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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麥酸湯

2020-05-12 02:12奧爾加·托卡爾丘克
西部 2020年2期

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生于1962年,是當代波蘭最具影響力的小說家之一。畢業(yè)于華沙大學心理學系。1987年以詩集《鏡子里的城市》登上文壇,而后接連出版長篇小說《書中人物旅行記》《E.E》《太古和其他的時間》等。她善于在作品中融合民間傳說、神話、宗教故事等元素,觀照波蘭的歷史命運與現(xiàn)實生活。她的敘述不動聲色,往往從機智與快樂的惡作劇漸漸轉向真正的情感波瀾。曾獲波蘭文學最高榮譽尼刻獎、布克國際獎。因“她的敘事富于百科全書式的激情和想象力,代表了一種跨越邊界的生命形式”,于201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2019年授予)。

“應該帶上推車的?!眱蓚€女人走到一條通往公交車站的小路前,路上覆蓋著皚皚的積雪,很長時間沒有清掃了。

年老的女人抱著襁褓里的小孩。暮色漸濃,襁褓看起來灰溜溜的,像是被弄臟了。年輕的姑娘跟在母親身后,一步一步踩著她留下的腳印。這樣走起來輕松一些。

“應該白天走的,而不是天黑才出門?!蹦昀系呐擞珠_始念叨。

“應該,應該,”年輕的姑娘回應道,“我又沒收拾好?!?/p>

“那誰讓你梳妝打扮了?”

“你不也打扮了?!?/p>

“我沒怎么捯飭呀。帽子都找不到了?!?/p>

她們險些沒趕上公車。蒙著水汽的公車駛過來,空空蕩蕩——仿佛一個盛放水果糖的白鐵皮盒子。后排坐著幾個大孩子,看起來大概是要坐車進城去迪廳。年輕女人滿臉狐疑,津津有味、目不轉睛地端詳著他們。她在心里暗暗品評著姑娘們,尤其是那個身穿皮夾克和寬松牛仔褲的。母親悄悄地向女兒打聽著什么,但她直接干脆地頂回去了。她忍受著汗水淋漓的窗玻璃,凝視著車窗外燈火閃爍的蒼茫暮色。幾個孩子繼續(xù)乘車向前,兩個女人在第二站下車了。站臺建在鄉(xiāng)間小路和雙車道柏油路交匯的地方,一輛又一輛大貨車正沿著柏油路呼嘯飛過。

兩人繞過彩燈點綴、充滿節(jié)日喜慶氛圍的汽車旅館,來到一個賣烤魚的快餐亭前。他們在“可口可樂永遠有售”的招牌前佇立了大約一分鐘。那招牌仿佛一枚碩大的紅色月亮,照亮了修繕一新的房屋正面。

“我們把他叫過來呢還是怎樣?”母親問。

“你去吧,我和小孩在這兒等一等?!?/p>

年老的女人走進去,轉眼工夫就回來了。

“他不在這兒。他在家里呢。”

兩人環(huán)顧四周后,來到庭院里。拴在窩邊的狗起身狂吠。電燈自動亮了。積雪妥帖地把施工現(xiàn)場的狼藉——一堆堆的木板、一捆捆被壓成薄板的塑料泡沫、一垛垛呈三角堆擺放的空心磚掩蓋了起來。弗拉杰克先生在建車庫。

他走出來—— 一個身形勻稱的紅發(fā)男人,身穿一件手工編織的毛衣,兩只袖口松松垮垮,肆無忌憚地開著花。他錯愕茫然地看著她們。

“這個點兒你們在這兒做什么?”他一上來就問道,連招呼也沒打。

“我們有事。”年老的女人回道。

“啊?”驚訝在他的聲音里拉長。

“可以進去嗎?”

他沉吟了一下,幾乎是難以察覺的一秒鐘。他請兩個女人進屋來,門廊的地板剛涂抹上一團團的水泥,踩在腳下咯吱作響。他們走進堆滿雜物的廚房。主人大概是在修理水槽下的什么物件,因為小櫥柜被搬離了墻壁,自來水管道及其連接處的秘密暴露無遺。

“可以坐坐嗎?”年老的女人問。

男人拉來兩張椅子,放在廚房的正中央,他自己則依偎在伸出來的小櫥柜上,點上一根煙。他這才注意到小孩,笑吟吟地問:

“小男孩還是小女孩?”

“小男孩,小男孩。”年輕女人解開襁褓。

然后把那已經(jīng)滑落到小男孩眼睛上的天藍色的小毛線帽,往上揪了揪。

小孩睡著了。他嬌小的臉蛋上布滿褶子,讓弗拉杰克先生想起受潮的榛子。可以說是很不好看了。

“小可愛,”他說,“叫什么名字?”

“暫時還沒名字?!惫媚锘卮鸬馈?/p>

“弗拉基斯拉夫?!蹦昀系呐肆⒖滩暹M來。

“弗拉基斯拉夫?”他很驚訝,“現(xiàn)在誰還給孩子這么起名字呀?”

男人微微皺了下眉頭,深吸了一口香煙。

“你們有什么事?”

“你的名字是弗拉基斯拉夫,他也叫弗拉基斯拉夫……”年老的女人接著說道。

“那就叫弗拉基斯拉夫吧,為什么不行呢。”

大家都不作聲。男人把煙灰彈落到地上。

“那,你們想要干什么?”

女人的目光飛速地流轉到墻拐角之上的屋檐,她目不轉睛地說:

“這是你的孩子,弗拉杰克。圣誕節(jié)快到了,我們想給他辦洗禮?!?/p>

男人的臉頓時僵住了。

“你怎么回事,哈琳娜?這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你說,伊萬卡,”他轉身看向年輕姑娘,“這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你們瞎說什么呢?”

伊萬卡緊緊咬住嘴唇,開始抽了筋似的搖晃小孩。小孩被驚醒了,“嚶嚶嚶”地啜泣起來。

“誰是他的父親?”男人問。

“你。這是你的孩子?!?/p>

男人挺起身來,把煙踩滅了。

“喂!你們趕緊離開這里!快,都走。”

她們慢吞吞地站起身來。伊萬卡把天藍色的小帽子往小男孩的眼睛上拽了拽。

“喂!快走,快走!”他驅趕著她們。

“那好吧,弗拉杰克,那你就做父親了——你的兒子亞采克。”年老的女人走到門口,猝不及防地撂下一句,頭也沒回。

“復活節(jié)他就在你這兒過了?!币寥f卡也急急忙忙地扔下一句,充滿了挑釁。

“滾!”

