覺得安全了,才會停。他們說每年都有游客被馬拖死的。
我繼續(xù)上馬,加油門,掛擋。
在張二棍拍的照片中,馬矮,我矮,天也矮。
因為矮小,我的馬被張二棍譏為小毛驢。
因為黑,倔而笨,我取名為小鐵。
有一段路,馬頭偏了,開始只往左偏一點,不要緊,反正草原那么寬,后來越來越嚴重,跑長一點,如果不糾正,它就會轉(zhuǎn)一個大圈,回到原地。請教了牧人,才知道,馬經(jīng)常犯這種毛病,需用鞭子糾正。往左偏打左臉,往右偏打右臉。
果然,幾下就糾正了。暴力如此省力,難怪他們那么迷戀。
伊敏河水深,過不去。只能從火車路上過。但馬怕鐵,如何牽,如何推,如何撫摸,如何拿草誘導,就不上去。天快黑了,水邊蚊子又多,急躁起來,撿起一節(jié)橡皮管就抽。叭叭幾下就上了鐵橋。怕來火車,牽著急走,馬這回很聽話多了。
8500 元的蒙古馬,在廢棄的橡皮管面前瑟瑟發(fā)抖的樣子,至今還記得。
過了伊敏河,我給馬編了根好看的小辮子,在額頭上甩來甩去。
伊敏兩個字,像一個初中女生的名字。
幾乎每個看武俠長大的男人,都有個策馬江湖的夢想。
二十公里的草灘,沒有一張鐵絲網(wǎng)。
我喝了一罐啤酒,反正草原上又沒有人查醉駕。
高唱《嘎達梅林》,策馬飛奔。三擋,四擋,五擋。
盡情狂奔,風起云涌。
夕陽,追光燈一樣,打在我身上。
雜交山羊,四散奔逃;毛驢回避。
肉牛停止吃草,向我行注目禮。
有汽車,停下來給我拍照,也有摩托車,向我鳴笛招手。
甚至連火車,也長鳴了一聲,才鉆進洞里。
蒼蠅遠遠地,拋在了身后。
草越來越綠,蒲公英越來越多。
金幣一樣的蒲公英,退涼清熱的蒲公英,可以喂鵝、炒菜的蒲公英。
風,越來越急,掠起了我的頭發(fā)和小鐵的辮子。
草原的盡頭,似乎有一架巨大的風車。
聽我話,不會騙你們,不要進山——飯店老板又勸,言辭誠懇。
他母親采山貨,一個星期才找回來,還算運氣好。
有個獵人,一輩子都沒回來。
付了賬,走出鎮(zhèn)子,看看太陽,確定了正北,揀了條土路,進了山。
北方的山比南方的好,沒有密不透風的雜草和荊棘,有苔蘚和落葉,讓大地充滿彈性。前是白樺,后是白樺,左是白樺,右是白樺,走五里是白樺,再走五里還是白樺,走到山谷是白樺,走到山頂還是白樺。一棵白樺是風景,十里的白樺林,是大風景,幾十里的白樺林,就是兇險的陣營了。他們說白樺樹可以做琴,但我此刻想到的只是森森的白骨。掉在地上的白樺都是干掉的,有的還真發(fā)出骨折般的聲音。有陽光的時候,還覺得寧靜。陽光被云遮住了,就有些恐怖氣氛了。很難判斷北方,沒有指南針,手機也沒有電了,設定遠距離的目標,一段一段走。烏云漸漸堆積,白樺林里暗了下來,風越來越大,老遠地聽到磅礴的風濤從遠處傳來,攝人心魂,整個山似乎都開始動搖了。第一次見到如此多的白樺,一起呼風喚雨,一起張牙舞爪??︵?,一棵四五米高的白樺,直接撲了下來,還好反應快,沒壓著人。一向冷靜如冰箱的張二棍,都有點懼意,腳步明顯地加快了。都知道,一群狼,一次迷路,一只蜱蟲,一次受傷,都可能危及生命。如果閃電帶來一場山火,跑都不用跑了,這么厚的落葉,這么大的風;當然來一只熊,也不用跑了,熊在山里,是神一樣的存在,速度是你的兩倍,力量是五倍,爬樹更高,游泳得更久,還有鋒利的爪和牙。試著騎馬,路不平的時候,馬也累,騎手更累,只能牽著走。沿路有野蒜,嚼在嘴里,不僅有韭蔥的香,還有點大蒜的辣。有只大杜鵑在叫,不知遠近,滿山都是它幽幽的聲音,喊魂一樣。
