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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花

2020-05-12 02:12盛非
西部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爺爺奶奶媽媽

盛非

太奶奶坐在院子里,盯著院門。門外,一米來寬的路,扭著身子,靜臥在竹山和田野間,爬向遠方。

太奶奶說,今天有客人來。每天她這么等在門口,如同雕塑。

院門掉了漆,有幾處朽了,一推一拉,吱呀一聲,仿佛要把太奶奶過去的歲月喚醒。院門外,兩邊是紅色龍爪花,太奶奶種的,蓬勃的兩排,一圈張揚的龍須,圍著滴血的紅色花瓣。花瓣向外卷曲,嫵媚、霸氣。每株開著五六朵,十來株一字排開,火熱的一片。院子是石頭砌的,石縫里綠苔鑲嵌。院內(nèi)墻腳下,一邊種著絲瓜,一邊種著南瓜。瓜藤爬滿院墻。幾條干絲瓜吊在藤上。院墻上,擱著一個金燦燦的南瓜。太奶奶說,留種的。

太奶奶坐在竹椅上,對面擺著一張空竹椅。竹椅四只腳已經(jīng)斑駁,那些斑點,像太奶奶身上的。太奶奶九十三了。歲月把她高高的個子折成一張弓。藍色碎花棉汗衫、黑色的吊腳褲、細細的腳桿,如同衣衫晾在樹枝上。風吹過,微微擺動,仿佛水面蕩起了漣漪,太奶奶的倒影一晃一晃。泛白的青布鞋,后跟的底快磨破了,走路時很輕盈,一飄一飄,像在飛。

一只喜鵲飛到院墻上,叫個不停。太奶奶咧開嘴,露出殘缺的牙根,我說了,會有客人來。她的客人是兒女。太奶奶生了七個兒女,每天,等著他們來看她。周一到周末,排得滿滿的。今天周一,是大兒子來。

三條小黑狗圍著太奶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舔著她的手和腳,討吃的。我一天沒給它們東西吃了。我自己都吃不飽。母狗沒奶,肚皮下吊著兩排空袋子。小狗很瘦,比太奶奶還瘦,眼睛凸出來,圓圓的。好多次我想要將它們?nèi)玉R路上去,太奶奶都不讓。

大黃貓三兩下爬上院墻,蹲在上面,對著太奶奶叫。它毛發(fā)發(fā)亮,圓滾滾的。它可沒少吃,經(jīng)常跳上廚房臺面,把剩飯剩菜吃個精光。

太奶奶叫我去煮餃子。餃子是爺爺買的,太奶奶給他一百元錢,他帶回兩包餃子兩包湯圓。背著爺爺,太奶奶念叨說,一百元可各買五包。爺爺不是太奶奶的兒子,奶奶惠兒才是她親生的。

太奶奶嫁過四次。她的聲音像男人,按我們那里的說法,這樣的女人命硬。第四次嫁人時,帶著幺女惠兒一起過來,母女倆嫁給父子倆,剛好兩對。那消息像風一樣傳遍遠近,很多人來看。那是太奶奶最熱鬧的一次婚禮,也是她最長的一段婚姻。一家子日子過得好好的,眼看太奶奶要打破克夫克子女的命運了,誰知道,她的第四任丈夫還是先走了,現(xiàn)今也有十幾年了。兩年前惠兒又得糖尿病死了。

我家的房子是爸爸蓋的,那時候奶奶惠兒還沒死。太奶奶出了大力,她手里有點錢,是太爺爺留下來的。沒想到,惠兒一死,爺爺也不管她了。爺爺接的太爺爺?shù)陌啵诿旱V上班。早年,爺爺右手大拇指食指弄沒了,高高興興辦了殘疾證,提前退了休,每月領(lǐng)兩千多元工資。后來,他又在鎮(zhèn)上找了份工作,有了新相好。新相好不愿搬過來,也嫌太奶奶是個負擔,說,親生兒女都不管,你管什么?爺爺就很少回來了。

我爸爸是憋了氣拼了命蓋的這個房子,所有的錢都用進去了,還借了幾萬塊。房子是很體面的平房,爸爸從網(wǎng)上百度來的式樣,四個房間一字排開,像賓館:太奶奶一間、爺爺一間、爸爸一間、我一間。房子蓋好了,爸爸才住了一天就出去打工了,賺錢還賬。要是房子早蓋幾年,媽媽就不會跑了。媽媽是四川人,她是在深圳打工時認識爸爸的,倆人又生了我。六年前,我五歲,爸爸帶我們回來,媽媽看到三間泥土屋,傻了。睡覺的地方都沒有,臨時打地鋪。那些天,媽媽像換了一個人,老對著天空發(fā)呆,眼睛紅紅的。住了幾個月后,有一天媽媽到鎮(zhèn)上給我買了很多衣服,抱著我哭,然后就消失了。

水開了,打著滾。我心里也打著滾。大黃貓?zhí)显钆_,對著我叫。我掄起鍋鏟,它轉(zhuǎn)身跑了。半袋餃子下鍋,撫平了水,不一會兒,貼著鍋底的餃子像醉漢,一鼓一鼓飄起來。我夾起一個餃子放進嘴里,嚼了兩下便全吞了。從嘴里一直燙到肚子里。我又夾起一個,狠狠吹了吹,這才小口小口吃。舀起一碗餃子,我往院子走,卻見太奶奶癡凝在那兒。太奶奶見了我醒過神來,邊接碗邊說,萍兒,記得,水果刀、菜刀擱飯桌上,等會兒給你大舅爺,遇上日本鬼子用得上。說完,對著碗口吹著氣。餃子像冒了煙,太陽光下冉冉飄著。

我沒見過大舅爺,但他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每周一,我和太奶奶一起等他。

吃完餃子,太奶奶叫我去淘米,她要熬粥。大舅爺要吃白粥,用搪瓷碗小火慢慢熬的。太奶奶挪到院墻下,坐在小木板凳上。墻角架著兩疊磚,上面橫擱著一把鐵火夾。兩塊磚中間是燃盡的灰。磚內(nèi)側(cè)的院墻上,黑黑的一道,從底部往上,由寬而窄,顏色由深而淺,如同一幅水墨畫。簡易磚灶旁邊,堆著幾枝黃色的杉樹枝、幾節(jié)樟樹枯木。

我淘過米端給太奶奶,她接過熏黑的搪瓷碗,往鐵火夾上擱了。萍兒,柴不夠,你再幫我拿些柴來。我立著,不動,說,用液化氣一樣。太奶奶將杉樹枯枝點了,說,大舅爺只吃柴火燒的。一縷青煙騰起,火光亮了,把太奶奶面部的溝溝壑壑涂上一層金光。太奶奶嘴唇開始打哆嗦,念兒,回來吃飯。我抱幾塊干竹塊,放在太奶奶旁邊。灶里,柴火燃穩(wěn)了。太奶奶用一根樹枝撥著火,念念有詞。她在和她的大兒子說話。

算起來,大舅爺應(yīng)該是個老人了,但我腦子里的他還是個嬰兒。太奶奶的故事我聽得耳朵起了繭。

十六歲那年,太奶奶在志溪河里洗衣。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河中央沖起一股丈來余的水柱,好像有什么從河底騰空而起,河水形成巨大的屏障,向四周蓋過來。太奶奶沒來得及抬頭就被卷到了河里。她嗆了幾口水才摸到木桶。頭頂是嗡嗡的轟鳴聲。后來她才知道,那是日本人的飛機。河面浮起一層翻白的魚。她抱著木桶,順流而下。

太奶奶醒來時,躺在一艘漁船的甲板上。一個滿臉胡子的中年男人,俯視著她,手里端著一個瓷碗。他用勺子舀著糖水,往她嘴里喂。

男人是個行船走四方的小商販,叫李懷中,比太奶奶大十八歲,后來成了她的第一任丈夫。他船上的餅、鹽、干魚、糖生出鉤子,鉤住她回家的腳步。她跟著他漂泊在志溪河里。

日本人像刀一樣橫擱在日子里,河中央再也沒有船。李懷中的船小心地挨著河邊行走。村子的寧靜被燒殺搶掠擰起來,埋在驚慌恐懼的腳下。太奶奶像株茁壯的野草,在李懷中的船上生根發(fā)芽,第二年生下了大兒子念兒。

念兒可胖呢,太奶奶撿了撿灶里的干柴,說,但他是個短命鬼,一歲生日那天死了。太奶奶說死像吃飯穿衣一樣,輕飄飄的。

那天是念兒周歲生日。李懷中駕著船去益陽進貨,說還要到南門口吃頓好的。念兒趴在甲板上,對著碧綠的河水咯咯笑,要抓水玩。太奶奶抱著他,讓他的小手放在河里蕩呀蕩。遠處傳來機帆船的聲音,還有槍聲。李懷中趕緊將船駛進蘆葦叢里。念兒伸手抓蘆葦玩,玩了一會兒,見船不動,就吵鬧起來。