她們身后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女人們無聲地站在被踩臟的泥濘的雪地上。燈瞬間熄滅了。

“現(xiàn)在怎么辦?”伊萬卡問母親。

“什么怎么辦?不怎么辦。”

公共汽車一小時之后才來,于是她們不慌不忙地往前走。

“我跟你說了,應該帶推車的。我們現(xiàn)在只能吃力地拖著腳走上整整一個小時?!?/p>

“走一走總比在車站凍死好?!?/p>

夜里,小孩不知被什么驚醒了。伊萬卡睡得死沉死沉的,母親只好把襁褓在溫水里浸濕了,讓小孩吮吸。他無助地顫動著細小的嘴巴。廚房里,穿過爐灶的縫隙,火焰微微跳動著。

清早,她們二人來到商店。伊萬卡給自己買了一個“夢龍”冰激凌。冰激凌的價錢簡直高得猖狂。母親開始責備她,說這不光是錢的事,更怕她感冒了奶水會變壞。伊萬卡靜靜地把冰激凌吃掉,無奈地聳了聳肩。小孩在天藍色的推車里睡著了。

“好可愛的小家伙啊,”售貨員充滿憐愛地贊嘆著。她身穿一條白色的尼龍大褂,套在毛衣外面,走到商店門口的臺階上?!芭?,好冷?。 ?/p>

一會兒,像往常臨近正午時分一樣,商店里排起了長長的隊。這天排隊的不只是來買便宜酒的本地鄉(xiāng)下人,或是順路鉆進來買“可樂”或堅果的過境路人。主婦們都來買增香劑、香草糖、人造奶油和葡萄干了。售貨員像精打細算的藥房姑娘,細心地為大家稱量著“鳥乳”蛋糕、巧克力軟糖和獨具特色的圣誕節(jié)糖果,最值錢的還是糖果身上那閃閃發(fā)光的紫金色包裝。人們將把這份美麗懸掛到樅樹上。隊伍行進緩慢,可人們絲毫沒有反感,每個人一來到柜臺前,便同售貨員攀談起來,而售貨員則把一張密密麻麻排滿數(shù)字的單據(jù)、一小袋一小袋的發(fā)酵粉擱在一旁,倚靠在柜臺上,聆聽著大家專門為她準備的故事??雌饋砭瓜袷穷櫩蛡兌紵o需把錢付清,似乎金錢不過是一種禮節(jié)性的小石頭。人們用簡單的軼事、疑問和玩笑,就能償還葡萄干、面包粉和便宜酒的費用。于是一切就在這漫長的時間里拖延著。

商店門前停了一輛墨綠色的豪華汽車,最新樣式的,車廂寬敞容量很大。車頂上放著滑雪板。進口轎車里走出來一個男人,一身“Polar”和“Grotex”品牌的行頭,頭上戴著一頂怪異的帽子。妻子留在車里照看著兩個十多歲大的孩子,他同她囑咐了幾句,便輕快地跑進商店,站在隊尾,正好排在馬杜舍克的身后。

“有黑麥酸湯嗎?”一身名牌裝扮的游客揉搓著雙手,無關緊要地寒暄道,“哎,這么冷?!?/p>

聽到有人詢問黑麥酸湯,商店里喧嚷的人群倏地消停下來。售貨員這才想起自己的職責,撂下還沒說完的半句獨白,充滿敵意地瞟了顧客一眼。

“黑麥酸湯,哪種的啊,瓶裝的還是罐裝的?我不知道,您那兒都是什么樣的,瓶裝的還是罐裝的?”

“黑麥酸湯啊,”馬特維尤科娃悄悄提示著售貨員,把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戰(zhàn)利品裝進袋子里。

外地人吸引了在場所有人的目光。積雪漸漸消融在他新潮的彩色“雪地車”上。天藍色外套上的金黃色標志用外語宣示著某種醒目的真理。售貨員看了一眼下層的貨架。

“有,”她說,“最后一瓶了?!?/p>

“啊,也就是說是瓶裝的。在我們北方,黑麥酸湯都是裝在玻璃罐里賣的,”男人解釋道,對著顧客們的臉環(huán)視了一圈。“我們要去奧地利滑雪過節(jié),我太太固執(zhí)得很,無論如何也不能少了黑麥酸湯,而這里是出境前的最后一家商店了。”他壓低音量絮叨著,不知怎的突然把目光投向馬杜舍克。

馬杜舍克轉過臉去,開始研究擺在玻璃櫥窗里的香煙牌子。隊伍靜靜地向前移動了一下。馬特維尤科娃在門口清點著找回來的零錢。

“沒有黑麥酸湯的節(jié)日算什么節(jié)日?”男人又開始嚷嚷了。他響亮高亢而自命不凡的嗓音格外刺耳。“這可是我們的、波蘭的、民族的美食。我走遍歐洲及全世界那么多國家,都沒有黑麥酸湯。可以理解,他們都有自己的民族飲食,可是——不是黑麥酸湯。啊,我邊走邊想:如果這里沒有黑麥酸湯,那我就無處可尋了。捷克沒有黑麥酸湯?!?/p>

沒有人接他的話茬。男人開始踏著節(jié)拍,往凍僵的手上哈氣。售貨員本是個能言善辯的潑辣少婦,面對這外來人的出現(xiàn)卻變得靦腆羞澀,只好干脆利落、一絲不茍地忙著手頭的工作。隊伍飛快地向前移動著,快得有些夸張——要知道,沒有人著急去哪里。

“好冷啊?!笨腿藢︸R杜舍克說著,又揉搓起雙手來,像是在演戲給人看。

馬杜舍克望著他,克制而不失禮貌地笑了笑。又轉頭看向擺放著香煙的櫥窗。

“我們預定了阿爾卑斯山上的豪華套房。您可知道,那是怎樣的升降電梯,怎樣的服務水平!一會兒就能從山上下來。山下的酒店里有酒吧和游泳池。當然,我們可以自己做飯吃。每個套間里都有廚房,所以我太太可以做這道黑麥酸湯。我還要買一塊香腸,來塊好一點兒的。這里有好點兒的香腸嗎?”他突然間緊張起來。