實在害怕,我會把書拿出來,是岳麓出版社的《佛教十三經(jīng)》。
用麻繩綁緊后,就成了一把刀鞘。
那把十塊錢買的、無鞘的西瓜刀,插在《維摩詰經(jīng)》附近。
一只灰黃的狍子,倏忽而逝,夢幻一般。
過了沼澤,過了二十公里的蘆葦灘。
前面一片無邊無際的綠,感慨呼倫貝爾的遼闊和壯美。
走近了才知道,不是青草,是小麥,估計有好幾萬畝。
人困馬乏,天快黑了,又冷又餓。有的農(nóng)房,農(nóng)閑時節(jié)是空的。二棍偵察我放哨,有點緊張,從小連桃子都沒有偷過,盤算著如果有人在屋里怎么解釋,有人過來怎么解釋。
他先看看大門,用鐵絲在鎖孔撬了撬,沒開,看看窗戶,也拴死了。繞著房子走兩圈,發(fā)現(xiàn)有塊玻璃是用透明膠固定的,撕開膠布取下來,伸手進去拔出插銷,窗子就打開了。翻進屋,廚柜里有油鹽,有兩個蘋果,自己啃了一個,遞給我一個。他貧瘠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原因是翻出了一包面條。他在角落里又找到了柴油,倒在木柴上,放進鐵爐,點燃了。他去打水,我把馬拴到外人看不到的樹林里,回來見煙囪直冒煙,又擔心起來。不要怕,明天給主人留點錢就是了,二棍說,柴堆上曬有漁網(wǎng),河里肯定有魚。來到河邊,水很清。我打電筒,他放魚籠,用石頭壓住,說明天早上來看,最好能來幾條狗魚,那種魚他吃過,刺少,肉又細又嫩。回來,水開了,他煮面條,我把沿途采的野菜洗了,丟在面里。野菜也不知什么名,別人采,我們也采,煮熟了也是苦的。面條好了,吃完又添了一碗,沒想到山西的面條竟然可以很好吃。
葉舟 書法
火爐通著大炕,躺下去,還真暖。
唯一的遺憾,就是二棍不是華箏公主,或者黃蓉,或者梅超風。
半夜起來小解,打開門,嚇了一跳。
幾十萬畝的珠寶店一樣璀璨的星空,不摻雜一粒燈火。
遇到了幾只棕色的狐貍,二棍眼睛不行,一只也沒看見。
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青色蒙古袍的女子,他倒看見了。
我一度還想去追,對方翻山如履平地,一會兒就沒了影子。
一天就只早上見到這么一個人。中午的時候,烈日如火,馬鞍打磨著我的屁股,望不到邊的土路打磨著我的耐心。沒有河流,只在松林里看到一個水色近乎褐色的臭水塘,蟲蠅密布,對水最挑剔的馬,都忍不住喝了一點。帶的礦泉水剩下最后一瓶了,都不敢喝。二棍也露出了疲態(tài),一步一步捱。天快黑了,終于看到一個村子,所有的村子都有一個雜貨店。我說,這次要敞開肚皮飽餐一頓。一邊叫老板娘飲馬,囑咐用上好的草料——現(xiàn)在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錢!一邊問老板有什么好吃的,盡管拿來。老板說,都在架子上,自己拿。紅腸、蛋糕、健力寶、啤酒、泡椒鳳爪、花生瓜子礦泉水之類,取了一桌子。
吃飽喝足,軟在沙發(fā)上。
一算帳,兩個人35 元。加草料15 元,合計50 元。
突然想,在都市里很多點頭哈腰和微笑,是沒有必要的。
