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實
頭等艙的情感空間,鐵道般的倫理準(zhǔn)則,車頭似的工作速度,構(gòu)成了他的整個生活。
疼痛,憂傷,滾開吧,讓他繼續(xù)先前的日子,別再苦苦將他折磨。
他的臉色已很蒼白,他已不再刮胡須了,他已開始掉頭發(fā)。
他喘息著,講述著,他的濃墨重彩的一生,或者淡如清水的一生。
我默默地傾聽著,他的呼吸深且重。
他不再吃東西了,他只吸了一下冰塊,然后,就是開始吐血。
大出血,內(nèi)出血,不見任何傷口的出血。
他說不要死在床上,就是撞車,砰地一聲,也比死在床上要好。
他的體內(nèi)滿是病毒,每一個都那么猖狂,而且個個戴著桂冠。
他的身上滿是疤痕,各種化驗留下的疤痕,各種打針留下的疤痕,各種輸血留下的疤痕,各種灌注留下的疤痕。
紅的黑的和棕的,紫的黃的和綠的,就像一塊腐敗的生肉,就像一個過期的面包,就像一桶發(fā)霉的奶酪,就像一只爛熟的水果。
治療的結(jié)果只是讓他受到更多痛苦的折磨。
他就這樣躺在那里,皮包骨頭,不再講話,眼睛偶爾眨動一下。
接著,又是插管子,從氣管里插進去,上了呼吸機。
他的瞳孔在擴散,他已不能自主呼吸,前兩天還說說笑笑,轉(zhuǎn)眼之間就不行了,叫人怎么能夠相信。
人世的風(fēng),款款的。哪一陣是童年的?哪一陣是少年的?哪一陣是青年的?哪一陣是中年的?此刻,老年,風(fēng)剛吹來,他就委地在秋天的枝葉疏朗的樹林里,晨霧般的,煙雨般的,隱隱約約,無聲浮動。
死神就在我們身邊,活著就像一個夢,現(xiàn)實漸漸越來越遠(yuǎn),遠(yuǎn)得成了一個點。
人世的風(fēng),呼呼的,放大的夜在變冷,縮小的夜在變暖,嫩綠的,仍活在自己腳下的泥土中。
虛無的臉,慵倦的,目光巖漿似地凝固,由紅變黑,從黑變紫,恍如過去的某些日子。
就這樣,他走了,仍要在那冰柜里,睡上那么一星期,等著那個追悼會。
那么狹窄的冰柜呀那么冰冷的冰柜!
為了什么?為了告別,為了一個告別儀式。
是誰告別?向誰告別?告別了就告別了嗎?
也許告別了,也許沒告別,那要看是對誰了。
人活著是為了這個肉身而活嗎?有的人可能是,有的人卻不是。
人活著是為了那顆看不見的心。
在這梅花綻開的季節(jié),他睡在那冰柜里,能聞到這梅花香嗎?
想來,聞不到。聞得到,又如何?
人亡梅花落,不見梅花落,只見白發(fā)落,只見黑發(fā)落。
人啊,對于有心人,就是為了心而活,為了看不見的心。
想起他在那冰柜里,還要睡上一星期,我的心也悲涼得貼著那些冰。
那天晚上,突然間,說到你會死,我的心就一陣難過。過后,再想,你是會死,而且我也會死的。而且,只有我死了,你才算得真的死了,因為只要我還活著,你就總在我的眼前,就像昨晚,你雖不在,你仍睡在我的身邊,你的手臂,你的臉龐,你的宛如河流的呼吸。
記得很久很久以前,那次你是受了重傷。我去看你,你還在笑,那樣笑,大聲笑,沒有聲地大聲笑。你說你的腦海里,有些東西在晃悠,一些光線般的東西。我卻看見你的體內(nèi),亮著一盞燈,一盞暗幽幽的燈。
是啊,你說,這世上,誰又能夠不死呢?再好的人也會死,也會在這世上消失,不是早,就是晚。
來的時候不是時候,去的時候也非時候,很多時候不是時候。
來的時候赤條條的,去的時候也赤條條,誰又能不赤條條?
活著原是為了死去,死去也是為了活著,幾人明白這種轉(zhuǎn)合?
