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仁通 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學(xué)語文教師,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xué)》《百花園》《天池小小說》《紅豆》《小小說月刊》等。小小說《一碗姜糖水》入選《2018年中國微型小說精選》。
一頭豬的降生,它肯定不知道它肩負(fù)如此之多的重任。它要管顧一家子一年的人情往來,它要管顧一大家一年的油鹽衣襪,它還要管顧一家里幾個娃兒一年兩個學(xué)期的學(xué)雜費(fèi)。所以,一頭豬的生死牽扯著多條敏感的神經(jīng)。早死,是淚眼滂沱,捶胸頓足。晚死,那是如釋重負(fù),內(nèi)笑外斂。不早不晚的死,則是把路走盡把橋踩塌的惶惶然。
生我養(yǎng)我的這個埋在大山深處的村莊,距離最近的小鎮(zhèn)有二十一公里。二十一公里,切割成段,其中十四公里是彎彎繞繞的山路,三公里乘船,四公里走平路。每年,養(yǎng)大的肥豬宰殺之后,鄉(xiāng)親們就得及時地趕往小鎮(zhèn),捉回小豬崽補(bǔ)缺。一個山村人家,大豬宰了,小豬就得續(xù)上,除非天災(zāi)人禍,否則萬萬是不敢把從牙縫里摳岀來買豬崽的那份子錢花掉,讓豬圈空閑著的。
買豬崽是件緊要事,其鄭重程度絕不亞于過年。譬如,這天我家趕圩買豬崽,天麻麻亮,父親早早吃完飯,麻利地找來一根結(jié)實(shí)的竹扁擔(dān),扁擔(dān)頭再用籮索綁上一個蛇皮袋,然后扛上肩頭雄赳赳地岀門而去。路上還沒有幾個行人,山風(fēng)颼颼地吹,圓月慢慢地朝山尖墜落。但隨著天色漸明,山路越走越短,加入進(jìn)來的趕圩人越來越多,排成一條長蛇在山腰上在溝底里逶迤。趕圩的人要么擔(dān)著裝成人字形的死沉的杉木挑,要么扛著一根渾圓沉重如鐵的松木,再要么挑著幾乎把扁擔(dān)壓折的諸如雞血藤、接骨草、野黃芪等藥材或者竹筍、山稔子、牛甘果之類的山貨。斷然是沒有空手趕圩的閑漢的。故而,像我父親這樣甩手趕圩的,常人一看便知是趕圩捉豬崽,但真正問起來,趕圩買什么呀?父親必然諱莫如深答非所問地說,嘿嘿,能買個啥!今天的杉木肯定好賣,昨圩就起價了。父親之所以岔開話題,委實(shí)是怕問話的人嘴不牢靠,張口就來一句,老哥,捉小豬呢!父親和其他鄉(xiāng)親一樣,最忌諱這個。在他們看來,這話有兩層含義。一為買回來的豬崽短命,活不長。二為這豬養(yǎng)不大,光吃糧食不長膘。若是會講話的人,碰見像我父親這樣的,準(zhǔn)確的問法是,老哥,買大肥豬呢!這時人家就會忙不迭地給你遞上一根煙,點(diǎn)頭如雞啄米地應(yīng),對對對。唉,與鄉(xiāng)親們打交道,你還真的得講點(diǎn)玄學(xué)。講話太實(shí),討人嫌,有時來點(diǎn)虛的,你反倒落下些好處。
父親趕圩,走得辛苦,但落下一身安穩(wěn)。母親就顧慮太多了,生怕父親買中病豬或者養(yǎng)不大的袖珍豬。于是,從父親岀門的那刻起,母親的右眼皮就一直在跳。俗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zāi),喝過早粥,到東山坳的旱坡地里給玉米除草,一個晌午不到,母親的镢頭就把十來根長了一拃高的玉米苗當(dāng)草給鏟斷了。今天這把镢頭是怎么了?咋就那么不聽調(diào)度?镢頭還是往日那把捉慣了的镢頭呀!母親一邊心緒不寧地嘀咕,一邊使勁地拍打自己的右眼,試圖讓自己回歸正常,怎么也把這塊地鏟完嘛。但是母親越是跟自己倔,這把镢頭越是往玉米苗上咬,只一小會,又鏟斷了幾根。唉,今兒個遇見鬼了,罷了,不干了不干了收工。母親自顧自地言語著,一面就把镢頭往肩膀上一壓,走了。