兩個疲憊的外鄉(xiāng)人,拉著兩匹疲憊的蒙古馬,出現(xiàn)在現(xiàn)代化的城市里。
馬路,不是馬走的路。
行人紛紛側(cè)目,車主怕踢壞了車燈,外公怕踢傷了孩子。
馬,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踩疼了水泥磚。它不知道,多年以前,多年以后,這里都是草。顯然是餓壞了,趁我不注意,連路邊的小葉楊也咬來吃,而且還把樹枝嚼著,咽下去了。找了個小旅館(只能找私人的小旅館,才會幫你找地方栓馬)。吃完飯,已是晚上十點多,穿著軍大衣,到街上的綠化帶放牧。半夜,實在累了,就回旅館。馬顯然沒吃飽,第二天早上,牽出城的時候,看到人行道上的青草就牽不動了。只得讓它們繼續(xù)吃。草半尺多長,全是嫩葉。馬吃相貪婪,但不吃開花的蒲公英。坐在臺階上,看久了,我也折了一莖草,含在嘴里,細細地嚼。
來了兩個民警。哪里來的?錫林郭勒。去哪里?往北,走到哪算哪。為什么騎馬?不想坐車。無人區(qū)吃什么?干糧。怎么過夜?野地里,帶有軍大衣。馬是不是偷的?穿制服的很認真。我們有身份證,馬沒有,我們會辯解,馬不會,還好,我會微笑,張二棍會遞煙。警察放行了,繼續(xù)走。剛走了一條街,又被穿反光背心的清潔工叫住了。把馬糞清理了再走,上了年紀的阿姨語氣倒還柔軟——找活干,要去城北的煤礦,那里常年招人——你們趕快清理馬糞,拉出城去,她說,領導看到了,會直接罰你們款——這可是衛(wèi)生城市。
我蹲下去,用塑料袋套在手上,一顆顆撿。
由伊敏的河水和青草,組成的圓球,溫暖,而又柔軟。
我想到了母親做的蒿子粑粑。
“天上的大雁從北往南飛,是為了尋找太陽的溫暖。
南方飛來的小鴻雁呀,不落長江不呀不起飛。
要說造反的嘎達梅林,是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
琴弓在小尚手里成了一把鈍刀。
他開著商務車倒回來,說馬肚帶不行,叫我們跟他回家換新的。
在他家看到馬頭琴,就叫他拉了《嘎達梅林》。
琴聲低回沙啞,像草原上那些流著流著,就消失沙里的河流。
我是好奇心起,才出了這個餿主意。
反法西斯公園里有幾輛坦克,游人鉆進鉆出,我說在坦克里過夜算了。
在背人的斜坡上等夕陽落下去,等最后一對戀人回去,等公園管理員鎖門下山。我們把馬拴在樹林里,選了輛老式坦克。鐵蓋開著,直接鉆下去就行了。殺人機器現(xiàn)在變成了我們的庇護所。剛開始感覺還不錯,安靜,安全,沒有風,雖然窄一點,但蜷縮著還能睡。一個小時之后,就感覺到不對勁。金屬制品散熱快,鋼的冰冷和堅硬,直接穿透軍大衣抵著后背,軍大衣完全無法抵御。爬出,換一輛新式坦克,躲進去,每次一睡著,就會被凍醒。怕感冒,坐起來青蛙一樣,望著頭頂,8 顆锃亮的鉚釘一樣的星子,牢牢釘住了井蓋一樣的夜空。暗自想,如果我設計坦克,一定會裝上空調(diào)和電視,裝真皮沙發(fā)和重金屬音響,以及一些包糖的蒿子粑粑和女明星畫報,坦克里的人軟下來了,會減少許多血肉模糊的碾壓。張二棍倒沒事,鼾聲均勻,他在工作中的國產(chǎn)雙缸的柴油機邊都能睡著。
凌晨2 點,感覺關節(jié)開始生銹。
凌晨3 點,終于捱不下去了。我站起來,頭碰上了30 公分厚的鋼板,鋼板沒動靜,頭嗡嗡響了一陣。等腦袋不響了,爬出來。
