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

一

紅谷縣的街頭巷尾在迅速傳播著這件事。這不是一般的人咬狗的那種事，是大新聞！什么大新聞呀？霍家沖出事了！出什么事？他失蹤了！失蹤了一個人，就是大新聞？是不是有些夸張？紅谷縣的人失蹤，也不是沒有過，也不是一回兩回。早年有孩子給野狼叼走，有過客從溜索上墜江，有失憶的老人不知還家……多了?；艏覜_失蹤，怎么就是大新聞了？真是怪事。

不知道霍家沖的人，當(dāng)然會滿不在乎。知道霍家沖的人，就只能有一種理解，那就是，真是個事了！霍家沖是縣委常委、副縣長。這樣的人，很特殊。這個叫做霍家沖的人，在這個位置上，屁股還沒有坐熱，就出事，的確讓人意外。這消息，像是個加了超量火藥的炮彈，“嗖”的一聲竄上天空，又轟隆隆的落下，在這個不大的縣城里炸開。聽到這消息的人，一部分驚訝，一部分緊張，一部分好奇，還有一部分，是幸災(zāi)樂禍。一個地方上的官員失蹤，這在眼下，并不少見。出事了嘛！干壞事了嘛！打開手機，打開電視，打開網(wǎng)站，隨時都有比這更大的新聞爆出。大伙對這樣的事，耳朵聽麻了，眼睛看花了，心頭想煩了，再遇到這樣的消息，也就是笑笑，點點頭。但那是其他地方發(fā)生的，是遙遠而不可及的，是和自己無關(guān)的。有的則是記者為博虛名、為賺稿費、為獲取流量，熬更守夜，摳腦殼，用咖啡、香煙熏出來的。

霍家沖的事，是發(fā)生在紅谷這樣的小縣城，當(dāng)然就不一樣了。

如果真有此事，絕不是好事。眼下最不是好事的事，肯定和腐敗有關(guān)。錢，權(quán)，色，這樣的字，個個都自帶糖衣，又飽浸煞氣，誰深入接觸卻不準(zhǔn)確把握，誰就倒霉。如此推理，紅谷縣將要拿下的第一大老虎，會不會就是他霍家沖？

“打開這個黑暗的箱子，更多驚心動魄的故事，將會陸續(xù)上演?！碧焯珶?，有人扇著扇子，肯定地說。

霍家沖剛吃三十八歲的飯，是剛出山的日頭?；艏覜_老家住金沙江邊的馬腹村。站在村子里，抬頭是入云的高山，低頭是兇險的金江。遠遠看去，房屋就是一兩片枯小的樹葉，在云霧里藏來躲去。土地瘦，只出土豆、蕎麥。常年吃的，除了這些，就只有干腌的蘿卜纓子了。就是到了現(xiàn)在，也不通公路，人們從那里進進出出，得牽緊之前就固定好的藤蔓，如螞蟻一樣慢慢爬行。稍不慎，就得落崖。打記事起，這鬼門關(guān)，收掉的人就不少。這路不是政府不修，而是從金沙江邊修一條毛路到那個地方，初步估算，至少得上千萬的錢才行。如果鋪水泥，成本更大。曾經(jīng)有一年，北方的一個媒體意外地摸到這個地方，看到村民生活的艱難，嚇了一大跳。從未有過的意外，致使他們下了決心要關(guān)心民瘼，為老百姓吶喊，便咬著牙巴骨，在這里住了好幾天，寫出一篇很長很有份量的文章。文章發(fā)表，很快傳開，全國上下一片嘩然。縣政府承受不了這前所未有的壓力，便想盡千方百計，要讓村民們?nèi)岢鰜恚尤粵]有人愿意，有的老人甚至提早躺在棺材里，裝死，哭：金窩銀窩，不如我自己的豬窩狗窩……縣政府沒有辦法，只好讓交通局做了項目。錢要到了一部分，便開始修路?？墒?，那山崖上的石塊，全是青石，鏨子下去，就是一個小白點。好不容易摳了個坑，放了炸藥，一背簍炸藥，就炸開茅坑那么大一點。施工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在絕壁上摳出了兩三里長那么一段?？蓭r石鑿開，成堆掉下，堵斷了溪流，砸倒了林木，半匹山的生態(tài)就給破壞了。又有人把這事往上捅，中央環(huán)保督察組下來了，一看，得了！這個時候了，還有這樣艱難的百姓！遂勒令整改。事情越弄越糟糕，縣里鄉(xiāng)里一團糟。霍家沖在這樣一個節(jié)點上出道了，剛當(dāng)上副鄉(xiāng)長的他，背著一罐苦蕎酒、提著馬燈，一家一家走。煙抽了好幾條，酒喝了好幾罐，嘴皮子磨破了，終于做好了村民的工作，大伙終于同意搬出。他功勞不小，組織部下來認真考察了一回，這家伙能干事，有基層工作經(jīng)驗，不作假，不偷懶，吃得苦，吃得虧，受得氣。就給他從副科級推到了正科級的崗位上。山外的人，都為那屙屎不生蛆的地方，能出一個正科級干部而感覺到驚訝：

“上天有眼，居然能眷顧到這樣的地方！”

“組織是公正的，真沒有虧待認真干事的人?！?/p>

是的，曉得他的人，都會說：“這個人不錯，他在哪里工作，就是哪里的福份?！?/p>

后來霍家沖上了副處，崗位引人矚目。大伙都羨慕他而不是嫉妒他，贊美他而不是否定他，就連市里管干的副書記，在宣布他就任的干部大會上，也忍不住大聲說：“霍家沖這個干部提拔得好，從考察、公示到任用，就沒有一封舉報信，就沒有一個舉報電話，所到之處，反響均好，要是我們的干部都這樣，何愁干不好工作！”

大伙覺得他應(yīng)該上，在脫貧攻堅的關(guān)鍵節(jié)點上，也只有他才能上。大伙看好的是他的態(tài)度，他的能力和他的為人。但大伙還是不知道，在下了班以后，在八小時之外，他霍家沖到底干了些什么？逢年過節(jié)，會不會開著車，拉著公款買的東西到處送？提著大包的錢到處送？做項目的時候，是不是也潛規(guī)則，給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的家屬、領(lǐng)導(dǎo)的下屬、領(lǐng)導(dǎo)的朋友，來上些好處，或者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預(yù)算里加一筆呢？會不會在八小時之外，溜到酒店、會所、歌廳、按摩店去過花天酒地、驕奢淫逸的生活？

往壞處想，是很多閑人的癖好。不斷的有人往壞處說，肯定是一些人有意而為之。他們藏在暗地里，一碰頭就開始分析這事兒，一有空就打開手機，看第一時間蹦出的新聞里，是不是有霍家沖被紀(jì)委監(jiān)委紀(jì)律審查和監(jiān)察調(diào)查的消息，是不是有金沙江里突然出現(xiàn)無名尸體的消息……

深夜?？h委辦書記辦公室，燈一直亮著。縣委高國書記在屋里走來走去，縣紀(jì)委靳開書記則坐在茶幾邊陷入深深的沉思?；艏覜_突然沒有音訊，令他們不安。本來，一時打不通一個下屬的電話，也值不得大驚小怪的?？裳巯率欠浅Ｌ厥獾臅r候，要知道，省黨風(fēng)廉政專項巡察組剛進駐紅谷縣！快兩天了還聯(lián)系不上，怕不見得是好事。此前，高國書記讓秘書把電話打到了霍家沖的家里，打到他的朋友那里，打遍了全縣的所有鄉(xiāng)鎮(zhèn)，還有霍家沖原來所工作過的背篼鄉(xiāng)，居然沒有他的一點點消息。而靳開書記也讓紀(jì)委黨風(fēng)廉政室想辦法找他。如果不往基層打電話，就是一年半載，大伙都不會知道霍家沖這樣的領(lǐng)導(dǎo)消失?？h里兩個部門的電話一打，就明白地告訴下邊的人：這個人不在了，這個人一定是有什么問題了！于是鄉(xiāng)鎮(zhèn)機關(guān)的同志開始互相詢問，鄉(xiāng)鎮(zhèn)與鄉(xiāng)鎮(zhèn)之間互相打探，越問越麻煩，越麻煩越神秘，越神秘越追問，越追問越說不清。

現(xiàn)在還是沒有霍家沖的任何消息。江邊沒有無名尸體，路上沒有交通事故，暗巷背街，也沒發(fā)現(xiàn)哪里掉有一只鞋，或者幾滴血跡。再打電話，撥了幾十次，都是“對不起，你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高國書記親自撥通了霍家沖妻子肖玲的電話，想從語氣里嗅出些蛛絲馬跡。這個在扶貧辦辦公室工作的女人，一聽到高國書記的聲音，一下就哭了出來：

“書記，請您救救霍家沖……”

高國書記連忙安慰：“別哭，別哭，小肖。你仔細想一想，霍家沖到底會去哪里？他可是個有想法，特別有定力的人，他應(yīng)該是去辦什么事去了……”

哪能不哭，一個女人，哪能承受這么大的事。肖玲抹著眼淚說：“現(xiàn)在大街小巷的人，都說霍家沖不在了，被你們雙規(guī)了……”

高國書記倒一下變得被動，他只好說：“在事情的真相還沒有出來之前，我們什么也不要輕易相信。有什么情況，你第一時間告訴我……”

紀(jì)委靳書記說：“啟動公安偵察吧！先通過手機信號定位，看他在哪里?！?/p>

“好吧……”高國書記話雖這樣說，但心里還是不情愿，因為他知道，霍家沖這樣的干部，事情應(yīng)該沒有這樣復(fù)雜，也不是現(xiàn)在所想到的這樣簡單：

“動靜不能大。通知外宣、網(wǎng)絡(luò)，注意輿情引導(dǎo)，控制負面聲音。”

二

故事回放。前天早上，縣委常委會議室。

“啪！”一聲音巨響，偌大的會議桌突然震動，桌上高矮不齊、大小不一的水杯，全都跳了起來。高國書記面前的插畫白瓷杯子被震翻，褐紅的茶水在桌布上迅速流淌開來。

是地震了嗎？是崖垮了嗎？會議室里的人全都目瞪目呆?；艏覜_立即把目光投向會議室的頂燈。頂燈沒有固定，是一根膠線連住的。如果地震，它會在第一時間晃動?，F(xiàn)在，那燈卻一點也沒有動。他在鄉(xiāng)下工作多年，經(jīng)歷過大的地震有兩次，小的地震無數(shù)，他有快速判斷地震的經(jīng)驗。于是他在屁股剛抬起來的一瞬間，又坐了下去。

對面正中位置上的高國書記，滿臉鐵青，一動不動。人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再看看高國書記拍在桌上還沒有收回的手，才明白震源的來處，便又迅速落座。他們?yōu)樽约旱氖B(tài)而略顯慚愧。