機帆船越來越近。幾個鬼子站在船尾,端著槍。太奶奶捂著念兒的嘴,不讓他出聲。念兒的臉漸漸漲得通紅,慢慢變成紫色。機帆船開遠了,念兒沒了動靜。

灶里的火熄了,紅彤彤的火子閃亮,搪瓷碗里,粥稠稠的,冒著小氣泡。濃濃的米香彌漫整個院子。灶里明明滅滅,火星黑去,歸于灰燼。

太奶奶用抹布包著搪瓷碗的把,端起來,我跑過去接了,擱到廚房桌子上,又拿出糖,等著她一步一搖走來。她在桌子旁坐下,用勺子挖了亮晶晶的白糖,轉(zhuǎn)著圓圈灑在粥面,然后細細攪拌。桌子一邊,整齊地擺著菜刀、柴刀、剪子。太奶奶吩咐我拿出香燭。她擦亮火柴,拿起香燭,一一點燃,插在白蘿卜塊上。紅燭燃起黃色的火焰,火焰的盡頭旋著青煙,扶搖直上。萍兒,采些花來,千萬別碰龍爪花,有毒。她又叫我去采花,每次她都強調(diào)不許碰龍爪花。

走出院門,我往菜園走。菜園在屋子的右側(cè),二十來步就到了。菜園的籬障是木槿做的,開著白色和粉色的花。我視而不見,開了幾個月,當菜都吃膩了。園子里一半的土地種著花。我推開籬笆,花香撲鼻。紫茉莉招展著,綠葉間數(shù)朵花兒簇生枝端,細細的花絲從喇叭花瓣里伸出來,像探針。有些還是花苞,粉嫩粉嫩,長短不一。旁邊是一畦永生菊,細長的莖筆直,葉子生在莖的下半部,每株只開一朵花,粉色的花瓣,黃色的花蕊,不張揚,又透著淡淡的傲氣。對面籬笆下,是雞冠花和指甲花,還有月季和鐵線蓮。中間的幾畦地種著小白菜、紅蘿卜、白蘿卜、香菜。旁邊種扁豆。扁豆藤爬上籬笆,白色的扁豆藏在綠葉間。

山腳下的那一畦長長的地種著龍爪花,各種顏色的都有,白色的、黃色的、鮮紅的、粉紅的、玫瑰色的,張牙舞爪。我很少靠近它們。爺爺曾經(jīng)把所有的花都刨了,他說,栽這么多,沒人來,誰看?那段時間地空著,也沒種菜,吃不了那么多。后來,太奶奶不聲不響又種上了。爺爺見了,沒再說什么。

一只麻雀飛過來落在木槿樹上,叫聲清脆。我撿起一塊石子扔過去,麻雀一轉(zhuǎn)身,飛地坪去了。地坪前的竹林里,一群不知名的鳥兒嘰嘰喳喳。

我摘了幾枝永生菊,往回走。進到屋里,她手里拿著一件破舊的小布衣,正在說話,我不捂著你,都得吃槍子兒。她抬起頭,看到我,接了我手中的花,說,這些花可好看了,吃完粥就都帶上。我害怕她又扯著我說話,趕緊往房里跑。

不知道過了多久,肚子餓了,我按著咕嚕響的肚子走出來,見太奶奶躺在睡椅里,手里抱著小布衣和花。世界靜成一幅畫,她漸漸浮起來,模糊成無數(shù)的線條。香燭燃盡,粥早涼了。

我躡手躡腳走過去,輕輕端起搪瓷碗,走到屋外,大口吃起來。小黃貓喵喵叫著往我腳上蹭,三只小黑狗拼命搖著尾巴。我推開院門,走到地坪,把它們關(guān)在院子里。

對面山腳下,小河蜿蜒,伴著公路,不知流向何方。半年沒人來了,爺爺也一個月沒回來了。公路很長,它的另一端該連著新生活。媽媽從這兒離開,爸爸從這兒去打工,爺爺從這兒去相好家。我也想從這里出去,看看路的盡頭在哪里。不,我不能走,還有太奶奶。

一陣微風吹過,地坪前的樟樹沙沙作響,飄下幾片葉子。快中秋了。

我一勺一勺吃著粥,含著嘴里,慢慢吞咽。水一樣的日子,粥顯得更稠釅,白糖的味道裹著所有的美好,甜絲絲的,從舌尖往喉嚨蔓延。

我走進屋子,太奶奶醒了,她瞧了瞧我手上的空碗,說,我又餓了,拿瓶八寶粥來。八寶粥是太奶奶的主食,之前我上學(xué)的時候,她每天中午就吃它。小學(xué)畢業(yè),爺爺就不讓我上學(xué)了,留在家里照顧太奶奶,還說我是家里學(xué)歷最高的,他們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

我給太奶奶取了八寶粥,她把手上的永生菊遞過來,叫我插花瓶里,再去把昨天的花葬了。

太奶奶的花瓶是青花瓷的,瓶身畫著荷葉荷花,浮在幽藍的水紋里,瓶頸潔白如雪,瓶口往外張開,宛如沉靜的女子?;ㄆ坷锏脑录净ㄒ廊唤k爛,白的、粉的、紅的,艷麗奪目。我把月季花抽出來放在花籃里,將花瓶換了水,插上新摘的永生菊。

我提著花籃,候在太奶奶身邊,看著她把最后一滴八寶粥用塑料小勺子刮干凈。

太陽從東邊的山頂挪到西邊的山頂,光芒從峰頂削下來,房子的一半落在陰影里。太奶奶拄著拐杖,我一手扶著她,一手挽著花籃,向溪邊走去。小溪伴著山,往外流向志溪河。溪水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太奶奶的腳步越來越慢。我們在溪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她喘著氣,把花籃抱在懷里,喃喃地說,念兒的魂在志溪河上,這些花瓣他會看到的。

我脫了鞋跳進水里。鵝卵石沁涼,硌得腳底癢癢的。小魚游過來,在我腳上啄著,一下一下。太奶奶扯著花瓣,摘了一手,叫我撒在水中央。

月季花瓣落在流水里,像緞面繡上了花,襯著溪底明明暗暗的石頭,如舞動的紐帶?;ò觏標髯吡?。太奶奶把葉子也扯了,一片一片撒向空中,然后看著他們落在水面上,順流而下。我們向著遠方,枯坐在石頭上。

日歷又撕下一張,我和太奶奶每天早上輪流撕。今天周二,是二舅爺來。太奶奶早候在院子里了。

冰箱冷凍柜里只剩一包湯圓。過幾天就是中秋節(jié)了,還是吃面條吧。

鍋一響,狗和貓圍過來,三只小黑狗舔著我的腳,搖著尾巴繞圈圈,大黃貓?zhí)显睿瑢χ医?。我這才想起,昨天它們一天都沒吃東西。

水開了,我取面條,差點兒被一只狗絆倒。我狠狠踢了它一腳,它尖叫一聲嗚嗚跑出了門。狗的哭聲俘虜了我,我又多抽了一把面條。我洗好一把小白菜,扔鍋里,撒上鹽,倒了些油。我煮的面,要么沒熟,要么糊。面再爛,太奶奶總夸我煮得好,說煮出了幾十年前的味道。

我不喜歡自己做的面,爸爸帶我在鎮(zhèn)上吃的臊子面才好,一根一根,清清爽爽,上面蓋著一大勺臊子肉。兩個星期了,爸爸沒來電話,太奶奶笑著說,你爸爸肯定又有女人了,男人不能沒有女人。我沒搭太奶奶的腔。我的手機沒錢了,等著爸爸充值。

剛等待時,心里像長了水草。那些水草糾纏著,從心里長到腦里,長成爸爸的樣子。耳朵像施了魔法,聽不見鳥叫,連太奶奶叫喚了半天才聽見,耳邊總是手機響起的鈴聲。每次跑去拿起手機,不見聲響。那些水草又長成帶刺的荊條,扎得我心疼頭疼。我把手機摔床上,手機在床上彈跳,我又撲過去,以防它掉到地上。后來,我狠狠地詛咒石小強。石小強是爸爸的名字。我跑到后面山坡上,對著天空大聲喊,石小強,你他媽的怎么還不給我充值?山谷跟著一起喊。石小強聽不見。我把手機摔在草地上,手機保護屏被磕了一道口子,像臉上留下的疤痕,扎眼。我把手機扔沙發(fā)上,不再理會。奶奶每天給它充電,說充了電就會來電話。

面條在鍋里煮得翻滾,和小白菜絞在一起。我夾起一把面條,繞了幾圈, 舉著筷子懸在空中,黑狗拼命搖著尾巴,發(fā)出嗚嗚的乞憐聲。我把面條扔地上,兩只黑狗張嘴就咬,燙得哇哇叫。被我踢跑的那只狗又跑進來,母狗也跑了進來。四只狗圍著我,灶上的花貓偏著頭,拖著長聲,提示我不要把它忘了。我對著它們吼道,別叫。它們并沒停下來,叫得更歡了。