隊伍里剛買完東西的女顧客不情愿地離開柜臺。售貨員把毛衣領口的拉鏈輕輕地往下拉了拉。

“看到了,有香腸,可是六茲羅提一根的香腸,能指望有多好?!笨腿吮硎?。

汽車鳴笛發(fā)出信號。男人走到門前,寒冷的空氣凝結成飄浮的云團,侵入商店里。他沖著自己的人喊了幾句,又回到自己的位置。

“我太太發(fā)火呢——晚上我們就該到阿爾卑斯山了??墒俏遥吹搅藛?,我需要黑麥酸湯?!?/p>

馬杜舍克買了香煙、甜橙精油、一瓶一斤裝的酒,還有面包。售貨員熟練地把一行數(shù)字合計了下,接著用那張紙把瓶子包了起來。

“還有黑麥酸湯。”他補充道,“要一瓶黑麥酸湯?!?/p>

整個商店鴉雀無聲。售貨員懷著某種崇敬之情,把瓶子遞給他。馬杜舍克立馬付了錢。

“聽著……”那個身穿毛絨大衣的男人倉皇不安地開口了,但馬杜舍克眨眼工夫就從柜臺上拿走自己買的東西,消失不見了。

在商店周圍,他看見哈琳娜和她精神錯亂的瘋女兒,把那個瓶子遞給了她。

“呶,拿著。這對我們也沒什么用,平安夜我們會吃甜菜湯?!闭f著,他再次提醒她,別忘記晚上去拿早就許諾的棉被。

伊萬卡不自在地往家走。她站在院墻邊,牙齒瑟瑟發(fā)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出于恐懼。

“你怎么了,傻瓜,怎么在打哆嗦?有人要把你吃了?那會兒再害怕也不遲,又不是現(xiàn)在?!蹦赣H對她說。

“那兒凈是那種大老粗。你自己去吧,我和小孩在這兒等你。”

“那好吧,是大老粗,興許現(xiàn)在我們就能在目擊者的見證下把事情解決了。在目擊者的見證下??熳甙?!”

姑娘不情愿地從了。

廚房里,四個男人坐在桌前。馬杜舍克恰好斟滿最后一杯酒。他粗壯肥碩的妻子正在過濾牛奶。餐具柜上,一個圓潤厚實、撒滿面包渣的大餡餅剛剛出爐,正在冷卻。房間里溫暖舒適。

“孩子媽,姑娘們來拿棉被了?!瘪R杜舍克宣布。

他給她們騰出一張空椅子來。哈琳娜坐在角落里,伊萬卡則抱著小孩站在門邊。

“啊,祝你們健康!”古拉爾說完祝酒詞,把酒杯傾倒。剩下的人也都一飲而盡,但默不作聲。隨后大家才開始嘎嘎說笑,喝起了芬達飲料佐餐。

悄悄潛入房間里的女主人接著便閃回身來,手提一捆用繩子扎好、卷在聚乙烯薄膜里的棉被。她對著小孩點頭示意,悄聲問道:

“叫什么名字?”

“還沒起呢?!惫漳攘ⅠR回應道。

伊萬卡緊張起來,不時地抬起一只腳抖動著,踟躕難安。

“什么時候給小孩施洗?”

哈琳娜聳了聳肩膀。

“棉被你盡管放心,”馬杜舍克娃說著,“閣樓上一整個夏天都通著風。被罩被襯的,有了嗎?”

“那就是他的父親!”突然間,伊萬卡面色陰森地從門口開炮了,矛頭對準古拉爾。

空氣中懸浮著令人難堪的沉默。

“是嗎,伊萬卡?”母親鼓勵她說下去。

“你就是他的父親。”這一次,她直勾勾地盯著他的雙眼。

馬杜舍克娃把小帽子往上拉了拉,露出嬰兒的額頭來,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

“我自己有四個孩子,”終于,古拉爾忍無可忍,“聽著,別在這兒糾纏我,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和誰睡過?”

“喂!”哈琳娜惡狠狠地喊。

“我和她睡過!”格拉奇大叫著。

他口齒不清,語無倫次,眼波里蕩漾著醉意盎然的火花。這個鄉(xiāng)下人很快就醉了。

“是,我和她睡過?!彼祥L了音節(jié)結結巴巴地說,“我睡、睡是睡過,都喝得爛醉了,一下子就睡著了,知道嗎,那根本不是我。”

“她都去找過弗拉杰克了,拼命想勾引人家上套。誰知道這孩子是誰的……”

“孩子終歸是孩子?!瘪R杜舍克娃參與進來。

“她還和邊防哨所的士兵廝混過呢。大家都看到了?!惫爬瓲栄a充道,“現(xiàn)在去大海里撈針找找看吧?!?/p>

他站起身來,從衣帽架上取下帽子,朝門口走去。

“我的上帝啊,”女主人數(shù)落道,“你這當媽的,怎么不看好她?你自己也有錯,哈琳娜,你自己有錯?!?/p>

“您怎么這么想?我還能怎么樣,綁住她的腿?真有意思,您要是我,您會怎么做?要知道她不過是個——孩子,雖然長得像個成熟的婦女?!?/p>

“葉日科?”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馬杜舍克娃看著男人堆里最年輕的那個,自己的外甥。

古拉爾還在門口盤桓。

葉日科耳根通紅,他那雙同許多本地人一般灼灼的碧藍色眼眸看起來更加奪目了。

“那不是我,姨媽。我都很小心的?!?/p>

格拉奇咧開大嘴狂笑起來:

“不喝上一斤是搞不清楚的。那,女主人,您請客吧?!?/p>

馬杜舍克娃驚慌失措地愣在廚房中央,一會兒看看葉日科,一會兒看看古拉爾,再看看自己的丈夫。此刻她看起來顯得更加臃腫、笨重了,活像一只五斗柜。大家都在等著,看她要說什么,而她的嘴唇微微顫抖著,像是被一句特別的話黏住了,它瞬間就能道盡自始至終發(fā)生的一切。看起來,她還是沒有成功,她走到桌前,在漆布上拍打著手掌,喊道:

“啊,簡直要臟了我的眼。都快走吧,明天就是圣誕夜了,家里都有很多活要干?!?/p>

她抓起捆綁棉被的繩結,一把塞到哈琳娜的手里。哈琳娜抱住棉被,緊緊貼在懷里,像抱著一只包裹新生兒的超大碼的襁褓,她把臉埋在聚乙烯薄膜里,大哭起來。馬杜舍克娃情緒激昂,動手收拾桌子??腿藗兂聊仄鹕恚叩介T前。

這時,她的丈夫突然開口。

“等一下,等一下,”他說著,“站住?!?/p>

他沉默片刻,仿佛再三斟酌,猶豫不決,手指在桌子上打著鼓。

“我——這個小孩的父親?!?/p>

漫長的沉默襲來。他坐在那里。他的妻子站在廚房中央,其余所有人都在門前融化的雪水洼上躊躇,不知如何是好。后來,馬杜舍克娃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道:

“你這是怎么了,傻了嗎?你怎么會有孩子。我們已經(jīng)二十年沒有過孩子了,人人都知道,自從那次出了事故你就不可能再有小孩?!?/p>

“喂,老太婆,別說了。住嘴。這就是我的小孩?!?/p>

搖搖晃晃的格拉奇撲通一聲癱在椅子上。

“那好吧。如果真是這樣,可得說明白……”

伊萬卡倒換著腳站立,笨拙地搖晃著小孩。

“要知道……”馬杜舍克娃又激動地開口了,她用粗肥的手指抓起圍裙的邊緣,緊緊地蒙住雙眼。然后砰的一聲摔門而去。

馬杜舍克鉆進餐具柜里,拖出一個瓶子。從水槽里取出酒杯,倒了六杯伏特加。

“她不能喝,”哈琳娜說,“還沒到十八歲呢。況且還喂著奶?!彼龥_著伊萬卡點頭示意。

在凝重的沉默中,大家舉杯。

“什么時候辦洗禮儀式?”馬杜舍克關切地問。

“神父說,可能要到新年。”

“那就新年那天擺洗禮宴?!备窭孀钕群瓤兆约旱木票?。

隨后馬杜舍克囑咐大家早點回家,說,明晚就是圣誕夜了,事情會非常多。哈琳娜站在門口,用袖口抹著眼淚,面帶微笑地注視著馬杜舍克。

“謝謝您的黑麥酸湯。”她同馬杜舍克告別。

她們踩著明凈圣潔、未被踏足過的皚皚白雪,徑直朝家走去。伊萬卡一步一步地跟隨著母親的足跡。

在蘇格蘭的一個月

我想象中故事的第一幕是這樣的:我提著行李箱,沿著碎石鋪就的小徑走到門前,按響門鈴,一個一襲黑衣的女侍者為我開門。許多電影的開場都很相似,我坐飛機時構思出來的許多小說也是如此。事實上,我僅僅通過書和電影來了解世界——以我這樣的情形,能夠說我了解世界嗎?

不知為何,生活中的一切總是同我的預想大相徑庭。我想,這是因為現(xiàn)實瞬息萬變,多變到我的想象已無處容身。而倘若上天不賜予你靈感或想象,其他的一切便顯得蒼白無力。不過,還有一種解釋也有可能:這只是上帝在同我們做游戲。一方面,他賦予我們想象和靈感,而另一方面,他又不許我們預見最尋常之事。他塞給我們一把鈍拙的刀子,一柄紙做的榔頭,一枚玻璃的釘子。甚至也不排除,幻想會以某種方式將真實耗盡——你自己設想的一切,已無法在實際中發(fā)生。那么相反——只有那些不可想象的事物在發(fā)生。這是否意味著,幻想和真實所汲取的乃是同本之源,它們都來自現(xiàn)實所特有的候機廳?是相互連接的導管。

又或許,這只是因為我的想象力有缺陷?是不是也有一類人,善于迅速而完整地預見所有,或者,最不濟也能預感事物的大致走向?那種遠見明察的人。塔羅牌牌陣冷漠而專橫的智慧。

是這樣,一位上了年紀的夫人——我們就叫她斯科茨曼太太吧,通過自己在倫敦的朋友散布消息,要招一位作家去她家里。她將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活動提供保障,以換取作家寂靜的陪伴(要知道寫作的人總是沉默寡言)。首選波蘭女性。

就這樣,我來到了蘇格蘭。一切同我設想的截然不同。

我這輩子還沒遇到過如此變幻莫測的天氣。BBC-3的氣象預報,從壁爐架上的小收音機里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敢確信自己的預告可靠。每次出門前,我的手總是習慣性地去摸索日漸親密的雨傘把手。一個月來我無緣得見湛藍的天,幾乎一次也沒有;濃密的烏云躲在樹梢后,霎時間便將那無邊蒼穹淹沒。不一會兒,蒙蒙細雨淅淅瀝瀝地飄灑起來,卻又轉瞬即逝,仿佛是裝模作樣,卻又真實可感。

“我們的園丁摔斷腿了——不得不靠電動反射器取暖?!边@是她最先同我說起的幾句話之一。當時我并未完全理解這當中隱含的聯(lián)系,我并未多想,因為反射器幾分鐘時間就能讓我的房間暖和過來。我來到了一個六月天還要在家里取暖的國度。

這里的一切都按照一成不變的既定秩序運轉。任何突發(fā)和即興毫無可乘之機。每樣事物都牢牢把守在自己的位置,就好像這些年,國內(nèi)與我有關的一切都在盡其所能地顛倒翻轉,而這里的事物耐心尋找著自己的位置,一旦找到便會筑起永久的巢。中國的玉雕龍要花多長時間才能出現(xiàn)在它該出現(xiàn)的地方?一百年,兩百年?鋼琴上的飾物,仿佛是在樂器的亮黑漆面上栽植的根須。一幅幅畫牢牢地長在墻上,渾然一體,幾乎很難被察覺。地毯同木地板緊密地長在一起,腳感柔軟舒適,彰顯著它的純凈品質;維多利亞時代的青銅色燈具,隱藏在自身的光影里……

