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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里的武士

2020-05-11 05:59甄明哲
廣西文學 2020年5期

甄明哲? 1990年生于河南漯河,有作品見于《青年文學》《西湖》《大家》《小說選刊》等刊,現(xiàn)居成都。

1

火男是所有服務員里唯一絕對不吃剩菜的人。

和火男剛好相反,大傻憨什么都吃,尤其是肉。我親眼見過他捧著瓷白的湯盆,仰著下巴,灌下去半盆全家福。肥肉、丸子和鵪鶉蛋順著黃色的湯汁一起流進他張開的喉嚨,仿佛根本不用嚼。

喝罷湯,他總在手背上擦嘴。他可以從手背一直擦到胳膊肘,最終把嘴唇周圍的油全抹在半條胳膊上了。他一邊擦,一邊憨憨地傻笑,鼻子和嘴里發(fā)出幸福的“哧哧”聲?;鹉泻敛谎陲棇λ奈耆琛!吧岛?,你是不是豬?”他一甩自己紅色的頭發(fā),斜著眼問,“傻憨,你說,你到底是不是豬?”

大傻憨的臉頓時漲成紫紅色,像被人用細繩勒緊了脖子。但他大概想起來之前被經(jīng)理痛罵的場景,因此只是用手一指,嘴里說:

“你給我等著。我不生氣,你是故意的!”

火男哈哈大笑起來,我也笑了,房間里的服務員全都笑了。大傻憨是個一米八多的大高個,又又孬,我很少見到他生氣的樣子。我在這兒當服務員才一星期,已經(jīng)知道大傻憨是整個飯店最被人看不起的家伙,任何人都可以隨隨便便地拿他取樂。

找到這家飯店的第一天晚上,我驚訝于這里滿園的植物和昂貴的菜單。在一個雜物間,我換上了一件頗有民族特色的外套,成為傳菜生。工作很簡單,幾乎不會出錯,就是多少會受點屈辱。晚上六點半,第一個包間的客人終于散場,我推開門進去清理桌子,看到三個服務員正狼吞虎咽地吃著滿桌的剩菜。

三個都是女孩,她們不用筷子,直接把手指伸進盤子,仰著下巴往嘴里塞客人吃剩的羊肉。我看到油脂順著她們的嘴角和手指流了下去,流淌得非常緩慢。那些纖細而泛紅的手指在肉塊中撈來撈去,讓我看著很過癮。最初,她們以為進來的是經(jīng)理,一個個都愣住了??吹绞俏抑?,她們只是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很快就不在意,繼續(xù)吃了起來。離我最近的一個問我:

“你不吃?”

她從盤子里揀出來一塊雞肉,遞給我。

我愣愣地看著她,看著她手里的東西。那是很大的一塊雞肉,看不出來是雞的什么位置。紅色的油黏稠地覆在上面,散發(fā)出一種混合著酒精味兒的糜香。金黃色的雞皮打著卷兒,露出了光滑的雞肉。我咽了一口唾沫。

她們?nèi)齻€都停下了動作,用眼睛看著我。

我把它放進了嘴里。遍布疙瘩的雞皮已經(jīng)涼了,咬下去后,里面還有一些余溫。油脂在口腔里融化以后,香味兒蔓延開來。很香,很好吃。我大嚼著它,連骨頭都嚼碎了。那只是脆骨而已。脆骨嫩生的口感很不錯,嚼在嘴里嘎嘣作響。

看到我把它吃下去后,她們的臉上露出了放心的微笑,招呼我加入她們。

飯店管飯,但和滿桌的剩菜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我暗自竊喜,慶幸自己真是來對了地方。這家飯店坐落在一個巨大的玻璃植物園里。高大的香蕉樹、檳榔和椰樹都是從南方運來的。香蕉樹伸展出寬大的葉片,檳榔有三層樓那么高,那些樹看上去實在太漂亮了,讓人覺得像是塑料。在樹木中間,許多不知名的鳥來回蹦跳,不時發(fā)出婉轉(zhuǎn)悅耳的長鳴。它們金黃色的羽毛忽閃在深綠色的葉片中間,可以說美不勝收。那些都是很罕見的鳥類,據(jù)說也是從南方運來的。

從泰山路到秦山路,許多飯店在夜晚人來人往,香格里拉風情園是本市很有名的一家。除了飯店,泰山路還有一家叫作皇朝的夜總會。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從它巨大的霓虹燈招牌下路過。霓虹燈組成一個靶盤一樣的圓形,閃耀著藍白兩種顏色,正中間是金色的“皇朝”兩個字。字體非常庸俗?;鹉性?jīng)是皇朝的服務員,他向我描述了喊麥的景象。“皇朝喊麥的一共有三個人,光頭、棍子和火女。光頭最牛逼?!彼斐鲩L長的胳膊,屁股扭動起來:“男人們,讓我聽到你的吶喊和激情,女人們,讓我看到你的屁股搖動起來,讓我們一起釋放生命,一起搖擺……”

他的嘴唇緊閉,喉嚨像青蛙一樣瞬間鼓脹起來,而且一下一下地放大又收縮。于是從他的鼻子、喉嚨和胸腔,發(fā)出了像打鼓一樣的低音。我無法形容第一次聽見這種聲音的感受,好像他脖子上長了一個低音炮。有節(jié)奏的低音讓他紅色的頭發(fā)微微震顫,眼神充滿了沉溺感。他告訴我,以后他也要去喊麥,藝名就叫“火男”。他一邊說,一邊甩了甩頭發(fā),嘴角低調(diào)地微微一笑:“怎么樣,高中生,在學校你見過嗎?”