撈了一碗面端給太奶奶,隊伍跟著跑到院子里,圍著她轉(zhuǎn)悠。她一邊吃,一邊時不時扔下幾根面條,黑狗們歡快地叫著?;氐綇N房,只見花貓在舔著鍋邊上的面。我大喝一聲,它豎起耳朵往一邊閃。我給自己撈了滿滿一碗面,把剩下的面和湯倒在貓食碗和狗食盆里,狗們聽到聲響跑了回來,四個頭擠在一起拼命搶吃。倒是花貓,悠悠地在碗邊舔呀舔。

吃過早餐,我和太奶奶忙乎起來。

我挖了十來個紅薯?;氐皆鹤樱棠淘诖u灶里燃起了火,她把壇子里的水倒在灶里的火周圍。姥姥說,盼兒最喜歡吃燒紅薯。她接過我手里的兩個紅薯,埋在火灰里,然后叫我把剩下的紅薯都洗干凈,說要做些地王根給盼兒帶走。

盼兒是太奶奶的第二個孩子,他是在念兒死了的第二年生的。那年,太奶奶十八歲。

太奶奶的家在河邊,山坳里住著十來戶人家。李懷中長年在河里跑,待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有一天半夜,李懷中回來了,她挺著九個月的大肚子,打開門。李懷中身后還有四人,躡手躡腳,一進門就把煤油燈吹滅。李懷中吩咐她到屋外守著,說見人來就打下門。那一刻,她突然感覺李懷中好陌生,黑夜和疑慮把恐懼做成一件緊身衣,牢牢裹住她。屋子里悄悄討論著,太奶奶把耳朵貼到門上,不時聽到“鬼子”兩個字。

天上的星星隱隱約約,太奶奶一晃眼,星星掉下來,在渡口一閃一閃。誰家的狗叫起來。突然,身后的門被打開,她倚在門上,差點摔倒。李懷中叫聲“不好”,把她拖進門。狗的叫聲越來越大。李懷中領(lǐng)著大家進了柴房。柴堆下有個地窖,收紅薯的。李懷中叮囑她千萬別出聲,然后讓大家下到地窖里。地窖的木板蓋了,她這才知道李懷中不下來了,她哭起來,嘴立刻被身邊的人嚴嚴捂住了。

狗叫聲越來越兇。猛然一聲槍響,太奶奶身子抖了一下,狗叫聲戛然而止。不一會兒,一陣急促的敲門聲,然后是喧雜的叫嚷聲、尖銳的破碎聲。

太奶奶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夜晚。他們從地窖里爬出來,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李懷中倒在血泊中,胸口上插著一把短刀。

太奶奶尖叫一聲,暈倒在地,然后又被一陣疼痛扯醒,疼痛從腹部往全身發(fā)散。

日子沾滿了灰塵,太奶奶在灰塵里打滾。

三個月后,她抱著盼兒,一路詢問。她不知回娘家的路。之前回過幾次,都是李懷中把船停在她洗衣的河邊。太陽毒辣辣的,太奶奶在生和死之間轉(zhuǎn)悠。好多次她暈倒在路邊,是孩子的哭聲把她喚醒。

太奶奶看到一道炊煙。不遠處,一戶人家的屋頂炊煙裊裊。炊煙生出香噴噴的飯粒,還有米糊?;秀敝?,她看到盼兒吃得咯咯地笑。

一陣風吹過,炊煙斷了。太奶奶抱起盼兒走到屋子前,將盼兒放在臺階上,打開包袱,拿出僅剩的一個燒紅薯放在旁邊。盼兒離開懷抱立馬哭起來,太奶奶抖了一下,兔子似地往一旁的竹林閃。門開了,出來一個女人,見了孩子,瘋了似地跑到地坪里四處張望,破口大罵:哪個沒良心的遭天殺的不要孩子了?造孽呀,要遭雷劈的。女主人抱起哭得嘶啞的孩子進屋了。

太奶奶不知怎么回到娘家的,之后,大病一場。

我正在煮紅薯,太奶奶過來了。我回過頭問,太奶奶,你想盼兒嗎?

也想。

怎么不去找她?她會想你,還會恨你的。

我扔下手中的鍋鏟,一股氣體在身體里橫沖直撞,我被自己大大的聲音嚇了一跳。

她盯著我,嘆了一口氣說,找過一次,那戶人家不見了,聽說那個村子被鬼子燒光了。

我仿佛看到通天的大火,我跳起來對著太奶奶嚷道,他本不是那村子的。

我推開院門,撒腿往外跑。順著公路,我一直朝前跑,兩邊的青山像兩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把我夾在一線天里。我跑得滿頭大汗,感覺卻像在原地奔跑,兩側(cè)依然是山,腳下仍然是路。我聽到了汽車鳴叫的聲音,前面就是國道了。轉(zhuǎn)過一個彎,闊大的雙向公路橫在了面前。我在國道前停下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媽媽就是從這里離開的。

草地一側(cè),幾叢水蓼里有兩只蝴蝶追逐,一大一小,黑色的翅膀上間雜著白色的斑點,大蝴蝶停在一株玫紅色的水蓼花粒上,小蝴蝶立在花下的綠葉上,翅膀一張一張的。水蓼葉片上有五個小洞,可能是被蟲子啃的。一枝狗尾草垂下來,隨著微風輕輕搖曳。我伸手摸褲兜,沒帶手機。照下來多美,可以發(fā)給媽媽看看。我沒有媽媽的微信了,只有爸爸的,爸爸可沒時間看這些。

媽媽的微信是被我刪除的。那天,與媽媽視頻時我心情極壞。我在學(xué)校打了架,和謝彩虹,她比我高半個頭。謝彩虹經(jīng)常唆使同學(xué)不要和我玩,說我臭,還說我是個小偷。其實我洗了澡,只是沒用肥皂。那天她的筆不見了,怪我。她搜我的書包,沒找到,便認定是我藏起來了,還罵我窮鬼、沒娘崽。我和她扭打在一起。她被我打得鼻青臉腫,我也鼻青臉腫。她媽媽到學(xué)校,老師讓我給她道歉。我不。謝彩虹媽媽說我沒教養(yǎng),還說沒媽的小混混不要在學(xué)校帶壞了其他孩子。我差點又出手打人,我攥著拳頭,指甲把手掌按了幾個血印。晚上,我在視頻里對著媽媽一個勁兒地哭,什么也說不出來。突然,鬼使神差,我對著媽媽大聲吼,我沒你這個媽,我媽死了,然后關(guān)了視頻,刪了她的微信。

第二天,我忍不住打媽媽的電話,號碼居然成了空號。

媽媽真的不見了。

大蝴蝶飛起來,帶著小蝴蝶飛走了。水蓼輕輕晃動。

國道上,車輛來來往往,貨車、轎車、摩托車、電動車,不時呼嘯一聲,從我眼前劃過。遠遠的,一輛白色電動殘疾人代步車向我開來。會是爺爺嗎?我站起來,往國道迎去。車子呼拉一聲,從我眼前一閃就過去了,屁股后揚起一片灰塵。開車的是一個小伙子。

我怏怏回到草地,躺下來。天上,白云一堆一堆,是另一個世界。看著看著,白云向我壓下來。我揉揉眼,眼前出現(xiàn)一片彩色的圓圈。我感到一陣暈眩,閉上眼,媽媽的臉跳了出來,一張模糊的臉。

媽媽——我喃喃叫出了聲。我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睜開眼,媽媽不見了。我坐起來,順手扯拔水蓼。一株,兩株,伸手夠得著的水蓼被我都拔了出來,堆在腳前,蓬松的一小堆。

我身體里有一股橫沖直撞的東西尋求出口,我擰起水蓼,一根根攔腰扯斷,往外拋,草地上頓時鋪滿了水蓼的殘枝敗體。我站起來,對著天空大聲喊:石如萍,你沒有媽媽。

石如萍,你怎么不上學(xué)了?

