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岐山
趙德最終還是被老婆拽上床,雖然那時已是半夜一點多了。
其實那晚他是躡手躡腳偷偷潛進家門的。那天晚上,酒足飯飽的他和樊春雨去了歌廳,扯嗓子吼到精疲力竭后,又去串店擼串,灌了一肚子涼啤酒,直到凌晨才暈暈乎乎回家。為了不驚醒老婆孩子,他脫下鞋子,貓似的走到客廳的沙發(fā)上躺下??蛇€是驚醒了老婆,她光著上身,穿條花褲衩把他拽上了床,迫他交了公糧。
趙德所在的寧縣隸屬于龍江省,與吉林接壤,從版圖上看,似條冬眠的蟾蜍臥在中俄邊境線上。皮膚黧黑、虎背熊腰的趙德下崗后,貸款買了大貨車,專跑吉林送貨。而皮膚細嫩、白凈得像姑娘、瘦高的樊春雨是吉林人,二十四歲,他是替父親來接貨的。他父親是趙德的老主顧,家里開著兩個建材商店,常要趙德給他拉貨。
最近,從寧縣采購的陶瓷非常暢銷,父親打算再去寧縣拉車貨。父親打電話在陶瓷廠訂了貨。又給趙德打電話,讓老朋友跑一趟。從寧縣到他家三百多公里的山路,十分難走。整條路都處在老爺嶺腹地的高山中,又貼著國境線,還要穿越險峻的白刀山,路窄不說,還坎坷難行。用趙德的話說,一般的小生荒子,沒有兩股尿的人,是不敢跑車的。本來樊春雨的父親要來提貨,可前天他突然得了急性闌尾炎住院開了刀。商店的陶瓷又快售罄,寧縣那邊的貨款也打了過去,時間不等人,父親就讓樊春雨去寧縣提貨。
從心里講樊春雨不想去寧縣。因為滿打滿算,他結婚還不到一周熱乎勁還沒過呢,正和新娘馬玉蓮黏得像蜜似的,怎么舍得新娘的熱被窩呢。但樊春雨嘴上又說不出什么拒絕的理由來,總不能眼看著父親的商店沒貨關門吧。
樊春雨昨夜回到賓館后,躺在床上“烙”了一宿“餅”,他腦海里總會閃出馬玉蓮送他時依戀、黏糊的眼神。早上六點,樊春雨醒了,躺在床上,陽光透過玻璃灑到他身上,下身的一柱擎天使得他心上爬滿了螞蟻,他決定下午就回家與馬玉蓮團聚。
但趙德不同意。他說:我說好了今天帶我媽去醫(yī)院瞧病,她的老胃病又犯了。再說聽天氣預報說,今明兩天要下大雨,山路太滑不好走啊??杀凰寄罴灏镜姆河陞s顧不了那么多。
趙德說:大雨稀泥的,山路難行啊。樊春雨就有些不耐煩了,小臉一灰,說你沒看到外面的太陽嗎?天晴得比你臉還干凈,你怎么就說有大雨呢?聽晚輩這么數(shù)落自己,臉色黧黑的趙德臉更黑了:我的老寒腿,比天氣預報還準!別看現(xiàn)在外面太陽毒辣,下午肯定下雨。自視清高的大學生樊春雨鼻子里哼了一聲,撇撇嘴,對眼前這個一說話就土得掉渣的土包子滿是輕蔑。
趙德拗不過他,罵罵咧咧說:你他媽是貨主,我是給你吃勞金的,你說了算!在等待工人裝車的空當,趙德和樊春雨來到陶瓷廠門口的包子鋪吃午飯。吃完了,趙德又打包了六個包子、兩瓶礦泉水。正剔牙的樊春雨問:裝啥包子,晚上就到了。趙德斜了他一眼,拎起包子噔噔噔走出飯店。
下午兩點,趙德駕駛貨車出了縣城。行駛了兩公里,車拐上了山路。樊春雨拿起本武打小說,捧在眼前,在汽車的顛簸中看得津津有味。趙德一把將小說搶過來,放在自己腿邊,嚷道:車里這么顛,還看書,不怕把眼睛看瞎了?
糙人!樊春雨厭煩地白了他一眼,試圖把書搶回來。趙德一把打開他的手:別看了,跟叔嘮會兒嗑。這他媽的跑長途,就怕沒個嘮嗑的,老是犯困。樊春雨自認是個文化人,打心里討厭他的粗魯,氣哼哼說:你困,跟我有啥關系?