“別侮辱我,你才是高中生?!蔽矣行琅Wx書是可恥的,我們這里只有打荷的上過高中,我們都叫他小白臉。我來這打工,主要是為了買小綿羊。雖然我們鄉(xiāng)已經(jīng)有十個人死于摩托車事故,但我還是對成為一道閃電充滿了向往。我想買的那款小綿羊早就看好了,馬力十足,最高時速有七十公里。車身還有外掛音響,開車時能閃爍八種最為炫酷的顏色,發(fā)出的音樂聲可以響徹半條街。我計劃已久,就等著錢到位了。

在工作間隙,錢是所有人共同的話題。

子豪和青龍整天盤算,掙了錢要開一家成人用品店。青龍不止一次地跟我說,位置他已經(jīng)看好了,成本用不了多少,關(guān)鍵是利潤高。“最好賣的是安全套,你不知道吧?幾百塊就能進一大堆,放在那兒賣就成了,絕對賠不了本。”他精明的兩只眼睛里同時射出了好幾道興奮的光,堪稱閃閃發(fā)光。青龍是傳菜生的頭兒,專門管分菜。他的嘴唇上側(cè)和下巴長著成縷的山羊胡,那模樣總讓我想起算命先生。

“那時候,咱倆就成大老板啦!”子豪歡快地附和著,他神氣的樣子可以說毫無顧忌。子豪是全飯店最漂亮的年輕人,而且是個大學生,據(jù)說學校叫什么科技學院。他家就在附近,只是寒暑假的時候才在這里兼職而已。他是服務員里最受歡迎的家伙,幾乎沒有人不喜歡他。尤其是大傻憨,可謂子豪的忠實崇拜者。他看子豪的那種眼神,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他總是一邊看,一邊露出憨憨的傻笑,幸福得合不攏嘴,仿佛在看自家養(yǎng)的小狗。子豪有一次問:

“傻憨,你看我干啥?”

大傻憨頓時變得無比羞澀,扭扭捏捏地說:“我看你怎么長這么帥哩,怎么這么像古天樂哩?!彼斐鲐i蹄一般的大手按在子豪的腮幫上,擰了下去。子豪總會把他的手給推開,說你給老子滾遠點。

子豪雪白的臉有些微微泛紅,看上去更美了,確實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他只有十八歲,眼睛大而明亮,充滿了年輕人的朝氣,一張英俊的臉龐俏如軟玉,連我都覺得很帥。在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對他產(chǎn)生任何反感,但有那么一次,火男對我說,子豪這小子,總有一天要教訓他。

2

傳菜并不算辛苦,何況還能偷吃。

我鍛煉出一種技能,無論托盤有多重,我都可以僅用一只手托著,騰出另一只手拿菜。但吃得更多的還是剩菜,飯桌上總有很多剩菜,好像無論如何都吃不完。許多個夜晚,我和別的服務員一起,對著殘羹剩飯大快朵頤。每個服務員都有各自的口味。和剛出鍋的菜相比,剩菜總有一股臭味兒,剛開始會覺得有些惡心,但吃多了反倒會讓人上癮。

總之,偷吃要更爽一些,不但肉體獲得了滿足,精神上也有極大的享受,因為這是不要錢的?;蛟S這也是大傻憨這么高、這么胖、這么傻的原因。我聽老員工說,大傻憨的母親是服務員,從小就經(jīng)常帶剩菜給他吃。又有人說,不只是剩菜,他小時候還吃泔水。在我看來,這話聽上去就像是編的了,但火男總跟人說,大傻憨沒準兒就是吃泔水吃傻了……

除了菜,偶爾還能找到別的東西,香煙和酒最受歡迎。有次撤臺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盤子邊有一個閃亮亮的東西。正想著,子豪已經(jīng)把它攥在了手里。

“我的。”他用兩只眼睛看著我。

“去你媽的,一人一半?!蔽覍λf。

我們找了個沒人的角落蹲著。子豪晃了晃鐵盒,露出來滿意的微笑?!斑€有不少?!彼贿厯u晃一邊這么說。打開鐵盒,只見里面躺著一、二、三……六根雪茄。它們有小孩的手指那么粗,沒有濾嘴。我們一人點上了一支抽著。它濃烈的味道充斥著我的胸腔,仿佛肺在燃燒。等到我適應了以后,那醇厚的香味兒就讓人有些飄飄欲仙了,真是難得的愜意。

我們抽得很慢,一邊抽,一邊贊嘆著它的味道,猜測著它的價格。一種短暫的愉快蕩漾在空氣里。抽完之后,子豪把鐵盒放回口袋,輕輕地拍了一拍說:

“先在我這兒保管,你要抽就來找我?!?/p>

后來我再沒見到過這些雪茄。每次我找他,他總是岔開話題。我最后一次問他時,他對我說:

“你連高中都沒上過,抽什么雪茄。”

看到我的表情,他又說:

“看啥看?雪茄也是你這種人抽的?”

