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燕
柿子快熟的時候,我跟著爸爸來到了鄉(xiāng)下。
爸爸是做木匠活的,哪里有活兒干,他就背起他的“百寶箱”,騎著自行車,嘎吱嘎吱地,帶著我,慢慢悠悠地騎到鄉(xiāng)下。
我坐在自行車的后座,看到爸爸的大包里塞滿了各種工具,長推刨、榔頭、墨斗、鋸子……
長推刨從背包里探出了腦袋,笨笨重重的,它張開了一雙小手,由于爸爸時常緊握它的手,長推刨的把手滑溜溜的。我伸出手,忍不住去摸了下,木質(zhì)紋理,一圈一圈地,像波紋一樣漾開來,在陽光下越發(fā)泛著光。
墨斗,我是萬萬不再想碰的。記得曾經(jīng)學(xué)著爸爸的樣子,用手彈了下那根黑黑的線,“砰”的一小聲,墨汁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濺落在我的臉上、身上,我呆呆站在了那邊,耳畔響起了爸爸低沉的聲音:“女小信,不要碰這些東西。”我連忙一縮手。
木匠活是口耳相傳的家族手藝,傳男不傳女。我老早就知道這點。在我的心里也很早之前就長了一根刺,時常把我的心扎得生疼生疼。
到了干活主戶家,爸爸朝著工友點點頭,然后把工具箱往地上一放,低頭忙著開始整理工具了。
工友正擺弄一架機器,“朱師傅,你來看看我的新家當!”工友來回摸著機器,“回頭你也試試,用這個鐵家伙來鋸木頭,‘嗞一下,一根木條就鋸好了。哈哈哈……”狹小的空間里塞滿了蔡叔叔的笑聲,擠得我耳朵疼。
“儂自己出去玩一玩?!卑职謱ξ覐膩砭褪窍ё秩缃稹?/p>
爸爸頓了下,又加了一句:“不要跑遠了?!?/p>
“嗯?!蔽也挪辉敢獯谖葑永锬兀职指苫畹臅r候,房間里到處飛著嗆人的木屑灰。得到爸爸的圣旨,我像只兔子一下子躥了出去。
“哎喲,你的腦袋是木頭做的嗎?撞得疼死我了!”只見一個男孩子齜牙咧嘴地叫喊著。
“啊,我的衣服都被你弄臟了!”今天才換上的白襯衫上黑乎乎一片,我已全然忘記了疼痛。想到爸爸責備的眼神,我慌了,一滴滴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我的臉頰滑落下來。
“喂,是你沖出門把我撞疼的?。 蹦泻⒆用嗣约旱哪X袋,“哎,你……別哭。”他一下子手足無措了,“給你,這個給你!”
我才發(fā)現(xiàn),男孩子手里揣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正是這個“黑疙瘩”把我的衣服弄臟了。
“哼,什么臟東西!”我使勁地跺著腳,“拿走,拿走!”
“這可是我在柴火堆里烤的地瓜!你可別看它外頭黑,那是被柴火煙熏的,里面可香著呢!”他一邊說一邊使勁地咽了口水。
我注意到他的雙手是黑的,臉上也是橫七豎八的好幾道黑,可是眼睛下面卻有兩道白花花的印子,像是被沖刷出的兩條路一樣,我忍不住笑了??吹轿矣赀^天晴,他也咧嘴笑了。
看到他笑了,我立馬轉(zhuǎn)過身準備離開。
“喂,你還想不想吃?”
我賭氣地說道:“我不叫‘喂',你自己留著吃吧?!?/p>
夏末時節(jié)的鄉(xiāng)野一片熱氣騰騰。知了們忙著在樹上喊著熱啊,熱啊。河堤邊零零散散的柿子樹自顧自地長著,明晃晃的陽光照得我只能瞇起了眼,我是來找柿子樹的。我才不稀罕那個黑疙瘩,明艷艷的柿子多討喜呀。
小燈籠似的柿子掛滿了樹,沉甸甸的,壓彎了枝丫,滿樹的柿子看得我滿心歡喜。在城里哪能見到這樣長滿果子的樹哩!
想著自己是采柿子的小姑娘,戴頂小帽子,挎?zhèn)€小籃子,心里美滋滋的。我不由得踮起腳尖,伸手去摘柿子,還差一點點,近了!近了!我正準備往上一跳,做最后的努力,可就在這時,那張小黑臉又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只見他嘴里銜著兩根狗尾巴草,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上下擺動著,晃得我心慌慌的,我沒撲騰成,一下摔了個屁股蹲,這下好了,褲子也弄臟了。
我也顧不得了,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可他早就跳出了一米開外,“你別生氣,等我下。”他一邊跑,一邊回頭對著我大聲說,“我馬上回來?!蹦氵€敢回來!雖然我是女孩子,我也不是好欺負的!我心里憤憤地想著。
本想撒開腿,拿出百米沖刺的速度去追上他,和他好好理論一番,但是我想到滿樹的柿子,就邁不開腿了。先等我摘下了柿子再和你論長短,等著瞧!