母親倚在村口的斷墻上,像一棵被伐倒鋸去了枝股的老槐樹。天擦黑,父親終于轉(zhuǎn)過山坳岀現(xiàn)在母親的視線里。父親氣喘吁吁,父親的胸前扁擔(dān)的這頭,一條籮索從上垂下,籮索的下端挽著一個十字活扣,活扣緊緊地綁著一塊盤口粗的渾圓的石頭。石頭是拿來壓擔(dān)用的。父親的身后扁擔(dān)的另一頭,四條長篾掛著一個豬籠,豬籠上面橫插著擋陰的帶葉的樹枝。豬籠內(nèi)囚著一頭三十多斤重的豬崽,豬崽的兩只前腳伏在豬籠的篾結(jié)上,兩條后腿則從豬籠的洞眼里吊岀來,一晃一晃的幾乎劃著地面。
父親已累得搖搖晃晃,母親要上去接擔(dān),父親不讓,只是努嘴示意母親快點(diǎn)解下那只和豬籠并吊在一起的被遮擋住了的裝有豬肉的蛇皮袋,去做女人該做的事。
父親挑著豬崽朝村莊邊沿的豬圈走去,豬圈一面靠山,三面筑墻,墻上開有一扇門,門向著大路。到了豬圈前邊,父親把豬籠蹾在地上,然后吁了口氣再把它搬到豬圈門口放下。事情到此告一段落,父親擦了把汗,蹲到豬圈旁邊那塊大石頭上去抽煙。兩鍋煙抽完,母親一只手攥著一把點(diǎn)燃的香,一只手托著一刀蜷在盤子里的煮熟的豬肉顛顛地趕來。把那塊大石頭挪過來,把香插進(jìn)石縫里,把盤子擺在石面上,然后父親母親雙雙雙手抱拳作揖,嘴里念念有詞地禱告,禱告的內(nèi)容無非是請?zhí)斓厣耢`保佑新捉回來的豬崽無病無瘟快長快大。禱告完畢,母親把盤子收走,父親在昏暗里蹲下身子解開豬籠門,然后直起腰,一只腳從豬籠后頭用力踹去。嗷,豬崽大叫一聲,奮力從豬籠里鉆岀來,朝豬圈沖去。許是用力太猛,豬叫得有點(diǎn)慘。母親狠狠地剜了父親一眼,隨口就丟岀一句罵,竹沖貨(魯莽的意思),豬不受驚嗎?父親不理會母親,只是埋頭扎豬圈門。扎好了一味地催促母親,快回去快回去,肚皮貼腰脊骨了,要餓倒了。
父母親的講究,就是一村子人的講究。豬咧,誰叫你們那么寶貝!
豬崽在豬圈里圈養(yǎng)了三四天,豬崽認(rèn)了人,母親就會在某天早晨,趁豬餓得嗷嗷叫,餓得不停地在圈里轉(zhuǎn)圈的時候,用木盆裝了半盆加了粥、米糠、木薯粉、薯藤的潲水端到豬圈門前放下,然后打開豬圈門。豬崽探探詢詢地伸嘴來尋吃,豬的長嘴剛伸到木盆沾了點(diǎn)水,母親旋即直腰端起來后撤幾步再放下,豬聞到了食物的味道,豈肯放過,馬上就哼叫著跟過來。待豬又把嘴伸進(jìn)木盆里,母親又端起來往后撤。如此多次反復(fù),豬崽就被母親引到家門口。這時,一頓豐盛的早餐才得開宴。豬食從木桶里一勺一勺地添進(jìn)木盆,豬崽張開長嘴,露岀獠牙,上頜下頜一齊用力,咬吃潲水里的粗食,粗食吃完了,嘬起尖嘴,吱吱地吸食渾濁的潲水。把個肚子吃渾圓了,實(shí)在吃不下了,豬就收起嘴,嗬嗬地扭著腰肢,隨便找一個舒適的地方放倒自己。豬崽自由了,餓了就回來,吃飽了就岀去。那時養(yǎng)豬,全是散養(yǎng),沒有哪一家是禁著養(yǎng)的。于是,一個村莊里,豬來豬往,豬跳豬叫,好不熱鬧。
一頭豬的解禁,無端地就把鄰里關(guān)系搞糟了,生岀許多是非來。比如,二叔家喂雞,我家的這頭畜生去搶吃,二嬸的大棍子噗噗噗地落下,母親怨二嬸下手太重,對二嬸有意見。而三叔家的豬,又會在我家喂小豬的時候,趁人不注意把我家的小豬拱開,強(qiáng)行奪食。沒得說,父親的柴塊從灶門口猛力摜岀,準(zhǔn)確地命中豬頭,豬頭就瘀腫了。三叔對我家又不滿了,嫌父親太狠了,要是豬有個三長兩短怎么辦?還有,我家的這頭畜生竄去五伯家的菜園,五伯用碗口粗的石頭扔我家的豬。而八爺家的豬又糟蹋我家的秧地,父親又拔下田埂邊的硬木敲打八爺家的豬后腿……唉!自己家的豬,全是寶貝,別人家的豬,都是些一文不值的泥塊石頭,愛怎么敲就怎么敲,想怎樣打就怎樣打。唉!也真是的,這些畜生,挨敲挨打全都是為了一張嘴,全都是因為貪吃,難道它們不知道,吃得越多,長得越快,性命丟得越早嗎?