當時我就有點牙根發(fā)癢,那種愉快一去不復返了。從那時起,我對子豪的看法完全改變了。他到底是讀過大學的人,從頭到腳都顯得很聰明。他也有一項絕技,那就是可以準確地分辨出吃飯的客人是領(lǐng)導還是老板,而且屢試不爽,講得頭頭是道。經(jīng)理因此高看了子豪一眼,說要不是子豪只是兼職,就讓他去當領(lǐng)班。但我猜經(jīng)理是不會相信子豪這大學生也是會吃剩菜的。實際上,子豪不僅吃,而且非常會吃。這家伙總能在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最好的一盤菜之前,吃掉最好的一塊肉。每次下手,他總會大張旗鼓地擼起兩只袖子,得意揚揚地說:

“這盤菜,老子盯了一個晚上了?!?/p>

雖然如此,我仍沒想過要把他怎么樣,只是不太想跟他講話了。這家伙真正把我惹怒是因為另外一件事。在后廚,子豪和青龍只要一有空閑,就要討論成人用品店的偉大構(gòu)想。那天,他們又開始談論選購安全套的事情。每到這種時候,子豪的想象力就變得格外豐富。他只是無意之中看到了我,就突然一下興奮得滿臉潮紅。他響亮地喊了一聲:

“你們看他!”

所有人都把目光轉(zhuǎn)到了我的身上,而我只是在旁邊站著而已。

“你們看!”他伸出手指指著我,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驚人的大秘密。他夸張的表情讓人覺得有事發(fā)生,于是周圍一下子安靜了。

“你們看,他的眉毛中間連了起來!”子豪激動地宣布了自己的發(fā)現(xiàn)。于是每個人都開始觀賞起我的眉毛來。子豪接著喊道:“我看書上寫了,藏精于眉!我看說的就是你。”說著,他伸手按向了我的褲襠,用力地捏了下去。

“滾!”我一拳打在了他的嘴上。我又揍了他一拳,他一屁股跌在地上。一些胳膊伸過來攔住了我,擋在最前面的胳膊很有力氣,竟然是火男。他的嘴角帶著一種平靜的笑意,說:“別傷了和氣。”

子豪躺在地上,用手捂著嘴角,臉上的表情讓人看了就手癢,這家伙整天活蹦亂跳,而每個人還都那么喜歡他,真讓人火大。我終于明白火男為什么反感子豪了。我隱約覺得,躺在地上的這家伙跟我們有哪里不一樣,沒準多少年之后,他就會坐在包廂里,抽著雪茄,喝著紅酒,使喚著我們這種人。想到這里,我又狠狠地踹了他一腳,子豪的臉痛苦地扭曲了起來。我感到有些痛快了?;鹉凶е彝罄?,說:

“這里人多?!?/p>

他把我拉到了隔壁專做涼菜的房間,屋里只有一口大鍋冒著蒸汽。火男一進來就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笑著說:“真沒想到,一個悶聲葫蘆,竟然還會發(fā)火?!蔽覜]有說話,他遞給我一支煙:“不用急,收拾他是遲早的事?!闭f著話,他噘著嘴唇,往鍋里吐了一口痰。

這口痰分量十足,落在肉湯里咕咚一聲,很沉很深地砸在了里面。湯是煮沸的,痰很快就化開了。我驚訝地看著他。他哈哈一笑:

“他們會喜歡的,讓他們多吃一點?!?/p>

我往那口鍋里看進去,里面正燉著一大鍋牛肉,翻滾著的湯呈現(xiàn)出焦糖的顏色。這是一道涼菜的材料。我想起自己之前吃這道菜的情形,有些微微的惡心。我也往鍋里吐了一口痰?;鹉杏滞铝艘豢?。我們一起吐了好一會兒,那感覺像加入丐幫似的。我看到那些痰在滾水中很快消失不見了。

他決定帶我見識下真正的好東西。

那是我第一次去倉庫。牛和羊的后腿堆成了蔚為壯觀的小山,緊貼墻壁的貨架上整齊地擺滿了水果罐頭,地上的竹筐里還有很多成包的油條和饅頭?;鹉心贸鰜韮蓚€硬邦邦的饅頭,放在微波爐里加熱了。他把饅頭掰開,夾了一整根碩大的青椒,遞給我說:“嘗嘗看。”

我咬了一口,青椒在嘴里嚼碎了,生猛、新鮮,有一種很野蠻的滋味。

“說真的,吃這個,干那事會猛一些。”他朝我嘿嘿笑了起來。

他用手使勁兒地拍了拍放在后面的一些包裹,回頭問我:“你知道飯店最貴的一道菜是什么嗎?”我想了一下,依稀記得有一道蟲草湯是最貴的?;鹉杏檬职情_幾個塑料袋對我說:“看到?jīng)],全是蟲草。這個最猛,吃了會流鼻血?!?/p>

“難怪你不吃剩菜?!蔽艺f。

他臉上露出了不快的表情,沒有回答,把倉庫的門重新鎖上了。我不知道他哪里搞來的鑰匙。晚上下班后,我被他拉出去吃飯。我就是那天晚上見到火女的?;鹋玖艘活^紫紅色的頭發(fā),兩只眼睛煙熏火燎似的。飯桌上,她不停地哭著,嘴里不停地用最難聽的方言罵著臟話。幾杯酒過后,她突然爆發(fā)出一連串強烈的笑聲。她指著火男說:

“你看看你的嘴,跟你打啵我都嫌刺。”

我們狂笑起來。火男站起來,臉還是紅了的。他拽著火女的頭發(fā),把臉貼在火女的臉上蹭,大叫:“刺不刺,刺不刺?”

我們更加興奮了,喝了很多的酒。酒酣耳熱之時,我問火男是怎么認識火女的。他搖搖頭,對我說:“算了,教你一招。”

“什么?”