即使明白還是做夢,用那被夢麻醉的舌頭,吹牛,撒謊,控訴,埋怨,短暫人生的難過難渡。
覓渡,覓渡,覓渡,人的一生都在覓渡,只是為了能夠佇立在那劃不到的岸邊。
覓渡,覓渡,覓渡,有人在那天邊招手。
覓渡,覓渡,覓渡,地鐵里滿是換氣窗,你的下一站,只有一背包。
什么時候,人才能不再像個偷渡客呢?不再偷渡自己的生活。
什么時候,人才能不再像個窺視狂呢?不再窺視自己的生活。
什么時候,人才會不再那樣苦苦等待?等待這個世界吻合你個人的隱密心思。什么時候?什么時候?什么時候?
有痛如果說不出來,這痛也就成了隱痛。痛久了,痛長了,就是隱隱作痛了。
隱痛為何說不出呢?因為它在骨頭縫里,隱得就像一些碎片,隱痛多為一些碎片。
碎片不好拔,拔它要開刀,要將你的好皮切開,要將你的好肉切開,弄得一片血肉模糊。
血肉模糊能愈合嗎?誰都不敢說。愈合后就不再痛嗎?誰也不好說。
每次摸到那塊刀疤,那塊開刀留下的傷疤,我的心又會想起你,想起那些曾經(jīng)的碎片。于是,我的心又會痛,隱隱地痛,暗暗地痛。有時,甚至,一陣刺痛。
婚姻是愛情的墳?zāi)箚??這是兒時就聽說的。你也曾經(jīng)對我說過。
愛情的尸體,從土里,從草里,從樹枝的葉子里,散發(fā)出它的氣味來,依舊還是那樣濃烈,讓人甜得有點生膩。
你能從墳?zāi)够貋韱??從那火葬場的煙囪,一個滑翔,飛回來,看這今日將出的太陽,看那日復(fù)一日的太陽。我說太陽總是新的,你偏抬杠說是舊的。
你為什么這樣愛我,你曾那樣笑著問我,我說我怕我在明天會在這個世上消失,卻沒想到你先消失。
我知你是不怕死的。你怕的是怎樣活。你怕你會背叛我??墒牵瑸楹文憔筒慌挛乙部赡鼙撑涯隳??
背叛?是的,背叛,背叛,我在背叛,我曾背叛,每日每夜,每時每刻,雖然有點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就像魚兒,順著水流,擺尾而下,不知會要游向哪里?不知到了那里之時,自己會是什么樣子?不知自己那個時候,是否還會認(rèn)識自己?
人死了,燒成灰,揚起來,最終還是落到地上,落到人的整整一生反復(fù)走過反復(fù)踐踏再也見不著的地上。
河邊的草叢里擠滿了螢火蟲。
多久了,我以為她早沒了,沒想到還活在世上,像在嘲笑流逝的時光,仿佛這條暴雨后的打著漩渦泛濫的河。
逝者如斯夫,這是種感覺,一種能夠感受時間以及觸摸空間的感覺,但又讓我有點虛幻,因為我曾親眼看到她被送入火化爐中,然后裝入骨灰盒中,然后放入墓穴之中,墓穴上是一塊石碑,周圍更是成百上千一模一樣立著的碑。
有時候,我常想,要是沒有貼心的朋友,說說話,喝點酒,那生活就堵死了,有些事真說不清。
她走后的每個傍晚,疾病雖然隨她遠(yuǎn)去,可健康也隨她遠(yuǎn)去,一切有價值的東西也仿佛都隨她遠(yuǎn)去。
我相信她總是對的,尤其是她說得對:我們還年輕,不該過分愛惜自己。將來,等到我們老了,血壓也是非常高了,再說健康也不為遲。然而,結(jié)果,她先走了。
誰又能夠理解說出我們做過的那些夢?包括那些釋夢人。
她曾那樣輕盈活潑,現(xiàn)在仍然輕盈活潑,活潑得像一片落葉,在墓碑間飄來飄去。
孤寂重返了她的生活。孤寂是否就像一處既不能說什么好的也不能說什么壞的讓人復(fù)活的地理位置?看來,她也習(xí)慣了。
每月一次的前來拜訪,見面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
母親曾經(jīng)告訴過我,鬼魂是跨不過流水的。
父親過去也常說,時光的飛逝超過預(yù)期,我現(xiàn)在也漸漸悟到這句話里的真理了。
我蹣跚地穿過墓地,夜色已經(jīng)非常濃了,今晚她是不會來了。