身后傳來聲音。我回頭,是郭岸和謝彩虹。

我心里像甩著一個吊瓶,不知什么被撞擊了。我深深呼了一口氣,不想理睬他們。正要離開,謝彩虹說,石如萍,我以后不打你了,去上學(xué)吧。

我哼了一聲,心想,才不是因為你呢。

九年義務(wù)教育不要錢,郭岸說。他說起話來像個老師,做班干部練出來的。他皺起眉頭,又說,你的情況,我會向?qū)W校反映,你做好上學(xué)的準備。

我瞪了他們一眼,啐了一句,多管閑事。說完便邁開腳步往回跑。

回到家,太奶奶已煮好飯,正就著剁辣椒吃。紅薯還在鍋里,煮熟了,沒撈上來切。太奶奶見了我,說,跑哪兒去了?盼兒沒菜下飯。

盼兒盼兒,我也沒吃飯呢,我沖太奶奶嚷道。說完,拿起菜刀往菜園子跑。

早種的黃油白裹著嫩嫩的身子。我看準最大一棵,一刀斬了,抓在手上,像俘獲一個手無寸鐵的士兵。

放油放鹽放水,扔幾片厚薄不一的肉片,不到二十分鐘,我把菜端到太奶奶面前。無論菜的品相怎樣,太奶奶都覺得好吃。就算是沒熟,她也說,味道好極了,適合年輕人吃,太奶奶老了,幫忙再煮一下,爛一點兒,像喂豬一樣都行。要是燒煳了,她又說,太好吃了,連鍋子都搶著吃,下次別讓鍋子搶在前頭。

太奶奶給盼兒夾了黃油白和肉片,又拿起燒紅薯剝皮。紅薯的一邊燒煳了,外殼成了黑炭,裹著的紅薯肉,一半黃澄澄的,一半金燦燦的,冒著熱氣。她把金燦燦的那半放到盼兒碗里,又拿起糊掉的那半吃起來。盼兒的就是我的,我每餐至少吃三碗飯。

四只狗在桌子下?lián)u著尾巴繞來繞去,搶著吃太奶奶扔下的紅薯殼,大黃貓?zhí)弦话岩巫樱现曇羝蚴场?/p>

九年義務(wù)教育不要錢……你做好上學(xué)的準備……郭岸的話老纏著我,像野蠻的藤。我不想上學(xué),沒有新衣,沒有零花錢,沒有人和我說話。我低頭看了看身上的黑色T恤,已經(jīng)變形了,有七八個小洞,也不知怎么弄的。三天沒洗澡了,沒人管我。

吃了飯,太奶奶吩咐我把紅薯切成片曬在曬盤里。忙完,我躲進房間里反鎖了門。太奶奶催我葬花,我沖她大聲嚷,要去你自己去。

世界像過濾了似的,只剩屋子外鳥叫的聲音。

待我開門出來,太奶奶已將花瓶里的花換了,四枝木槿,兩白兩粉。菊花的花瓣被她掰下來,擱在菜籃子里,桌上躺著光光的菊梗。她抬起頭來,說,你知道的,我一個人不敢去,上次差點摔水里。我提起菜籃子,飛跑著往溪邊去,站在大石頭上,一股腦兒全倒了。

返回家,見太奶奶站在那里,渾濁的眼眶里像蒙著一層霧。

雨,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下的,淅淅瀝瀝。曙光從窗戶溜進來,我半睜著眼,聽著微雨撫摸后山的楠竹、落葉松、梧桐,還有園子里開得茂盛的各種花。太奶奶還沒起床,她腿疼的毛病又犯了,隱隱約約聽她哼了一晚上。

今天,是太奶奶的三兒子來。

我起床打開門,院子里像涂了一層油。太奶奶的睡椅濕漉漉的。我打了傘,將睡椅拖上臺階。

太奶奶不想吃東西,我取了一瓶八寶粥,拿了幾塊餅干、一把地王根,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手機響了。是爸爸。我跳起來,餅干掉落在地。我望著手機,任憑它狠命地叫響。太奶奶在里屋喚我,我沖她嚷了一句,聽到了。

我故意不接。電話第二次打來,我捧著手機,心里暗暗跟著手機上的倒計時數(shù),五十秒的時候,我按下接聽鍵。

爸爸問我怎么不接電話,我反問他為何沒給我充值。忙忘了,他說。眼淚嘩嘩的掉下來,我沖爸爸大聲喊,你怎么能忘了?你怎么就忘了?

是不是爸爸?太奶奶扶著墻出來了。我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爸爸在那頭一個勁解釋怎么個忙法,我根本聽不進去。太奶奶伸手搶了手機,訴起苦來:沒肥皂了,沒油了,沒餃子了,沒肉了,沒八寶粥了,爺爺不回家了……

一只小狗跑到我跟前搖頭晃腦,我用腳逗著它玩。

不一會兒,太奶奶沒聲音了,我抬頭,她放下了電話。怎么就掛了,我還沒說呢?我撿起她身邊的手機,回撥了過去。接通了。爸爸,我叫了聲,然后一籮筐的話堵在喉嚨出不來。怎么了?爸爸連問幾句。我哽咽住,半天吐出一句:你去忙吧。

放下電話,我軟耷耷地窩在沙發(fā)上。太奶奶說爸爸給我買了新衣,拼多多買的,過幾天就到,通知了爺爺去鎮(zhèn)上取。

她的話像豆子一樣倒進我心里,滾來滾去。我站起來,找了紅色筆,在日歷上的今天緩緩地畫上一個圈。

萍兒,今天接待三舅爺錯兒。還是和往常一樣,他喜歡吃雞蛋,多弄幾樣。太奶奶一邊說一邊扶著墻進房去了。不一會兒,屋子里漫出濃濃的黃道益的藥味。

當年,太奶奶尋回娘家,村子面目全非,沒有一個人。她漫無目的地往外走,后來昏倒在一大戶人家門前。是當?shù)匾粋€姓劉的有錢人家救了她。劉家有很多田,很多地,請了很多長工。東家叫劉義舉,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劉義舉來歷不簡單,是前清秀才,去日本留過學(xué),做過黃興的跟班,信誓旦旦參加黃花崗起義,中途卻打了退堂鼓跑了,后來又參加了哥老會,成了有名的袍哥,賺了一大筆錢,年紀大了,回家置田修宅享清福。日本人打進來,他還真義舉了一回,散了些錢財組織了一支隊伍抗日,一年多后日本人投降了,他成了英雄,被推舉做了縣里的參議員。

太奶奶的三兒子錯兒就是劉義舉的種。太奶奶給劉家做廚娘。一天晚上,劉義舉叫太奶奶燉了燕窩湯送過去。在剛裝的電燈下,二十掛零的太奶奶人見人憐,劉義舉抓住了太奶奶的手,把她放倒在黃花梨貴妃椅上。一來二去,太奶奶懷上了,生了錯兒。劉義舉什么都厲害,就一樣不厲害,怕老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他的老婆知道了,把太奶奶叫到房間,睨著眼睛上下左右看了一圈,然后摔了一只茶杯說,有多遠滾多遠。求求你,錯兒我?guī)ё撸棠糖箴堈f。謝謝你為劉家留了個根蔸,趕出去。劉氏吩咐家丁。錯兒最喜歡吃茶葉蛋,太奶奶掙扎著回過頭來交代。劉氏笑得渾身發(fā)顫。

太奶奶再沒有見過錯兒。幾年后,劉家一家人去了臺灣。

雞窩里傳來報喜聲,母雞下完蛋了。那是我家唯一的雞。爺爺多次要殺了,說喂雞不劃算,買雞和雞蛋更簡單。太奶奶堅決不同意,把雞抱在懷里,說要殺就先殺了她。

我把新生的雞蛋撿在盤子里,點了點,剛好七個。走到廚房,抓了一把茶葉丟在煮水壺里,把四個雞蛋放里面。太奶奶說要等水開了再放茶葉,我懶得麻煩,反正都是煮一起的。

雨停了。我走到院門外,四面的山蒙著霧,若隱若現(xiàn)。抬起頭,一塊灰色的天蓋在頭頂,我的家像裝在籠子里。院門旁,龍爪花像吸了血,艷麗地舒展著。

打開菜園子門,園門上的雨水抖落我一身。我踮著腳掐了一把韭菜,又順手扯了一個紅蘿卜。遠處,龍爪花放肆地伸開爪子,雨滴油膩膩的,像要掙脫龍爪花的懷抱。

回到院子,茶葉蛋的香味飄過來。我坐在矮凳子上,磕掉鞋底厚厚的泥。母狗不知什么時候來到我身旁,搖著尾巴,我沒注意被它舔到了臉。我罵了一句,這才想起昨天又忘記給它們飯吃。我把剩飯全倒在狗食盤里,四只狗狼吞虎咽。

廚房有時是打發(fā)時間的娛樂場,我像玩游戲一樣蒔弄菜蔬,有時又像監(jiān)獄。今天天氣陰沉,沉到我心里。太奶奶的哼叫聲讓我腦子里瘋長出無數(shù)荊條,搭在鍋碗瓢盆上,讓這些家什不再得心應(yīng)手。四個菜端上來,只有蒸蛋像個樣。蔥煎蛋放少了油,一面有些焦黑,荷包蛋湯說不清是什么顏色,太奶奶用了一個詞——污色,我沒洗鍋。紅蘿卜切得粗沒熟透,硬硬的。太奶奶說,生的也能吃。

我拿出香燭正要點,太奶奶及時叫住我,錯兒也許還活著,不能點。

萍兒,把你的書拿來,太奶奶又叫我去拿書。那些小學(xué)的書我要一把火燒了,她一本本撿起來,有幾本還用報紙包了書皮。她說,錯兒在劉家是念了書的。我不待她吩咐,采了一把紫茉莉回來擱桌上?;ü嵌渖相咧椤?/p>