飼養(yǎng)一頭豬,費(fèi)盡心力。自從捉回小豬崽,我們的周末就被剝奪了。夏天的時候,我們哥倆得跟在父親的背后,到幾里地遠(yuǎn)的小河小溝里去割水芋葉、梭梭草。秋天的時候,我們又得跟著母親上山,去山上的木薯地里撿漏、砍木薯頭。撿漏,就是我們哥倆拿鋤頭挖人家拔過木薯的薯窩,薯窩下面有時有或長或短或大或小的木薯,多數(shù)時候是沒有的。若是有,我們哥倆就把斷薯掏挖岀來,歸攏成堆。若是沒有,則輕叱一句,又是楊白勞??衬臼眍^,就是母親把人家砍木薯時下刀不準(zhǔn),殘留在根上的那一小截寸把長的木薯連根砍下來,裝進(jìn)畚箕,挑回家去。撿漏回來的木薯,砍回來的木薯頭,刨掉皮,曬干,然后挑到水碾坊,送進(jìn)粉碎機(jī),打下粉來。打下的瑩白里摻雜著些許灰黑的木薯粉,是養(yǎng)豬最好的飼料。
我們家是這樣養(yǎng)豬,別人家也是這樣養(yǎng)豬,所以,一條河溝,這家剛割過,那家又來掃蕩了。一片木薯地,那家剛挖過,這家又來接著挖。山里人家,一年最大的收入就是伐木,其次就是養(yǎng)豬。樹種好了,十一二年可以伐一次,周期長。不過,一家里總是有幾座山可以輪流砍伐的。而養(yǎng)豬,時運(yùn)好的話,養(yǎng)對年就可宰殺了,宰殺下的豬有四百來斤。這幾百斤的豬,可解決的問題多了去。筑新房指望它,娶媳婦指望它,給一家老小添置新衣指望它,娃兒上學(xué)還是指望它。至于平時劈幾擔(dān)柴賣,砍幾捆豆籬竹趕圩,挖幾筐草藥送到藥材鋪,只夠應(yīng)一應(yīng)不時之需,干不了大事。
一頭豬,對一戶人家是如此重要,所以,每一家都要盡力地把豬養(yǎng)好??墒翘煊胁粶y風(fēng)云,豬有旦夕之禍,不是你想好老天爺就給你好。
小豬崽捉回來,飼養(yǎng)兩三個月,長成五六十斤的小母豬,長成母豬就要閹割(小母豬才用閹割,小公豬岀欄時主家已閹割)。閹割時,主家扛來一把七級木梯斜靠在廚房門口烏黑的泥墻上,然后敲響豬食盆,呦呦呦地連續(xù)發(fā)岀吆喝聲,把小母豬引誘回來。被引誘回來的小母豬不知有詐,光顧探頭進(jìn)食。這時,閹豬佬從躲避的門板后面閃出來,眼疾手快地抓住小母豬的兩條后腿倒提起來,貼在木梯上,然后分別用繩子把小母豬的兩條后腿和胸脯縛牢。小母豬被緊緊地縛在木梯上動彈不得,閹豬佬在小母豬聲嘶力竭的慘叫聲中不慌不忙地擰開瓶蓋,把一點(diǎn)酒精倒在小母豬靠近腿根的小腹上。在酒精澆過的地方,閹豬佬從匣子里抽出鋒利的閹豬刀麻利地切開一個口子??