人們常勸我,不要老回頭盯著那些過去看,要向前看,要看未來。這話當(dāng)然是對的。但是,這里的問題是,有些人,有些事,并非你想忘就能忘了的。有的即使你砌上一堵又一堵的大墻,想遺忘,想淡漠,那記憶的滔滔洪水仍是洶涌奔騰而來將這些墻瞬間沖倒。
生與死都一樣,是偶然也是必然,你可以預(yù)料也不可預(yù)料。
死也并非全部消失,所消失的只是肉體。而精神,就像光,突然之間亮起來,活活似她來見我,走著,笑著,隨著我。
我又想起很久以前,貓頭鷹的那種叫聲。
那時,爺爺病重多年,忽然之間,有所好轉(zhuǎn),甚至能夠下床行走,繞著農(nóng)田散步了。
爺爺當(dāng)然也聽見了貓頭鷹的那種叫聲。
爺爺覺得這是生命正在向他最后攤牌,有如土塊噼哩啪啦被鏟落到棺材蓋上。
爺爺當(dāng)時念叨著,它是來索我的命了,我也相信那是真的,沒有一絲半點懷疑。
貓頭鷹在谷倉后的林子里面凄然叫著,一連叫了三個晚上。
那些晚上,我也一直待在爺爺睡的房里,看著爺爺使勁呼出那最后的一口長氣。
四周團轉(zhuǎn),靜謐無比,風(fēng)都不吹,草也不起,只有貓頭鷹繼續(xù)在哀號,宣告有人與世長辭。
露水打濕了我的鞋子。
我在想她什么樣子。
腐爛的寂靜,很漫長,漫長得人的心再靜也難得安寧。
腐爛也是一種生,只好如此思想了。
腐爛中的人,不是完整的,而是一點一點的,蚯蚓似地向前掙扎,小路般地向前延伸,在烈日下發(fā)白變硬,將柔軟的草原切分。
腐爛中的人,在草里再生。
多少次地叩頭下跪,多少回地鞠躬彎腰,背彎成了各種角度,膝跪成了各種模樣,到底想要什么呢?
在這淤泥里,草也是黑的。
伸長脖子吸一口,空氣也是粘乎乎的,一個氣泡破滅了。
這是一個腐爛的夜晚,也是一個神奇的夜晚,有風(fēng),有花,有雪,有月。
風(fēng)花雪月的世界之中,茫然飛著兩只蝴蝶。
又是誰在癡迷夢蝶?那蝶為何翻飛離別?最后落在哪片草葉?
輕輕吸口氣,想把蝶留住,可是,留不住。
朋友因愛而割愛,愛像山野的青草,割了又長,割了又長,越割它就越是長。
一聲原諒,收回傷害。不言不語,那情也在。
最后一根草,將它壓垮了,將我心中的那只駱駝。雖然這只是根草,而且是根愛的草。
駱駝并非一定要走在沙漠不可的,走在水草肥美的平原,它當(dāng)然會更愜意??墒牵擞┰缴衬?,非得借助它的力量。
沒辦法,為生存,為了適應(yīng)生存環(huán)境,駱駝成了這個樣子,成了人的沙海之舟。這舟是用血肉做的,能夠承受非凡之重。這舟更有非凡耐力,反反復(fù)復(fù)穿越沙漠。
然而,想不到,想到又如何?壓垮它的竟會是輕飄飄的一根草,一根它最愛的草。它能馱動千鈞之物卻馱不起這根草。愛的草。
總是想到一些詞,一些愛的詞,一些恨的詞。這些詞,在心里,想起又忘記,忘記又想起。這些詞,在夢里,就像在那黑夜里,草叢里,小蟋蟀的嚯—嚯—嚯——
當(dāng)風(fēng)再次吹來的時候,我們彎下腰,是的,我們是些草。
當(dāng)風(fēng)再次過去的時候,我們直起腰,是的,我們是些草。
我們總是面臨著風(fēng),面臨著帶著雪的風(fēng),面臨著夾著冰的風(fēng),面臨著含著霜的風(fēng)。可是,只要我們不死,面臨春風(fēng)還會復(fù)生。
是草,當(dāng)然就是雜的,有的高,有的矮,有的巴著地面生存。高的未必就是好的,矮的未必就是不好。怕的就是總是覺得自己總比別人要好,怕的就是總是覺得無論高矮終歸是草。
又看見了那只狐貍,正在穿過原始森林,它的爪子落到沙上,花一樣地?fù)渌访噪x。
它的尾巴高高翹起,每根毛都感受著風(fēng),那風(fēng)起于那塊石后,還是來自那片草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