高國書記在這脫貧攻堅推進會上拍桌子，是有原因的。全國脫貧攻堅任務(wù)最重的是云南，云南最重的就是這金沙江岸。任務(wù)重，時間緊，脫貧攻堅工作進入深水區(qū)，可很多干部不堪其苦，在下面打小算盤。十多個年過五十的干部，一再提出要離開崗位。有的提出來退二線，有的提出轉(zhuǎn)人大、政協(xié)，或者任個調(diào)研員什么的，有的干脆提出要直接退休。當(dāng)組織部長把這事作為一項議程，向常委會作匯報時，高國書記便有了這明確的表達。有利益可撈的時候，好多人千方百計巴結(jié)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想提拔，想上重要崗位，想做項目。為達到目的，啥臭招都可以使出，啥絕辦法都會用?，F(xiàn)在局勢不一樣了，權(quán)力都給關(guān)進了籠子，在任何崗位上都沒有利益可圖，都沒有好處可占，有的只是無限的難事。脫貧工作要推進，要突圍，要完成任務(wù)，下基層多了，周末得不到休息了，加班補助沒有了，一個個就往后退，就要躲，就要賴。要是在戰(zhàn)爭年代，這些人不是怕死鬼是啥？這些人上了戰(zhàn)場，怎么能打勝仗？恐怕槍還沒有響，人就跑光了。

桌子拍了，茶水翻了?？匆粋€個嚇得目瞪口呆，高國書記又有了些歉意，他還沒有收回的手，在空中揮了揮，往下按，示意大家坐下。他原本是不想拍桌子的，此前的民主生活會上，有同志明確提出過這個問題，希望他遇事再冷靜。愛批評干部，常發(fā)脾氣，這是作風(fēng)粗暴、工作方法簡單的表現(xiàn)。當(dāng)前工作壓力大，在座的也夠嗆。就今天而言，大家屁股都沒有挪一下，就已經(jīng)開到第三個會了，議題也在二十個以上。討論的事情很多，每人都得認真聽，認真記，都得發(fā)言表態(tài)。每議一件事，參會的常委都得發(fā)言，須明確表態(tài)，是，還是不是。甚至，涉及到項目上的事，分管文秘的辦公室副主任還拿著會議記錄，請大家依次在上面簽字，表示同意，都只差抹印泥按手印了。工作的依規(guī)依矩，讓大家更是小心，甚至如履薄冰，生怕掉進冰涼的窟窿。大家都覺得難，但工作要推動，不這樣干，還不行。每次霍家沖都簽字，都同意。但他覺得，有的話并不是一定要在臺面上講才行，特別是高國書記要他匯報金沙江上希望大橋一直沒有合龍的問題。這事里面的疙瘩太多，向外說明的時機還不成熟，霍家沖覺得還不適合在會上說，便沒有往深處講。會議結(jié)束前，高國書記又把霍家沖批評了一次。原因是霍家沖遲到了十分鐘，而且會務(wù)秘書打去電話，居然不接。

“一個連會議時間都無法遵守的干部，你算講什么規(guī)矩！你用什么在你的下屬面前樹形象！”

“加大問責(zé)力度，軟、懶、散，甚至不作為的干部，是整治的重點，不能只吃不屙，也不能吃家飯屙野屎，還不能霸著茅廁不屙屎！讓干部能干事，主動干事，干好事。只有干，只有身體力行，才會凝結(jié)人心，脫貧才有希望！”

高國書記講得一臉沉重，霍家沖笑了笑，沒有作任何解釋，高國書記也沒有要聽他解釋的意思?；艏覜_理解高國書記，一個主要領(lǐng)導(dǎo)，在這樣高寒冷涼、自然條件差、欠賬大、人心卻異常復(fù)雜的地方工作的艱難。他霍家沖，責(zé)無旁貸要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責(zé)無旁貸要為這個人負責(zé)。再苦，再難，再委屈，他必須承擔(dān)下去。他是縣委班子的老大，他是他霍家沖的主心骨，是他政治生命中的最重要的人，恩人。

去年，霍家沖還在苦寨鄉(xiāng)任黨委書記。五一期間，鄉(xiāng)上放假。好不容易有三天休息時間，鄉(xiāng)機關(guān)的人全都瞬間消失，回家。這種時候，主要領(lǐng)導(dǎo)是不能走的，只能主動留下來值班。往往，一些意外的事，正好會在這種時候發(fā)生。森林著火、牛馬遇盜、山體滑坡……什么都發(fā)生過，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艏覜_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機關(guān)里安安靜靜，啥事也沒有。他覺得閑極無聊，給辦公室說了一聲，便自個開了個摩托車，彎彎繞繞到了金沙江邊。他將車停在路邊，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遠遠近近的金沙江，盡收眼底。金沙江兩岸山高坡陡，河底水流湍急，奔騰洶涌。河這邊的公路，到了崖邊便斷了。仔細看去，河那邊也有隱隱的路，從山的褶皺里伸出來，到了崖邊，便像刀子砍了的繩，斷了。要知道，金沙江的這邊是云南，對面是四川。站在河岸上，兩邊的人可以看得清男女老少，但這邊的人要過去，那邊的人要過來，真是很難。要過河不是沒有辦法。是有幾根鋼索掛在兩岸之間，上面掛一個鐵筐子，人蹲在里面，負責(zé)的人開動柴油機，“轟隆轟隆”，就可以慢慢扯過去。轟隆轟隆，又慢慢扯過來。使用鋼索之前，用的是崖上拽來的木藤，用桐油光一下，防腐。人像猴子一樣，雙手雙腳扣在上面慢慢爬。有時手酸，有時藤朽，人一旦落下去，像片樹葉消失在河里。后來是用人拉。要過對面去，對面的一幫人抓住棕繩拉。要從對面過來的，這邊的人抓住棕繩往回掙。河里也有牛皮閥子，小木船，能載三五個人，但河流性格暴躁，常出人意料，這種方式能過河的人并不多?？植腊桑渴强植馈，F(xiàn)在可不一樣了，現(xiàn)在是架橋了。在這樣的河上架橋，技術(shù)上有難度。資金上，也有難度，但對于眼下這個大國，也不是沒有辦法。只要是涉及老百姓的事，從上到下，觀點都是一致的：干！兩省之間的意見，也是一致的：干！最近，兩邊有些溝通，真的要在這里架個橋?；艏覜_當(dāng)然高興了，自己能夠為兩岸的橋梁建成，流些汗，出些力，算是三生有幸。

霍家沖坐在岸邊，想著打樁的深度，橋梁的寬度，建設(shè)時的危險程度，手機突然響起。他看了看，陌生的，他正在思考問題呢，不想接。不料一會兒，手機又響了，還是那個。應(yīng)該是有啥要緊的事吧！他還是怕耽誤的，要是哪里塌了方，哪里交通出了事，哪里房子著了火，他都有責(zé)任的。

霍家沖接通，那邊是個男人的聲音：

“喂，是霍書記嗎？”那聲音不太像是本地人。

“我是，請問有啥事情?。俊?/p>

“下大雨了，我家的房子塌了一半。我來鄉(xiāng)上找你，你影子都沒一個啊！”

“大雨？傷了人沒有？我下村啦，回來給你處理?！比耸堑谝晃坏?，霍家沖的考慮并沒有錯。

“你下哪個村？”

這人管的也太寬了，鄉(xiāng)黨委書記下哪個村，也是你問的嗎? 這話霍家沖當(dāng)然這樣不會出口。他想了想，還是回答：“我在金沙江邊呢，背篼村。我晚上回來。如果事情嚴(yán)重，如果急，你去辦公室，有人接待你，你說清楚，他們會幫助你的……”那邊說了句什么，便掛了電話。霍家沖沒太聽清楚，便和鄉(xiāng)辦公室打了個電話，如有人來，讓他們好好接待，不可懈怠，便順著河岸小路走。這樣的路，細得像羊腸，彎得像扭曲的蛇，起伏顯隱如畫家筆下的意境。這樣的路，惡狼走過，野兔走過，人走過，霍家沖走過?；艏覜_對這樣的路非常熟悉。低頭看去，就是怒吼的金沙江。往旁邊橫走七八百米，有一片村落。這是背篼村，縣里最貧困的村。

霍家沖選了個高處坐下，這里可以看到金沙江對岸的大片懸崖村落。河水在怒吼，像一把永不停歇的電鋸，劇烈地往深處切。在這樣的地方架橋，沒有三五個億的錢，想都不要想。要把這么多的錢往這樣的窮鄉(xiāng)僻壤里撒，值嗎？上邊愿意嗎？這是霍家沖很小的時候就想過的問題，現(xiàn)在他還在想。二三十年過去，這種想法，如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異想天開。

想著兩岸溝通的難，想著每年從溜索上、牛皮閥子上、木船上落下去的鄉(xiāng)親，霍家沖心口疼，慚愧像條蟲，在臉上爬去爬來。

“小伙子，背篼村怎么走？”

突然，有人在后面喊?；艏覜_回過頭，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大步趕過來。這人四十多歲，一臉冷靜，目光沉穩(wěn)，仿佛有些重量。后面跟著一個年輕人，年輕人提著個包，顯得謹(jǐn)小慎微。

一聽聲音，就是外地人。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這個霍家沖懂。前些年，在這山山嶺嶺，陌生人并不少見。他們經(jīng)常來金沙江邊。不只一個人，而是很多人。他們都因為這條河而來。有人要在河上修電站，有人要在岸上設(shè)碼頭，還有的呢，是盯著這里的礦石。別看這兩岸怪石嶙峋，連草都長不好一根，可里面有含量很高的銅、鐵，而那河里隨波逐流的沙礫里，居然含有金！黃金吶，可是不得了的事。還有的人，則開啟了河道上的航運，這金沙江之尾、長江之源頭，可有不少的東西，要送往下游更多的地方……圍繞著這些，各種各樣的人，跑斷了腿，明里暗里，使了各種各樣的招數(shù)，不達目的不罷休。一時間金沙江上下，熱鬧非凡，黃金水道，令人羨慕。最近兩年，經(jīng)濟形勢發(fā)生變化，地覆天翻，好多公司都關(guān)了門、關(guān)了手機，躲債去了?，F(xiàn)在鉆出這樣的人來，顯得十分的稀有。

不管以哪種方式，不管他干啥，只要合規(guī)合法，能把錢投在這里，霍家沖還是很感謝的。

霍家沖停下來，誠懇地笑，從包里掏出煙來，給那人遞。那人接過，嗅了嗅，看了看牌子：

“本地產(chǎn)的？”

霍家沖笑：“這煙不貴，不錯的，嘗嘗。”

掏出打火機，給那人點燃。那人深深吸了一口。

“來勁。你呢？你怎么不吸？”

“我不抽?！被艏覜_說，“帶上一包，和老鄉(xiāng)好說話?！?/p>

那人看了霍家沖一眼，狠抽了一口，卻仿佛要咳：“我本來也不抽煙，為了和你好說話，就抽了。”