你他媽放屁吧?趙德斜了他一眼,說:車上可裝著你家的二十噸瓷磚呀!樊春雨覺得眼前這個糙人說得有理,沒再去搶書,睜著兩只毛茸茸的、女娃一樣的大眼睛看著前方的山路出神。他懶得跟這個滿嘴糙話的粗人搭茬。
貨車拐進前面的小鎮(zhèn),在一個簡易加油站停下。趙德說:下來撒泡尿,往前就是老林子了。他打開車門,下了車。一個四十來歲、身材飽滿的女加油員走過來,問:大黑子,加多少油?趙德個頭高,塊頭大,長得黑,就混了個“大黑子”的綽號。趙德黧黑的臉上皺起壞笑的紋路,先別給我的車加油,我給你加點油吧。女加油員踹了他一腳,笑罵道:省點吧,回家給你老婆加。趙德在她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哼著小調去廁所。
貨車開出小鎮(zhèn),向東駛去。土路更加崎嶇,窄得只能行駛一輛大車,不時得減速。小心翼翼地碾過翻漿路,爬過一個山坡,拐過一個大彎,貨車開始爬盤山道。天上飄起了淅瀝小雨。咋樣,下雨了吧。趙德扭頭得意地說。樊春雨沒好氣地鼻子里哼了一聲,將臉扭向窗外,凝神去看山上茂密的、水墨畫一樣的原始松林。
沙土路變成了濕滑的泥水路。趙德減慢了車速,哼起了二人轉《十八摸》。
糙人!俗人!樊春雨厭煩地瞪了他一眼,覺得他簡直俗不可耐。他看見趙德濃密的連毛胡子包裹著的嘴巴一張一合,唱得還挺來勁兒呢。別唱了!樊春雨大聲打斷他。又抽哪股瘋了?趙德納悶地問。唱的啥玩意兒!樊春雨皺皺眉喊下流。趙德笑了,說:說話吧,你不跟我說;唱歌吧,你又嫌我唱得下流。你到底想讓我咋的?閉嘴開車。樊春雨不愿和他啰唆。吱嘎一聲,車停下了,趙德轉過身,左邊嘴角扭在一起,皺著眉頭說:閉嘴?那你不把我憋死呀!打開車窗,他朝外吐了口黃痰,說:我跟你爸出車,媽的他比我還能扯!我開車一點也不覺得累,俺老哥倆說說笑笑就到了。樊春雨撇撇嘴,眼皮耷拉了下,懶得和他費唾沫。
跑長途最累人!尤其咱跑的這條國境線,尤其這又高又陡的白刀山,二百多公里的無人區(qū),全他媽的是上坎、下坡,要不就是盤山道,兩邊除了原始森林,還是他媽的原始森林,再不就是幾百米深的懸崖,累??!緊張?。∧悴蛔屛艺f說笑笑地放松神經,我能受得了嗎?趙德埋怨道。
雨停了。兩旁的樹木剛放出嫩葉,被雨水洗禮過后,鮮嫩的葉子越發(fā)顯得青翠欲滴。樊春雨搖下車窗玻璃,一股清新、香甜的青草味撲了進來。他扇動了下鼻翼,深吸了口氣,說:這里的空氣真甜。你不是說要下大雨嗎?咋又停了?別以為我糊弄你,趙德說,剛才的小雨是雨頭,等會兒準下大雨。樊春雨不相信他的話,不屑地撇嘴冷笑:你就吹吧。
突然,趙德打了下方向盤,汽車在泥濘的山路上畫開了龍,眼看車滑向山谷。樊春雨驚叫了一聲,臉上頓無血色。幸好,就在汽車快要滑出去時,趙德及時地將車開上了車道。樊春雨的冷汗都出來了,手腳冰涼,埋怨道:你咋開的車?你眼瞎呀!趙德說:沒看見剛才路上有條小蛇過道。它過它的唄,你開過去不就得了,樊春雨面無表情地說。趙德說:那不把它壓死了。樊春雨說:壓死條蛇怕啥?趙德轉頭看了樊春雨一眼,說:蛇也是條命呀!
假慈悲,樊春雨不屑地想,剛才多危險呀,要是真滑到山谷里非摔死不可。蛇的命重要,還是我和你的命重要?還有我的一車貨,值多少錢???想到這里,樊春雨仍心有余悸,扭頭朝旁邊的山谷看了看,不由倒吸了口涼氣。因為,黝黑的山谷根本就看不見谷底。
我給你出個謎語吧,趙德說,看你能不能猜出來。說罷,他先笑了,說:遠看像座廟,近看像個轎。里面蹲個齜牙鬼,手里拿張大洋票。你猜吧,是啥?這個謎語以前沒聽過,樊春雨費力猜了幾次,趙德都搖頭。實在猜不出來,樊春雨就有些不耐煩了,問他謎底。趙德不懷好意地笑笑:真他媽笨!剛才你在加油站的廁所干什么呢?樊春雨這才恍然大悟,臉紅了:你出的謎語都這么下流。
進入白刀山了,一座高山擋住了去路。蜿蜒曲折的盤山路迎面掛在空中,像條巨蟒在山上盤著。七十二拐到了,趙德說。樊春雨來時坐的客車經過這山,他已領略過這里的險峻,當時幾乎不敢睜眼看下面陡峭的深淵。
趙德把車停下,拿起座位旁的兜子下了車。樊春雨搖下車窗問:干啥去?趙德朝他擺手:拜山神。你也下來。樊春雨覺得好奇,下車跟了過去。
趙德從兜里拿出一把香,點燃插在地上。你信這個?樊春雨眉頭一挑,嘴角一撇。趙德虔誠地跪下,說:要想平安地過七十二拐,就得拜山神。趙德見樊春雨還像截枯樹似的戳在那,熊掌似的黑巴掌一把將他按在泥地上,說:你是貨主,更得拜。樊春雨想掙扎,但無奈趙德的熊掌像鐵鉗似的,他掙不開。