“你干那事的時候,把女人的兩條腿架開,架到你的大腿上,這樣,你就能把你那玩意兒整個放進去?!彼植诘淖齑较蛲夥?,掛著邪笑。

我忘了我當時的反應。

那天晚上,我們換了好幾個地方,一直折騰到天亮。我記得我們一同騎上了小綿羊去河邊玩兒。小綿羊一共三輛,我跨上了其中一輛的后座,小綿羊開足馬力狂奔起來。已經(jīng)是深夜了,空曠的路上沒有一個人。車在馬路中間蕩來晃去,腳蹬摩擦在瀝青上蹭出了一長串耀眼的火花。車速終于掛到了七十,我們興奮地大聲吆喝起來。

似乎只花了幾分鐘,我們就穿過了半個城市,來到了河邊。在經(jīng)過河濱公路的時候,我們和幾個年輕人迎面而過。道路黑漆漆的,沒有別的行人,路燈只照亮了路面的一部分。遠遠地,我們看到了彼此。短暫地愣了一下之后,他們沖我們愉快地打了個呼哨,我們也大叫著回應了他們。我猜他們一定也是哪個飯店的服務員,因為他們看上去就和我們一樣,穿著黑褲子和白背心。

看到他們年輕的臉,我突然想到,沒準他們看到的我們也是一樣。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看見的不是別人,而是另外一群自己。他們也從鄉(xiāng)村來到這座繁華的城市,終日忙忙碌碌,只有在夜晚的時候才能出來,尋找屬于自己的快樂。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自在暢快的呼嘯聲,回蕩在空蕩蕩的河濱公路上。那種感覺非常好,似乎整個城市都只屬于我們。

最終,我們把車停在了一座新修好的大橋上。大橋高聳著一根脊骨似的鋼筋橋拱,橫跨在漆黑的河面上。脊骨是紅色的,橋拱上的燈只是把它照亮了一部分,最高的地方隱沒在夜空的黑暗里。河面上吹來的風非常涼爽,我們站成一排,沖著下面的黑暗撒了一泡尿。

火男突然跳到了脊骨上,順著凸出來的扶手往上爬。其余的也跟了上去。我把手搭在扶手上,試了一把,還是放棄了。我聽到他們的腳踩在鋼管上發(fā)出的回聲,兩分鐘后,他們小小的身影出現(xiàn)在脊骨最高的地方。在那里,他們發(fā)出了極為狂野的吶喊聲,聲音聽起來粗獷而華麗。他們那年輕的肌肉和紅色的鋼筋鐵骨融為了一體,橫跨在漫長的江河之上。

那時候天好像亮了,真的亮了。光在遙遠的地方亮起來了,很快照亮了天的一角。清晨的陽光照耀在我們每一個人的額頭和臉頰上,讓我們每個人都感到了溫暖。我已經(jīng)許久沒見到過城市清晨的陽光了,它的光線溫和又朦朧,就像一個人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置身于些許殘留的夢境里。

3

月底,我拿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一千四百塊錢。

子豪剛拿到錢就買了手機,是高仿的蘋果。他坐在桌子后面,擺弄了整整一個晚上,不停地把手機掏出來,重新?lián)崦槐?。青龍幾次破口大罵:“敗家的玩意,一分錢攢不下,開個屁店?!彼麗炞谧雷雍竺?,頭發(fā)亂糟糟的,眼睛被頭發(fā)的陰影擋了個嚴實。

大傻憨再一次為我們帶來了笑料。保潔的兩個阿姨說,大傻憨拿到錢的第一個晚上,就在牌桌上輸了個精光。主要是輸給了子豪。當時,他們玩兒的是紙牌。大傻憨不但輸光了工資,還欠了子豪一條帝豪。中午上班時,所有人看到他都不免要笑出來。火男再一次逗他:

“傻憨,你的錢呢?你的錢哪兒去了,傻憨?”

大傻憨的臉漲成了豬肝色。他肥胖又笨拙的身體樹樁一樣墩在原地,伸出手指指向火男。他那肥胖的臉顯得扭曲而憤怒:

“再不閉住你的鳥嘴,當心我揍你!”

人們大笑起來。我也笑了,雖然我知道大傻憨真的生氣了,但他的樣子讓人不得不笑。笑聲讓大傻憨更加憤怒,于是他往前跑了起來,非要捉住火男不可。但一個體重四百斤的胖子奔跑起來只會更加好笑,火男靈活地躲閃,一邊閃避一邊說:

“有本事來,你來,傻憨。”

客人來到飯店之前,我們通常會看會兒電視。當時,電視就擺在大廳當中,播的是《天龍八部》,段譽施展凌波微步,在人群中輾轉(zhuǎn)騰挪。有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聯(lián)系,于是所有人都發(fā)現(xiàn)了,全都津津有味地看著,有的人手里還點了香煙,大聲叫好。大傻憨邁著象腿,每一步都讓飯店大廳微微發(fā)顫。那種震顫讓每個人發(fā)出又一次狂笑。

“你給我等著?!贝笊岛┻€是放棄了。他不得不放棄。他一邊扶著墻喘氣,一邊用手去擦臉上的汗。汗水從他那狗窩一樣的頭發(fā)間流出來,雜亂地流在他寬闊的額頭上,隨后變成肉眼可見的白氣,在腦門上蒸騰著。他站在那里,兩眼懵懵的,看上去憤怒、迷茫,又無可奈何,只能用兩只眼睛看著火男,嘴里反反復復地說:“你給我等著,看我不收拾你?!彼湍菢诱玖撕靡粫海螒{周圍的人看著他笑。最終,這出戲在稀稀拉拉的笑聲中結(jié)束了,觀眾們散去了。

我在撤臺時遇到了大傻憨。那一桌沒剩下多少菜,只留下了用來裝剁椒魚頭的盤子。那一個盤子足有八斤重,這種活向來都是大傻憨來干。那時,我問大傻憨為什么不生子豪的氣。他嘿嘿地笑了起來:

“子豪聰明,我沒他聰明?!?/p>

他靦腆的樣子非常像年過八十的慈祥老奶奶。我對他說,火男并不壞,壞的是子豪。他一聽就生氣了。對我說:

“你別蒙我。子豪長那么帥,怎么可能是壞人?!?/p>

我只好放棄了。我們一同抬著盤子往操作間走。那時候電視里還在放《天龍八部》。看到電視,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對大傻憨說:“傻憨,你知道橫店嗎?”他搖搖頭說不知道。我對他說:“我在蘇州電子廠打工的時候,身邊有幾個弟兄去過橫店。那地方是拍電影、拍電視劇的。群眾演員你知道不?那兒就缺群眾演員。”

他咧著嘴笑起來:“你這是哄我哩?!?/p>

“哄你我就是這個?!蔽疑斐鲂≈割^對他說,“你信不信,他們就缺你這種人。到了那兒,你可以演大武士,就跟電視上一樣。到時候,你一天的工資都得是現(xiàn)在的好幾倍?!?/p>

聽了我的話,他哧哧地笑起來。走到后廚的時候,他對我說:

“我有個表哥,也在南方打工?!?/p>

“對,你可以找他?!蔽覍λf。

我們走回了后廚。后廚擠著很多人,大廚站在最中間,皺著眉頭看著手里的一張單子。經(jīng)理站在一旁,她的神色看起來帶著愉快和略微的緊張。子豪一看到我們就說:“今兒個咱們算是趕上了。”我問怎么回事,青龍說:“快半年了,還是頭一次有人點這個菜。”“哪道菜?”我問。子豪說:“最貴的菜你知道不?金蟲草湯,一盅兩百五的那種!”

傳菜生正在把一盤一盤的菜送出去。我來不及說話,端起一盤涼拌海參就出了門?!白畲蟮哪莻€房間?!鼻帻堩懥恋睾傲艘簧ぷ?。我一邊走,一邊低頭看著手里的菜。只見黑色的海參蜷縮著,像是烏雞的雞皮。等走到包間,我看到火男在備餐間正擺弄著什么。一看到我,他做了一個“請看”的手勢。隨著他手的方向,我看到了它們。

它們裝在木板箱子里,紅得發(fā)亮。瓶身上印著長串的字母,還畫著城堡和獅子?!澳芸炊唬俊彼÷晢栁?。

“看得懂就怪了?!蔽艺f。

像這樣的紅酒還有三箱,我問火男:“是什么人?”他小心地打開了一條門縫,我們從門縫往里看。兩張圓桌已經(jīng)坐滿了。最里面正對著門,坐的是一個長相豪闊的家伙。他穿著一件紫色的襯衫,頭發(fā)黑得發(fā)亮。那模樣看上去既像領(lǐng)導,又像老板。我沒有子豪的眼力,所以無法分辨。那家伙開口講話的時候,房間里安靜極了,所有人都坐直了身板聽著,最后發(fā)出了哄堂大笑,而且齊聲鼓掌。我把菜交給等在旁邊的女服務員,她把菜送了進去。我回頭看火男,他的表情嚇了我一跳。那是一種有些猙獰的表情。

“想不想來一瓶?”他問我。

我搖了搖頭。

“算你還有點骨氣。”

一瓶紅酒被他用長長的十根手指捧在指尖,慢慢地旋轉(zhuǎn)著。酒的紅光散布下來,火男的整張臉都沉浸在紅色里。那張臉上如同火山表面一樣遍布小坑,那些是青春期尚未消退的證據(jù),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一個個深淺不一的疤痕,粗暴而野蠻。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獰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把紅酒緩緩地放了回去,好像生怕把它們弄疼似的。

那時候,青龍親自送來了第一批十二盅蟲草湯。盛湯的盅是特制的,每一個都扣著蓋子,在托盤里有些輕微地發(fā)顫,發(fā)出了悅耳的碰撞聲。子豪走在前面為青龍開道,他不可一世的模樣讓我覺得有些滑稽。一看到紅酒,子豪的眼睛冒出了光。當時,火男已經(jīng)打開了一瓶紅酒,正在往取酒器里倒。子豪探著脖子問:

“乖乖,這酒看著高級,是啥酒嘞?”

“滾。”火男說。

子豪的臉變成了青色,火男不動聲色地倒著酒,紅酒被倒入取酒器的時候像綢緞一樣流暢。子豪看著他說:“你就說吧,給不給我喝一口?”

“你真想喝?”

“你說咧?”

“待會兒我給你留一杯?!?/p>

“這可是你說哩?!弊雍擂D(zhuǎn)怒為喜,“誰反悔誰是狗?!?/p>

“誰反悔誰是狗?!?/p>

“好,我就看看今兒晚上有沒有人當狗。”子豪高興地搓著手。

晚上,我們不停地把涼菜和熱菜送進房間。經(jīng)理甚至也被叫了進去,唱了一首《小城故事》。經(jīng)理從房間里出來的時候,一直等在門口的老板跟她說了好幾句話。他們說話時有一種極為隱秘的氛圍。經(jīng)理叫住了大傻憨,給他低低地交代了幾句什么。

后來我就看到大傻憨拎了一籠子鳥進了后廚。那些金黃色的鳥在籠子里擠成一團,連籠子底部堆積的糞便也是金黃色的。在那之前,我根本沒想到這些鳥居然還能吃。大廚帶著一腦門的汗,用皮鞋踢了一下鳥籠:“趕快宰了?!比缓笠晦D(zhuǎn)身又進了廚房。有人問:“傻子,你從哪兒弄的?”大傻憨搖搖頭:“經(jīng)理不讓說哩。”他不停地用兩只肥大的手抓擠著腰邊的衣服,說:

“這可咋弄哩,我不會宰哩?!?/p>

“我來!我來!”子豪跳了起來。他搶過籠子,拉開,一伸手就掏出一只鳥,就像抓出了一只布偶。他半蹲在地上,把鳥的頭往地上甩,于是鳥立刻一動不動了,鳥頭無力地垂著。血從鳥嘴里濺出來,只有微不足道的零星幾點。

“就這么簡單?!弊雍琅み^頭來,得意地看著我們,“你們看見沒有?”他那張俊俏的臉蛋興奮得幾乎變形了。小白臉往子豪后腦勺上扇了一巴掌:“哪兒有你這樣的?宰雞你見過沒有?”又一道菜從廚房端出來,我接過菜,走出了操作間。在走出房間時,我看到小白臉用兩根手指掐著鳥頭,剪刀劃開喉管,血很迅速地流淌了出來。

那天晚上,拖地的阿姨和別的傳菜生已經(jīng)下班,只留下了二廚和小白臉??腿酥钡酵砩鲜稽c才吃完,他們從房間出來的時候東倒西歪,個個敞開了襯衣,露出了紅得像火腿似的身軀。我們隨后去房間里撤桌。那天,沒有一個服務員打算吃剩菜,因為早已吃飽了。只有兩個服務員好奇地去找剩下的鳥肉。

火男懶懶地在一張椅子上半躺著,看到我進來,他也沒有說話,只是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把自己的劉海吹了起來,然后滿意地看著劉海笑了一笑。子豪就是在那時候進來的。宰了鳥之后,他整個晚上都躲在香蕉樹林里。傳上去的每一道菜都要先經(jīng)過他的手。吃了一個晚上的子豪油光滿面,走進房間的時候像往常一樣大搖大擺。他先是在房間里環(huán)視一圈,滿意地點點頭,然后大聲地宣布:

“這個房間的所有菜,我都嘗了一遍啦!”

“你吃得太多了吧?!毙“啄樥f。

“我憑啥不吃,將來有一天,我遲早會和這些人一樣,管你們這些人。到時候,你們這些人,都得來伺候老子?!弊雍来笫忠粨],不屑地說。他看到了火男,徑直走過去,問:“我的酒呢?”

“哎呀,不好意思,我給忘了?!被鹉羞至诉肿煺f。

“是不是真的?!?/p>

“我騙你弄啥?”

“你是狗!你們都過來看,這兒有多么大的一條狗!”子豪叫了起來,用手指著火男。

“別急?!被鹉姓f,“你要是真想喝,我給你倒一杯?!?/p>

“你倒。我就看著你,給我倒?!?/p>

火男慢慢地站起來,雙手提了提皮帶。他走路的姿勢讓人想起古惑仔里的東星烏鴉。只見他伸手握住一個空酒瓶,擺在桌子的一角。接著去拿第二瓶。兩張大圓桌上所有的紅酒瓶都被他湊到了一起。十幾個空酒瓶全在這了。

“酒咧?我就問你酒咧?”子豪憤憤地說。

火男沒有答話。他從柜子里拿了一個干凈的杯子,放在桌面。接著,他拎起一個空酒瓶,對著杯子,緩緩地倒。他半蹲在地上,把眼睛瞇起來湊在酒瓶旁邊,翹翹地舉著空酒瓶。漸漸地,一股細細的紅酒,像一股鮮血一樣無聲地滑落在了酒杯當中。

火男滿意地笑了。

接著,他操起了第二個紅酒瓶。接著是第三瓶、第四瓶。反復幾次之后,我們都看到酒杯里居然盛了小半杯紅酒了。子豪眉開眼笑,拍起了手:

“我就服你,你真他媽的是個天才。”

火男的嘴角微微地抽動了一下,那樣子讓人以為他臉上挨了一巴掌。他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地倒酒,嘴唇微微噘著。最終,十幾個紅酒瓶被他徹底清空,杯子里盛了小半杯紅酒,足以讓人滿滿地喝上一大口。

“來,我敬你?!被鹉杏檬治罩诱f。

“好,好,好?!弊雍佬α似饋恚拔业挂纯茨?,打算咋個敬我?!?/p>

“你張嘴,我給你倒?!?/p>

“好,我張嘴?!?/p>

子豪微微屈著,兩只手拄在膝蓋上。他的嘴張得很大,眼睛看著火男。又是一出好戲,有人掏出了手機,笑著開始錄像?;鹉幸残α?,露出來一口白牙。他舉著酒杯,對子豪說:“我可倒了,你可別讓這好酒灑了?!?/p>

火男把酒杯湊近了子豪的嘴。他的整只手緊握著杯子,幾乎看不到酒杯,只能看指縫間伸出的長長的酒杯底座。子豪的喉結(jié)上下移動了一下,我們都笑出了聲,用手機對準了狂拍。更多的酒流進了子豪的喉嚨,火男也滿意地笑了。

酒杯就是在那時炸掉的。

很快,很迅速。我們都聽到了尖銳又沉悶的一聲脆響。那聲音像敲碎了一塊用布包著的玻璃?;鹉械氖治嬖谧雍赖恼麖埬樕?,用力地摩擦。他的另一只手,牢牢地托著子豪的后腦勺。從子豪嘴里發(fā)出令人心悸的慘叫聲,但這些聲音也立即被火男用長而有力的手指捂住了。