這人有些逗。他問：“請問您是……”

“我是鄉(xiāng)里的工作人員，值班嘛，坐不住，到這里看看。”

“值班的人跑到這里？也不怕上面查崗？”

“老是坐著喝茶，那不叫值班，那叫應(yīng)付領(lǐng)導(dǎo)檢查……”霍家沖突然發(fā)覺這人問多了，他有些警惕：“你干啥的？來投資嗎？還是收山貨？”

“手上有點閑錢，想找點項目。有沒有，推薦一下?！蹦侨艘荒樀膽┣?。

霍家沖笑。霍家沖說：“有項目，只怕你做不了?！?/p>

“很大嗎？”那人好像很感興趣。

霍家沖指了指金沙江對岸莽莽蒼蒼的大山：“這邊的人過不去，那邊的人過不來。你說，你們家要是世世代代，都生活在這里，是啥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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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我做啥？”那人步步緊逼。

霍家沖說：“你不是要做項目嗎？要是能在這里修一座大橋，讓這邊的鄉(xiāng)親過去買那邊的野生菌，讓那邊的兄弟姐妹們過來吃水果，讓親戚能互相走動，讓生意能做起來……你說，這個項目大不大？值不值得做？”

“是很大?！蹦侨松舷驴戳丝矗碱^緊鎖。

“嚇到了吧？”霍家沖笑。

那人說，“你估算一下，得多少錢？”

霍家沖不說錢。在這個項目上，一開始就說錢，顯然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對著空闊的河谷，霍家沖給他講這座大橋高度、長度，需要的鋼筋、水泥、石料、工時的數(shù)量，需要工程師的專業(yè)程序，還有跨江修建的各種風(fēng)險。

霍家沖對這活太熟悉，說起來侃侃而談。末了，又搖搖頭：“太難了，我們報過至少五次以上的項目，都沒有結(jié)果……靠個人，難。”

那人湊近霍家沖：“只要有搞頭，難度越大越好。別人做不了的，我做，不是就更賺錢了嗎？兄弟，這程序我懂的?！?/p>

那人說著，用右手的拇指與食指捻了捻，表示手里有錢。

這動作有些惡俗?；艏覜_內(nèi)心突然慪火，想發(fā)作。不過他還是控制了一下：“老兄，金沙江兩岸的人，數(shù)千年來，都給這條河阻隔。人與人之間，民族與民族之間，都給隔斷了。隔斷的，不僅是商賈往來，更多的是人心。能互相往來，互相溝通，沒有阻攔，沒有障礙，是祖祖輩輩就夢想的事。你要是能做好，你要什么支持都行，我給你做牛當(dāng)馬都行……可是，我看你的初心不對。為了錢，被金沙江淹死的可不少！”

霍家沖越說越激動，他咽了咽氣，但咽不住，便往地上狠狠吐了一泡口水，轉(zhuǎn)身就走，他想去看看村里的情況。前幾天剛下過暴雨，雖然這里沒有上報災(zāi)情，但他還是很擔(dān)心的。

提包的小伙子說：“唉，你怎么能這樣對待……”

還沒有說完，那人連忙止住。

第二天，縣委召開全縣的干部大會，市委組織部部長在會上宣布新任縣委書記?；艏覜_是鄉(xiāng)黨委書記，坐會場的第一排。這個叫做高國的新任縣委書記目光和他對視了一下。高國書記沒有任何表情，但霍家沖脊背發(fā)涼，血液停止了流淌，為昨天的失態(tài)而緊張。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面臨的將會是什么，命運之門里，迎接他的會是什么？八成是著了。如此犯上，會有好果子吃嗎？但霍家沖又想，我沒有犯錯，我沒有對不起他高國書記的事，也沒有對不起老百姓的事，雖然值班下了鄉(xiāng)，但那不算是離崗吧。如果連這點事都要斤斤計較，那也只好隨他了?；艏覜_暗地里肯定了一下自己，緊張的心情為之而略有松弛。

隨便吧，身在江湖，由不得自己。他想。

組織部長講完后，高國書記就作了表態(tài)，更多的是強調(diào)政治意識和責(zé)任意識，同時也提出，要努力干，只有干，才有希望；只有干，才能成大業(yè)。此后，明里暗里，高國書記沒少下鄉(xiāng)，對金沙江實地作了多次的踏勘，多方聽取基層的意見。他領(lǐng)著霍家沖，跑了好幾次省里，甚至去了一次國務(wù)院的發(fā)改、交通、財政等部門。一年后，這個叫做連心大橋的項目終于落地。

其間，霍家沖被提拔為縣委常委、分管扶貧和交通的副縣長。這事的起因、經(jīng)過，高國書記沒有在任何場合透露過，霍家沖也沒有跟任何人說起。宣布任職后不幾天，霍家沖到高國書記辦公室匯報工作。秘書備好茶水退出，辦公室就他們倆。霍家沖說了些感謝栽培的話。

高國書記說：“是呢，你準(zhǔn)備怎么感謝？”

霍家沖從衣袋里掏出一個巴掌大的袋子，打開，是一顆色彩奇麗的南紅瑪瑙，雕的是一尊佛。

霍家沖說：“這是一顆少見的南紅，石頭是我在山上找到的。您知道的，這一帶山溝里不少。工藝出自一蘇州匠人。請書記鑒賞?！?/p>

高國書記接過，看了看，點點頭，又搖搖頭：“好是好，可惜太小了。”

霍家沖說：“像這么大的，已經(jīng)十分稀罕了?！?/p>

高國書記看著他，不語。

霍家沖急了，看來，這領(lǐng)導(dǎo)功夫不淺。他掏出手機，打開相片：“這里還有個石頭，金江奇石，經(jīng)過急流沖刷，反復(fù)磨礪，色彩出來了。您看，圖案像是個仙人，腳下的是云彩，我取了個名，叫平步青云……”

高國書記面無表情：“還有嗎？”

霍家沖急出了汗。看來這領(lǐng)導(dǎo)不好對付，真不知道他有多深，忙說：“還有，還有……只是還沒有找到更好的。如果書記喜歡，我陪您下去……”

“啪！”一聲巨響，霍家沖一臉茫然，不知所措。原來是高國書記拍桌子了。他用手指著霍家沖：

“霍家沖，我算是看岔眼了！紅谷縣之所以這樣貧困，原來是有你們這種人！”

霍家沖不知道事情怎么會往這個方向走。老實說，他手里這些東西，都是他在工作之余，自個兒在江邊弄到的，從成本來說，也值不了幾個錢，無非稀奇一點而已。一直以來，他霍家沖不是靠送禮走上仕途的，但這下說不清楚了。

仿佛天助，高國書記的座機電話突然響起。高國書記看看來電顯示，便揮手讓霍家沖回避。

霍家沖弄巧成拙，通夜難寐。思來想去，他覺得書記太高了，精于計算，處處迷宮。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陷了進去，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在書記的棋盤里平安運行。

第二天一大早，霍家沖就趕到高國書記辦公室外等候。高國書記一進辦公室，他就連忙跟了進去，雙手遞出一份厚厚的手寫稿。高國書記并不看他。

霍家沖說：“書記，對不起，我錯了。我來向你認錯，作自我檢討。”

霍家沖一直說，高國書記一直聽，聽了半小時，霍家沖終于說完。高國書記說：“你這還算誠懇，你戴罪立功吧！否則你從哪里來，還得到哪里去，甚至去得更遠！”

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那他霍家沖就回去當(dāng)黨委書記。再回，就當(dāng)?shù)洁l(xiāng)長、副鄉(xiāng)長，教師。再回，就是一般的村民。要是罪惡到了極致，肯定就回到出生之前?；艏覜_知道事情的嚴(yán)重性，他唯有勤勤懇懇，踏實工作。

但他想不到的是，每次高國書記都要盯著他，就連遲到了一會，也盯得這樣緊。

他心里一動，一個念頭產(chǎn)生了。

高國書記宣布散會時，霍家沖筆記本早已塞進了手提包。他誰也不看，大步出門?？h紀(jì)委靳東書記走在他的旁邊，看了他一眼?；艏覜_感覺到了，卻沒有慢下步來。相反他走的更快，噔噔噔離開了常委會議室。霍家沖遲到有他的原因。金沙江邊修橋的事情。承包方找他，給他打電話，發(fā)短信，找不到就在辦公室樓下等，在他家的單元門邊等。他一直在躲，一直在回避。一個領(lǐng)導(dǎo)干部，應(yīng)該如何把握底線，如何與老板們打交道，他懂的。但那些人，如何攻破堡壘，達到目的，策略上似乎更勝一籌?；艏覜_在明處，那些人在暗處，的確防不勝防。就連霍家沖喜歡吃燒洋芋、吃苦蕎飯、穿鄉(xiāng)村女人納的布鞋這樣的小細節(jié)，他們都關(guān)注到了。為此，常常有人在他住的小區(qū)門崗上放這些東西。逢年過節(jié)，就以此為由頭，往里塞茅臺酒，塞手表，塞高檔的衣服購物單。弄得他頭都大了。后來他有經(jīng)驗了，只要是有寄送給他的包裹、送東西，都讓秘書過來簽收。如有意外，便送交紀(jì)委。后來就很少有人再干這事兒了?？山裉熘形?，要上班了，他剛開門，就有一個妖嬈的女人，穿的又薄又時尚，堵在門邊，給他遞來一個紙箱。他嚇了一跳，剛反應(yīng)過來，那女人卻跑掉，風(fēng)一樣迅速。他追不到，也不大好追。一個縣處級領(lǐng)導(dǎo)，在小區(qū)露天的院壩里，跟著一個女人大喊大叫，恐怕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他把門衛(wèi)叫來，埋怨了幾句。想想，干脆直接讓紀(jì)委的人來，清點好了，抬回去。一般情況，不能提升到這樣一個層面。這是萬不得已的事情，于他，這是保護自己最下策的辦法了。

“我沒有動一個指頭，你們驗一下上面的指紋?！被艏覜_對帶隊前來的紀(jì)委副書記說完，便自個開會去了。

他由此而遲到了十分鐘。

三

現(xiàn)在，霍家沖邊出會議室，邊叫秘書科給自己調(diào)車，要到馬腹村。兩分鐘后，霍家沖走到大門口。秘書科回話，說平臺上沒有車。不是沒有車，有三輛車在，但駕駛員一個生病住院了，一個家里孩子放學(xué)了，沒帶鑰匙，剛走。還有一個駕駛員，沒報備，但電話打了兩次，都沒接。

霍家沖說：“那就算了?！?/p>

車改之后，領(lǐng)導(dǎo)們沒有專車了，縣處級領(lǐng)導(dǎo)用車，都得在機關(guān)事務(wù)局的平臺上調(diào)用。馬腹村是縣里最遠的村落，路難走，超出了去其他村的難度，駕駛員去一次煩一次。原因是，按規(guī)定縣內(nèi)不能報銷出差費，吃飯、住賓館還得自己掏腰包。