我迅速辨清情況,我倆都以某種不可思議的方式穿越回過去了。我——源于自己打算要寫的東西:我六歲了,沿著陽光密布的阿黛爾峽谷旅行,被電臺里披頭士樂隊的歌曲《女孩》那毋庸置疑的美所折服。她——源于自己的年齡。當你到了那樣的年紀,就不會為“此時此地”的日常需要而奔忙了。

總之,我們相隔整整半個世紀。客廳的莊重和體面有助于我們尋找共同點。但她的過去同我的想象并不吻合。我想象中的畫面破碎了,顫抖著,仿佛海市蜃樓。

打一開始我就提醒她,雖然這么說可能不太客氣,犯不著指望我參與太詳細的討論。我的英語知識,就像您,斯科茨曼太太,大概已經(jīng)注意到了,相當貧乏。沒辦法,就是不擅長學語言。出乎我意料的是,她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失望來,只是微微一笑。

清晨我到樓下餐廳吃早飯。已經(jīng)有人將我頭天晚上預定的飯菜悉數(shù)端來,連同寫著祝福語的小便箋。最常見的是溏心雞蛋、吐司、果汁和咖啡。斯科茨曼太太已經(jīng)吃過早飯,盡管她之前大概并沒有每天吃早飯的習慣?她坐在桌前,看著我吃。她凝視著吃得津津有味的我,在她的眼神里我留意到,或許不過是我一廂情愿,有一股不可名狀的柔情。在一天的開始我通常比較愛說話。我們聊天的話題可能圍繞最新的報紙展開,而報紙上刊載了科索沃戰(zhàn)爭的結束、倫敦街頭的混亂無序、即將到來的愛德華公爵的婚禮。唯一需要我盡力克制的,就是不要張開塞滿食物的嘴來辯論。

我的女房東個頭不高,身形瘦削,頭發(fā)看起來像是染過——明亮的天然的亞麻色調,在她這樣年紀的人身上比較少見。她經(jīng)常穿著一襲長裙,搭配山羊絨織的高領毛衣。黑色系或灰色系的。每到晚上便披上一條傳統(tǒng)的格子花布披肩。

整個白天我都會寫作,持久地驚異于在我面前無限綿延的時間,沒有什么能夠阻斷時間的川流,除了遲早會蘇醒的饑餓。每當我敲鍵盤敲得腕關節(jié)開始疼痛,我便伸直身子躺在地板上,打斷腦海里正在上演的個人生活的情節(jié),開始陷入遐思、想入非非,總之是竭盡全力地利用那脫離任何限制的時間的優(yōu)勢。我人生中第一次在書寫自我時驚訝地發(fā)現(xiàn),與其說我描寫的是我自己,不如說是另外某個人,那個無法同時成為觀察者和被觀察者、無法同時成為認知主體和認知對象的人?;蛟S正因為此,在所有的——不管舉什么例子——回憶錄中都能感受到一種虛假,而所有的自傳實際上——都是虛構的東西。

總的來講,文學是某種超脫于道德準則的、被社會許可的合法的謊言。我想,正因如此我才總是迷戀寫作。世上還能找到任何其他事業(yè),如文學這般,能夠為形形色色的虛構和謊言、為修正現(xiàn)實和想象全新的生活圖景開辟廣闊的空間?作家生來便是博雅通透的無政府主義者、相對主義者,敢于用實驗探索真理,以尋求更多的可能性——這正是我試圖向我的女房東解釋的,當她禮貌地問起我在做什么的時候。

她的過去呈黑白色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像一場老電影。里面的人物神色倉皇,比現(xiàn)實中的人走得更快。一切顯得粗糲、扁平。

她本人在我看來也是如此——似真似幻。她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像一道幽靈,轉眼又消失在房子里走廊過道交錯相通的迷宮中。

早飯后我在自己的房間里抽起煙來,為了避免煙霧給房東徒增煩擾,我會提前打開窗戶。我生怕煙草的氣味飄到不知道正身處哪個臥室的老太太那兒。我試著想象她身穿睡衣或者頭戴卷發(fā)卡子的樣子。這在某種程度上令我激動,使她變得親近。房子里寂靜無聲。耳畔偶爾會傳來幾聲割草機的響動。晌午時分,我的房門前會出現(xiàn)一籃午餐:一熱水瓶茶水,還有一份湯,三明治,包在餐巾里的餐具。我一面凝神看書,一面漫不經(jīng)心地吃光。

剛到那幾天諸事不順:機場弄丟了我的行李,我來到這里,沒有行李箱,只有一個手提包。幸運的是,我的手提電腦還在?,敻覃愄兀陶呋蛘甙茨抢锏慕蟹?,畢竟我在共產(chǎn)主義國家受過教育——給我拿來了浴袍、牙膏牙刷。我還收到了房東的一件黑色羊絨毛衣和雨衣。這些日子里唯一屬于我的東西是電腦,它在桌上時不時親切地眨眨眼,像神龕前的小油燈。

我一般就是寫作。從清早開始寫,午餐時會有一個短暫到可以忽略的休息,然后繼續(xù)寫,也時不時沿著房間來回踱步,站在窗臺望著蘇格蘭變幻莫測的天空抽根煙。我不斷擴展那與我如影隨形的私人空間,將時間倒帶,努力為書寫記憶中的事物尋找語言。修道院,我想,對,正是如此。無疑,看起來修道院里的生活——是濃縮到極致的現(xiàn)實,實際上它唯一的源泉正蘊于你自身,描寫世界便意味著描寫自己,沒有別的路可走,除了重復那句老生常談的“認識你自己”;寫寫自己吧,寫寫你心中的自己。

午后兩點,有時三點,我會拿上雨傘出門散步。漸漸地我習慣了下雨。我徘徊在草木叢生的公園里,沿著潮濕光滑的小徑漫步,山路崎嶇,在地勢險惡的懸崖峭壁小心翼翼地尋求平衡,山崖下還有一條小溪潺潺流過。這里映山紅遍野,側柏森森,常春藤用力地攀緣,一棵棵古木臥龍盤虬。野兔從腳下噌得一下躥出來。有時它們會在距離我一米遠的地方僵住,目光斜睨過來,斷定我沒有發(fā)現(xiàn)它們。飛往愛丁堡的飛機就在我的頭頂?shù)涂诊h過。我甚至能用肉眼辨出它們色彩絢麗的尾巴。