祭拜完山神,膝蓋上沾了泥巴的樊春雨心懷不滿地回到車前,突地嚇了一跳。不知什么時候從什么地方冒出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咋又是你呢?趙德的一雙黑眼睛不錯眼珠地盯著女人的胸脯問。那女人的衣服濕透了,胸上的奶輪廓清晰地、駝峰般地挺著,臉上雖貼著被雨水弄濕的頭發(fā),卻掩不住嬌好的媚人容顏。七十二拐道班來電話,她躲閃開趙德錐子樣的目光說,俺男人病了。想你男人了吧?趙德的眼睛還在她胸前黏糊,壞笑道。女人的面龐飛上了朵紅云。
汽車轟鳴著爬上了七十二拐。趙德不敢大意,盯著前面的路,小心駕駛著車子。樊春雨溜眼看了看坐在他和趙德之間的那個女人。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長得很白,與趙德的黑形成了強烈反差。女人眉眼周正,身段窈窕、誘人。這時,樊春雨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他一下子為自己的這個發(fā)現(xiàn)而感到臉紅、心跳。他看見趙德的那只熊掌,居然在女人的大腿上下流地摸索著。而女人卻沒有絲毫惱怒,像沒事似的看著前方。樊春雨想起了一句老話:十個司機九個騷,一個不騷還摟大姑娘腰。
半小時后,車過了七十二拐,開始下坡了。樊春雨一直吊在嗓子眼的心總算放了下來,直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手心已濕濕的了。車開到一個緩坡處,道路寬了些。趙德突然剎車,對樊春雨說:車好像有點毛病,我下去檢查檢查,你過來踩著點剎車,別讓車滑下坡。
趙德跳下車,對女人說:你也下來,幫我遞個工具啥的。女人猶豫了瞬間,扭捏地看了眼樊春雨,下了車。樊春雨挪過去,把腳踩在剎車閘上。趙德的聲音從下面?zhèn)鱽恚翰茸“?,要不,我在車底下就沒命啦,千萬別抬腳啊!
過了一會兒,踩累了,樊春雨想換換腳,又怕汽車突然滑下山谷,就堅持著。咦,怎么那個糙人鉆進車底下后,沒再出來呢?樊春雨覺得奇怪,那女人也不見了。樊春雨想從倒車鏡看個究竟,可鏡里除了半邊土黃的公路和翠綠的樹林,什么也沒有。樊春雨便大聲問:好了沒有?
毛病挺大,還得一會兒才能搞定。
樊春雨的腳脖子酸了,但他絲毫不敢松勁兒。車底下傳來粗重的喘息聲,這聲音有些熟悉,樊春雨有些納悶,便把腦袋伸出車外,探頭想看個究竟。
樊春雨看見了西洋景:一個黝黑的屁股正在白晃晃的身體上起伏著。而那粗重的熟悉的喘息聲,就是從那一黑一白的肉體上傳來的。我他媽上當了。樊春雨厭惡死了趙德。糙人!騷種!下流!他居然在山路的汽車底下干那種事!這個不要臉的黑大個,為了和那女人茍且,擔心自己礙事,竟然把自己焊在剎車上。頓時,樊春雨覺得受到了愚弄,他惱羞成怒,立即抽回已酸麻的腳,一拳砸在方向盤上。汽車喇叭突然尖利地叫起來,驚落了一樹雨水。
陰沉的天又飄起了雨。在道班門口,那女人下了車,她朝趙德招了招手,嫣然一笑,沖進了雨霧?;璋档奶祀H間,留下她橘黃色的影子。這小娘們!趙德吧嗒了一下嘴。
小雨變成了大雨。貨車開始爬坡,道路越來越窄,越來越陡,越來越泥濘。路面的坑洼也多了起來,汽車像個醉漢,在崎嶇的道路上扭秧歌。
天黑了。趙德打開車燈,瓢潑大雨中,車燈只能照射到十幾米遠的地方。他們的視線變得模糊。樊春雨有些緊張,屏住了呼吸,眼睛不眨地盯著前面的道路??口w德這邊是山崖,而他那邊是黑黝黝的幾百米深的峽谷,像魔鬼張開的、饑餓的、隨時準備吞噬他們的大嘴。
大雨變成了雨夾雪。樊春雨嘀咕道:白刀山真怪,春天怎么下雪?趙德全神貫注地盯著前面的道路,避開那些因翻漿而塌陷的泥坑,說:這才哪到哪,再往上走,肯定會變成大雪。樊春雨的小白臉像車外的天空,黑得嚇人。白刀山,金剛臺,上得去,下不來。趙德自言自語地說著關于白刀山的順口溜。樊春雨打了個冷戰(zhàn)。
汽車爬到山坡一半的時候,外面飄起了鵝毛大雪。視線里白茫茫一片,億萬只白蝴蝶似的雪花迎風狂舞。樊春雨抖了一下,氣溫開始下降了。往上開了一段路,氣溫又降低了些。一股冷氣蛇一般透過車窗鉆了進來,樊春雨抱了下肩膀,打了個寒戰(zhàn)。路面更加難走,下面是泥濘,上面是積雪,道路越來越滑。汽車輪胎扒不住實地,不時地掉腚。
停車!樊春雨喊道。干啥?趙德莫名地問。樊春雨下了車,朝前走去,借助汽車的燈光,依稀看見路上有只死鳥。樊春雨把它撿了回來。趙德問,什么鳥?咋死了呢?樊春雨白了他一眼說,它沒死,是飛龍。樊春雨輕輕給飛龍擦去身上的泥水,發(fā)現(xiàn)它翅膀上有個傷口,罵道,不知哪個饞犢子打的。飛龍鳥有鴿子般大小,它快要凍僵了,在樊春雨手里瑟瑟發(fā)抖。樊春雨把它放進貼胸的口袋里。