太奶奶喚錯兒吃飯,把各種蛋往錯兒碗里堆,都是你愛吃的。錯兒,你知道嗎?現(xiàn)在雞蛋都有假的了,人造蛋。這可是土雞蛋,我特意給你留的,你多吃點。

我吃著紅蘿卜,等著錯兒,他吃完我再用他的碗。

太奶奶吃了一大碗飯,吃完,搬了小凳子去了客廳,放在沙發(fā)前。她捧著書去沙發(fā)上坐下了,說,錯兒不著急走,我陪你看看書,你教我識字。

她不識字,那一疊書順的順倒的倒,她一本本拿起,一頁一頁翻,口里喃喃自語。在她眼里,每一本都是歷史書。

我慢慢吃著飯,吃完錯兒碗里的,又把桌子上所有的菜吃光。洗了碗,走到客廳,見太奶奶抱著書睡著了。她彎在沙發(fā)里,像一只半蜷縮的蝸牛,嘴角溢出涎水。

星期四,是太奶奶的禁食日。她為她的四娃禁食。四娃沒有名字。

太奶奶從劉家出來后四處乞討,后來一個知識分子收容了她。知識分子名叫夏潛龍,一個造紙廠的副廠長,老婆病逝未娶,家有一老母癱瘓在床,需要人伺候。太奶奶跟了夏潛龍,但那會兒,太奶奶肚子里還懷著劉義舉的另一個孩子。她想了很多辦法,擠壓肚子,劇烈跳躍,喝草藥,但孩子就是不掉下來。夏潛龍傻乎乎的,事情又多,一個星期才回來一次,根本沒空關(guān)心這些事。孩子出生那天,他不在家。太奶奶疼得鬼哭狼嚎,婆婆幫不上忙,在床上祈禱,還不停地念,怎么早產(chǎn)四個月?

太奶奶生下四娃,傻了眼,跟劉義舉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感到劉義舉纏上自己了。屋外,電閃雷鳴,大雨傾盆。雨滴敲打屋頂,敲打著玻璃窗,也敲打著她,把她心里滋生的某個念頭一次又一次按下去。一道閃電劃破天空,照亮紅皮老鼠一樣的嬰兒,劉義舉的臉變形地在眼前膨脹,太奶奶像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控制著,她閉著眼睛將剛生的四娃按進尿桶。

夏潛龍回來,太奶奶說,娃早產(chǎn)沒了。

太奶奶每次禁食,我也落得輕松,一天都懶得做飯,八寶粥對付了早餐,我照常上山。

秋天的山林色彩豐富,綠的、紅的、黃的,每種顏色都很熱情,微風吹過,樹葉飄飄落下,各種鳥鳴聲與野花的香味摻雜在一起。我像個闖入者,與它們碰撞,每次碰撞都產(chǎn)生一種叫“寂靜”的東西。寂靜越來越厚,裹著我,把我往山頂推。

山頂有塊巨大的石頭,我爬上去,站在上面,整個世界縮成一口鍋,全收眼底,天空是鍋蓋。我向四周眺望,縱橫的公路像白色的紐帶蜿蜒交織,又像稀疏的蛛網(wǎng),網(wǎng)上爬著星星點點的蜘蛛。遠處灰蒙蒙的,沒有邊界,左邊房屋密集,是鎮(zhèn)上的集市,媽媽給我買衣服的地方。媽媽從哪條路離開的呢?我盤算著鎮(zhèn)子周圍的白色紐帶,每一條都找不到頭。站這么高,我也沒法知道媽媽在哪里。目光往回收,最近處,是學(xué)校。操場上,有隊伍在跑步。我坐下來靜靜地注視操場。隊伍停下來,開始做操。我想象自己站在排頭位置。郭岸真的跟老師說了嗎?老師該不會來找我吧?我不想上學(xué),成績不好,謝彩虹還欺侮我。萬一老師找我,我就躲這里??芍x彩虹答應(yīng)不打我了,上就上吧,再說爸爸在網(wǎng)上給我買新衣了??墒牵棠淘趺崔k呢?誰幫她接待她的兒女?我躺下來。石頭硬硬的,還透著涼意。天空是灰色的,昨天的雨還沒徹底告別。

太奶奶要是能上敬老院就好了。一年前太奶奶住過一星期,后來人家說不符合條件,有子有孫。從敬老院出來,太奶奶扯著日子罵了一段時間老天爺。那段時間,我以為她會活不久了,她不停地哭,嘴里念念叨叨,罵我爺爺,罵我奶奶,罵我爸,還罵著一些我不熟悉的人。后來,她又像一株頑強的野草,拄著拐杖找到村干部家,控訴爺爺。村干部找了爺爺,從那以后家里總是八寶粥、方便面不斷。后來,我不上學(xué)了,太奶奶又吃上飯了。

一陣風吹過,石頭邊的楓樹沙沙沙響,黃色、紅色的葉子紛紛落下,好幾片落葉吹到我身上。我撿起一片葉子,葉子的脈絡(luò)分明,像人的血管。我盯著葉子,葉子上出現(xiàn)了學(xué)校、操場,還有謝彩虹。謝彩虹挽著我的手,把我拉到同學(xué)跟前,說,石如萍以后是咱好姐妹,誰也別想欺侮她。說完,領(lǐng)著我一起打籃球。我投進了很多次,同學(xué)們擁著我,把我抬起來往空中拋,一齊大聲喊,石如萍,牛。我咯咯笑,覺得自己成了英雄。他們放下我,又舉著各種花過來,我抱著滿滿的花,向著太陽奔跑……

不知過了多久,饑餓把我從夢里抓回來。石頭的涼侵入身體。我打了個噴嚏,坐起來,望著深深的林子,感覺自己被這個世界遺忘了。

我踏著寂靜往回走,樹林里的各種鳥叫聲彈擊在寂靜上,彈成一段段音符。林子幽深得可怕,我有想哭的沖動。

媽媽——我不禁叫了起來??拚业搅送黄瓶冢紴a不止。我雙手輪流抹著眼淚,大聲叫,樹林里籠罩著“媽媽——”的聲音。鳥叫聲低下來,成了伴奏。

最后,哭喊聲變成了吼叫聲。我對著樹林,歇斯底里地叫道,石如萍,你沒有媽媽!沒——有!

風照樣吹,鳥兒照樣歡叫。我一路狂奔,往山下跑。樹木長了翅膀,往身后飛。一口氣,我跑到家門口,四只狗迎上來,我踢開它們。

太奶奶蜷縮在床上,小小的一團,像被子沒鋪好,中間隆起。我找了一包方便面,走到廚房。茶瓶里的水過了夜,沒有力氣,吃不定面條。面條挺挺地擱著,像裹了盔甲。我用筷子把面攪開,溫水得了勢,拼命滲透。

四只狗搖著尾巴,貓嘶著聲叫,我往地上扔了幾根面,它們發(fā)出嗚嗚的爭奪聲。

沒等面泡開,我狼吞虎咽吃了個精光。

太奶奶房里傳來了哼哼聲。我進到屋里,太奶奶側(cè)睡著,卷著身子,被子中間有個漩渦,往外展開。她肚子里發(fā)出的咕嚕聲,撐得整間房子更加空蕩。紫茉莉散發(fā)出淡淡的香氣。這花,如果不換,可以插一個星期。

記得葬花,太奶奶的聲音像從墳?zāi)估镲h出來的,幽幽的。

我拔出花枝放在籃子里。今天的花得土葬。

土葬的地方在園子后面。太奶奶在那蓋了小屋,像個土地廟,用磚壘起來,上面蓋了一大片石棉瓦,里面往下挖了一個坑。我在小屋前的光滑石頭上坐下,放下籃子,取了一枝紫茉莉。紫紅色、白色的小喇叭,花朵俏皮地開著。我一朵朵扯下,往坑里扔?;ǘ涠哑饋?,像個小墳頭。

太陽落到山那邊去了,夜色如一張無形的網(wǎng)覆蓋下來,籠住我和周遭。今晚,夜更漫長。

晚上九點,太奶奶開始囈語,她的聲音有時像春天的貓叫,有時像嬰兒的哭泣。我開了家里所有的燈,屋子里亮堂堂的。太奶奶的聲音是黑色的,覆蓋著白熾燈的光芒??諝饫锖孟耖L滿長長的手,向我張開爪子。

我把電視機的聲音調(diào)到最大,蓋住姥姥的聲音。窗外黑漆漆的,樹葉沙沙,一陣一陣,好像一雙大手揮過去又拂過來。偶爾伴隨動物怪異的叫聲。黑夜把萬物擰起來,一件件向我抖落。窗戶上貼滿黑色流動的物體,我一抬眼它就要破窗而入。

我從睡房抱來被子,躺在沙發(fā)上。電視機里的人晃動著,流動物體應(yīng)該不知道那些人是假的。

窗戶上的流動物體不見了。慢慢地,一個龐大的物體從遠處飛過來,貼在玻璃上,漸漸清晰了,是一張嬰兒的臉。四娃。我大聲對著那張臉叫道,太奶奶在后面屋里。說完迅速鉆進被子里。