秘書感覺到了霍家沖的不快，連忙說：“霍副縣長，你在哪里，我開私車送你去?！?/p>

霍家沖說：“不去了?！?/p>

霍家沖不是不去，他是不想麻煩別人。他給妻子打了個電話，說有急事要下鄉(xiāng)，今晚不回家了。接下來肯定是妻子的抱怨，但不等那邊說話，他就摁掉電話。女人嘛，嬌慣不得的，你給她一寸，她要的是一尺。不理解男人工作的女人，肯定不是好女人。不愿意付出的女人，肯定不是好女人。轉(zhuǎn)過幾條巷子，來到縣客運站。還好，最后一趟車剛剛發(fā)動，他一步跳上去。身手還算敏捷，他在最后一排坐下，心里默默地為自己點贊。自從當(dāng)上鄉(xiāng)里的副鄉(xiāng)長那一天開始，他就很少坐客車了。到縣里這一段時間，直接就沒有坐這樣的車了。車上多是打工回家的、到鄉(xiāng)下走親戚的，或者是做各種小生意的。各種味道混合在一起，悶，但霍家沖覺得親切。得承認，他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他張大鼻孔狠吸一口，突然發(fā)嗆，趕緊捏住要咳的喉嚨。

掏出手機，摁了一下，關(guān)掉，霍家沖惡作劇似的笑了一下。車開動沒多久，睡著了。

搖搖晃晃，近兩個小時后，客車到了馬腹村?；艏覜_揉揉眼睛，跳下車，夕陽從對面的山丫口上斜射下來?？諝恻S黃的，很糯，入肺就爽，山山嶺嶺色彩斑瀾，好看。

霍家沖原來就在這里工作，對馬腹村的情況，熟悉得像自己掌心里的紋路。村里有幾個姓，幾個村落，總計有多少人，哪家的老人剛剛仙逝，哪家又添了個娃，他一清二楚。上個月他來村里，和村主任劉仁貴有過一次長談。劉仁貴是他小學(xué)時的同學(xué)。四十剛出頭，十多歲就跟爹干活，取石，鏨磨，砌房，甚至在石頭上雕刻花鳥人物，做得有模有樣。初中沒有畢業(yè)他就輟學(xué)了，跑到廣東的一家建筑公司打工。十多年后，居然在那兒當(dāng)了老總，賺了個盆滿缽溢。是霍家沖把他叫回來的。劉仁貴一回來就被選上了村主任。這個有想法、有精力，見過大世面又有技術(shù)的中年人，帶著全村人很是干了些事，村里人也多多少少能找到些錢。最近兩三年，村里的事情突然變多。對于一個干事的人來說，就是要事多，事不多，就沒有機會，就難于發(fā)展。但問題是，這些事跟以往完全不一樣了。教育的事、衛(wèi)生的事、住房的事、民政的事、交通的事、產(chǎn)業(yè)的事……這些事，要上墻，要上網(wǎng)，要公開，要有痕跡，要守規(guī)矩。上面千條線，下邊一根針。此前，劉仁貴榮歸故里，有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支持，自己又過硬，激情滿懷，干得風(fēng)生水起，成績斐然。有人曾經(jīng)預(yù)言，下屆的鄉(xiāng)政府換屆，劉仁貴肯定是副鄉(xiāng)長無疑?？墒牵F(xiàn)在不好干了，早上睡覺睡到自然醒的情況沒有了，鳥兒一叫就要出門，太陽落山還回不了屋。很晚回到家里，茶沒有喝一杯，飯還沒吃一口，早有三三兩兩的鄉(xiāng)親坐在他家里，等著說事。麻煩的是，村里的錢不能亂用，喝酒抽煙不能報銷，婚喪嫁娶不能越規(guī)，逢年過節(jié)走訪一下領(lǐng)導(dǎo)、辦事的弟兄，都不行了。花自己的錢，也不行。每年都有紀(jì)檢的下來，有審計的下來，既明查，又暗訪，不僅提要求，更重要的是，翻帳本，查資產(chǎn)，稱斤算兩，過針過線。村上就是買把掃帚，稱斤茶葉，都要層層報批，手續(xù)完善。劉仁貴原本是辦了個建筑公司的，有大把的錢可找?，F(xiàn)在不行了，一是沒時間，二是不好操作。曾有一次，鄉(xiāng)里來人，對建檔立卡貧困戶進行核查，有幾戶和自己靠得近的，被查出不夠條件。鄉(xiāng)里要求進行公示，然后剔除，還對他進行誡勉談話，問責(zé)。不想晚上他拖著疲憊的身子，剛一推開家門，早就坐在屋里的一大幫親戚，呼啦啦站起來，團團圍住他，指的指鼻子，扯的扯衣服，叫的叫，鬧的鬧。有人說他當(dāng)了官就忘記了親戚，有的說他有了錢就沒有了恩情，有的說你劉仁貴小時候跌了崖，要不是我某某，你早就讓餓狼揀走；有的說悔當(dāng)初給他做媒，將最漂亮的侄女都嫁給了他。他沒有說話的機會，他沒有反駁的權(quán)利，他只有捏著鼻子承受。

劉仁貴的內(nèi)心動搖了，不想當(dāng)啥村官了，他餓不死，冷不死，要是不上霍家沖的當(dāng)，不回來，他現(xiàn)在的鈔票數(shù)，怕是現(xiàn)在的十倍百倍。出入高檔會所，穿名牌，坐豪車，沒啥不可以的。現(xiàn)在起早貪黑，沒日沒夜，沒有周末，少有休息，一個月下來，工資才一千多點，不夠他請一桌客，不夠他喝一瓶酒，不夠他喝一次茶。圖啥呢？不圖了。再圖就不是組織的人，就不是為人民服務(wù)的人了。他跑到縣政府，推開霍家沖辦公室的門，把印章往桌上一扔，轉(zhuǎn)身就走。霍家沖追到馬腹村劉仁貴的家里，給他講變化、講未來、講小時候的初心，講如何破解眼下的困境。

說到半夜雞叫，劉仁貴臉色稍解。他沉吟了一會說：“你說的我明白了些，工作中嚴(yán)格我不怕，也不怕要求高。我擔(dān)心的是，你們上邊風(fēng)刮得太快，不好干。你的前任張副縣長，不能說不敬業(yè)，不能說不努力。前年要我們集中精力種瑪卡，種子據(jù)說還是從秘魯安地斯山脈運來的，花了不少錢。我們不種土豆了，一心一意種瑪卡。去年說瑪卡賣不掉了，讓我們種芒果，我們就種芒果。今年卻要我們挖掉芒果種甘蔗，說這里的紅糖品質(zhì)好，在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可現(xiàn)在，甘蔗收了，紅糖榨出來了，又不值錢了……我怎么向村民交待？咹，你說？你們拍拍腦袋，今天一個主意，明天一個主意，我們下邊怎么干？”

霍家沖想不到，劉仁貴肚里會有這么多怨氣，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便繞山繞水給他講經(jīng)濟學(xué)。但劉仁貴不聽那些：“你這是書本上的，是教授們坐電腦前編的，沒用。”

劉仁貴又問：“縣長大人？還有其他要說的沒有？”

“我說得還不清楚嗎？”

“那就請你離開?！?/p>

“我要是不離開呢？”

“那就只能是我走了。”

霍家沖站起來：“老同學(xué)，等等。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兩個老同學(xué)在小學(xué)時候就喜歡聽故事，聽村里的老人講本地的掌故，聽老師講書本上的故事，要是再也沒有故事聽了，兩人就一個講給一個聽。書本上的講完了，就編。一個比一個編得好，一個比一個會說，栩栩如生，懸念迭起。但后來，兩人在一起時間少了，忙生計，偶爾見面，也沒心腸講故事?，F(xiàn)在霍家沖要講故事，顯然意義非同一般。劉仁貴站住，他不是要聽霍家沖再嚼什么筋，他冷著臉，不吭氣，他想看看這霍家沖，能表演出什么二百五。

霍家沖說，從前，有一種叫做蝜蝂的小蟲，善于負重。爬行中每遇到東西，就抓放在背上。一路走來，背負的東西日益沉重，再勞累也不停止，最終被壓倒在地，無法爬起。有人可憐它，替它拿掉背上的東西?？墒?，如果它還能爬行，又會就像原先一樣，抓取物體，再繼續(xù)行走，直至用盡全身力氣，直至跌落到地上壓死。

這是柳宗元寫的故事，劉仁貴點點頭說：“你說的對，眼下這種人不少?！?/p>

看來劉仁貴是聽懂了?；艏覜_放下心來，預(yù)備聽他的道歉和對下步工作的思考。劉仁貴笑，可那是笑里掛有霜花。劉仁貴說：“縣長大人，我一個大老粗，經(jīng)你點撥，我明白了。有的人呀，端上國家的飯碗、吃飽穿暖還不夠，還想當(dāng)官。當(dāng)了鄉(xiāng)官不夠，當(dāng)縣官。當(dāng)了縣官不夠，想當(dāng)市里的、省里的官，甚至再往上。能力才那么一點點，背負這么多東西，背不動，就讓下屬替他背。身累，心累，他不被壓死才怪！”

霍家沖愣住了。

“我聽懂了，看來，我這個決定是對的。”劉仁貴大步往外走。

想不到這家伙這樣頑固不化，霍家沖說：“我最后問你一句，你到底干不干？”

“不干！我不是蝜蝂！我這種沒有文化水平的人，有點小錢就夠了，地位和名聲，會將我壓死?！眲⑷寿F說得咬牙切齒。

霍家沖笑了，他笑得很輕松：“你不干也行。按照規(guī)矩，領(lǐng)導(dǎo)干部離任之前，是要進行審計的。你準(zhǔn)備好，明天一大早，紀(jì)檢和審計的就來。他們那一關(guān)過了，給你一個清白，你就放放心心去做生意。井水不犯河水，一輩子都行。”

霍家沖說完，扭頭就走。這下輪到劉仁貴發(fā)愣了。夜里兩點多，睡夢中的霍家沖感覺到了異常，是什么那樣的迷亂，那樣的吵鬧，像是金沙江漲水，又像是無數(shù)人來上訪。白天累夠了的他，連睡覺也十分夠嗆，慌亂中醒來，才發(fā)覺是手機在不停地響。是發(fā)生什么天大的事情了吧！

“你好，我是霍家沖，請講！”

那頭遲疑了一下：“霍縣長……”

霍家沖一聽，知道是誰了。他很清楚，這個人屁股里夾得有屎，害怕了。他為自己這一招而有些得意，心里一樂，卻眉頭一緊，將聲音壓住，拖得懶懶的、冷冷的：

“你是誰呀？半夜三更給我打電話，是漲水了嗎？是地震了嗎？是火燒房子了嗎？”