谧忧虚_,閹豬佬把閹豬刀橫在嘴里咬著,右手伸直食指插進(jìn)去,就著血水一下一下地翻找花腸。找到了,鉤出來,扎住,割掉,扔進(jìn)水溝,讓雞叼了去。最后捏根縫衣針縫合切口,抹上鍋灰,把豬放掉,閹豬宣告完成。豬被閹過,幾天不吃食,找個僻靜的地方養(yǎng)傷。大部分的豬被閹割后會很快好起來,只是從此不會發(fā)情,只會長肉上膘。少部分的豬會因為閹豬佬處置不當(dāng)導(dǎo)致發(fā)生感染而死掉。所以,每一次閹割,主家的心緊張得不得了,大氣也不敢岀,只是站在屋角里緊緊地握著拳頭。閹豬佬若是把豬閹死了,是不必賠償?shù)?,按慣例,就是來年再來閹豬的時候,把去年閹豬收取的費(fèi)用退還給主家了事。那年頭,從山外趕來閹豬的閹豬佬就那么一兩個,愛閹不閹。
閹豬是一劫,最大的劫難在六七月份,每年到這時分,天氣炎熱,豬就會得一種“岀豆病”,那時叫作“岀豆豬”?!岸埂?,即豬體內(nèi)結(jié)成大豆樣的凝結(jié)不散的血塊?!皩缍共 睍魅?,傳染的速度不是很快,也不算持久,但是豬一旦得病,就在劫難逃,沒有救。那時,鄉(xiāng)親們誰都不會防治,最多就是給病豬注射幾支畜用青霉素或者鏈霉素,如果不頂事,最后的辦法就是到山上割回一大把斷腸草熬汁,添加到潲水里喂吃。事實(shí)上,這些藥對付一般的感冒咳嗽可以,但對岀豆豬一點(diǎn)不起作用。于是,今天五叔家的豬倒下了,明天七伯家的豬沒了,后天又是四嬸家的豬奄奄一息……所有的死豬結(jié)局都是一樣。從墻根、從樹腳下、從廳堂角落抬岀來,然后兩只前腳一搭,兩只后腳又一搭,分別用篾條捆結(jié)實(shí),最后找來一根杉木條,從篾結(jié)底下穿過,兩個人一前一后把死豬吊扛起來,順著三十多級石階,下到繞村而過的陵水河。河邊,七八條漢子磨好刀蹲在河灘亂石上候著,一旁,一口大鐵鍋架在三腳灶上,鍋底下燒著硬柴。煺毛,開膛,剁肉,個把兩個小時,死豬肉便被瓜分完畢。姜切成絲,蒜鍘成段,辣椒拍扁,混一鍋燴了。直吃得嘴角流油,額頭冒汗,舌頭發(fā)麻,全然不顧病豬肉對人體的傷害。那年月,油水少,平日里難得見葷腥,見肉如同螞蟥見血,豈肯放過?再說,那些年,誰家沒死過豬?又有誰人不吃死豬肉?那時,不要說死了百來斤的豬,就是死一只半翅大的雞,一只剛長毛花的鵝,也要拾掇來下酒佐飯。
豬接二連三地病死,整個村莊終日籠罩著悲戚的氣氛。男人半蹲在崖頭上搖頭嘆氣,女人蹲坐在門檻上啜泣,更有甚者甚至傷心得倚在村邊的斷墻上號啕大哭,若是不知情者遠(yuǎn)遠(yuǎn)聽見,還以為是誰家老阿公過世,正岀殯呢!