我回來用茶?,敻覃愄囟酥斜P送過來,放到門旁的小桌子上;茶點中每次都有奶油餅干。

我同房東只有晚飯時才會見面。餐廳里的飯桌上擺著兩個人的飯——我坐在桌子的一邊,她坐在另一邊。

“您這是做什么?為什么要請別人到自己家里來?”有一次我問起來。

她有些答非所問,回答了我并沒有說出口的問題。

“我自己一點兒也不感到孤獨,”她說,“只不過我這里比較清靜、安寧,像您這樣的人恰好需要這份寧靜,我就把它送給您。僅此而已?!?/p>

就這樣,我收獲了漫長的、無盡的夜晚——那里,在北方,六月的白天比在我們波蘭要長得多。差不多一整天都是亮的——我躺下睡覺的時候天是亮的,我起床的時候天也是亮的。甚至當我在晨光熹微中醒來,慌亂地捉起鬧鐘查看時間,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為時尚早,便倒下接著睡。

浴室簡直令我絕望:不清楚是什么古怪的發(fā)明——熱水和冷水分別有一個獨立的水龍頭——讓我束手無策。每次洗頭都成了全身沐浴。我躺在浴缸里,盯著墻板上單調的圖案出神,它讓我著迷,帶我進入一種接近沉思的情境。

無用的時間,只在每個用餐時分被程度均等地察覺到,它被無懈可擊地分解為一個個片段,不會亂了節(jié)拍。什么都不用做,什么意外都不會發(fā)生;沒有那么多電話鈴打斷我的思路,沒有那么多信件打破我奇異的靜觀的平衡。一切有條不紊,遵從一種頑固的秩序。諸如糖罐里沒糖了,鹽灑出來了,紅酒溢出來了,這樣的事從未發(fā)生過。這棟房子就像一架完美的機器,一個不知何時被上了弦的八音盒。日子就這樣一天天井井有條、不屈不撓地逝去,可每天都會在同一個地方卡住——浴室的水龍頭旁;后來就連這處微小的不適,也被我理解為那無所不包的秩序中的一部分。每一小時都有永遠一致的長度,每一分鐘有同樣的節(jié)拍。你會不會驚訝,任何消息傳到這里,都會因距離變得微弱、黯淡而不真實?仿佛從遙遠的世界傳來的回聲,仿佛某種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的事物。那里的房屋都自然而然地老化了,積攢下來“做慈善”的物品堆積在閣樓,覆著灰塵,暗淡無光。維多利亞時期的家具當之無愧地度過了自己的時代,中世紀的皮箱未曾在自己歷經(jīng)的漫長歲月中發(fā)生變故。蘇格蘭可謂上帝自己的工廠里最完美的產(chǎn)品。

伴隨著老式餐具的輕敲聲,晚餐不疾不徐、規(guī)規(guī)矩矩地進行著。女房東試探性地、小心翼翼地提出一個又一個問題,委婉有致地拓寬打聽的邊界,上帝保佑,她不是當頭一棒,也沒有糾纏不休。她的分寸感讓我愉悅。難道他們從小就被教育要這樣?這不正是那著名的英式節(jié)制的精髓:明白是在同何等脆弱的物質打交道,便閃開身子、騰出地方留給別人——空出一隅生活空間,讓人兀自慢慢省悟?我暗自驚訝,這點我也很擅長,不著邊際,拐彎抹角。我提問前,會在心里把自己的問題翻譯成英語——在我的刻苦努力下,它距離波蘭語原話已一英里遠。譯成英語恍若是把望遠鏡翻轉過來,沒能把物體拉近來看,反而推遠了。于是我是那么喜歡我們之間的談話。尤其是,每個句子都以“Well”開頭,無論接下來說了什么,這個詞都能賦予整個句子一種疑問和反諷的語氣,讓每種意義都失去確定性。在由這個“Well”所鋪就的松散的土壤上,任何革命的萌芽都會凋萎,任何宣言的思想都會瓦解。

有時我猛然發(fā)現(xiàn),我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身體了。我開始擠眉弄眼、晃動手臂了。

“一切都寫在你的臉上了?!庇幸淮危贿厡ξ艺f著一邊靜靜地把碗端向嘴邊。

盡管這恭維十分可疑,但這是我第一次從她的話里捕捉到好感的影子。她的神色一如往常,靜如止水。

她詳細地向我打聽起波蘭的情況。一次,在客廳儀式性地喝了一杯咖啡后,我在地圖上向她指著我居住的地方。當我講述這個國家的歷史,她假裝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地圖——眉毛挑成兩道高聳的弧,克制地重復著“yes,yes”。給我的感覺卻是:對她來說這并沒有什么意義。那天晚上,她早于平時離開去睡了,她說她覺得格外疲憊。

在找到我的行李箱和我熟悉的物品前不久,她帶領我參觀了自己的圖書館。入口在庭院里,即是說,圖書館是同其余整座房子分離開來的。書架上排列著一整套1956年出版的《不列顛百科全書》,一整套漂亮的墨綠色封皮的精裝世界經(jīng)典名著。成套的藝術畫冊、拍賣目錄、詞典、字典,間或幾本哲學方面的書,還有零散的幾卷“世界歷史和神話”。于是,在我的書到來之前,我坐在梯子上,把這里所有的書瀏覽了一遍,從左到右。突然,一整架有關波蘭的書籍闖入我的眼簾,令我格外吃驚。里面有很多非常有意思的東西。比如:“波蘭是一個時不時從歐洲地圖上消失、卻永遠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出現(xiàn)兩次的國家?!?958年出版的、由格雷夫斯作序的大部頭《神話學》,以一種不列顛式的不容反駁的口吻斷言,“西里西亞,德國”。我還在一本美國雜志上讀到關于“波蘭集中營”的文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晚上,我在小城里的電話亭同家里通了電話,以確認,我還存在。