劉仁貴說：“我想了半夜，你說的是對的。我們的理想之火不能熄滅，哪怕困難再大……”

“呃，”霍家沖停頓了一下說，“你想好啦！我得看看紀(jì)檢、審計的工作是怎么安排的，能不能暫停一下?！?/p>

此后，劉仁貴沒有再說擱擔(dān)子的事，而是更加積極地投入工作。兩人見面，心照不宣。有一次，霍家沖在劉仁貴家里吃飯，照例端了一大碗苞谷酒。

劉仁貴直著舌頭說：“霍家沖，你也太狠了點。”

霍家沖笑，卻不接話。他知道，劉仁貴在某個項目的招標(biāo)上，程序不太嚴(yán)密，但已作了彌補，其他也沒有啥。他就說了那一句話，劉仁貴便時刻銘記，以此警醒，也就夠了?；艏覜_抿嘴而笑，為自己的小小計謀而得意。上面一直在強調(diào)領(lǐng)導(dǎo)干部要有基層工作經(jīng)驗，這也算得上是小小的基層經(jīng)驗吧！霍家沖微笑，舉起酒碗，咕嚕就是一大口：

“心頭有事心頭驚，心頭無事冷冰冰。”

現(xiàn)在，霍家沖就站在馬腹村村公所的院子里。這幾年，村級組織加強了，小小的辦公樓，小小的院子，都是新修的，被打理得干干凈凈。院墻上，掛了些展板，紅紅綠綠，透著些生機。從窗外看進去，村公所會議室里擠滿了人。劉仁貴坐在中間，大聲地說著什么。他動作有些大，顯然是情緒激動了的原因。任何人的成長，其實都需要磨煉，需要時間來考驗，劉仁貴能堅持下來，霍家沖是滿意的。精準(zhǔn)脫貧到了關(guān)鍵時候，村級組織是焦點，是磨心。

只要干事，只要把事情往前推，基礎(chǔ)再差，也沒有發(fā)展不了的?；艏覜_想。

四

轉(zhuǎn)了幾個拐，下了幾個坎，霍家沖來到了渡口邊。小水泥房子前，一個老人坐在長條木凳上，端著個土茶碗，看著河對面的山脈發(fā)呆。

金沙江沉重而巨大的流淌聲將霍家沖的腳步聲、喘息聲全給淹沒了。金沙江就是這樣，老是步履匆匆，老是喘，打霍家沖記事起，便是這樣。響聲太大，以至于他走到老人的身邊，老人還一動不動。老人七十來歲，須發(fā)皆白，從背后看去，還算硬朗。霍家沖一邊走過去，一邊叫：

“龍叔！”

霍家沖叫第二聲的時候，老人聽到了，他轉(zhuǎn)過身來，招招手，讓霍家沖坐下，給他倒了一碗茶。茶是苦丁茶，多喝，降燥。

“看你累的，當(dāng)了縣長，要注意身體，多歇歇！”

“是副縣長?！被艏覜_糾正。

“不是遲早的事嗎？”龍叔說，“當(dāng)了縣太爺，不要還和老百姓一樣，起早貪黑，累成狗。家里老婆孩子顧不了，親爹親媽顧不了，自己的身體顧不了。哪成！就是我，也好幾個月沒有見你了?！?/p>

霍家沖笑：“龍叔，我，這不是來了嗎？”

“是不是又為這橋？”龍叔問。在龍叔眼里，霍家沖是個十分節(jié)約時間的人，說準(zhǔn)確點，是個目的性很強的人。他的出現(xiàn)，一定是和某件事情有關(guān)。

葉舟 書法

橋的事，是煩?；艏覜_點點頭。這條奔騰的金沙江，在霍家沖的記憶里，比創(chuàng)傷還更深更痛。他出生那天開始，就聽到這條河巨大的吼聲。從他睜開眼睛那一天起，就看到了無數(shù)的漩渦與急流。從他能聽懂話時起，就感覺到這條河與兩岸人的命運緊緊相連。金沙江兩岸的沉與浮、愛與痛、善與惡，都與這河密不可分。就是自己的婚姻，自己的成長，也與這條河分不開。怪了，一條河的力量居然會這樣強大，這樣桀驁不馴，這樣的不順?biāo)烊说男囊狻：髞砘艏覜_知道了，強大的東西從不會眷顧弱小。人在金沙江面前，是這樣的無助，這樣的渺小，這樣的無能。多少年以前，河兩岸的往來，就是一根長長的藤條，人像螞蟻一樣，小心地從上面爬來爬去，膽大的不要命，想過去就過去，想過來就過來。膽小的，根本不敢冒這樣大的風(fēng)險。站在河邊，牙就敲幫幫，腿就彈三弦。有爬到中途、手腳酸軟而墜入金沙江的；也有繩索腐朽、突然中斷而產(chǎn)生意外的。后來有了金屬，藤條換成了鋼索。再后來，鋼索上加了個鐵籠子，就更安全了。再在后來，鐵籠子底上裝了滑輪，裝了柴油電動機，一推電閘，鐵籠子就慢慢移動，安全多了。龍叔有著個人的苦難史，他在十多歲的時候，負責(zé)溜索活計的父親落江而亡，沒了下落，他就含著眼淚，接替父親。多少年的溜索管理中，龍叔也遇到過很多風(fēng)險，冬天在冷風(fēng)里凍病，夏天在高溫中暈厥。也曾有失手，幾次差點掉進江里。但他居然沒有死，活了下來。他知道是河神在保佑著他，他知道是父親在護佑著他，他知道是這溜索離不開他。如果他走了，真的再也沒有人能管護這溜索了。眼下這村莊里，年邁的已經(jīng)老眼昏花，佝腰駝背。年輕的要就是在校讀書，要就外出打工，誰也不會守著這荒涼的大山、固執(zhí)的河流一輩子。

河流洶涌，也不是一朝一代的事。據(jù)傳，當(dāng)年石達開就從這里走過，幾次要從這里過河，都因河流太急，而無法使用木船和牛皮閥子。他們也試圖從溜索上渡過，但每次過的人太少，過去一個，就給那邊的人捉住一個。石達開只好放棄，改在上游的大渡河邊。龍叔的爺爺?shù)臓敔斈且惠?，就親自經(jīng)歷了那一段血雨腥風(fēng)。后來，紅軍長征時，也有一部分從這里過河，那時正值枯水季節(jié)，紅軍既從溜索上過，也動用了木船皮筏。龍叔每每說起，便有些自信和驕傲。

龍叔和這河流有了感情，有愛、有痛，還有不舍。龍叔白天能看到它蜿蜒的流淌，夜晚能聽到它不止的吟唱。閑暇時，他還可以下到河灣里，捕一些魚蝦煮湯?；蛘叩缴碁┥?，找?guī)讉€好看的石頭，背回放到院子里。河里有金，但淘金需要技能，需要長時間的堅守。龍叔做不了那個。同時他覺得，只要是個有心人，處處都會有黃金。這些都是河流的給予，也是上天的恩賜。這條河兩岸往來的人，有的外出打工，有的做生意，有的走親戚，有的是讀書。他們不斷的往來，像河流一樣流動。要是沒有了這溜索，沒有了他龍叔，他們中間就沒有了連接。他們都是些堅強的人，堅韌的人，懂得感恩的人。他們有時會給上龍叔一包煙，一捧核桃，一棵青菜，或者幾塊錢。這些都不是龍叔看重的東西，龍叔能養(yǎng)活自己。但要是拒絕了，倒說看不起人，會鬧矛盾。這樣就不是龍叔的初衷。再拒絕，費話，費力，也費心。

龍叔此前有過媳婦，有一兒一女。大的還不到十歲時，她將孩子放在家里，一個人過江去給孩子買甘蔗。龍叔不要她去，說讓四川人送一捆過來就行了。但媳婦不只是想買甘蔗，是想過去看看那邊的親戚。媳婦回來時，一捆甘蔗背在背上，到了溜索的中段，累了，手松，就落入江心。樹葉一樣打了兩個旋，就不見了。龍叔順著江走了幾天，也沒有媳婦的一點影子。龍叔喊了三天的魂，燒了一堆冥紙，也沒有媳婦的半聲回應(yīng)。后來，龍叔老了，孩子也長大了。孩子們都不愿意呆在這個地方，更不要說一輩子了。兒子在外地教書，假期才會回家一兩次。女兒嫁出大山，雖說是農(nóng)村，但是在大壩子，好幾次要接他走，他不愿意。女兒沒有辦法，就只能在想起他的時候，給他打打電話，寄幾件衣服，或者食品什么的來。

扶貧上有了項目，霍家沖在鄉(xiāng)街子的旁邊弄了一片地，修了三百套安置房，小區(qū)里種了樹，有涼亭，有煅煉身體的場地。龍叔名正言順給納入了搬遷的范籌?？烧f破了嘴皮，龍叔就是不搬。

“安置房里有水有電，有廚房，在臥房，有衛(wèi)生間……”劉仁貴說。

“這里天作被、地為床，月亮星星作燈，有什么不好？”龍叔說。

“這里哪像是家，這只是臨時工作的地方啊，夏天熱得長痱子，冬天冷了患風(fēng)濕……生活還是有些質(zhì)量才好?！眲⑷寿F懂得這些。

“我住在這里，就能聽到你龍嬸說話，就能看到你龍嬸忙前忙后的身影?！饼埵逭f，“這些年老是覺得她還在?！?/p>

“掛張相片不好嗎，想要多大，我給你沖洗多大，再裝個好看的框?！眲⑷寿F說。

“哪有相片，那年頭，我虧欠你龍嬸了?！?/p>

龍叔總有些理由。村里要做的，也只能這樣了。對其他違章建筑，村里的可以強拆的，但對于龍叔這兩間破房子，他劉仁貴不好下手。要給龍叔在原址上修，也是不可能的，因為下一步過河大橋一修，脫貧工作結(jié)束，這樣的破房子，絕對是不能再保留的了。大伙都知道，龍叔內(nèi)心還有一個擔(dān)憂，就是怕失業(yè)。當(dāng)年集體經(jīng)濟時，生產(chǎn)隊給他的是工分。土地承包后，他不種地，還管溜索。沒有工分了，過河的人就給他交通費。每過河一次，給三塊錢，他也還過得去。如果是晚上有急事要過，或者送大件過河，價格就不一樣了。也有人會隨手給他塞來一包香煙，龍叔謙虛幾句，也就不推辭了。龍叔是這條河上的大王，在這條河上，他做的都是好事，是幫人引渡嘛。沒人會說他的不是，沒人會找他挑刺。