坐在廢鐵之上,對著那餅不銹鋼的月亮,吹起了不銹鋼的口琴。
海拉爾河北岸過來的風,吹起了125 毫米口徑的滑膛炮管,像長號一樣低沉。
不是所有的草,都像麥子一樣結(jié)籽,
有的草,鉆出來,遇到了干旱。
有的草,鉆出來,遇到了馬的唇。
有的草,鉆出來,遇到了百草枯。
呼倫貝爾大草原上最多的,不是草,而是風。
風大的時候能把馬吹偏,只能牽著走。
又冷又餓又累,好不容易看到了十幾頂帳篷。
主人嘎沙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有著一張刀刻般的國字臉,有著一個黃蓉般古靈精怪的女兒,父女倆經(jīng)營著這家牧家樂相依為命。幾杯酒下喉,話多起來。他說年輕的時候,呼倫貝爾還真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現(xiàn)在,草只有兩厘米。這里適合游牧,要冬夏轉(zhuǎn)場,草才長得好,牲畜的維生素才跟得上?,F(xiàn)在有了鐵絲網(wǎng)和磚房,定居了,草少了,牲畜的病卻多了,肉也沒有當年好吃。有些人還把草原墾成耕地,這里土壤薄,化肥農(nóng)藥用下去,幾年就會板結(jié)沙化,很難恢復,不知你們留意沒有,很多麥地周圍,都已經(jīng)是沙了。最重要的,化工廠越來越多,再往北,沿路都有,有黑心工廠,直接往地下排污。你走出帳篷,就可以看到對面有家化工廠,我就直接和他們干了,他們給我錢,我也不答應,現(xiàn)在停工了……對于這個世界的看法,他比我還悲觀,他說現(xiàn)在還能看到呼倫貝爾草原,再過幾十年來,你能見到的只是呼倫貝爾草原大沙漠了。就他的故事,被我寫進了《風居住的地方》:“縱橫交錯的鐵絲網(wǎng),會琴弦一樣低鳴/北風,九級,零下42 度/牧民嘎沙,光著上身,端坐在化工廠門口/將廠長遞來的兩沓錢,拋向空中/漫天的鈔票,是這個冬天/呼倫貝爾草原上唯一的一場雪/沙,驅(qū)趕著草,風,驅(qū)趕著沙/風,才是真正的主人/我們無法阻止呼倫貝爾大沙漠/就像我們無法阻止風一樣//拋向空中的那些錢,全被風收走了/幾十個工人騎著摩托,一張也沒有追到”。
風停了,走出帳篷,黃昏是一個盛大的儀式,讓人肅立注目。
我拍了一張照片。整個畫面都是金紅的。前面,河水流淌著金光,牛羊的剪影清晰,帳篷在后面若隱若現(xiàn),飽和度很高,層次感很強。
照片里看不到滿地的牛糞和羊糞,看不到蒼蠅和蚊子,看不到啤酒瓶和塑料袋。
當然,也看不到化工廠。
故事的結(jié)局很美好,我們抵達了額爾古納河。
兩匹馬,由起初的互相攻擊,到互不理睬,到形影不離,到生死與共。
一度丟了,幾天后,在荒野找到時,兩匹馬還在一起。
馬鞍寄給了那位留我們食宿的大爺,自己另買了個人造革馬鞍。
至于馬,不用管,張二棍總是擅長收拾殘局。
他把馬托運到唐山,在山洞里關了一個月,每天去喂。
后來,找了個買家賣出去了。
一直想找個秋天,再去北方看看。
二十公里的蘆花,會開成什么樣子?
幾十萬畝的麥子和上百里的白樺林,會黃成什么樣子?
那兩匹馬,如果沒殺,又老了三歲。
它們的三歲,相當于我們的十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