氣溫越來越低。他倆單薄的外衣里面,只穿著羊毛衫和毛褲。瘦小的樊春雨已冷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顧不得那么多了,抽出根香煙,點燃吸了一口。煙雖然很嗆嗓子,他卻感到了一絲溫熱從嘴上傳了過來。趙德瞥了他一眼,肩膀聳了一下。
老火燒是段長長的陡坡,一個急拐彎接著一個急拐彎。一路走來,樊春雨慢慢發(fā)現(xiàn)趙德其實是個不錯的司機。別看他像個黑瞎子似的大大咧咧,一臉壞相地開著沒邊沒沿的玩笑,說著下流的臟話,可貨車進入老火燒后,他就閉上了嘴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前面的路。遇到前面有急拐彎的地方,他就把車停下來,冒著漫天飛雪下車查看前面的路況。樊春雨也跟著緊張。他甚至有些為自己的魯莽而后悔。
貨車總算爬過了老火燒。趙德舒了口氣,說:真雞巴懸哪!長出了口氣的樊春雨發(fā)現(xiàn),趙德的頭發(fā)濕了。
其實剛才樊春雨緊張得要尿褲子,他一直在心里禱告上天保佑他和貨車平安爬過老火燒。而直到這時樊春雨才突然明白,為什么父親一直跟這個言語粗俗的人合作,原來,這家伙是個粗中有細、駕駛技術精湛的人??!想到這樊春雨點了根煙,抽了口,遞給趙德說:大叔,抽根煙吧。趙德咧了咧嘴角,接過煙抽了一口,吐出個煙圈,說:看你剛才緊張的熊樣,尿褲子了吧?樊春雨不好意思地說:可把我嚇壞了,真怕翻到懸崖下面去!
趙德白了他一眼,說: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啊,再說喪氣話,我把你扔下懸崖喂老虎。樊春雨伸了下舌頭,說:對不起,我嘴臭。趙德?lián)u下車玻璃,朝外面“呸、呸、呸”吐了三口唾沫。
汽車轟鳴著向白刀山頂開去。樊春雨說:大叔,停車撒泡尿吧?趙德說:雞巴不大,尿還不少。
趙德也下了車,他與樊春雨并排站在風雪里,朝外撒尿。他說:到底是他媽的小伙子,撒的尿也射那么老遠,不像我們老爺們,滴滴答答地尿不凈。樊春雨褲兜子灌進了一股冷風,他哆嗦了一下,系好腰帶。
回到車里時,兩人已凍得齜牙咧嘴。樊春雨看了看懷里的飛龍鳥,高興地說:嘿,小家伙緩過來了。
突然,汽車的右前輪猛地向下一沉,停滯不前了。趙德說:壞了!車轱轆陷泥坑里了。樊春雨擔心地問:能出來嗎?趙德說:問題不大。他加大了馬力,汽車轟鳴著顫抖起來??绍囕嗠m飛快地旋轉,汽車卻在原地打滑。而隨著車輪的飛轉,汽車又下沉了一些。趙德說:這樣不行。車轱轆老紡線兒,只會越陷越深。
趙德下了車,圍著汽車轉了一圈。樊春雨想下來看個究竟。他打開車門,撲面的狂風暴雪猛然灌了他一脖子。樊春雨打了個寒戰(zhàn)。雪已有半尺多深,瞬間就將他的單鞋淹沒了。
汽車的右前輪陷進了一個泥坑,坑里的積雪在車輪的碾壓下開始融化,變成了濕滑的雪泥。樊春雨擔憂地問:咋辦?趙德罵了句娘,說:車輪抓不住東西,太滑。咱倆撿些樹枝,墊在車輪下試試。
樊春雨把飛龍鳥從懷里拿出來,小家伙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很不老實地撲棱著翅膀。樊春雨系住它的腿,把它拴在座椅上。趙德踩著厚厚的積雪走進樹林。樊春雨猶豫一下,跟了上去。不一會兒,他倆回到汽車旁,將樹枝放在車輪底下,趙德上車重新發(fā)動汽車,樹枝被車輪碾得粉碎,紛紛拋到后面,可汽車仍然紋絲不動。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汽車不但沒出來,車輪反倒全陷了進去。趙德泄了氣,說:完了,開不出來了。樊春雨一臉愁云,哭喪著臉問:咋辦呢?趙德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說:怪你這張臭嘴,老說喪氣話!咋辦?上車吧。給朋友打手機,讓他們開車來搭救。
暴風雪中的樊春雨,急得快出了眼淚。趙德說:瞧你那點出息,還沒咋地呢,就擠上了貓尿!趙德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碼。沒有信號。趙德罵道:他媽的!
趙德打開車門,跳下來,找來個大石頭,扒掉上面的雪,爬上去。還是沒信號。真他媽倒霉!趙德嘀咕道。
樊春雨也出來了,站在狂風暴雪中說話的腔調都變了,顫聲問:大叔,咋辦?