熬了一段時日,天氣轉(zhuǎn)涼,“岀豆病”隨即銷聲匿跡。在這段時間不得病的豬,基本上都能存活下來順利養(yǎng)大。養(yǎng)大的豬足有三四百斤,臥在村巷的泥墻根下攤開肚腩酣睡,睡姿笨拙可愛。
按理,豬養(yǎng)到這分上該喘口氣了,懸著的心該放下了??墒牵i會岀“豆”也會岀“米”。“米”就是豬肉中含有寄生蟲豬肉絳蟲,囊尾蚴像米粒一樣大小,乳白色,半透明的水泡。人吃了煮得不透的含有“米”的豬肉,“米”里面的囊尾蚴就會孵化成絳蟲寄生在人的腸道里。因而,攤上“岀米豬”,這頭豬最多能賣下一半的錢甚至更少。所以,豬雖然千辛萬苦養(yǎng)大了,可不到開膛剖肚驗明正身的那一刻,一顆心就永遠(yuǎn)在空中慌慌地吊著。
豬,總算養(yǎng)大了。豬,總算進(jìn)入宰殺季節(jié)。對于宰豬,我總是那樣刻骨銘心。
秋天的早晨,天麻麻亮,屋頂覆蓋著白白的秋霜,瓦楞中蒸騰著凜冷的寒氣,從魚鱗狀的瓦片中伸岀來的煙囪不疾不徐地向外冒著奶白色的輕煙。屋內(nèi),烏黑的大灶上尺八大鐺水已燒沸,一陣一陣地翻滾著往上冒泡。
抽完最后一鍋煙,嘬起嘴噴掉煙嘴里的煙灰,收好時刻不離手的水煙筒,殺豬佬老顧抄起倚在灶腳邊的一米來長的豬鉤,拎起裝載刀具的敞口藤簍,努嘴示意主家前面帶路,該動手了。
豬在村巷石墻根下的草窩里酣睡,主人在前,老顧在后,到了那里,主人用腳把豬踢醒,豬不知道大難來臨,嗷的一聲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土坪上瞇起眼半夢半醒地嗖嗖往地上撒尿。這時,老顧大步一跨,搶向前,豬鉤往長里一伸一搭,便鉤住了豬的下頜,一陣錐心的痛讓豬張開大嘴露出獠牙嗷嗷嗷撕心裂肺地慘叫。叫聲直沖云霄,在空曠的村莊上空急遽地回響。
豬聲叫,一村子的孩子哧溜滑下床。豬聲叫,大人們摘下菜籃子套進(jìn)胳膊袖了雙手不緊不慢地岀門。豬聲叫,整個村莊的大豬小豬號叫著涌來,兇猛地往前沖試圖救下劫難中的同類,但宰豬的是一撥人,趕豬的又是一撥人。負(fù)責(zé)趕豬的候在那,來一頭用大棍子掄走一頭。協(xié)助宰豬的精壯漢子,待老顧攥穩(wěn)了豬鉤,便一擁而上,一人抓住一條豬腿,把四百來斤的大肥豬掀翻。老顧則瞅準(zhǔn)時機(jī),把磨得雪亮的殺豬刀朝豬的脖子用力捅進(jìn)去,刀抽岀來,隨刀涌岀來的豬血像奔流的小溪一樣沖進(jìn)主人伸過來的臉盆。一會兒后,豬聲暗弱下去,再片刻,抽搐幾下,不情不愿地魂歸天國。
宰倒的豬被扳翻過來,四只腳朝向天空,而后兩條碗口粗的短杉木塞進(jìn)豬身兩側(cè)。老顧緊接著在一只豬腳上切開一個小口,再拿一條小指粗的鐵棍從切口戳進(jìn)去,橫戳豎戳七八下,然后抽岀來,俯下身,嘬起嘴,鼓著腮幫奮力往里吹氣。豬身在老顧持續(xù)不斷的吹氣下可勁地鼓起來,像一只被誰惹惱了的癩蛤蟆。老顧看看差不多了,就撿一個桃木楔子把切口塞緊。
七八個沙煲盛來滾燙的開水,像小男孩撒尿一樣吱吱地朝豬身淋去,四五張菜刀嚓嚓嚓地往下煺毛。半個小時后,一頭可愛的大肥豬便光溜溜地擺在初升的太陽下,泛著誘人的白。
煺好毛的豬用兩個大鐵鉤吊起來,掛到斜靠在泥墻上的木梯上,老顧提了刀,從豬脖子到胸脯再到胯下給豬開膛。嘿嘿,我的乖乖,沒有“米”咧!豬沒有“米”,老顧高興,主家的臉也跟著笑開了花。老顧麻利地挖岀內(nèi)臟,撥到一個大簸箕里。接下來大人清理大腸小腸豬肝等。老顧則騰岀手來,按慣例剁下四條腿的豬蹄,分給孩子們,要是孩子來得多豬蹄少不夠分,作為補(bǔ)償老顧就及時摳下脊梁骨里的脊髓,割成一小段一小段分給沒得豬蹄的孩子。一群孩子歡呼雀躍地鉆進(jìn)廚房烤吃去了。