從指縫中間密密麻麻地鉆出了許多紅色的蚯蚓。

我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鹉谐坊亓耸?,那只手已經(jīng)血淋淋的了。子豪立即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殺豬般的哀號。他的雙手捂著嘴和鼻子,但是更多的蚯蚓鉆了出來。我們都站在原地,沒有人挪動一步。

蚯蚓紛紛掉落在地。

火男大概就是在那個時候走掉的。

4

夏天過去之后,我很少往那條街上走。說到底,這只是個巴掌大的小城,遇到熟人是很常見的事。有一次在家門前的十字路口,我又一次見到了經(jīng)理。她把電動車倚著,等紅燈。她還穿著那套黑色的套裝,搭配一件白色的襯衣。襯衣的領(lǐng)子是好看又俗氣的浪花形狀。她的臉用粉涂得過分地白,嘴唇過分地紅,唯一令人注意的是她的眼睛,顯得明亮而清澈。當時,她正皺著眉頭,看著路面發(fā)呆。

在我的印象里,她總是面帶微笑,但也有嚴厲的時候。有一次傳菜的時候,我在走廊里遇到了大傻憨,他狡猾地一笑,伸手就去抓托盤里的蝦。一連吃掉了兩只,正當他朝第三只下手的時候,經(jīng)理鐵青著面孔從轉(zhuǎn)角出現(xiàn)了。

“你的嘴是欠抽吧!”她咬著牙,狠狠地說。

大傻憨掉頭就跑,那模樣像是見了獵槍的熊。

“站??!你也站住!”

我頓時邁不開步。當場,她把我們兩個厲聲訓斥了一頓,我本以為開除是跑不了的,但最終只是被扣掉了五十塊錢的工資??此膽B(tài)度,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失望。那種失望的眼神比訓斥還讓人受不了。從那以后,我對她總是躲得遠遠的。后來,結(jié)算工資那天,她很爽快地叫了會計,沒有扣我那最后半個月的工資。“以后打算干點什么?”她問我。我回答說沒想好,可能換個飯店,接著干傳菜吧。

她微微嘆了口氣,把數(shù)好的一沓工資遞給我,讓我再數(shù)一遍。錢并不多,捏在手里像捏著一個小孩的手,虛弱又無力。她默默地看著我數(shù)錢,又嘆了口氣,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你們這些孩子,真的是……”

我搞不懂她為什么嘆氣,也搞不懂她說的“你們”到底包含了誰,只是覺得有些不耐煩。直到出事以后,她仍然不肯相信我們對子豪的種種描述。沒準在她的眼里,子豪依然是個很有前途的大學生。

忘了是哪一次了,應該過了很久,在回老家的短途依維柯上,我無意間看到了光頭。當時,車載電視上循環(huán)播放著盜版影碟,放得最多的是二人轉(zhuǎn)。我看到屏幕里突然冒出了幾個字,“皇朝大舞臺”。字是旋轉(zhuǎn)著出現(xiàn)的,隨后冒出了一行小字,“表演者:光頭”。舞臺上的光頭大汗淋漓,一邊唱歌,一邊猛灌啤酒。

他不時跪倒在地,仰著脖子灌酒。喝完酒,這個健壯的男人賣力地跳躍著,扯著嗓子怒吼,從舞臺的一頭跑到另一頭。他的上衣脫光了,汗或者酒沿著他赤裸的身體不停地滴落下來,灑在用玻璃和鋼管搭成的舞臺上。我那時想,原來他就是光頭。

香格里拉風情園最終關(guān)門是一年之后了,據(jù)說是因為販賣野味?;食箍倳碴P(guān)門了,成了一個家具展銷中心。但我一直沒往那條路上走,也不知道那里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以飯店為中心的那片區(qū)域,我都不想再去了。也不知道是為什么,我害怕那個叫火男的人會再次出現(xiàn)。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依然走在城市深夜的某個角落,做著成為世界之王的夢。

我還記得那天晚上,子豪被送到醫(yī)院之后,他的母親過來大鬧了一通,坐在地上撒潑。派出所把她和經(jīng)理一起帶走了,小白臉作為證人,也一起去了??偹阆掳嗔?,我一個人沿著路慢慢往住的地方走?;食箍倳艋鹜?,門前像往常一樣,停的車不多也不少。過了皇朝之后,路面上再也看不到一個行人,黑暗籠罩了一切?;鹉型蝗粨踉诹宋颐媲埃也恢浪菑哪睦锍霈F(xiàn)的。

當時,我有點害怕。他向我借錢。他的眼睛藏在長長的頭發(fā)里,頭發(fā)原本是紅色的,因為生長的緣故,頭頂現(xiàn)在是黑色的了。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能從發(fā)梢間看到一點臉上的皮膚。他的嘴唇緊閉,呼吸很粗重。他對我說:

“把你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

他兇狠的模樣把我唬住了,我乖乖地把錢掏出來,乖乖地交給了他。他接過錢,在路燈下數(shù)了數(shù)。我從煙盒里抖出煙,分了一支給他,他沒有要。

“你怎么把他打那么重?”我問。

話還沒說完,我看到他劉海動了一下,只覺得自己左耳邊起了一道風。他的拳頭已經(jīng)到了。他沒有打我,拳頭只是剛剛碰到了我的耳朵。隨即他用手指了指我的臉說:“這也算重?”

從他的鼻孔里無聲地流下來兩道鮮血,他完全沒有在意,整張臉湊了過來,用一種極為壓抑和憤怒的聲音說:“我為什么不能比他們所有人都強,讓那些人都跪在我腳下,讓他們吃我吃剩的東西?”他伸出手擦了一下鼻血:“總有一天,我要讓那些人都怕我?!蔽矣行┐糇×?,過了好半天,我才問他:

“你打算怎么辦?”