我吸了一口氣,往上努力一跳,終于,一把逮住了個柿子!長長的樹枝連同樹葉被我拽得不停哆嗦,看到攥在手心的柿子,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準備著瞄準下一個目標時,忽然感到手心有一股子刺痛,眨眼間,抓柿子的手變得紅腫起來。我的心“咯噎”一下,難道這棵柿子樹是被施了魔咒嗎?只要碰到柿子手就會腫痛起來?又痛又癢,我忍不住用手撓了起來。
“喂,不可以!”小黑臉跑得呼哧呼哧的,他看到我在撓紅腫的手,連聲制止。
我嚇了一跳,看到他拿著根長長的竹竿,竹竿的一頭套著個小巧的網(wǎng)兜。他把竹竿一丟,拉著我就往回走。我傻愣愣地跟著他一路小跑。
“阿爹,我們家里的,那個……那個,那個菜籽油在哪里?”一個中年男人在灶臺邊正燒著火,聽到響聲,探出頭想瞅個究竟。
當他看到我抓著柿子的手紅紅的,連忙從灶臺上層的格子中小心地掏出一個陶罐。剛一打開,一股子菜籽油的豐腴勁就撲鼻而來,透過深茶色的油能看到罐底。他小心地用勺子挑了一點兒,涂在我紅腫的手上。
“你是朱師傅的女兒吧,女小館,膽子不小呢。”原來小黑臉是主戶家的兒子。這時候,他洗干凈了臉走進來,白白凈凈的小臉,和之前換了一個人兒似的。
”小山,你怎么讓人家女小倌直接用手摘柿子?也忒不懂事了。”
“嘿嘿?!苯行∩降哪泻⒂樣樀匦α?。
我看著油汪汪的手,刺痛瘙癢的感覺明顯淡了許多,我有點兒不好意思,“謝謝叔叔!”可就是不肯多瞧一眼小山。
這時,低沉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來:“儂又闖了禍了?”我心里咯噎一跳,連忙把手藏到了身后。
我只看到一雙老舊的布鞋,黑色的布面蒙上了厚厚的一層木屑灰,失去了原本的顏色,那是爸爸的鞋子。
爸爸看了一眼裝菜籽油的陶罐,早就嗅到了一絲端倪,“這些野生的柿子樹上有楊喇子,眼睛看不清,但是手只要碰到柿子樹,就會被蜇到?!?/p>
我低頭無語,但是心里卻暗暗慶幸,還好沒有摘下一個柿子。
“走,我?guī)闳フ磷?。”小山突然說話了。聽到摘柿子,這次,我邁不開腳了。
我偷瞄了一眼爸爸,爸爸正看著小山。
這時,隔壁干活的房間里傳來了“咚咚咚”敲榔頭的聲音,不一會兒,又涌出來機器的轟鳴聲。
我正搖擺不定,想著到底怎么辦。
“我有好辦法摘柿子,保證沒事?!毙∩脚闹馗蛭冶WC。我決定跟著小山去摘柿子。
隨著我們的漸漸走遠,爸爸的目光似乎也跟著追過來了。
“儂家男小倌真懂事啊?!?/p>
“哪有的啊,朱師傅家的也挺好的?!?/p>
爸爸沒再吭聲了。
此時的我,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小山。只見他撿起地上的那根竹竿,伸向了一個半紅半綠的柿子,小網(wǎng)兜正好整個套住了柿子,可憐的柿子再也沒法逃了。他輕輕一拽,只聽到很輕的“嘎吱”一聲,柿子穩(wěn)穩(wěn)地蹲在了網(wǎng)兜里。
“你試試?”小山把竹竿遞給我。我猶豫了下,接過了竹竿,我學(xué)著小山的樣子,將竹竿伸向樹梢的一只柿子。
我瞇起眼,瞧見這只柿子有一小部分紅了,在綠色葉子的映襯下紅得誘人,它藏在了樹葉叢中,仿佛在說:“你采不到我。你采不到我!”但還是被我一眼看到了,我拽了下,柿子不肯下來,我又拽了下,只聽見樹葉沙沙作響。小山看到了,幫我一起,”一二三”,我們喊著勞動的號子,柿子終于落到了網(wǎng)兜里。我和小山相視一笑。
我們兩個忙得不亦樂乎,擺在籃子里的戰(zhàn)利品越來越多,滿頭大汗都顧不上擦。
如果一切的美好都能在這一時刻定格,我情愿自己停駐下來,靜靜地注視著時間的流逝,而我卻還留在原地。
天已黑。爸爸本該背起他的“百寶箱”,騎著自行車,嘎吱嘎吱地,帶著我,慢慢悠悠地騎回家去,媽媽本該在家做了一桌的飯菜等著我們。可此時的我,卻還留在鄉(xiāng)下,小山靜靜地坐在我邊上。
灶膛里金色的火星飛舞著,像是一個群星璀璨的夜空,可是這樣的一個星空不能給我?guī)砣魏螠嘏母杏X。漸漸地,火暗了下去,剩下一堆紅紅的亮光,忽明忽暗。
