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雨薇(中山大學)
韋應(yīng)物
文學家,曾是長安惡霸,皇帝保鏢
每天都想辭官,還經(jīng)常勸別人不要做官,自己卻做了一輩子官,因為窮
經(jīng)常與文人雅士聚會,勸導(dǎo)年輕人讀書作詩,自己年輕的時候卻是長安惡霸,大字不識
不成器的兒子
開元二十五年,韋應(yīng)物出生時,正是那個膏梁錦繡時代中最為紙醉金迷的繁盛時期。那時,韋家還是個佩紫懷黃的名門望族。
父親韋鑾小心翼翼地抱起襁褓中的嬰兒,這個溫文爾雅、以花鳥松石之畫卷流傳青史的韋少監(jiān),在聽到兒子響亮的啼哭時,竟也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直到母親溫柔的手指拍上他的胸脯,嬰兒的哭聲才漸漸停歇下去,露出了他在人世間的第一個笑容。
他從出生起就備受整個家族的期許。這個曾經(jīng)出過十四位宰相,獨占唐朝半分風流的韋家,迫切需要一個少年英杰來繼承這份榮光。
然而讓所有人意外的是,韋應(yīng)物不僅辜負了父親的期許,還漸走漸“歪”。
十五歲的少年韋應(yīng)物一身反骨,豪縱橫行,半分詩書禮儀也不懂,將五陵少年的驕慢任性學了十分。
這個年少風流的紈绔子弟,每天只愛聽曲、斗雞,一提起讀書就頭疼,一說要習字跑得比誰都快,倒借機結(jié)識了一堆狐朋狗友、膏粱紈绔。
韋鑾也知道兒子不成器,科舉之路既然不通,他只能將韋應(yīng)物送去宮中,浸潤宮廷禮儀,妄圖以此得到玄宗的青睞。
于是十五歲時,不愿讀書的韋應(yīng)物成了唐玄宗的近侍,他隨天子出入宮闈,帶刀游幸,身邊盡是同樣頑劣任性,想要以此棲身仕途的貴族少年。
連楊開府(節(jié)選)
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
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
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
司索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驪山風雪夜,長揚羽獵時。
一字都不識,飲酒肄頑癡。
橫行街頭,仗勢欺人,裘馬輕狂,目無王法。可以說所有讀書人不齒的行徑,他都逐一親身實踐過。
在那個文采斐然、詩畫風流的唐朝,韋應(yīng)物一人懶洋洋地叼著酒杯,躲在盛唐繁華間,做那個不識詩書、騎馬倚斜橋的五陵少年。
文章詩詞和他無關(guān),天下將傾也與他不相干,鐘鳴鼎食的韋家,足以讓他沉醉其間,無度揮霍他的年少時光。
一切皆如過眼云煙
改變韋應(yīng)物的,是那場名為安史之亂的戰(zhàn)爭。
二十歲方才加冠的少年,親眼目睹戰(zhàn)火一夜間燃至長安城,安樂的景象不再,哭聲與哀嚎遍布整個長安街頭。
他看著唐玄宗攜楊貴妃倉皇出逃,琉璃寶盞在逃亡間倉促碎敗,黯淡的燈盞如同那個再也無法歸來的盛唐。那些繁華竟如過眼云煙,他曾有過的紫衣雕車此刻都化為塵齏(ji),而曾經(jīng)的驕橫自在皆成了一場空。
如果有人問十幾歲的韋應(yīng)物想要什么,他想必會指著羅綺美人或是駿馬雕鞍而笑,可再次面對這個問題,二十歲的韋應(yīng)物卻沉默了。
那時韋家已遭叛軍洗劫,昔日的鐘鳴鼎食忽然變?yōu)橐回毴缦?,韋應(yīng)物也一夜之間跌至落魄,他站在長安街頭,不知何去何從,惶惶無棲。
猶如一夕之間看破許多事物,昔日驕縱的五陵少年來到父輩的世交楊開府門下,從來高昂的頭顱此刻低了下去。
他對楊開府說:“我想學詩?!碧拼姼瓒κ?,以詩詞進入科舉仕途,是最為簡單快捷的方式。