咱爺倆只好上車等了。等別的車路過,向他們求助。趙德上了車。樊春雨還站在風雪中發(fā)呆。你他媽的想在外面凍死?。口w德打開車門,沖樊春雨喊。
飛龍鳥仍不安分,撲棱著翅膀咕咕叫。樊春雨摸了摸它的頭,看了下手表,時間是深夜十點三十五分。趙德有些倦了,打了個哈欠將汽車熄了火,駕駛室頓時陷入黑暗,黑得人心里發(fā)毛。樊春雨顫聲問:熄火干啥?黑暗中傳來硬邦邦的話:省油。車外呼嘯的山風裹挾著雪花,像千萬匹猛獸嗷嗷地嘶鳴。大如鵝毛的雪花,一陣緊似一陣地抽打著車窗。樊春雨心中忐忑不安,膽突突地問:大雪,什么時候能停?黑暗中傳來趙德懶懶的話音:你問老天爺吧。
飛龍鳥折騰累了,趴在座椅下咕咕地叫。趙德沒睡著。樊春雨顫顫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這雪到底什么時候能停呀?趙德知道樊春雨心里發(fā)毛了,吧嗒了一下嘴,若無其事地打了個哈欠,說:磨嘰,我說沒事就沒事!睡覺!
不一會兒,趙德佯裝睡熟了,打起了呼嚕。其實他也睡不著,雖然強裝鎮(zhèn)靜安撫住了樊春雨,但他心里卻打起了鼓。
狂風裹著暴雪,刮得駕駛室頂隆隆作響,像有馬群馳過。不時有被狂風刮斷的樹枝,啪地砸在駕駛室上。樊春雨在座椅上左右折騰,無法入睡。趙德迷糊了一覺,被他折騰醒了,問:折騰啥?咋還不睡?
我餓了,樊春雨說。黑暗中,趙德摸摸索索掏出一個塑料袋,說:吃個包子吧。樊春雨接過包子,兩口就咽進了肚里。塑料袋的窸窣聲把飛龍鳥弄醒了。它大概聞到了包子的味道,咕咕叫了起來。趙德把手里的包子一點點掰碎了,喂給飛龍鳥吃。樊春雨問:你咋不吃呢?
趙德點了根煙,抽了一口。黑暗中,豆大的火星一明一暗地閃。趙德說:我不餓。樊春雨說:我聽見你的肚子也咕咕叫。趙德說:我的肚子饞煙了。
一個包子下肚,不但沒減輕饑餓感,樊春雨覺得更餓了,他說:再給我一個。趙德把裝包子的塑料袋放到自己那一側,說:你現(xiàn)在吃光了,明后天就會餓死。
樊春雨自言自語地說:大雪啥時才能停呢?趙德轉了下身體,把衣領往上拽了拽,說:著急有個雞巴用,等天亮了,車就上來了。睡吧。樊春雨也拽了拽衣領,縮了縮脖子,嘀咕道:但愿老天別把咱倆凍死在白刀山上。
地處邊境線上的白刀山的黎明,來得特別早。凌晨四點鐘,曙光就照進了駕駛室。趙德先醒了。他揉揉滿是眵目糊的眼角,看樊春雨貓似的蜷在一邊睡得正香,一道涎水掛在嘴角。趙德憋了一肚子尿,打開了車門。立時,一股狂風挾著暴雪又把他推了回來。趙德打了個冷戰(zhàn),外面的暴雪不但沒停,反比昨晚下得更大了。
趙德下車,積雪沒過了他的膝蓋,暴雪猶如蘸著冰水的鞭子,無情地抽打他的臉,身上的熱量立刻就被狂風盤剝走了。他發(fā)現(xiàn)鋪天蓋地的雪花使群山更加蒼茫,天地一片混沌。一股強大的饑餓感襲擊了趙德。外面太冷了,他趕緊打開車門,顧不得撣掉頭上和身上的雪花,就鉆了進去。
樊春雨醒了。他也下去撒了泡尿。回來后,他的眼睛就濕了,鼻音很重地說:大雪一點沒停的意思。咋辦呀?趙德拿出兩個包子,遞給樊春雨一個,說:把包子吃了。樊春雨接過包子,塞進嘴里。咕嚕一聲,隨著他喉結上下蠕動,包子進了肚。趙德剛要往嘴里塞包子,飛龍鳥又咕咕叫了。趙德咬了口包子,把剩下的喂飛龍鳥了。一個涼包子勾起了樊春雨肚里的蛔蟲,他越發(fā)覺得餓了。
樊春雨朝趙德露出了可憐的饞相。趙德裝作沒看到,把剩下的兩個包子塞進懷里,說:吃點雪吧。下了車,趙德抓了一把雪塞進嘴里。樊春雨也學著他的樣子,吃了幾把雪。趙德頂著風雪爬上車頂,打開手機往外撥電話,仍沒信號。下來后,在雪地里跺了跺腳,嘟囔著:什么雞巴地方,連信號都沒有!車玻璃搖了下來,樊春雨探出頭無限惶恐地看著雪人一般的趙德:咱倆不會凍死在白刀山吧?趙德瞪了他一眼,說:凈雞巴說喪氣話!
鉆進駕駛室,趙德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樊春雨說:真倒霉!趙德說:你他媽剛結婚,急著回去×老婆。樊春雨知他說的是實情,沒有還嘴,苦著臉子想心事。突然,趙德像想起了什么,轉身掀開后座蓋,拽出件棉大衣來,他說:冬天穿完了,隨手塞進去的,沒想到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你體格弱,穿上吧。過了會兒,樊春雨看著窗外的鵝毛大雪,說:大雪怎么還下呢?這樣下去,不餓死也得凍死。趙德沒搭茬。樊春雨憂郁起來,不斷地扭動著身子,好像窗外紛飛的雪花變成了無數(shù)只虱子,在他身上爬。老天爺呀,你可憐可憐我吧,別讓我死在白刀山上??!我的蜜月還沒過完呢!