我不知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的時候聽到一聲巨響,然后是太奶奶叫我的聲音。走到太奶奶房間,地上一只杯子碎在中央。太奶奶的頭發(fā)亂成一個窩,裹著頭部,兩只眼睛像草叢中的野果子,臉上的皮膚像樹皮埋藏在亂草下。她半抬起頭,像童話里的巫婆,對我說,叫你那么久都沒反應(yīng),電視機開那么大干嗎?餓死我了,沒八寶粥了,快弄點吃的。

我回過神來,打開柜子,只剩幾瓶牛奶。

白天不吃,這半夜三更的,吃什么?我沖她嚷嚷。

煮點白水面就好,她央求道。

我的肚子也發(fā)出空響,我也一天沒吃飯了。狗和貓繞在我腳邊。夜扯得跟面條一樣,細長細長。墻上的鐘指向凌晨一點。

第二天醒來,已是中午,爺爺?shù)娜喣ν熊嚶暟盐覐膲衾锿铣鰜?。我一骨碌爬起。爺爺擰著大包小包進了院子。我跑過去,接過他手里的袋子,一邊走一邊翻,渴望從里面翻出生活的新意。是散裝面條。我問,爸爸給買的新衣呢?

沒那么快。

那零食呢?

除了米飯,八寶粥這些不都是零食嗎?爺爺?shù)穆曇袈犉饋硐翊蚺戚斄隋X似的。我見到爺爺?shù)母吲d勁像火炕里夾出的紅火子按在水里,滋的一聲,就黑了。

太奶奶出來了,拄著拐杖,倚著墻。她的褲管微微抖動,拐扙也有些顫,她嚅動著嘴唇,沒發(fā)出聲音,眼睛里不知是因為含了淚還是有了神,顯得比往常明亮。爺爺將八寶粥、方便面、花生奶放在方桌上,順手撿起了柜子旁的幾個空紙箱,用刀片劃開膠布,疊起來,叫我拿去雜屋房。我噘著嘴把手中的袋子放在椅子上。雜屋房里,一側(cè)堆著一人高的紙箱,旁邊的籮筐里扔滿了八寶粥和花生奶的包裝瓶。爺爺,你把那些廢品賣了吧?爺爺沒聽見?;氐娇蛷d,爺爺正沖著太奶奶嚷道,想去檢查?你不是還有親生兒子嗎?他們都不管,憑什么我管?

太奶奶身子顫了顫,像冬天蕭瑟山坡上風吹的一株枯草。我沒帶他們,太奶奶的聲音干巴巴的,擰不出一點兒情感,頓了頓又說,上次不是找了嗎?沒用呀。

太奶奶上次找的是惜兒,是她的第五個孩子。他根本不認她。

太奶奶和夏潛龍生了三個孩子。嫁給夏潛龍,她以為這輩子安穩(wěn)了。新中國成立后,夏潛龍還是留在造紙廠,而且成了廠長。誰料到好日子還沒過熱,夏潛龍就出事了,說是國民黨的特務(wù),一家人被趕到了農(nóng)村。

他們在石縫里搭了一個棚子,日曬雨淋的。婆婆癱瘓在床,三個孩子中惜兒最大,十四歲,我奶奶十二歲,最小的孩子冰兒才四歲。奶奶留在家里做家務(wù),照顧老小。惜兒和太奶奶跟著夏潛龍出工掙工分。夏潛龍文質(zhì)彬彬、皮膚白凈,扁擔一上肩就脫皮,干起活來像搞表演,別人一擔挑的糞土他得分兩次擔,擔子在他肩上搖啊晃啊,倒給農(nóng)村人添了不少樂子。惜兒小,也干不了重活。掙工分的擔子壓在太奶奶身上,她像頭野蠻的水牛不歇地耕耘。太奶奶總感覺自己隨時會倒下,幾個月見不上一滴油,眼睛里常常像有火星在冒,看人看物都是兩個影子。太奶奶沒倒下,冰兒先倒下了,饑餓把她帶走了。

冰兒走后,太奶奶像成了啞巴,誰跟她搭話都不理,也不哭,癡癡的。過了一個月,太奶奶娘家來了人,要接她回去。太奶奶清好包袱,牽著奶奶出門。惜兒路上攔住,抱著太奶奶的腿使勁哭。太奶奶流著淚,把惜兒拉開,說,你可以養(yǎng)活自己了。

夏潛龍死在了那個村里。太奶奶怕再看到惜兒,她說她受不了離開時他那雙眼睛,眼睛里像長了一把劍。后來,太奶奶知道惜兒過好了,到造紙廠上班了。

太奶奶沒想到這輩子還會見惜兒。

惜兒退休后在鄉(xiāng)下蓋了房子,兩口子種種菜、養(yǎng)養(yǎng)雞。不知道爺爺怎么打探到他家地址的。那天,爺爺受了相好的蠱惑,把太奶奶拉上殘疾三輪車,說送她去享福。

進到惜兒家,正趕上他請了人做棺材,家里一屋客人,桌子上擺滿了長壽面等禮品。在鄉(xiāng)下,做棺材是很有講究的,得挑良辰吉日,也會有很多親朋好友前來祝賀,表示添壽。

爺爺攙著太奶奶,說找夏惜還娘來了。

夏惜也成了老人,頭頂禿了,稀稀拉拉豎著幾根白間黑的短發(fā),兩鬢是濃密的白發(fā),煙熏過的臉上布滿山川河流,張大的嘴巴間掛著兩顆黑色的門牙。夏惜錯愕地站起來,盯著太奶奶,像看一個陌生人,半晌,眼里含了淚,哆嗦著說,現(xiàn)在來找我干什么?我都做棺材了。

太奶奶很想哭,她調(diào)動了所有哭的器官,唯獨沒有調(diào)動眼淚,或者,根本沒有眼淚可調(diào)。她干干地哭,聲音是哭的,腔調(diào)是哭的。她哭訴自己當初不該扔下他,哭訴自己多么難。

夏惜搖搖頭,重復(fù)著一句話,沒娘的日子到底有多苦誰也不知道。

屋子里的人看著熱鬧,漸漸明白了事情原委,像看到電視劇有了完滿結(jié)局似的,個個往好里感嘆。人頭攢動中,太奶奶在夏家住了下來。

爺爺以為甩下了包袱,不料,半個月后夏惜老婆租了個車把太奶奶送了回來。

太奶奶每當回憶起那段日子,眼睛就格外亮。他們家住得可舒服了,床是席夢思的,房間有各種燈,白色的、彩色的,亮的、暗的。吃得也講究,剩飯剩菜不吃,每餐的菜不重復(fù),還有飲料、紅酒,每天有兩個水果。那日子簡直像電視里一樣。惜兒本來想養(yǎng)我的,我親生的嗎,只是那媳婦不同意。太奶奶還悄悄跟我說,哪天那媳婦先走了,惜兒就會來接我的。

爺爺聽太奶奶提起上次找惜兒的事,瞪了她一眼。每次提起惜兒,爺爺就更生氣,你沒兒子了,我就認了這個命,偏偏你又生了那么多。他取下帽子,往沙發(fā)上一甩,露出一頭亂糟糟的頭發(fā),你別一天想著檢查這檢查那,病來了先扛扛,我可沒你兒子有出息。再說,你也沒帶我,現(xiàn)在拖著你這個累贅,再組合個家都難。你九十三了,親人一個個被你克死了,要是我早自己解決了。爺爺?shù)脑捪癜牙麆χ苯釉谔棠痰男母C上。太奶奶的心是鋼板,早生了銹,扎不進去。她喃喃自語,你們巴不得我死,老天都還沒來收我呢。太奶奶按著胸部,身子往下沉。

爺爺伸手扶住太奶奶,往房間拽,弄上床。我松了一口氣。上次,太奶奶正是這樣去了醫(yī)院,我在醫(yī)院照顧了她好些天。爺爺氣沖沖地出了房間,抱怨太奶奶是禍害。我扶著太奶奶在床上坐好,拿了一盒牛奶給她,趕緊去做飯。

爺爺扛了一袋米進廚房,見我淘米,問,萍伢,你是不是又打電話跟你爸說沒這沒那了?我心里說,才不是我,是太奶奶。但我沒說出口,只說了一句,本來什么都沒有了。

沒有了我會買回來的,心里有數(shù),告什么告?爺爺扔下米袋。

我心里想,我們餓死了你也不會知道的。

不一會兒,我去叫爺爺吃飯,才知道他早就走了。他怎么就走了呢?我還特地炒了他喜歡吃的紅蘿卜。

我把太奶奶攙扶到餐桌前,埋頭扒飯。

萍兒,怎么沒給惜兒準備?太奶奶問。

我以為爺爺在家吃,我說著。起身來,拿了一空碗,給惜兒盛了半碗。

還有花,也忘了采。

我不知哪里來的火氣,說,采采采,我能不能先吃點飯,餓死了。

太奶奶低下頭去。我心里像擱了一根棍子,放下碗,就往園子里跑。

推開園門,花香撲鼻,龍爪花開得最得意。我戴上籬笆上擱著的膠手套,拿起鐮刀直奔龍爪花。白色的、粉色的、黃色的、鮮紅的、玫瑰色的,我各采了一支?;氐轿荩棠坛泽@地叫,怎么動這個花?快,擱地上。

不礙事,又不吃人。

雖然它不叫食人花,還真能吃人。

它又沒嘴巴,怎么吃人?我笑起來。它名字那么多,就是不叫食人花,我最喜歡叫它彼岸花,哪像龍爪花那么難聽?