可是不離開也不行，個人再有感情，再有理由，也不是最大的理由。多少年來，村里人一直在做夢，說要是在這里建一座橋就好了。眼下，這事真能成了。金沙江雖為天塹，但和海面路段長達42 公里的港珠澳大橋、海上路段長度25 公里的青島海灣大橋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這猛虎都能躍過的峽谷，不應(yīng)該成為人們的阻礙?；艏覜_打記事起，就一直在琢磨這事兒。很小的時候，他和劉仁貴就有過這個夢想，將來有一天，在河上架一座大橋，讓人們不要因為這條河的阻隔而傷心，而貧困，而丟命。后來機會來了，他當(dāng)了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再后來，他當(dāng)了縣里的領(lǐng)導(dǎo)，他有能力協(xié)調(diào)這樣的事，他有權(quán)利安排這樣的工作。他和劉仁貴一說，這家伙也興奮得像是打了雞血，上數(shù)五代人，他們家也有人落水而死，也因大山的阻隔而代代窮困。他倆在高國書記的指導(dǎo)下，找發(fā)改委、找交通部門立項，找財政協(xié)調(diào)資金，考察國內(nèi)有經(jīng)驗的建筑企業(yè)。這些工作件件落實，風(fēng)生水起?？墒?，他沒有想到的是，龍叔聽到這個消息后，整天喪嘴垮臉，拍桌子踢板凳。要修橋、修路，將占用龍叔的一部分土地，可村里按照最優(yōu)惠的政策給予補助，龍叔居然都不同意。他不高興，他反對修橋呢！這就怪了，因為金沙江而親人喪命，因為閉塞而子女離開的人，怎么就反對這事兒呢！劉仁貴去說，不通。霍家沖就親自上陣了。霍家沖話說了一背簍說，龍叔不吭氣。

“叔，走一步天寬地闊?！被艏覜_說。

霍家沖給龍叔抽了一根煙：“龍叔，橋修好后，你這溜索我們不拆，留作文物，還掛上你的照片，寫上你的故事，讓人們參觀?！?/p>

龍叔不吭氣。

霍家沖說：“龍叔，我們給你申請低保，你每月的生活費，不會少?！?/p>

龍叔還是不吭氣。有人來要過河，他打開鐵籠子，招呼進去站好，系安全帶，發(fā)動柴油機，推上閘閥，隨著轟隆隆的聲響，溜索緩緩向?qū)Π兑苿印?/p>

龍叔的內(nèi)心是復(fù)雜的。這樣的復(fù)雜的結(jié)，是誰也難解開的。

現(xiàn)在，霍家沖來到龍叔的小屋面前，龍叔主動問他，是不是為了這過江大橋時，他就說是。

河上建橋的事，雖然艱難，也不能說沒有推進。眼下，金沙江這邊，修了三分之一。金沙江那邊，也修了三分之一。這兩邊都修了三分之一的橋，半年前停了下來，不再有動靜，成了爛尾橋。承包方層層轉(zhuǎn)包，層層剝皮，最后資金擱淺。紀(jì)委介入，認真一查，其間的黑洞不少。更麻煩的是，承包方負責(zé)人突然跳河自殺，尸骨都沒有找到一塊。留下這麻煩，高國書記帶領(lǐng)專門作過研究，霍家沖陪著縣長跑了好些部門。試圖東山再起，將大橋修好，但事與愿違。其中原因，非常復(fù)雜，事故環(huán)環(huán)相扣，矛盾互相糾纏。

紀(jì)委一直在查資金，一直在追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的一崗雙責(zé)。但在霍家沖看來，大橋沒有如期完工，不是資金上的問題，而是人心的問題。人心！他腦海里突然跳出這樣一個問題。是的，劉仁貴不想當(dāng)村主任，就是人心的問題；龍叔不愿意修橋，是人心的問題；工程中出現(xiàn)的腐敗，是人心的問題；自己的工作推不走，是人心的問題；那些人想盡千方百計，要靠近他，要拉攏他，要給他送錢，送不了活人用的錢就送死人用的錢，就是人心的問題；高國書記批評自己，自己又難以接受，難以領(lǐng)會，同樣是人心的問題。

霍家沖給龍叔遞了一根煙，自己也點燃一根。很久沒有抽煙了，煙草復(fù)雜的味道讓他難受。他咳了兩聲，硬硬地將煙霧咽了下去?，F(xiàn)在他抽煙少，縣里的機關(guān)，到處都是禁煙區(qū)，就連衛(wèi)生間，也不給吸煙了。剛一掏出煙來，就會有人善意提醒。時間一長，干脆就戒了，省得麻煩。但他下鄉(xiāng)還帶著煙，到處都是鄉(xiāng)親，都是老同事，不遞上一根還真說不過去。

“叔，你讓我過河吧！”

龍叔轉(zhuǎn)過身，整理溜索，給柴油機加了油。斜陽的余暉潑金一樣落了下來，灑在龍叔的身上。龍叔老了，這把老骨頭，再干十年，都怕夠嗆。霍家沖零距離地看龍叔。他突然覺得眼熱，心堵。

霍家沖一個人過河，他自己覺得自己太奢侈，內(nèi)心多少有些過意不去。掏了掏包，里面有兩百塊錢，他掏出來，想給龍叔，卻又覺得不妥，便塞了回去。

溜索很高，鷹飛起來，其高度也就這個樣子吧。霍家沖不是第一次坐溜索，但每次他都有這樣的感覺。腳下是鋪開的木板，從縫隙里依然可以看到遙遠而渾濁的波濤。盡管現(xiàn)在正是夏天，但冷風(fēng)嗖嗖，讓人發(fā)抖。這種不勝高寒的感覺，讓霍家沖想到了官場。

五

過了河，天暗得更快。當(dāng)霍家沖爬過溝溝坎坎，趕到鎮(zhèn)上時，天上像突然蓋來一塊麻袋，完全灰了下來。路險的地方依然險，溝深的地方依然深?；艏覜_摸摸索索，進了鄉(xiāng)政府大院。

鄉(xiāng)政府大院干干凈凈，也安安靜靜。除了院墻上有幾盞燈，辦公樓里燈光也不多。周末了，估計工作人員大多都回家了。霍家沖的鞋子與地面摩擦，響聲都有回音。這大山里就是這樣，安靜得像倒退了幾個世紀(jì)。他有意識將腳步踩得很重。

“有人嗎？”霍家沖大聲叫道。

一樓辦公室里有個小伙子，從窗子里伸出頭來，看見暮色里的霍家沖，問：“你找誰呀？有什么事？”

“我上訪！”霍家沖大聲叫道。

小伙子嚇了一跳，他立即奔出來，滿臉驚訝：“深更半夜你上訪？你是吃飽撐著了？你有啥子冤情？錢被典當(dāng)行卷走了？還是老婆被人販拐走了？”

“深更半夜？深更半夜咋了？你們的工資是按月領(lǐng)的，又不是按八小時來領(lǐng)的。所以，二十四小時內(nèi)，我想上訪，就上訪！”

小伙子看了看他：“你說的有道理，你有啥子冤屈？”

霍家沖怒氣沖沖地說，“我要當(dāng)?shù)捅?！?/p>

“老兄，低保戶也是想當(dāng)就當(dāng)?shù)?？那是有?biāo)準(zhǔn)，窮了，沒有吃，沒有穿，或者生了大病，才適合的！”小伙子笑了，“再有，你這樣子，哪像窮人？別天天享受黨的恩惠，倒騙吃騙喝，不記恩情?！?/p>

“我女朋友在金沙江那邊，經(jīng)常我過不去，她過不來。我上訪！”霍家沖又說。

那小伙子先還客氣，一聽他過河的事，氣沖上來了：“呵呵，你連這個都要上訪！我告訴你，為了這座橋，我們?nèi)l(xiāng)干部，三年沒有提拔一個，三年沒有上調(diào)一個！我們付出的多慘痛！你倒來找我們的茬！我們還正想上訪呢！你是哪里的？你是干啥的？”

的確是，據(jù)說這邊縣委給鄉(xiāng)里的任務(wù)是，不脫貧不脫鉤。而這里要脫貧，必須路通橋通?，F(xiàn)在從縣里到鄉(xiāng)里的路通了，從鄉(xiāng)里到金沙江大橋的路通了，但橋一直沒有通。這橋是兩個省分別立項、共同出資修建的。一邊出事，另一邊也跟著遭殃。

“我沒有老婆，給我發(fā)一個！”霍家沖振振有詞。不過他說的時候，臉紅了。這話是一個上訪戶經(jīng)常在縣政府大院里叫的。叫的時間一長，信訪辦才搞清楚，這人瘋了。為了得到低保，他日思夜想，得不到，腦子就壞掉，患了精神病。

正鬧著，三樓的一個窗戶打開了，一個女人在上面說：“小崔，啥事這樣鬧？”

這個叫做小崔把情況三言兩語說了。那女人說：“和他好好說，如果事情不急，讓他明天再來。”

“我要見你們鄉(xiāng)長！”霍家沖吼道：“我還餓著呢，都走不動了！

小崔估計心煩了，舉起手，又慢慢放下，作了一下引導(dǎo)：“如果餓了，我炒飯給你吃吧！”

“讓你們鄉(xiāng)長下來，陪我吃！”

“你這也太過分了！小崔說：“對不起！你回去吧！”

霍家沖還想說啥，樓上咚咚咚走下個人來。黑暗里，那女人個子高高的，十分結(jié)實，一看就是長年生活在鄉(xiāng)下的那種。

那女人說：“我就是鄉(xiāng)長，我陪你吃?！?/p>

那女鄉(xiāng)長走在前邊，霍家沖跟在后面，進了餐廳。小崔叫來廚師，叮叮咚咚開始做菜?；艏覜_說：“煮幾個毛皮洋芋，來碗腌辣椒就行?！?/p>

女鄉(xiāng)長說：“不急，有啥一邊吃一邊說?！?/p>

那個叫做小崔的人，十分意外。這鄉(xiāng)長，怎么這么客氣呀！他附在女鄉(xiāng)長耳朵邊說：“要不要來壺泡酒？”

“公務(wù)接待，不用酒的?！迸l(xiāng)長對小崔說：“你去守電話吧，這里的事我來辦?！?/p>

當(dāng)小崔在門口消失了，兩人互相指了指，哈哈大笑了起來。

女鄉(xiāng)長指著霍家沖說：“你這個人真逗，到我這里來上訪，想當(dāng)貧困戶！還要讓我給你發(fā)老婆！我只要把你的財產(chǎn)一公示，你怕要成為網(wǎng)紅，怕要笑死一大堆人！”

“我說的是十年前，”霍家沖說：“藍焰，那時候我沒有家，沒有老婆，沒有車，沒有房子……”