天漸漸暗下來,雪還沒停。趙德打開車門下了車,伸長脖子朝車前車后看了看,希望看到過往的車輛。什么也沒有,只有漫天亂舞的雪花,和怪獸一樣嘶鳴的狂風。
樊春雨問:還沒車上來?
沒有。
雪咋還沒停?
沒停。
雪能停嗎?
能停。
啥時能停?。?/p>
快了。
晚上七點,天黑得像漆。樊春雨問:還沒車上來?
沒有。
雪啥時能停???
快了。
樊春雨轉過身,沖趙德吼道:你說雪能停,它就停???你說有車上來就能上來啊?你當我是白癡???趙德愣了。他沒想到這個文弱的小白臉火氣竟這么大。樊春雨抱著腦袋號啕大哭起來。
趙德燃著香煙,塞進樊春雨嘴里。樊春雨一動沒動,眼角掛著淚滴,貪婪地吸起來。趙德也想抽煙,可煙盒里只有兩根了。趙德拿出一只,湊到鼻下聞了聞,看了眼旁邊抽得正香的樊春雨,又把香煙塞回了煙盒。樊春雨的臉上還掛著眼淚疙瘩,嘴角上還粘著鼻涕。趙德嘆了口氣說,你怕凍死在白刀山,怕見不著新婚媳婦。其實我也不能死啊……我兒子今年就要高考了,我媽的老胃病犯了,我老婆下崗后,一直靠給人家擦玻璃掙點錢……這個家,離不開我呀……
第三天,當駕駛室的黑暗逐漸被白晝驅散后,樊春雨先醒了。他推了推趙德,趙德伸了個懶腰,說:再等一上午。實在沒車上來,咱就下山。
聽說,白刀山最近從俄羅斯那邊跑過來不少野生東北虎,是嗎?樊春雨臉色恐懼地看著窗外的漫天飛雪。趙德說:電視上說過。樊春雨戰(zhàn)栗了下。
趙德說:瞧你那點出息!這不是在車里嗎?沒事!趙德打開工具箱的蓋子,找出把小指甲刀,他剪開了指甲。趙德?lián)u下車玻璃,將包裹指甲和耳屎的紙團扔出窗外。紙團在風雪中搖晃了一下,像個超大雪花,翻著跟斗飛遠了。雪花刮了進來,一股凜冽的冷空氣也鉆了進來。
我不能死在這里!我不能凍死在這里!樊春雨叫了起來,我要下山,我不想凍死在白刀山,我媳婦馬玉蓮還在家等著我呢!我可是我家的獨生子啊——樊春雨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他媽的叫喚有啥用?省點體力吧,不然沒等車上來,你就會餓死。趙德喊道。
樊春雨恨恨地說:不行!我不能死在這里!我不能死在這里!玉蓮啊,我快要死了!他心里充滿了恐懼和悔恨。他恨自己當初催命似的催趙德回家。他開始扇自己的嘴巴子。一下、兩下、三下——樊春雨每扇自己一下,嘴里就罵自己一句。樊春雨狠狠地扇自己,眼淚鼻涕流了下來。趙德一把攥住他的手掌,瞪圓了眼睛說:你想死???樊春雨的左手被攥住了,就想掙脫趙德的手??伤牧馓?,無論怎么用力都掙不開趙德那鐵箍一樣的手掌。掙扎不動了,他就用頭撞趙德的胸膛。撞著撞著,樊春雨的腦袋抵在趙德的胸膛上號啕大哭起來。
下午兩點鐘,大雪還沒停的跡象。趙德推了樊春雨一把,說:下山。山下不遠處就會有人煙,只要我們能找到人家就能得救。如果半路手機有信號了,也能打電話求救。
樊春雨疑惑地問:走著下山?趙德說:不走著下,還雞巴飛下去?樊春雨說:這里離山下起碼有四十公里,一米多深的大雪,不等我們下去,就凍成冰棍了。樊春雨朝身后的車廂看了一眼,說:我的二十噸瓷磚,丟了咋辦?
趙德擰開工具箱蓋子,找出打火機裝進褲兜,把一根尼龍繩綁在腰間。他將大鐵鉗遞給樊春雨,自己將水果刀攥在手上,說:要命,還是要瓷磚?