彼岸花?太奶奶放下筷子,睜大眼睛。彼岸,彼岸呢……太奶奶突然像個孩子,樹皮似的臉上掛著皺皺的微笑,嘴里不停地念叨。

我催著太奶奶吃完飯,扶她到睡椅上。太奶奶按著胸部喊疼,又說,要你這個小孩來照顧我,作孽呢,老天快收了我吧。

我跟爸爸打電話,讓爺爺帶你去醫(yī)院。

太奶奶搖頭說,零件壞了,修不好的。拆,全會散架,只是這人心探針都探不到底。她目光呆滯,說胡話似的。突然,她向我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挨過去,蹲在地上。太奶奶撫摸著我的頭,她的手像冰箱里拿出的章魚,冰冷、僵硬。

告訴你一個秘密。千萬不要讓爺爺、爸爸知道。

太奶奶的眼睛里有一絲微弱的光。

我懵懂地點頭。

太奶奶吩咐我拿了鋤頭去花園。扶著太奶奶,拖著鋤頭,我們在彼岸花靠山的一側(cè)停下來。她指著一株鮮紅的花,說下面埋著寶貝。

彼岸花像剛吸完血,花瓣張牙舞爪。我揚起鋤頭挖下去,根兜和著鋤頭一起端了出來,齊整斬斷的根系殘留在泥土里,末端汁液閃亮。我拋開花株,繼續(xù)往下挖。二尺深處露出一根紅色綢帶,污跡斑斑。太奶奶喊道,小心,往邊上挖。我輕輕地從四周刨土,中間露出一個白色塑料包裹著的紅色塑膠盒。扒開土,抱出來,打開,里面塞著一塊青花布,布里包著一面鏡子,金色的手柄,雕刻著一條龍,鏡背塑有“乾隆十年”字樣。

電話里傳來忙音。我愣了一下,扔下手機。

郭岸說話不算數(shù),還班干部,我看壓根兒就是騙子。爸爸到底給我買了什么衣呢?都三天了,還沒到。

一縷陽光透過窗玻璃映在床上,很多細細的灰塵在光柱里跳舞。我撲倒在床上,懷抱著媽媽留下的熊貓抱枕。明天就是中秋了,以前在深圳,媽媽總要做很多菜。出租屋里,一些不認識的叔叔阿姨來做客,給我買禮物。爸爸工廠還發(fā)月餅。那些月餅金燦燦的,里面是五仁花生、鴨蛋黃,有的還是說不出名字的餡兒。還有可樂和雪碧,我喝很多媽媽也不罵,每次我都喝到打嗝。

媽媽爸爸是在工廠認識的,生了我后,媽媽就沒上班了。她帶著我,閑時繡十字繡。媽媽手藝很好,《八駿圖》《清明上河圖》都能繡出來,每一幅能賣很多錢。要不是為了我上學(xué),爸爸就不會帶媽媽回來,媽媽也不會走?;貋砩蠈W(xué),不用花錢,媽媽卻不見了。爸爸真傻,早知道,還不如讓我陪著媽媽在深圳。

笨蛋,我對著熊貓枕罵爸爸。熊貓枕瞪著大大的黑眼睛。熊貓枕對我最好,打它、罵它都由著我,也愿意聽我說心里話。喵,花貓不知什么時候進來的,它跳上床對著我叫。我猛地起來趕它,大喊,臟死了。花貓靈敏地躲開,跳下床,還沖著我叫。這家伙一定是餓了。我往廚房走,四只狗也跟過來。我把鍋里的飯都盛出來,分給它們。這時,太奶奶在叫我了,叫我把花也帶上。

我拔了太奶奶花瓶里的月季。經(jīng)過花園時,爬上籬笆的鐵線蓮生機蓬勃,紫色的花蕊,白色的花瓣,藏不住的嫵媚,我順手摘了十來朵。

我來到墳前。太奶奶的飯還剩一小半,她的食量越來越小了。她吩咐我插了三枝月季在墳前,叫我把余下的花瓣撒在墳頭上。風微微的,花瓣飛舞著,落在墳頭的雜草之中。

惠兒,明天中秋節(jié),你記得回屋團圓。太奶奶說。

每個周日最繁忙,來客是冰兒,我和太奶奶至少要做四個菜。太奶奶說,冰兒餓死的,要多吃點兒。今天趕上中秋節(jié),太奶奶說做九個菜,兒女們都來,團團圓圓。

吃過湯圓,太奶奶就叫我去園子里采菜,我提著腰籃出了院子。九個菜,我彎著指頭數(shù):扁豆、紅蘿卜、白蘿卜、小白菜、韭菜煎蛋、木槿花、肉丸,還做兩個什么呢?

推開園門,幾只小鳥撲棱著翅膀飛走了。扁豆架上,白色的扁豆藏在綠葉間,嫩嫩的,有的還噙著露水。太奶奶叫我采摘豆子飽滿的,我不管,只要長得有點模樣的都摘下來。木槿花開得接近尾聲了,我挑著鮮艷、有光澤的花瓣,那些蔫著垂著的花兒見了更抬不起頭。我突然感覺,那些花里藏著太奶奶。我掐了一把韭菜,擱籃子另一頭。放下籃子,我看著地里,有些紅蘿卜長出了地面,挨莖處長成了綠色,我挑了兩個大個的紅蘿卜,爺爺喜歡吃呢,返身隨便拔了一個白蘿卜,扔在菜溝里。小白菜正是生長季節(jié),蓬勃的一蔸就夠一碗。我把小白菜、白蘿卜、紅蘿卜擰在一起,一手提了,挎上腰籃往回走。剩下兩個菜就用蛋湊吧,蒸蛋、荷包蛋都行。

遠遠傳來車輪滾動的聲音,是爺爺,紅蘿卜沒白挑。爺爺?shù)碾妱哟杰嚫∑囈粯樱皇羌毩它c。我往地坪跑,和爺爺一起到達。爺爺打開車門,提出一個黑色塑料包裹。萍兒,衣服到了,去試下。

我將手里的東西往院子里一擱,返身接了爺爺?shù)陌?。我用力一撕,黑色塑料開了,露出一個透明膠袋,里面黑乎乎一團。又是黑色!我失望地叫出聲。

黑色耐臟。爺爺又從車里提出一包東西,一邊說一邊往里走。

我拆的欲望都沒了,走到客廳,扔在沙發(fā)上。太奶奶見了,正要拆,我大嚎一聲,不許拆。

爺爺接了話,真不喜歡就不要拆,還能退。

不許退,我又大叫一聲。

爺爺把手里的東西擱在桌子上,說,不許拆又不許退,你想干嗎?

我拿起手機撥電話,通了。石小強,你買的什么鬼衣服,又是黑色,除了黑色你想不到別的顏色了嗎?我是個女孩子。

換換換,你就不知道先問問我。我氣呼呼地掛了電話,拿起包裹往房里跑。我倒在床上,淚水奔涌而出。

我打開了包裹。是一套黑色的學(xué)生運動裝,領(lǐng)子和袖子是白色的,胸前也有個白色的運動標志,褲子兩側(cè)有兩道白色的杠。我扯了扯身上的舊衣服,前面和袖子都好幾個洞了,是我在山上掛的。脫了舊衣,我把運動裝往身上套。穿衣鏡里是個中學(xué)生,朝氣,有活力。我拉上拉鏈,剪下了吊牌。

我穿著新衣走出房門,爺爺夸道,很好看呀。趕緊脫下來,要換就不能搞臟了。我沖爺爺嚷嚷,不換了,換了今天沒新衣穿。

那你哭什么?爺爺一邊說一邊扛著鋤頭往外走,說,我去放水,一會兒抓魚,拿兩個桶過來幫忙。

我跳起來,剩下兩個菜齊了,一個排骨,一個魚。我走到廚房,太奶奶在洗菜,拖了那把高椅子坐在洗碗槽旁,側(cè)著腳很吃力的樣子。她掃了我一眼,說,我看衣服要得,比粉色耐臟,做事方便。