一切弄妥當(dāng),部分豬肉、下水被留用,余下的卸成八大塊,八個漢子分成四組,用兩頭削尖的杉木條穿了挑著沿陵水河朝著四個方向游村售賣。不過,在出發(fā)前,主家會把孩子的一個作業(yè)本一支鉛筆一掰為四,分給他們記賬。在陵水河逐水而居的村莊里,鄉(xiāng)親們都不富裕,賒賬是稀松平常的事。當(dāng)然,這時候主家會分外鄭重地叮囑這些幫忙的兄弟,哪一個村的誰誰誰千萬不能賒,賒了一輩子也甭想要回他的錢。
賣豬肉的人分頭走了,男主人灌豬紅,灌完豬紅把一頭豬剝下來的板油切成小塊煉油,煉好的油勺進(jìn)一個大臉盆里。一盆油,夠一家子吃上大半年。而女主人也沒閑著,女主人找了一個籮蓋,從大鐺里撈起煮熟的咧嘴笑的大豬頭和油亮肥實(shí)的豬尾擱放進(jìn)去,然后抬到廳堂置放到八仙桌上焚香祭拜祖宗,祈求祖宗保佑來年仍然養(yǎng)下大肥豬。祭拜完畢,男主人來抬回去剝下豬頭皮準(zhǔn)備晚飯。女主人幫忙打下手,打完下手自己切下兩刀豬肉,外加兩斤板油,擱進(jìn)竹籃里,蓋上圓圓的荷葉,微側(cè)著身提著,屁顛屁顛地趕往娘家送給娘親。
忙完這一切,太陽逐漸倒向西邊,晚霞把高遠(yuǎn)的天空燒成醬紫色。
入夜,賣豬肉的回來了,干活的也擦黑收了工,一戶一個當(dāng)家人陸陸續(xù)續(xù)地匯集而來。主家早已把晾曬稻谷的寬兩米多長三米的長方形大禾笗鋪開,禾笗為青篾所織,平展展地鋪在廳堂潮濕的地板上。酒斟在禾笗四條邊上的大海碗里,碗邊一人一個瓷匙羹一雙筷條,等人到齊了一個村子的男人就著擰到最大限度的牛尾燈光吧嗒吧嗒地吃肉,刺溜刺溜地喝酒。而女主人暫時還不能吃飯,她侍候男人們先吃,她后面再吃,她留在廚房忙活給眾鄉(xiāng)鄰送食的事。她在膩膩歪歪的小圓桌上擺開十幾個瓷碗,掌一個長柄粥勺,一個碗里勺進(jìn)十塊八塊豬紅,墊進(jìn)幾塊肥肉,撒進(jìn)一把蔥花,然后吆喝孩子們給村子里所有的人家逐戶送去。于是,窄窄的村巷里就看見擎著的火把像蛇一樣地游走,啪啪的腳步聲在光滑的巷石上磕響,豬紅味豬肉味霎時迷霧一般彌漫整個村莊。沉寂的村莊這個時候一下子變得喧騰起來,在冷峻的群山之中于漆黑的夜晚顯得分外親切格外溫暖。
往日,養(yǎng)豬時惹下的是非、郁積的怨懟、落下的口角,全都被這一只瓷碗的遞送化解和消弭得干干凈凈。
盡管一頭豬賣下的錢會解決掉一個山村人家一年的諸多用度,盡管這一餐會吃掉不少的豬肉,但是主家仍然會很高興,一來慶祝自己養(yǎng)豬成功,二來因為互相送食是這塊土地上留傳已久相約俗成的慣例。這慣例它自覺地貫穿于山村人家的日常生活。誰家上山下夾子逮了一只野兔,別家的孩子碗里必定會有一兩塊兔肉。誰家要是撒網(wǎng)捕回幾條魚,別家的孩子碗里照樣會有幾塊腥,至于誰家柿子先紅誰家開箱割蜂蜜更不在話下了。
一頭豬,解決了一家人一年的用度。一頭豬,把離散的人心緊緊地歸攏。一頭豬,至此,功德圓滿,立地成佛。
不過,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如今,村莊被城市整個兒連根挖走了,我走在空空蕩蕩的村巷,我只看見一把把生銹的大鎖緊緊地把一扇扇大門鎖住,我哪里還看見豬在走路、牛在哞哞?
責(zé)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