樊春雨嘀咕了一句,把飛龍鳥揣進懷里后,打開車門跳進積雪里。
雪太深了。他們剛走幾步,雪就開始往鞋里灌。風像個瘋狂的野獸,發(fā)出一陣陣吼叫,大把大把地將雪花砸向樹木、野草、懸崖、鳥巢,砸向趙德和樊春雨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還有臉龐。他們下山的路蜿蜒向西,而暴風雪正是從西北刮來,為此他們的身體不得不與肆虐的暴風雪對抗,承受著撕扯、摔打和推搡。他們向前傾斜著身子,幾乎是用頭頂、用肩膀抗著暴風雪前進的。
趙德和樊春雨的臉、耳朵和雙手早已被風雪打得麻木,雙腳也漸漸失去了知覺。腰以下的身體處于積雪的嚴密包裹中,大面積襲來的寒意像霧一樣侵蝕著他們的每一寸肌膚與每一個毛孔。
樊春雨凍得受不了了。先是耳朵像貓撓似的疼,然后就有一陣陣鉆心的疼癢潮水一樣涌來。耳朵上的痛癢還沒過去,臉上的肌膚就開始爆裂般地疼痛。他感到臉上的汗毛正被狂風一根根拔掉,又被無數(shù)個冰冷的刀子割破。手上的凍感更難以忍受,十個指尖像針扎般痛,一陣陣使他戰(zhàn)栗。他被一種想哭的情緒控制著,眼淚不知不覺地流出了眼眶??蓽責岬难蹨I剛一流出來,就被凍在鼻尖上。樊春雨想,這么走下去,走不到四十公里就得凍死。他不想往前走了,他要回到那個風吹不到、雪打不著的駕駛室。他的聲音顫顫地,在狂暴的風雪中顯得那么柔弱和單薄。他說:我不走了,我要回駕駛室……
樊春雨轉過身子,朝后邁去。趙德一把扯住樊春雨棉大衣的袖子說:找死???在駕駛室里困著,就是死路一條,往山下走興許就有活的希望!樊春雨像牛一樣地喘息著說:我實在受不了了,就是死在駕駛室,也不遭這份罪,也不凍死在雪地。趙德扯住他的胳膊不放,罵道:放屁!
這是一段異常險峻的路,左側是高聳入云的峭壁,右側就是著名的白刀山大峽谷,有幾百米深。道路完全被大雪封蓋住了,他們置身在風雪彌漫的半山腰,艱難地順著山路向下走。天地一片混沌。雪將無數(shù)個深坑填平了,雪野迷蹤,不小心踩下去就會陷入雪的陷阱。
天黑了,這是趙德最擔心的。風雖然小了,而雪卻依然不依不饒地下。樊春雨的體力明顯下降,兩條腿逐漸失去了彈性,像木頭一樣僵硬。趙德說:我手機沒電了。把你手機給我,看有沒有信號。樊春雨抖抖索索掏出手機遞給趙德,身子不由地哆嗦了起來。
第三天晚上十點,兩人已在風雪中走了十多公里??耧L停了,卻也將他倆身上的熱量抽光了。暴雪的勢頭減弱了,卻將他倆的體力刮沒了。
我走不動了,我不走了!——我死定了——樊春雨的聲音顫抖著,孤苦無助的哭腔從后面?zhèn)鱽怼Zw德依然呼哧呼哧地在前面走?;貞河昕耷坏闹挥汹w德蹚雪的聲音,只有呼嘯的山風和冰冷的雪花。
走了一里多,拐過一道山口。樊春雨像個泄氣的皮球癱倒在雪地。蒼天啊,難道你真要絕我的命嗎?他哭喊著跪在雪地上,將臉埋在積雪里,雙拳發(fā)瘋似的把雪砸得四處飛濺。
不管趙德拖他也好,罵他也好,打他也好,哄他也好,反正他是躺在雪里不起來。趙德見他這副絕望等死的樣子,實在沒辦法,就罵罵咧咧地往前走了幾步,來到山口前的一個高坎上,掏出手機撥了下,喊道:有信號了!有信號了!樊春雨一下子來了力氣,呼一下站了起來,像個孩子似的喜極而泣:我死不了了!
撥完求救電話,趙德從高坎上下來,樊春雨一下子有了精神。但很快,山口的風雪就把他倆剛升起的熱情搜刮了。趙德說:打火機在你兜里,咱們再往前走走,轉到山坡背風處,找點干柴生著火,一是取暖,二是周圍有人的話,也能報個信。
他倆拖著僵硬的雙腿轉過了一道山梁,在一處背風的山坡下停下來。趙德手腳并用,將積雪打掃掉,腳下露出了一小塊黑地,兩人折了些干樹枝回到雪坑。樊春雨掏出打火機,小心翼翼地撥打了一下,沒火星。他又加了點力氣在手指上,卻不想打火機的飛輪崩飛了。只呆了一瞬,他倆就同時朝飛輪掉落的方向撲去。他倆忙活了半晌,把那里的積雪像過篩子似的摸了一遍,也沒找到飛輪。
樊春雨哭號了起來:蒼天啊,難道你非要將我倆凍死在白刀山上嗎?趙德心里掠過一絲不祥的陰影。這是兇兆!樊春雨躺在雪上,閉上了雙眼。他艱難地喘息著、哀嘆著。趙德走過去,拎著樊春雨的衣領,把他拽了起來說:不能躺下,你會被凍死!樊春雨絕望地搖了搖頭,說:我真的……沒力氣了。趙德拎著他衣領的手感到他的身體在向下委頓,手上便用了些力氣。樊春雨掙開趙德抓他衣領的手,步履蹣跚地走到一棵大松樹旁,他伸開雙臂抱住樹干,試圖以此像摟抱著媽媽那樣地摟抱著樹干。奇跡出現(xiàn)了。他覺得樹干的溫度比自己的體溫高許多,他嘴唇哆嗦地說:大叔——你也抱個大樹,這……樣,這樣……能暖和不少……趙德罵了句扯淡,把臉轉過去,從兜里掏出僅剩的兩支煙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說:真他媽倒霉!