已經(jīng)弱冠的青年這時方才拿起筆,經(jīng)由楊開府的引薦進入太學,不再恣意妄為,也不再揮霍時光,他常焚香掃地而坐,一坐便至日落西頭。
韋應(yīng)物知曉,他比別人落后太多,不得不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與那個經(jīng)歷過動蕩時代的讀書人并肩而行。
后來他在詩中描寫那段時光:
逢楊開府(節(jié)選)
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
讀書事己晚,把筆學題詩。
他仿佛一夕之間成長為父親曾希冀的樣子。城南韋杜,去天尺五,那歌謠中只手遮天的韋氏雖已衰敗,但韋應(yīng)物的骨子里還浸潤著那個家族清高不折的氣度。
可以布衣蔬食,清貧如洗,但絕不可零落被欺,也絕不會向任何苦難低頭。
何處見長安
他的詩歌才名漸漸顯露,在長安城中也有了不同于過往的名聲,二十七歲時,韋應(yīng)物擔任洛陽丞的官職。
格格不入也從那時起凸顯出來,他生性清高矜冷,任俠之風猶存,最看不慣污濁骯臟的官場。
在官宦生涯幾十年間,他見過了國破家亡,也見過了世道險惡,那個顯現(xiàn)出頹唐之態(tài)的王朝,多的是流離失所的百姓,也多的是中飽私囊的官吏。而他無力改變這一切,后來索性選擇抽身,退而在地方為官,尋一種清凈。
做官到哪里,便一路游到哪里,眼前春鳩楊柳,青山云夢,雖無關(guān)仕途,卻可偷得浮生半日閑。德宗建中四年,韋應(yīng)物出任滁州刺史,那年的任上,他寫下被后世無數(shù)詩人贊譽的一首七言。
滁州西澗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野舟那樣寂寞,景色也那樣幽冷清凈,他的心境也這般幽凄落寞。
老去的韋應(yīng)物開始想離開,他辭了很多次官,但又會回到官場。這個渴望歸隱的詩人,其實不是無法離開,而是放不下當年在戰(zhàn)亂與烽火中曾目睹過的倉皇,放不下顛沛流離中備受摧殘的黎民。一如他在詩中所寫:“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比缛暨B他也離開了,那么又有誰來顧念黎民黔首?
他一直都是寂寞的,能理解他的人都漸漸離開,與他牛衣對泣的妻子先離他而去,與他交心多年的摯友也皆流落天涯,他曾含笑寫過“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到后來也只能提筆寫一句“可憐白雪曲,未遇知音人”,獨自坐飲到天明。
那個凄風苦雨的朝堂之上,太過清高的生命,總逃不過或折隕或落寞的結(jié)局,只能以酒相伴,盡慰風塵。
至德宗貞元六年,韋應(yīng)物罷去蘇州刺史之職,他知曉自己已時日無多,于是一直想回到故鄉(xiāng)——那個他曾頑癡年少的長安城??伤^發(fā)白了,眼也花了,做了這么多年官,到離開時,顫巍巍的腿卻走不上那段熟悉的歸途。
脫下朝服的布衣兩袖清風,他求親告友也沒有借來回家的錢財。北望一眼回去的路,他死在了遙遠的蘇州,至死未能歸家。
世人皆道他將鉛華盡洗,卻不知他曾叛逆過,放蕩過,靜默過,也奮發(fā)過。只是后來他大徹大悟,覆手離去,歸于至簡。
青年落魄時他獨身—人去向楊開府求助,閱人無數(shù)的楊開府凝望著這個斗雞走狗的紈绔子弟:“現(xiàn)在開始,會不會有些晚”
那個青年抬起頭,拱手恭謹而言: “我會盡我所能,絕不負心。”
夕陽落上他的肩頭,鋪上半壁余暉似血,他的影子被晚光拉得極長,背后斷壁殘垣,亂鴉飛過。
盛唐風流將盡,可那時誰也未曾知曉,這個曾為長安街上一惡霸的少年,僅憑一人便撐起半個中唐的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