做事做事,除了做事還是做事。我有些生氣,不理睬她,提了兩個桶往魚塘走。

太陽光像是打在山頭上反彈下來的,柔軟而明媚。各種鳥清脆地叫著。爺爺已經(jīng)挖開了出水口,上面用網(wǎng)隔著,白花花的魚在出水口竄來竄去,像是好奇地探險。爺爺接了過桶,在水塘里舀了半桶水擱在塘邊,說,半個小時就能放完,又掃了我一眼,說,回去換衣服,一會兒抓魚。

我扯了扯衣邊,悻悻往回走。

回到屋,太奶奶叫我?guī)兔ψ鲲?。我拿爺爺做了擋箭牌,魚塘等著我抓魚呢,別做那么多菜,反正吃不完。

脫下新衣,我把它們疊好,放在枕頭上,心想,謝彩虹和同學(xué)們看到我穿這套衣服肯定不會嫌棄我了。

我又穿回了破洞衣,頓感輕松,不用管草地、石頭、泥巴、灰塵,哪里都可坐。我拿著一個臉盆,返回魚塘邊。爺爺在抓魚了,他像撿干魚一樣,把那些擱淺在淤泥上的魚丟進桶里。池塘中央,魚兒翻著肚皮擠來擠去,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近邊,一窩窩泥水里,小魚蹦跳著。我赤著腳下了池塘,淤泥立即淹沒了小腿。我在塘邊抓小魚,濁水里的用手捧,淤泥上的一個個撿。爺爺拿起魚簍往中央走,淤泥沒過了他的膝蓋,那些水放不出去了的,他在水里抓魚,魚兒跳起來,蹦到頭頂,又落下去,擊起的泥水濺得他滿身都是。爺爺用手一抹,一臉的淤泥,戲子一樣。爺爺抓滿了一桶,提到岸上,又拿了另一個桶往池中走。太奶奶在準備菜,我得送一條魚去。我上了岸,從桶里挑了一條大草魚,手指挖在它腮幫處,往回走。

太奶奶見了,笑容展了,指著洗碗槽示意我放里面,感嘆道,這條魚好大,都一鍋了。我對她大聲喊道,還有好多好多,已經(jīng)裝滿一桶了,爺爺還在捉。太奶奶的笑堆得臉上像排滿了梯田,她喜歡吃魚,見了魚自然歡喜。

我又往池塘跑,背后太奶奶叫我快點回去炒菜。她端不起鐵鍋,那次端鐵鍋摔了跤,還弄了一身菜,從此炒菜成了我的專修課。

魚塘像個戰(zhàn)場,爺爺成了泥人。我又跳進池塘,繼續(xù)抓魚??熘形鐣r,太奶奶在地坪催我炒菜。我端起一大盆小魚往回走。

換上新衣,我往廚房走。九個菜,不知做到什么時候。太奶奶吩咐我把排骨用高壓鍋煮了。先煎魚,其他炒菜簡單。

我在鍋里淋上油,正要把魚扔鍋里,太奶奶說等油熱了再放。鍋里冒煙了,我害怕,很多次油濺到臉上燙起泡。我關(guān)了火,想等油冷一下,太奶奶在旁邊干著急,喊道,關(guān)火干嗎?快往鍋里放魚。我聽了,把魚扔鍋里,一閃身躲開。鍋里的炸開了,還是濺到我新衣上。

太奶奶指責道,你做飯穿個新衣干嗎?

今天中秋節(jié),反正每天都得做飯。說完,我打開火。

太奶奶脫下圍裙,叫我圍上。我遲疑下還是接了,臟是臟,但可保護新衣。鍋里又響起哧哧聲,我正要拿鍋鏟把魚翻身,太奶奶阻止,等燒黃了皮再翻。再翻的時候,還是失敗了,皮是皮,粘在鍋上,肉身是肉身。太奶奶說,不該熄火。最后,煎魚做成了水煮魚。

剛做好魚,聽到外面車子啟動的聲音,爺爺喊,我去那邊了。我和太奶奶同時往外跑。我跑到地坪,爺爺?shù)能嚨搅斯諒澨?,一眨眼消失了。太奶奶拄著拐杖趕出來,左看右瞧,問我,人呢,走了?

我不吭聲。

魚呢?沒給我們留魚嗎?

都帶走了。

一條也沒留,全拿那邊去了。他知道我最愛吃魚的,水缸里還可養(yǎng)好多天,再說可以做臘魚。

我們還有很多魚。突然,我想起了自己抓的魚。跑到洗手間,端出一臉盆的小魚,那些小魚在清水里游來游去。

太奶奶愣了愣,眨著干巴的眼睛,喃喃說,對,還有這么多魚,萍兒,我們繼續(xù)做飯,一會兒還有好多人來呢。

我和太奶奶回到廚房,默默地炒菜,燒焦了鍋,放多了鹽。太奶奶沒有提醒我,她坐在高凳子上,像雕塑。我炒累了,問她,少做幾個吧,反正吃不完,剩菜不好吃。她不說話,只搖頭。

忙了一個多小時,菜齊了,水煮魚、爛熟扁豆、蔥花紅蘿卜絲、清炒小白菜、燒黑的韭菜煎蛋、木槿花肉片、肉丸湯、白蘿卜燉排骨,還有一盤沒切開的咸雞蛋,擺在圓桌上,滿滿一桌。我抽出九雙筷子,圍著桌子一路擺過去,念道,大舅爺、二舅爺、三舅爺、四舅爺、五舅爺、奶奶、冰奶奶、太奶奶、我自己。擺完一圈,我立在那兒,突然腦子里閃現(xiàn)一個人影。我又拿了一雙筷子,擺在自己位置旁邊,念道,媽媽。

沒有雪碧。

深圳過節(jié),總是要干杯的。我想了想,跑到廚房,端出一疊茶碗,每個位置擺了,提起開水瓶一一倒?jié)M。

太奶奶一一點名,叫她的兒女吃飯。我也默默叫了一聲媽。太奶奶端起茶碗,和太爺爺碰了碰,說,鬼子早沒有了,不知你那邊還有沒有,幫不上忙,全靠自己,周一給你的那些刀,用不用得上?要是還需要什么就托個夢。太奶奶說完,輕輕喝了一口。

太奶奶扯著兒女一個個嘮叨,最末一個,不是冰兒,而是奶奶。太奶奶端起茶碗,還沒開始說話,哽咽起來,惠兒,你最不應(yīng)該,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心思,狠心扔下我?,F(xiàn)在,便宜了外頭那姘婦,你不知道,萍兒說今天好多魚。

太奶奶,我們還有好多魚。我說道,給媽媽夾了一塊魚,然后跟她碰了杯,抿了一小口。我在心里喊道,媽媽,你在哪里?

深圳的幾個出租屋跳了出來,每一處都不真切,連媽媽的樣子也模模糊糊。媽媽會在其中的一個屋子里碰杯嗎?還是一群人到海邊玩了呢?我發(fā)著呆,太奶奶突然叫我,萍兒,去拿紅酒。

紅酒?我納悶。

對,在我床下那口舊木箱里。

我從床底拖出木箱,打開,一股刺鼻的霉味。里面擺著一件壽衣,旁邊擱著一瓶紅酒,還有一個啟瓶器。紅酒瓶上蒙著一層霜似的。我找了紙巾,把瓶身擦干凈。

我學(xué)著爸爸的樣子擰紅酒塞子,紅酒塞子一點點往外挪。露出了半截,我使力一拉,嘭,出來了。

一股酒香,我和太奶奶同時深呼吸。我正要往每個瓶子里倒,太奶奶阻止我,說,咱倆喝。

我按太奶奶的意思滿上,殷紅的酒汁像一團暗藏的火。我端起酒碗,跟太奶奶碰了碰,中秋節(jié)快樂。

萍兒也快樂,說完,太奶奶喝了半碗。我學(xué)著她也喝了半碗,感到有點酸,說,這酒像蘋果汁。

十幾年了,你太爺爺留下的。不是說酒越陳越香嗎,怎么就酸了呢?那年他說中秋節(jié)喝,沒想中秋節(jié)前一天就走了。

我聽著聽著走神了。我給媽媽倒了酒,和她喝起來。我左手端了自己的,右手端了她的,碰一下碗,左手一口,右手一口。

喝著喝著,有了困意,臉熱熱的,頭昏昏的,眼睛打著架,我扶著墻回房,倒在了床上。

一陣汽車喇叭聲把我叫醒。我起身來,穿過院子,打開院門。地坪里停著一輛白色的小車,亮閃閃的,車頭處的標志有四個圈圈。我返身往里屋跑,大喊,太奶奶,來客人了。

沖進太奶奶的房間,我呆住了。太奶奶安詳?shù)靥稍诖采?,臉上掛著笑,嘴角有醬色的汁液。床頭柜上,不銹鐵鋼杯子倒了,醬色的液體順著桌子往下流,一張紙巾染成了咖啡色。旁邊,擂茶缽里殘有花瓣??繅Φ囊粋?cè)床上,躺著一排五顏六色的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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