趙德猛地用上了力氣,把他的胳膊掰開,說:不行!你會被凍死在樹干上。咱們還得往下走。
黎明時分,他們又拐過一個山口,突然,道邊的一座木刻楞房子闖入趙德的視線。
這是林業(yè)采伐工人扔棄的一座空木刻楞。雖然屋里冷如冰窖,但沒有了風吹雪打,他倆感到暖和了不少。屋里空蕩蕩的,靠北墻根離地一尺半高有排木板床,連接著東墻和西墻,占據(jù)了屋子的一半,上面鋪著些稻草。屋子的正中央有只當爐子用的大汽油桶,里面堆著些灰燼。樊春雨爬到木床上,把稻草都劃拉到墻角,有一米多厚,他鉆了進去。趙德環(huán)視了下屋子,又仰頭朝屋頂望去,他發(fā)現(xiàn)屋頂?shù)哪玖荷系踔恢黄畦F盆。
趙德把汽油桶骨碌過去,爬上汽油桶,看到鐵盆里有兩個玉米棒子。
趙德把兩個玉米棒子上的玉米粒搓下來,兩人就著雪嚼完玉米粒,樊春雨有了力氣,坐在木床上喂飛龍鳥,然后把飛龍鳥揣進懷里,說:我才吃了半飽,要是再有點什么吃的就好了。他拿起鐵盆,要去外面裝雪。趙德扯住他,說:剛才我是騙你的,其實手機沒信號,我也沒給公安局打通電話,咱倆還得在這木刻楞里堅持,等到有車上來……咣當一聲,樊春雨手里的鐵盆扔在地上,他跌坐在地上,兩行眼淚涌出來。
睡一覺吧。趙德來到剛才樊春雨弄好的稻草前,鉆了進去。仍然流淚的樊春雨踹了一腳稻草里的趙德,哭道:你還有心思睡覺?都要凍死了,你他媽還有心思睡覺!
稻草里傳出的一句話,突然讓樊春雨安靜了下來,趙德說:你要是不想死,就乖乖躺下睡覺。樊春雨白了稻草里的趙德一眼,抹掉眼角冰涼的淚水,鉆進稻草堆。
兩天過去了,白刀山上仍然白雪皚皚,殺氣騰騰的暴風攪得天地間一片迷蒙。
兩個人都餓昏了。趙德拎起鐵盆去木刻楞外面裝雪,回來的時候,見樊春雨手里拿著那只已半死不活的飛龍鳥,嘴里吸溜著口水,兩眼放出復雜的目光。
唉,別端詳了,把它生吃了吧。趙德把裝著積雪的鐵盆放在地上。不行!樊春雨憎惡地看了趙德一眼,顫抖著把飛龍鳥裝進衣兜說,它還沒死呢,大小也是個生命呀!就是餓死,也不能吃它。
還生命呢,趙德在旁邊的稻草上盤腿坐下,搓了搓凍得通紅的手,說,你要餓死了,它也活不了。
那也不能吃它。樊春雨說。
把它吃了吧,趙德往前湊了湊說,管咋有半斤肉啊,吃了它,你身上就有勁了,把我的棉大衣穿上,你下山吧。不要在這里等死了。
那,那你咋辦?樊春雨疑惑地問。趙德嘴角怪異地動了動:我呀,死就死了吧。我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老婆也有了,孩子也生了,小姐也沒少干過,我這輩子,值了,沒啥雞巴遺憾的!再說,死了也好,省得一天到晚像個老驢似的奔命!趙德長嘆了一口氣,仰躺在稻草上說,你把飛龍吃了走吧,你是個獨生子,還沒把你媳婦的肚子鼓搗大呢。與其咱倆一起在這餓死、凍死,還不如保你活命呢。
你把我想成啥了?樊春雨瞪大眼睛說,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我不會拋下你自己逃命的!
趙德欠身抓了一把鐵盆里的雪,塞進嘴里說,沒看出來,你小子他媽還挺講義氣。趙德扯了把稻草蓋在身上,閉上眼睛說,你要是不走就也躺一會兒吧,省得把體力耗光。樊春雨遲疑了一下,在趙德身邊躺下來,也抓些稻草蓋在身上。但很快趙德就聽見身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便說,你不老實躺著,瞎鼓搗啥?要是把體力消耗光了,等雪化了你也走不動,也下不了山。
大概樊春雨剛才的動作弄掉了身上的稻草,他又抓了些稻草蓋在身上說,我摸摸飛龍鳥,看它死沒死。
你的小命都快保不住了,還他媽操心一只破鳥呢,真是的!似乎快要進入睡眠狀態(tài)的趙德嘀咕道。樊春雨沒搭腔,又扯了把稻草蓋在身上,接著他就閉上了眼睛……
趙德是被一泡尿憋醒的,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身邊的樊春雨不見了。于是趙德喊了一聲,沒人應答。他看見稻草上有一叢栗色的飛龍鳥的毛。
七天后,雪化薄了,有車爬到白刀山頂,被趙德拉瓷磚的貨車阻住了去路,他們沒找見司機,就報了警。又一天上午,警察在警犬的引導下,在距木刻楞七公里處的密林中,發(fā)現(xiàn)了被凍僵的趙德。警犬繼續(xù)順雪中的一行腳印吠著追去。翻過一座山梁,在一片原始紅松林里,警察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雪地上雜亂的人的腳印和東北虎的爪印上,灑滿了血跡,樹干上也有血跡,警犬在積雪里叼出一把水果刀。
一件被老虎撕碎的棉大衣旁,幾根雪一樣森白的人骨,寂靜地臥在雪上。
在家休養(yǎng)一周后,趙德賣掉貨車,買了輛出租車開。此后,他再也沒去過白刀山。
責任編輯? ?李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