“十年前？”這個叫藍焰的女鄉(xiāng)長眼眶紅了。

是呀，換誰也難以啟齒那段往事。藍焰是金沙江西邊的人，霍家沖是河?xùn)|的人。兩邊相比，河西條件要差一些。剛上小學(xué)時，藍焰的父母便把藍焰送到河?xùn)|讀書。藍焰住在親戚家，每個星期，或者更長的時間，藍焰才會回去一次。藍焰和霍家沖就在一個班，兩個學(xué)習(xí)都不錯，兩人都在暗里較勁，恨不得盡快超越，將另一個落得遠遠的。從小學(xué)到初中，從初中到高中，再到河?xùn)|市里的大學(xué)，兩人都在互相爭先。這樣的長時間在一個班，這樣的長時間里，兩人的學(xué)習(xí)都不相上下，兩人肯定就有故事。這不，兩人從對立、猜疑、嫉妒，再到關(guān)注、好感、暗戀，最后居然就好上了?？僧?dāng)兩個墮入愛河后不久，他們就畢業(yè)了。兩人各分東西，藍焰回河西中學(xué)教書，霍家沖在河?xùn)|的鄉(xiāng)政府辦公室。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霍家沖要她到河?xùn)|，工作上的事，他會找人幫助。藍焰則要他到河西工作，因為她們家只有兩姐妹，父母希望霍家沖入贅。兩人誰也沒有說服誰，一個坐在河?xùn)|的岸邊，流淚，往河里扔石頭。一個坐在河西的岸邊痛哭，不肯回家。那幾天，龍叔嚇得腿都軟了。他生怕年輕人不醒事，一步跳到河里就麻煩了。此前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過。他一會兒溜到河?xùn)|，把霍家沖叫到河灘，一起揀河浪沖來的好看的石頭，告訴他人生要美好就得在驚濤駭浪中歷練，還要不怕被拋棄；一會兒又溜到河西，拉著藍焰一起爬山，他們站在高高的山頂，龍叔手指蒼茫的群山，告訴她說腳下的山雖然高，但太平凡了，人生還有比這高的山峰，人生的風(fēng)景比這更美，而愛也是。事實上，這樣的道理他倆都懂，只不過龍叔在這個節(jié)點上，制止了他們往死的方向去想。他們不死了，而是往活的方向努力。他們在各自的工作單位拼了命，都在不斷地進步，得到了認可。霍家沖當(dāng)了副鄉(xiāng)長，鄉(xiāng)長，提拔為縣里的副處級干部。而藍焰也通過考公務(wù)員崗位，從學(xué)校走到鄉(xiāng)婦聯(lián)，再下到金沙江邊，當(dāng)了副鄉(xiāng)長、鄉(xiāng)長，縣政協(xié)副主席的崗位也早給她預(yù)留。他們互相很少聯(lián)系，但對方的一舉一動，都清清楚楚。他們各自成了家，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自己的愛，也有自己的痛。

他們因為修這金沙江上的橋而在公共場合見過幾次面，各自站在自己的立場上，針鋒相對，矛盾之后再形成統(tǒng)一。工作告一段落，大家就各走各的，互不影響，少有牽掛。都老江湖啦！每次見面，他們并沒有太多的尷尬，兩人配合得很默契，仿佛之前就背過臺詞似的。

“聽說你也不太順利，上了副處級，工作相反步履維艱，沒有了此前的風(fēng)生水起?！睅讉€簡單的炒菜上來，藍焰給他舀了一勺炒肉，不泌油，她知道他喜歡這種油漉漉的感覺。

霍家沖餓狠了，將又香又辣的油汁往飯里攪拌了兩下，就往嘴里塞。一碗飯咽下了，喝口湯，胃沒有先前的抓心了。他自我解嘲：“工作都順風(fēng)順?biāo)蜎]有意思了。我記得小時候，有天夜里，夢到有人扯著我的腿不放，疼醒了，好害怕。第二天告訴我爹，他不說話，拿來一根皮尺，往我身體上下一量，拤出一截說，你長高了。后來，每有疼痛的時候，我就這樣理解。甚至常常希望疼?！?/p>

霍家沖的語言常常出彩，這是當(dāng)年藍焰看重他的原因之一。語言出彩，并不只是嘴唇薄，關(guān)鍵得腦子里得有貨。

“你呢？你疼不？”霍家沖問。

怎么不疼呢！一個女孩子，要在這樣偏僻、荒涼、貧窮的地方，與村民們一起耕作，一起解決問題，真的不容易。好多從縣里、從州里下派來的干部，呆上一年半載，都走了。只有藍焰，一來就快十年。藍焰的丈夫在州里工作，孩子生下來就是丈夫照管，從幼兒園讀到小學(xué)，其中的辛苦自不必說。藍焰要從鄉(xiāng)里到州里，越野車也得跑三個小時。遇上下雨下雪、泥石流、山體滑坡，就更麻煩。近兩年，脫貧攻堅任務(wù)更具體，脫貧時間按倒計時來算，她就更離不開了，一兩月難得回家一次，回一次很快就要離開。雖算不上什么生離死別，但她這種與家人的生活方式，的確不是太正常。孩子和她陌生了，她在與不在，孩子都不在意了。丈夫也對她意見很大，最近，二胎政策放開，丈夫希望她能再生一個，問題又出來了。藍焰一口拒絕。溝通失敗，丈夫?qū)λ永淠?。她一月兩月不回去，也不會給她打個電話，不發(fā)一個微信。更麻煩的是，前幾天，有閨蜜吱吱唔唔給她打了一個電話，要她注意這注意那。她聽了半天，明白了，丈夫有了外遇。她的心里像是有人突然死死捏了一把，好一陣沒有喘過氣來。她臉色蒼白，虛汗直流，目光呆滯。當(dāng)時她正坐在一個農(nóng)戶家的火塘邊，一邊詢問一邊填扶貧的調(diào)查表。她的樣子，把此前很反感她的那家人嚇壞了。女人要扶她躺下休息，男人卻燒起松柏、香燭，打起羊角卦，圍著在她身邊，又是跳又是唱，善良的一家是要給她驅(qū)鬼呢！她擺擺手說，我是鄉(xiāng)里的干部，不能信這些呢！她內(nèi)心清楚，真正的鬼在哪里，真正的鬼是啥。但那家人根本就不聽她的，說今天不將鬼咒走，他們家就對不起鄉(xiāng)長。甚至說如果他本人法力不夠，他們就要去涼山深處請祭司來。

真正的鬼是窮鬼。藍焰說，窮鬼不是單一的一個鬼，一種鬼，他們是一個群體，他們身邊還有懶鬼、病鬼、餓鬼、嫉妒鬼、霸道鬼等，它們以窮鬼為核心，圍在窮鬼身邊，給它添油加醋，出謀劃策，助紂為虐，什么方法壞就用什么方法，什么事情臟就干什么事情，什么手段絕他們就用什么手段。如果我們制服不了它們，它們就會占領(lǐng)整片大山、整條河流、整個山寨、整個屋子，甚至我們的內(nèi)心。那樣，我們就吃不上飯、穿不上衣、住不上房、讀不上書。那樣，我們就只能等死——不，死都死不了，我們只能承受它們的羞辱，永生永世。

一家人聽到這話，一下子呆住了。他們?yōu)槭裁簇?？是因為男人整天喝酒，不種地，不養(yǎng)羊，也不外出打工，醉了就打女人，或者一兩天不會醒來。這樣不窮才怪。藍焰突然發(fā)覺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口才，從未有過這樣的說服力，從未有過這樣的思想，她幾句話就抓住了事情的要害，自己瞬間變被動為主動?？磥?，悲傷的情緒居然會有著讓人想象不到的創(chuàng)造力。

葉舟 書法

回鄉(xiāng)政府的路上，藍焰的心又開始疼。當(dāng)年和霍家沖分手后，藍焰發(fā)誓不再找男人。那種誓言可以理解，青春期嘛，說啥都行，過激往往是年輕人的毛病。那個交通局當(dāng)工程師的男人，一直就盯著她不放。每天都在她上班之前，去她住處的樓下，等她出門來，陪她到單位，自己才去上班。每到下班時，提前就在單位門口等著，陪她回家，或者她赴宴的地方，然后獨自回家。藍焰從住處到單位，不算遠，但要經(jīng)過一條偏僻的小巷。好幾次，要不是他在場，可能還真會出事。那巷子里有幾家酒吧，見女人就胡亂出招的小混混，還不少呢！藍焰的以身相許，是兩年后的事了。當(dāng)她得到霍家沖結(jié)婚的消息后，信念終于動搖。而他們結(jié)婚，是因為藍焰當(dāng)了副鄉(xiāng)長，分管交通。工程師幫了她很多忙，項目的爭取，圖紙的設(shè)計、經(jīng)費協(xié)調(diào)，工程師都起到了非常關(guān)鍵的作用。

有這樣的男人，還會有什么不可靠的？于公于私，都是大好的事情。藍焰在心里惦量了一下，眼下這個男人，恐怕比那個霍家沖實在多了，霍家沖太聰明、太固執(zhí)，密不透風(fēng)，太像一個官員了。即使和他結(jié)了婚，不見得就會有多幸福。林里的果子，最好吃的，并不是在季節(jié)的最開始。這樣一想，她像是吃了個定心丸，放放心心把自己嫁了出去。結(jié)了婚后，他們很幸福，他們?nèi)缙谏藗€大胖小子。藍焰在鄉(xiāng)下工作，帶兒子就是丈夫的事情了。日久天長，兒子和丈夫更親，好像見她不見她，都無所謂了。

“你為什么喜歡我呀？”藍焰問。

“喜歡你的大屁股?！惫こ處熤毖圆恢M，說得很精準(zhǔn)?？磥?，工程師目測不只一次兩次。

工程師精于計算。藍焰突然感覺到，丈夫每每跟在她的背后，好像都是在計算著她身體各個部分的面積、體積和重量，計算著他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地方。藍焰臉?biāo)查g緋紅，她按住丈夫就是一場好打，直到丈夫再三告饒。藍焰出生在鄉(xiāng)下，小時候沒少放羊、砍柴、追野兔，腰腿結(jié)實一些倒是真的，胸部豐滿一些也是真的。丈夫待她發(fā)泄得差不多了，才說：“我們老家有句話說，屁股大的女人，能生娃?！?/p>

藍焰認真地說：“可是，我們只能生一個呀！”

“只能生一個就生一個，可以生兩個就生兩個。”工程師說的也沒有錯。

本以為就這樣下去，國家突然來了政策，可以生二胎了。這消息對于男人來說，是好事?？蓪τ诖蠖鄶?shù)女性來說，相當(dāng)于災(zāi)難。當(dāng)工程師從州里坐車，風(fēng)塵仆仆到鄉(xiāng)政府，和她商量生二胎的事時，藍焰一臉茫然。她天天和老百姓宣讀這些政策，可她就從沒有考慮過居然和自己有關(guān)?，F(xiàn)在工程師一說，她一口就否定了。的確，她在鄉(xiāng)下工作，在任務(wù)這么重的節(jié)骨眼上，如果花兩年時間去生一個孩子，她的工作怎么能接上？怎么能干好？她說了很多道理，希望工程師能夠理解。工程師一言不發(fā)，工程師是認真的，他是三代單傳，一直夢想著在他這一代，會多有些香火?，F(xiàn)在機會來了，他肯定不會放棄。