小山把柴火撥了撥,撥起一片金黃色的火星,像蒲公英一樣亂飛。然后他放進了兩塊比較粗的松木枝,一股濃煙嗆了出來,過了好一會兒,一大簇紅光“騰”一下子跳出來,映紅了整個灶膛。
我連忙把眼睛一閉,可是滿腦子都是蔡叔叔的驚慌失措,“朱丹,朱丹,你爸爸的一個手指被機器……割斷了!”我的胸口一陣緊縮,就像一只小貓躥到了我的跟前,我毫無防備,細小但尖銳的爪子透過薄薄皮膚壓到了我的心上。
那架蔡叔叔引以為豪的鋸板機靜默地站在那,齒輪曾經(jīng)恣意地旋轉(zhuǎn)著。殷紅的斑斑點點攤在地上,隱約可見。
爸爸被叔叔們背走的時候,我在做什么?我努力回憶著。地上堆滿了木料,到處散落著各式工具,留下了一地的慌亂。
我蹲坐在灶臺邊,抱著頭,不知不覺睡著了。夢里的我正在用鋸子鋸木頭,使著勁,可是怎么都鋸不斷木頭,我急了,一下子就鋸到了手指,疼得我大叫了起來,爸爸深深嘆了一口氣,“女小館就是不好做這個事情的?!碑斘冶犻_眼,發(fā)現(xiàn)被楊喇子蜇到的手還是隱隱作痛。
”……哭倒沒哭,但是晚上不肯吃東西?!蹦鞘侵鲬艏沂迨宓穆曇簟?/p>
“這次麻煩你們了?!笔菋寢?!我一激靈。
“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有什么需要盡管說。朱師傅現(xiàn)在呢?”對方小心地詢問著。
媽媽一陣哽咽。
伴隨著濃濃的夜色,四周一片沉寂。
媽媽是過來接我回家的。夜色已深,月亮早就偷懶般隱去了。天上的星星因為黑暗的加劇閃著微弱的光,我望一眼天空,便不想再看了。無邊的黑暗催促著我,我忙加快了腳步,低著頭跟在媽媽的身后走。
“喂,不,朱丹,你等下?!毙∩阶妨顺鰜?,我回過頭,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匆匆趕來,“喏,這個給你?!彼f給我一個籃子,用了一塊布蓋得嚴嚴實實的,怕里面東西會跑出來似的,我有點兒遲疑,沒肯接過手。
“丹丹,快點走吧?!眿寢屧诖叽僦?。
小山笑了,嘴角微微上揚的那種,他的臉盤猶如一輪皎潔的明月,在煙霧和塵沙中閃爍著柔和的色彩。我接過了籃子,低低地說了一聲“謝謝”,便轉(zhuǎn)身離開。
回到家,我小心地打開了蓋在籃子上的那塊布,一個個柿子小巧可愛,碼得整整齊齊,擺滿了整整一籃子,它們依偎在一起,你挨著我,我靠著你,親親密密的,似乎在一同回憶著曾經(jīng)在樹上度過的蔥蘢歲月。
“柿子多捂段時間,就熟了。”小山留了一張字條給我。一聲嘆息滑過我的內(nèi)心。
沒過多久,爸爸就出院了。白色的繃帶纏繞在爸爸的右手上。我站在門口,看著爸爸走進家門,媽媽幫爸爸掖好被子,躺下來。媽媽說,爸爸至少還要休息兩個星期。
每天,媽媽忙里忙外,我默默地跟在媽媽的身后,幫忙倒個垃圾,買瓶醬油……這些活都不在話下。
我看著媽媽忙碌的背影,又看了一眼爸爸。爸爸是否用他粗糙的手撫摸過我的頭?此時的我,卻想伸出手,在爸爸胡子拉碴的臉上摸一摸。爸爸的臉有點兒蒼白,就像一張陳舊的紙張泛著黃,他微閉著眼睛,咳嗽了一聲,側(cè)過臉去了。
現(xiàn)在誰也顧不上我了。我不再作聲。
爸爸靜養(yǎng)的日子一天天飄過,就像是天上的云朵一樣被風吹走了。我會拿起裝滿柿子的籃子,時不時捏一捏那些柿子。柿子,柿子,快快紅起來吧,我暗暗祈禱,期待著在我生日時能吃上這些軟糯糯的柿子。
可有一天早上,我睜開眼照例去看我的柿子,但是整整一籃子的柿子不見了!爸爸也不見了!
媽媽看我滿屋子打轉(zhuǎn),說道:“看把你著急的,你的柿子在陽臺曬著太陽呢,你爸幫你放過去的。真是個傻孩子,柿子曬太陽才能熟得快?!?/p>
“爸爸呢?”
“你爸呀,他出去干活了?!?/p>
我直奔到陽臺,一籃子的柿子果然靜靜地躺在陽臺上!我一抬頭,天那么藍,藍成了一塊澄凈透亮的寶石。
天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