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羽
美,總是躲躲閃閃,“藏貓兒”。若想和它照面,還需“緣分”,要看有緣無緣了。舉一例,白石老人有一經(jīng)典名作《蛙聲十里出山泉》?!巴苈暋泵篮??夏夜蛙聲,咯咯咯咯,聒噪人不得入睡,何以言“美”。然而,這要看聽者為誰了。且看辛稼軒《西江月》:“明月別枝驚鵲,清風(fēng)半夜鳴蟬。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毙良谲幝牫觥懊馈眮砹?,因為他從蛙聲里感到了稻花香氣。“稻花香”意味著年景好,民以食為天,意味著老百姓能吃飽肚子了,豈不是天大喜事。如若辛稼軒沒有這樣心思,那蛙聲之“美”,就和他“藏貓兒”了。知乎知乎,那“美”不只關(guān)聯(lián)著眼睛耳朵,也關(guān)聯(lián)著心態(tài)哩。
“蛙聲十里出山泉”是清人查初白的詩句。查初白和辛稼軒一樣,也感覺到了蛙聲里的“稻花香”,發(fā)揚之,光大之,不止“一片”了。一個“十里”,一個“出”字,使蛙聲更具有了旺盛的生命力而波瀾壯闊、浩茫廣遠了。
齊白石農(nóng)家出身,更能深感蛙聲之“美”,又將詩詞中的“蛙聲”轉(zhuǎn)化到繪畫中來,用耳朵聽的,變成了用眼睛看的,異體而同化,妙哉。
這使人想到了“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且看畫中的幾個小蝌蚪,在這兒是個啥角色,打個比喻,中藥里有一味藥,叫“藥引子”,能把另一味藥的藥性引發(fā)出來。蝌蚪起的就是“藥引子”作用,用它引逗人們聯(lián)想起蛙聲。明乎此,也就明白了既不能把它畫得太像,也不能畫得不太像,約略像個蝌蚪樣兒,方恰到好處,這不妨叫作點到為止,“點到為止”是不是和“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沾上點邊兒了?!
畫中物象,不等同于生活中的真實事物,生活中的事物,一旦進入畫中就具有了“假定性”,換個說法,也就是合理的虛構(gòu)。明乎此,也就明白了為何作畫要“妙在似與不似之間”。
或曰,只要將蝌蚪“點到為止”約略像個蝌蚪樣兒就能使人聯(lián)想到“蛙聲”了么,也不盡然。事物都是相對的,都是有條件而存在的。它還必須靠了畫題“蛙聲十里出山泉”的“蛙聲”的暗示,以及山間溪水的急流,才能調(diào)動起欣賞者的不同感官,使之互相打通而“視形類聲”。
點到為止的“止”,《大學(xué)》開篇也曾講到過?!爸埂薄爸褂谥辽啤?。用《大學(xué)》的大道理套一下作畫作藝的小道理,這“至善”就是恰到好處之“處”。又看來,如要“點”到恰到好處之“處”,并非率爾揮毫就能信手拈來,不見賈島為了和尚的那個小門兒“推”來“敲”去乎。
讀《齊白石研究》,見有一段文字,抄錄如下:“‘似與不似之間者,本來是董其昌的話頭,所謂‘太似不得,不似亦不得,要處于‘似與不似之間是也。而后,惲壽平接過這個話茬,所謂‘其似則近俗,不似則離形是也。但集大成的,還是王文治。王文治在觀賞了董其昌的臨古帖后題道:‘其似與不似之間,乃是一大入處。似者,踐其形也;不似者,副其神也。形與神在若接若不接之間,而真消息出焉?!?/p>
我聽到“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這句話,是在二十世紀(jì)五十年代。有的說是齊白石說的,有的說齊白石之前也有人說過類似的話,秋風(fēng)過耳,未深推求。
董其昌除了“似與不似之間”的話頭,還有“生與熟”。所謂“畫與字各有門庭,字可生,畫不可熟。字須熟后生,畫須熟外熟?!薄爱嬳毷焱馐臁?,像繞口令,難得其要領(lǐng)。
鄭板橋?qū)ⅰ吧c熟”講得就辯證了些?!爱嫷缴鷷r是熟時”,謂為生和熟在一定條件下可以往相反方向轉(zhuǎn)化。較之董其昌,后來居上。
俄國的施克洛夫斯基,也看到了“生”是個好字眼,說“藝術(shù)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只是“陌生”行么,人們看得懂么,不如再加個“熟”字,“又生又熟”,既新奇而又親切。
朱光潛將“似與不似”改換成了“不離不即”,謂詩與現(xiàn)實生活的關(guān)系保持“不離”,是為了有真實感,保持“不即”,是為了有新奇感。
以上摘引,應(yīng)說是“語錄”。既為“語錄”,要言不煩,然而只言片語,難免詞意含混?!八婆c不似”可作“像與不像”解,可作“形與神”解,可作“意象”解,可作“熟與生”解,也可作“不離不即”解,量身裁衣,視其語境而定。要之,是“之間”的“間”。這個“間”,是恰到好處,“過猶不及”,既不“過”,也不“不及”,做到這一步,真真要看藝術(shù)修養(yǎng)功夫了。
“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就字面上看,似是繪畫之法,遠非如此,實是已關(guān)聯(lián)到作品與欣賞、作者與讀者兩相互動的更深層面,由“技”而“道”了。
已是老生常談,一件藝術(shù)作品的完成,是作者和讀者的共同合作。作者的作品,只是完成了創(chuàng)造的一半,另一半則依賴于讀者的再創(chuàng)造。打個比喻,作者的作品只是個“場地”,給讀者的想像力提供充足的活動空間,而讀者則以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的聯(lián)想與作品的暗示相互動,兩相默契,如珠之旋轉(zhuǎn)于盤而不出于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既是欣賞活動過程,也是藝術(shù)作品的完成過程。明乎此,也就明白了“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的“間”,也就是讀者的想像力馳騁的活動空間。
是、似同音,但“是”不如“似”對人們更有吸引力?!笆怯暌酂o奇,如雨乃可樂”,真物兒引不起人們關(guān)注,不是那物兒又似那物兒的物兒才能引起人們的好奇。更有意思的是清人張潮的話:“情必近于癡而始真。”“近于”也就是“似”,不能真癡,也不能不癡,而是似癡,情乃見真。你看這“似”字來勁不來勁?《藝概》:“東坡《水龍吟》起云:‘似花還似非花此句可作全詞評語,蓋不離不即也?!辈浑x不即,疑似之際,而真消息出焉。齊白石的“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就是“似”,而不是“是”,這話雖不是他首創(chuàng),但自古迄今明此理的畫家多矣,而能以天才的多樣的繪畫典范驗證之發(fā)揚之者,首推齊白石。
瞅著這幅畫兒,實在顧不得再言及筆墨了。或問:評論畫兒不言筆墨言什么。我說:最好的筆墨是令人感覺不到筆墨。問:那你感覺到了什么。我說:厚集其氣,戛焉有聲。瞅著眼前的畫兒,耳朵里隱隱然似有《十面埋伏》琵琶聲,幾只青蛙、蝌蚪竟攪出這么大的動靜。問:什么動靜?我說:風(fēng)檣陣馬。
我讓一個孩子看這畫兒,他說是青蛙、蝌蚪兒。我問:它們干什么哩。他說:是游泳比賽哩,爭第一哩,真?zhèn)€的玩兒命哩。小孩子說話,比筆啊墨啊更能觸及到要害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