大概是那會兒,來蘇格蘭一個禮拜后,我第一次去近郊參觀旅游。坐了二十分鐘的郊區(qū)雙層巴士——我來到了羅斯林。我的旅行手冊推薦我來這個小鎮(zhèn),因為這里有座很神奇的教堂,早在哥倫布航行一百年前,教堂墻壁上就雕刻著美洲植物的圖案——這毋庸置疑地證明了,早在哥倫布發(fā)現(xiàn)新大陸之前很久,蘇格蘭人便已到過那里。但我對此并不感興趣——對我來講歷史總是退居幕后的。我決定去那里,是因為前幾天我突然看到關于圣杯藏在這個小教堂的報道。它完全有可能保存在這里。自遠古以來。如果它原本存在過的話。我一個人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興奮。這個報道的內(nèi)容一瞬間——仿佛爆炸一樣——和我的女房東在頭天晚上拋下的一句話產(chǎn)生了關聯(lián):羅斯林有一座科學研究所,克隆羊多莉就誕生在這里。綿羊,獻祭的羔羊,耶穌之血,神的身體,基因,染色體,永生。莫非我已在無意中來到世界的心臟,奧秘的中央?這被雨淋濕的蘇格蘭的小耶路撒冷。外省的圣地。核心的外緣。藏身于最意想不到之處的寶庫。繡著花邊、鑲著寶石的宇宙邊緣。我從雙層巴士的高處望向潮濕平坦的綠色原野,它完全被劃分為一塊塊方格,單調又寂寞。名教堂所在的地方,門票要2.5英鎊。

隨后我來到賓館里的酒吧,坐在桌前,點了一大杯“吉尼斯”。教堂確實很壯觀;我插進一個小旅行團的隊伍中,他們一邊細聽著身穿蘇格蘭短裙的導游所講的每句話,一邊瞻仰著教堂的拱頂,贊嘆不已。然而教堂里并沒有圣杯。我確定。否則我一下子就能感知到。綿羊多莉——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科學實驗。它獻祭的身體——空洞無物。徒然的、未曾實現(xiàn)的對永生的希冀。這杯苦澀的烈酒給我當頭一棒。我又在雨中回家了。

心懷憤恨的我,硬是把提到波蘭的那本書帶到了餐廳。

“波蘭是一個國家……”我對著自己的房東念起來。

她把餐具擱在碟子上,聽著。

“是,的確如此,”我說,“我們是夜晚的植物,每年恰好在伊萬·庫帕拉節(jié)的夜晚綻放。我們?nèi)雎涞姆N子在世上沿河漂流。偶爾,我們會突然現(xiàn)身——遭逢戰(zhàn)爭、起義和歷史性災難的時候。我們在每個清晨改換語言,像更換內(nèi)衣。我們的家生長在車輪上,我們是居住其中的雜交物種,我們的護照是不可讀的。哦,我們讀起基里爾文字來卻沒有困難。甚至我們的羅馬教皇也處在永恒運動中——一個四處游歷、身穿白衣的憂心操勞的人。我們永遠不會長大,在上第一道菜之前,便抓過甜品來吃。我們的確是一個神秘的民族,倏然出現(xiàn)又倏然消失?;蛟S,這都要怪氣候,或者我們的平原太過遼闊、無邊無涯。令未來的考古學家們傷心的是,我們這渺小的植物文明留在身后的,恐怕只有我們患了幼稚病的痕跡:薩滿的鈴鼓,被毀壞的錫制玩具小兵,難于發(fā)音的單個字母?!?/p>

隨后,我們默不作聲地吃著哈吉斯。房東讓瑪格麗特又開了一小瓶酒。我們碰杯對飲。當我們開始喝咖啡的時候,她出去了一小會兒,回來的時候拿來一張裝了相框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男子,確切說,是個男孩,穿著英國皇家空軍制服。他微笑著,金發(fā)閃亮,留著神氣的小胡子。一雙清澈愛笑的眼睛正對著鏡頭。他身后是一片無從辨認的平淡無奇的風景。

“他叫塔杰烏什·波尼亞托夫斯基?!彼f。

她一字不差地叫出這個名字,帶著恰當?shù)耐nD。我馬上就注意到,這是個在波蘭特別常見的姓氏。斯科茨曼太太把照片放在餐桌上,我們端著盛咖啡的杯碟,靠近電爐子(園丁摔斷了腿)坐下。我在頭腦中努力組織著盡可能委婉的問題,通常會問到的問題,能夠像一塊丟失的碎片重新融入整個拼圖那樣——柔軟、自然、毫不牽強;單純無害的問題,可以彌補漏洞,但不會顯得太匆促而暴露我的好奇心??墒撬紫乳_口了。她說,眼看戰(zhàn)爭就要結束的時候,他犧牲了。就連飛機在哪里被擊落的都不知道。我沒有說話。

“我愛過他?!彼f著,手里的杯子輕盈而優(yōu)雅地落在碟子上。

我驚訝地看著她,而我的臉大概又表露出太多我本不想表露的。她溫和地笑了。

這是一個平庸乏味的故事,如果說愛情故事通常是平庸乏味的。穿著保護色軍裝的兩個人。糧票,燈火管制的城市,每到夜晚就從地球上消失。

“我本以為,沒有他我就活不下去了?!彼詈笳f,“他說話的口音跟你很像?!?/p>

這便是我出現(xiàn)在這兒的原因。原來,我同在漢堡上空墜機的飛行員塔杰烏什·波尼亞托夫斯基有些共同點。

清晨我又開始寫作。勉強地、吃力地按捺住自己。電腦屏幕沉著地等待著接下來的每個句子。它如饑似渴地捕捉著我的話語,將它們保存下來,再歸還給我。所有無心的筆誤、每個多余的字母,我都毫不在意地接受了。跳動的光標溫和謙恭地將我追趕。我的思緒默默回到過去。我一直在書寫自我,書寫那個缺乏特質,缺乏個性,缺乏責任感、規(guī)劃、素養(yǎng),缺乏反省的自我。書寫那個浸沒在變化迭起的模糊不清的藝術形象中的自我。她還是一個小女孩,她的認知方式——她的思想和感情——才剛剛構建,而她理解外部世界的道路曲折蜿蜒,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看見她想看見的東西。世界濃縮為水滴,失去了情節(jié)框架和動機的事件在她的頭腦中勾連起來,借助偶然的機會,或者聯(lián)想的神秘閃光。電腦毫不懷疑地接受了一切。它毫不抗拒的服從給了我勇氣。然而我也曾疑惑:誰會對我這樣的感興趣,為什么我決定要寫自己和自己那單調乏味、平淡無奇的過去?難道世界上沒有更重要的、更值得書寫的東西了?難道他人不總比你更重要?早餐時讀過的報紙不是還提及此事了?它對一種普世的價值體系念茲在茲。三十年前的那個夜晚有什么意義呢?它沒有被歷史銘記,沒有被載入史冊,除了我,沒人記得它。