“你再生一個，也是在落實國家政策，也是在為國家作貢獻呀！”工程師說。

藍焰并不想執(zhí)行這一政策，也不想作這方面的貢獻。想不到的是，工程師在她身上失望之后，卻在別人身上點起了希望之火。藍焰捂在被子里哭了一個晚上，淚水流干，她算是理解工程師了。如果自己是一個男人，恐怕也會這樣做。

現(xiàn)在面對霍家沖，藍焰覺得自己又疼了，疼得無藥可治，疼得無法控制。家里情況如此，而鄉(xiāng)里更是紛繁復(fù)雜。要脫貧，就得抓種植，抓教育、抓產(chǎn)業(yè)、抓交通、抓就業(yè)，還得抓班子，抓隊伍，抓規(guī)矩，抓思想建設(shè)……一個女人，把繡花的功夫都使出來了，一針一線，一行一列，她最指望的，是再過兩年，當(dāng)轄區(qū)內(nèi)的一家一戶都脫貧，她就可以回城了，就可以與兒子相守在一起。

這些話，藍焰不能和眼前這個男人說。這個叫做霍家沖的男人，已經(jīng)不再是自己的知己了。有些話，多一句都是累。即使掏了心，不見得能解決問題，相反授人以柄，讓人笑話。但工作上的話要說，特別是金沙江邊這半拉子工程，一定要往好里說，一定要往成里說。說它好，說它成了，它就會真的好了，會真的成了。這是她在一線工作多年的體會。

于是他們就開始說這修了一半橋的事。他們一直說，說到半夜三更，說到草尖上的露水上來。但有些話只能點到即止，兩個掌握著基層政權(quán)的人，有時像是親密無間的好朋友，有時卻又像是推太極的高手，你進我退，你來我往，綿里藏針，不肯善罷干休。說到最后，霍家沖突然問：

“按照河西的風(fēng)俗，如果收到來路不明的東西，估計是很多錢，或者珠寶瑪瑙，怎么辦？”

藍焰睜大眼睛：“縣長大人，你開玩笑吧？”

“真的，一大箱，很沉。”

藍焰說：“你找死！”

“是死要找我了?！被艏覜_說近一段時間來，以各種方式給他送東西的太多了。那不是啥好東西，那是炸藥。

“你給出出主意吧！”

藍焰讓他快退，激流勇退，找一個人大、政協(xié)副職那樣的崗位，再不，調(diào)研員也行。

藍焰說：“你也不年輕了，要從政，得再早一些。再有，盡管你很了不起，但我覺得你定力還不夠，要再上重要的位置，恐怕難?！?/p>

霍家沖突然后悔，在藍焰面前，自己露的太多了?？谝换?，什么都說出來了。說了這些，卻又一點用也沒有。

小崔一直往屋內(nèi)伸腦袋。他先是搞不懂，一個上訪戶，鄉(xiāng)長居然對他那么好。后來才發(fā)覺他們倆是熟人。再后來，他聽到兩人在說些婚姻上的事，才發(fā)覺他們之前是有故事的。他有些尷尬，覺得這個男人太狡猾，覺得自己不能再在他們中間打夾岔，暗地里跺了一下腳，正要回去睡覺，藍焰讓他去食堂，配合廚師再弄些吃的：

“燒烤吧！大竹簽子串肉，苞谷烤酒。酒用角落最里的那一壇。”

霍家沖睜大眼睛看著藍焰。

藍焰笑：“我請客，不用鄉(xiāng)里一分錢。這是規(guī)矩，放心?！?/p>

很快，小崔弄好了，將火爐搬到廊檐下。小崔只好陪著，三個人，一邊烤菜，一邊舉杯，硬是坐到太陽東出。

六

霍家沖回到家，已經(jīng)是第三天下午了。屋里靜悄悄的，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一個人也沒有，敢情妻子領(lǐng)著孩子，去岳母家了吧。洗了一把臉，煨了一杯開水喝下，往沙發(fā)上一靠，他覺得舒服了些?？乃駛€黑布口袋，一下將他的頭套住。

夢里也不舒服，原因是金沙江的水太響了，像一個又一個的悶雷在屋外炸響。老輩人說，干了壞事，會被天打五雷轟。村子里誰家的孩子不聽話，做了不該做的事，常常會被大人拖到金沙江邊，讓他聽響得怕人的聲音：“炸雷的聲音比這大，你要是干了壞事，天地不容！”這種教育的方式毒辣得很，但很奏效，所以村子里多是善良之輩，違法犯罪的不多。

睡夠了，醒了?；艏覜_滿意地打了個呵欠，摸過手機打開。一時變得好熱鬧，微信的聲音，短信的聲音，QQ 的聲音，此起彼伏，仿佛波濤滾滾金沙江?；艏覜_感覺又上班了，門被推開的聲音、電話鈴的聲音、電腦鍵盤打字的聲音……一直持續(xù)的，是電話的聲音。他不想接，后悔開機。猶豫了一下，又怕有災(zāi)情和意外。再次呵欠，他接通電話。

是妻子打來的：“你在哪？你現(xiàn)在在哪？”

“我在家里呀。你是不是帶孩子去外婆家了？”

“你讓我急死了！你到底去了哪里？”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這女人，不就是一宿沒有回家嗎？就驚慌成這個樣子。

“你別走！你就呆在家里，我很快回來?！逼拮诱f。

剛掛掉，手機又響。靳東書記說：“你終于接電話啦！”

“看來你沒少打我電話?！被艏覜_笑：“是有什么重要指示嗎？”

“你讓大伙急壞了！”靳東書記說：“高國書記作了指示，你再不出現(xiàn)，我們的搜救小組都要出發(fā)了！”

霍家沖嚇了一跳，這禍惹大了：“那我得快給高國書記報告，我沒有失蹤，是回了老家一趟?！?/p>

“你過來一下，我們要當(dāng)面打開你上繳的箱子。”

“箱子？什么箱子？”霍家沖想了一會，才記起那天他上繳的東西。

“紀(jì)委出兩個證人不就行了嗎？”

“還是過來吧，我等著你?！?/p>

紀(jì)委書記和他雖然同一級別，但他有監(jiān)督同級黨委的權(quán)利，所以霍家沖對他，還得禮讓三分：“好，您安排了，我很快就來。”

霍家沖換了件衣服，出門打車。半小時后，他趕到了縣紀(jì)委。進了靳東書記辦公室，靳東書記示意他坐下。屋子正中，就是那一個大大的紙箱。靳東書記說：“我們先用儀器檢測過，里面沒有炸藥和毒品，可以打開了?！?/p>

工作人員過來，用裁紙刀對捆綁住的包裝帶和層層泡沫小心切割。是人民幣？還是美元？是珠寶？還是文物？霍家沖不得而知，他心吊得老高，心怯，說不準(zhǔn)，這東西比炸藥和毒品厲害，將他霍家沖推到不可預(yù)知的高度。

紙箱打開，一切都出乎意料，一大堆發(fā)黃的冥錢，中間包了幾塊破磚頭。

按照金沙江邊的風(fēng)俗，這是給亡人的買路錢，新亡人到了另一個世界，要通過很多關(guān)卡，必須用錢打通關(guān)節(jié)，大神小鬼才會開門讓路。路邊有土地神，河里有溺死鬼，樹上有樹神，草叢里有草鬼，不打發(fā)點，他們會死磨爛纏，不給通過，甚至?xí)[出些意外來。而死去多年的人，他們成了鬼，他們的吃喝拉撒，也需要人間的照顧，冥錢是最直接最有力的幫助。

靳東書記一臉鐵青，嘴唇都有些發(fā)抖：“居然這樣……你也別放心上，這不是給你的冥紙，這是腐敗份子給他們自己的冥紙！過不了幾天，一個個都會落進我的甕子。只是，昨天到今天，你不給組織報告，突然失蹤。這一段空檔，你去哪里了？是害怕了躲起來？還是干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呃……”霍家沖不知說什么好。關(guān)掉手機，渡過金沙江，是他的惡作劇。一個小小的惡作劇，產(chǎn)生了這樣的麻煩，這是他所沒有意料到的。而某些人為達到某種目的，在他身上實施的種種惡作劇，更是他所意料不到的。

靳東書記早年在過部隊，轉(zhuǎn)業(yè)后一直在紀(jì)檢部門工作。辦事截鐵斬釘，說一不二，風(fēng)風(fēng)火火。他來紅谷縣當(dāng)紀(jì)委書記，已經(jīng)兩年多了，對全縣的紀(jì)檢監(jiān)查工作，熟悉得很。每個科級以上的干部，他都了如指掌，他們的前世今生，他們的愛好、性格，他們的財產(chǎn)，他們的成長方式，他都熟悉得很。每次高國書記要提拔干部，都要將他和組織部長同時叫來，聽他們的意見。所以經(jīng)他們提拔的干部，很少有帶病的，很少有拉稀擺帶干不成事的。對于霍家沖，靳東書記是熟悉的，是知道的。這樣一個干部，放在哪都是優(yōu)秀的，他都會把工作干好。但優(yōu)秀并不等于沒有毛病。毛病這東西，有時是股冷氣，會讓莊稼停止生長，會讓人打抖打顫；有時又是只蚊子，嗡嗡嗡飛來飛去，找準(zhǔn)機會，叮得人難受，讓人不安，卻又難以將其捉住；有時像某處滲出的水，多數(shù)時候不礙事，而一旦發(fā)作，會令大壩崩潰。靳東書記最關(guān)注毛病，他治愈過不少有毛病的人，也看到不少有毛病的人，病入膏肓，無可救藥地走進大牢。

霍家沖肌體健康，但毛病不少。靳東書記十分看重他，將心比己，希望他成長得更好些：“工作中會有很多問題，也有很多不適應(yīng)工作的人。人身體里這種東西，你怕他，他就不怕你，會來欺負你。你一身正氣，不怕他，他會怕你?！?/p>

霍家沖點點頭，笑了一下。該做啥就做啥吧，風(fēng)來了，別只去躲雨；下雪了，別只顧防寒。

第二天，縣政府網(wǎng)站發(fā)布了頭條新聞，人們再次張大嘴巴。他們有限的腦袋里，無法將這些復(fù)雜的事情整理清楚。霍家沖還在，還在參會，還在發(fā)言，還在安排工作，還在下鄉(xiāng)調(diào)研。視頻和照片上的霍家沖，和往常沒有啥不同的。發(fā)言的內(nèi)容是，連心橋?qū)⒃谙略吕m(xù)建，并設(shè)置了倒計時，立下軍令狀，說明年春天，將建完通車。有人搖搖頭，暗自嘀咕：唉，這個很能折騰，也時時被折騰的人，曉不得他又會干出什么讓人意外的事來。同時也有人為自己的一驚一乍而暗自好笑，愿人好，才是真的好。啥事都往壞處想，箱子里恐怕不僅有炸彈，還有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