他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從褲兜里掏出了一沓錢,把所有錢放在一起,慢慢地翻著。那疊錢并不厚,看上去臟兮兮的,像從陰溝里揀出來的垃圾。他的右手上纏著紗布,紗布已經(jīng)成了黑色。他的沉默像一道巨大而神秘的溝渠擋在我面前,讓我意識到這里沒我什么事了,我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我只好走了,從路口轉(zhuǎn)過去后,已經(jīng)看不到他了。

他消失后第三天,青龍找到了我。他是和子豪一起來的。子豪的臉上蒙上了一圈繃帶。我本以為子豪不會再來飯店了,覺得非常驚訝。我有些開心地發(fā)現(xiàn),子豪走路的姿勢再也不是大搖大擺了,他沉默地跟在青龍后面,眼睛躲閃而多疑。

“他有沒有找你借錢?”青龍陰沉著臉問。

“借了?!?/p>

“啥時候?”

“上星期。”

他們兩個用狐疑的眼光看了我好一會兒。最后青龍告訴我,這半個月,火男把整個飯店的人都借了一遍。連經(jīng)理都借了五百塊給他。

“你借了多少?”青龍問我。

整個過程中,子豪都沒有說話。他的鼻子和臉頰都用繃帶裹了個嚴實,但那少了一塊肉的嘴唇還是露了出來。那個夏天,子豪的父母來飯店鬧了許多次,錢還是賠了的,有說三萬的,有說十萬的,但沒人知道個確切。后來我沒有再見到過子豪,據(jù)說,取下紗布那天,所有人都觸目驚心地看到紅色的蚯蚓爬滿了子豪的臉頰。在我們這個小小的城市,從此少了一個俊俏的服務員,多了一個丑陋的大學生。

那個冬天不算冷,下了一陣薄薄的小雪后,春天就來了。出乎意料的是,經(jīng)理打了電話給我,問我愿不愿意給她當領(lǐng)班。

“市中心的旋轉(zhuǎn)小火鍋,你要是沒有事做的話,希望能看到你?!彼恼Z氣頗為武斷,似乎覺得她還是我的經(jīng)理。

看在工資比之前漲了五百元的分上,我答應了。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經(jīng)理也辭職了。旋轉(zhuǎn)小火鍋是個新事物,每天都有大媽結(jié)伴而來,不停地吃一塊錢一碟的蔬菜,喝免費的湯鍋。她們喝湯的表情看上去非常貪婪,讓我忍不住想象自己吃剩菜時的模樣。經(jīng)理打趣說,現(xiàn)在還想偷吃的話,生的大白菜管夠。我只好無奈地笑笑。

后來,天氣逐漸變熱,當公交車開始令人窒息的時候,我終于買了一輛小電動車,每天沿著河邊上下班,但從沒掛到過六十。只有在上班快要遲到的時候,我才會把速度稍微提上來一些。晚上,我很少出門,大多數(shù)時間都待在房間看電視。安網(wǎng)絡(luò)太貴了,我蹭隔壁的網(wǎng)線,信號時有時無。

有天晚上,我聽見從街道上轟隆隆地傳來了摩托馬達的噪音。那聲音是如此之大,連玻璃窗都微微震顫。我覺得聲音越來越近了,就拉上了窗簾。炎熱讓我躁動不安,電風扇毫無作用,我索性打開電視,不停地按動按鍵。一到深夜,電視里都會放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壯陽藥和安全套齊飛,好萊塢共寶萊塢一色。使我最驚訝的是那些演員,有時候,在這個臺你看到他還是武林豪俠,下個臺就成了電飯煲代言人,再下個臺又開始推薦保健品了。我不停地按著遙控器,屏幕的光像果凍一樣晃動、轉(zhuǎn)換,直到屏幕上出現(xiàn)了幾個武行的身影。

那是一部穿越古裝劇,我無數(shù)次在換臺的時候看到過,但從沒有停留過十秒鐘。畫面中,幾個高大的武行是那種一出場就會死的角色,看上去全都一樣。我頗為注意地去分辨他們的臉,他們穿著笨重的鎧甲,身軀龐大而笨拙,每一個都戴著古怪的頭盔,顯得非?;4蠖鄶?shù)情況下,他們絕不可能有臺詞。我為自己腦子里的想法感到愚蠢。正當我打算換臺的時候,電視里傳來了極為洪亮的一聲大喝:

“你給我等著!”

我眨了眨眼,電視畫面中,一個大力士從周圍所有大力士中站了出來,站在了畫面的正中央。他看上去又高又壯,孔武有力,頭盔下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個面孔,只有下巴露了出來。我看著他,心臟的跳動有些微微加快,那兩條大象一樣的腿,看上去有些熟悉。幾招過后,那個大力士被男主角利落地打掉了手里的鐵錘,整個人趴在地上,但還在不停地嚷嚷:“你小子,你小子給我等著,給我等著!”那一瞬間,我突然很想找個人說點什么,說點什么都好,但身邊一個人都沒有。我點上一支煙,看著電視屏幕深深地抽了一口,突然對往后還能發(fā)生點什么有了一絲期待。和所有深夜節(jié)目一樣,那部電視劇情節(jié)狗血淋漓,特效不堪入目,演員的演技拙劣到令人發(fā)指,但在那個悶熱而漫長的夏天,我覺得那是我看過的最好看的電視劇,沒有之一。

責任編輯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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