我在盛午飯的籃子里發(fā)現(xiàn)一個奶白色的信封,里面是一張房東寫來的便條。她想給我看樣東西。三點左右在餐廳等我,讓我下去。這個英語單詞指的是什么,我思忖著。

她帶我來到二樓一個無人居住的房間。這是一間拐角上的臥室,寬大的床上鋪著鑲花邊的床單。殖民地風格的竹藤家具,充滿異域風情。

那是一間兒童房。藤椅上坐著一堆布娃娃,瓷一般的臉上洋溢著驚異的神情。床上有兩只長毛絨玩具熊,經(jīng)常性的愛撫磨掉了憂郁的小家伙身上這里那里的毛毛。但房東還有其他東西要展示給我——一個巨大的玩具屋。房頂上有煙囪,有十個窗子、兩扇門。她小心翼翼地取下玩具屋前面的外墻,仿佛拉開小劇院的幕布——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是一棟四層小樓的陳設。

樓下是廚房和儲藏室。廚房是老式的,有個很大的雙盆洗手臺:一個水槽用來加工肉食,另一個用來清洗蔬菜。餐具柜里塞滿了一整套陶瓷餐具,甜品碟有小手指的指甲蓋那么大。墻上掛著各樣的蒸鍋和煎鍋。木頭桌面看起來像用了太久而被磨壞了一樣。笤帚把看不見的碎屑掃進簸箕,立在那兒。旁邊坐著兩只迷你小熊。一只黑貓安靜地注視著它們。

“所有形象都是用蠟塑成的?!彼f。

小儲藏室的掛鉤上掛著蠟制的牛里脊、豬肘肉和兔子胴體。架子上被木塞堵住的瓶子看起來非常誘人。是葡萄酒嗎?那里還有幾小鐵盒餅干、幾捆大蒜、一筐蔬菜、幾棵卷心菜、幾罐果醬和蜂蜜。

客廳位于廚房上方。墻上裝飾著印有花紋的鮭色絲綢布。幾個老式的五斗柜上擺放著一組家庭照片。有兩張桌子,其中一張是很大的木紋桌子。椅子有序排列,不知是鋼琴的蓋子還是羽管鍵琴的蓋子高高撐起,仿佛一場音樂會剛剛結束,大家在晚餐前去花園里散步。墻上的畫用簡單的線條勾勒出無限的空間。另一張小桌子被移到靠近壁爐的地方,上面放著幾份報紙——細看可以讀出標題來:《每日郵報》,一本敞開的相簿,逼真到令人禁不住用手指夾起來,拿放大鏡細察人們陷入時光牢籠的面孔。相簿旁邊是一枚扇形的卡片,幾把極微小的剪刀??蛷d里有樓梯通向樓上的兩間臥室。一間臥室狹小陰暗,擺著一張窄小的床、衣柜和梳妝臺;另一間臥室里,紙板屋女主人的塑像亭亭佇立。她站在富麗堂皇的華蓋床的一側——一個微小的蠟制娃娃,穿著一件褪色的花邊連衣裙,披著淺色的散發(fā),褪色的蝴蝶結還落在上面。她那灰白色的臉蛋肥嘟嘟的,雙眉揚起兩道明顯的弧線,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我躊躇片刻,這表情如此熟悉,可我還是說不清它到底是什么。她的腳邊躺著一把藍色的小傘。幾頂帽子散落在毛絨沙發(fā)上。梳妝臺上的鋁箔鏡子下,是一排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

臥室上方,在紙板房傾斜的房頂下,是一間兒童房和閣樓。閣樓里堆滿破爛兒:藏在帽子下面的小圓盒子、磨損的家具、古舊的行李箱。兒童房里,一間迷你玩具屋立在木馬搖椅旁。這仿品中的仿品,里面陳設的家具和物件實在是太小了,根本不具備看清其精確體積和形狀的條件。

我的房東小心翼翼地把娃娃放到床上——這是她唯一打算要做的事。

“她有過三任丈夫?!彼v起那個娃娃的故事,“第一任不知道擱在哪兒了,找不到了,然后她給自己另找了一個,但他丟了一只腿,她發(fā)配他去做了園丁。第三任丈夫的下場也很慘——酗酒后失蹤了?!?/p>

她對此深信不疑,讓人真以為故事是真的。

“如果你想,隨時可以來?!彼詈笱a充道。

我可不敢。但打那以后好長時間,我躺在床上,一次次在腦海中回放這個真實世界的紙板模型里一個接一個的細節(jié)。在想象中把玩它們。兩只小熊突然從小貓身邊逃開,竄到餐具柜下面。晚餐后的夜晚,我脫光衣服泡在浴缸里,看著自己在鏡中的裸體。我忽地茫然起身,我有兩個乳房——在這一瞬間我看到一個脆弱、單薄的少女的軀體,胸平似板——然后,在電腦屏幕乳白色的照明下,我驚奇地打量著自己的雙手。

六月即將結束的時候,天氣放晴了,陽光明媚,微風習習。我已經(jīng)不想再寫作了。我坐在涼臺上曬著太陽。在望遠鏡里觀賞鳥兒們和膽怯的野兔們。有幾次我仿佛看見她了。沿著公園里的小徑跑來,用手里的長柄滾著鐵環(huán)。天藍色的巴拿馬帽在她的頭上閃耀奪目,柔軟的絲帶在她的下巴下打了個結。

夜晚不是夜晚——只是一種命名,它轉瞬即逝,任性妄為。黃昏過后,轉眼破曉。西天那玫瑰色的霞光仿佛不曾消失。而我徹底不再辨別,在這片天空上,何處是西,何處是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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