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苗
一
朦朦朧朧中,貞兒覺得有人在碰她的胳膊,她一個激靈,有些清醒了。眼前的電燈又白又亮,王老板坐在八仙桌旁,正慢條斯理地給大家說戲。他不緊不慢地說著,因為長期唱旦角,他的嗓音偏細偏亮,說著又長長地咳嗽一聲。
“玉瑩,玉瑩,你又睡著了。剛才王先生看見你睡著了,故意咳嗽了一聲,就是給你聽的?!贝髱熃阌裉m說。
貞兒迷迷糊糊的,還在回味剛才的夢。夢中娘帶她去天橋聽戲,聽完戲又去大柵欄吃鹵煮火燒,她咂巴著嘴,吃得正香,就被驚醒了。
“玉瑩,醒醒,別睡了?!庇裉m又輕輕碰了碰貞兒的胳膊。貞兒又一個激靈,徹底清醒了。她都差點忘了自己叫“玉瑩”了,那是戲校老師給她取的藝名,她排行“玉”字輩,同輩的還有玉蘭、玉芝、玉薇,玉蘭是大師姐,玉瑩是小師妹。戲校的人管她們叫“四塊玉”。
王老板終于講完了,學生們開始靜悄悄地往外走。王老板是名聲響徹四九城的名旦,被戲校聘為老師,每周四晚上,戲校把所有學旦角的學生拉到王老板家中給大家說戲。王老板是名角兒,對大家很嚴厲,才不管你聽得懂聽不懂,就那樣自顧自講下去,底下的學生們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貞兒跟著玉蘭往外走,不料王老板把她叫住了:“玉瑩,《四郎探母》的戲你又沒溫吧,我看你眼珠子發(fā)直,就知道你又偷懶了?!彼迩迳ぷ?,“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要想成名成角,就得舍得下苦功夫。”
貞兒低下的頭都快埋到肚子上了,任王老板數(shù)落著。王老板前半夜一直有客人,到了后半夜才開始給大家說戲,但貞兒愛睡覺,到了后半夜眼睛早就睜不開了,站著都能睡著。玉蘭也跟著吃了貞兒的瓜落兒,畢恭畢敬地聽著王老板的訓斥。
這時,王老板的夫人王大奶奶端著一盞茶水來讓王老板潤嗓子。她把茶水遞給王老板,指著貞兒問:“這胖丫頭是學什么的?”
王老板抿了一口茶,片刻,緩緩地說:“學旦行的?!?/p>
王大奶奶用手絹捂著嘴,咯咯地笑起來:“喲,這丫頭這么胖,憨憨的,模樣也不俊,唱得了旦角嗎,我看唱個花臉還行?!?/p>
貞兒低著頭,強忍著淚水。玉蘭輕輕地握握她的手心。
二
戲校條件可好了,管吃管住,宿舍是嶄新的小鐵床,雪白的被褥,軟軟的,暖暖的,一股新絮的棉花味。睡在上面,比家里的土炕舒服多了。
貞兒睡得正香,被二師姐玉芝踹醒了。
“醒醒,你又尿床了!褥子都被你尿濕了!”
貞兒一驚,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黑燈瞎火的,她用手一摸,褥子濕漉漉的,不用說,準是自己又闖禍了。貞兒在家時就有尿床的毛病,每次娘把她尿得花斑斑的褥子晾在院子里,她都羞得不行。十歲的大姑娘還尿床,說出去真臊得慌。娘為了給她治尿床的毛病,熬掃帚葉水給她喝,剛喝得見好了,貞兒就到戲校學戲,自然也沒人再給她熬掃帚葉水了。戲校課程緊,又苦,貞兒尿床的毛病又犯了。
玉芝拉亮電燈,怒氣沖沖地看著褥子上那花里胡哨的一大片?!岸啻罅诉€尿床,知道自己有這毛病,晚上就不能少喝點水!就知道睡、吃、被窩里拉尿,你屬豬八戒的?”
玉芝氣哼哼地在褥子上墊上一塊氈子,又踹了貞兒一腳:“起開點,有沒有眼力見兒!”貞兒不留神,差點從小鐵床上滾下來。
玉芝人長得漂亮,戲又好,心氣兒也高,在“四塊玉”中脾氣也是最大的。戲校因為床位不夠,兩個人睡一張床,也方便大的照顧小的,可玉芝想一個人睡,更何況分給她的又是貞兒這個尿包,自從兩個人睡一張床,玉芝就沒有給過貞兒好臉色。但玉芝戲好,貞兒從心底里服她,她再怎么甩臉子,貞兒都能忍。
玉芝一發(fā)脾氣,全屋子的人都不敢睡了。那些比“玉”字輩更低一輩的“永”字輩的孩子更是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這時,玉蘭發(fā)話了。玉蘭是大師姐,又是半個訓育員,負責照顧一屋子孩子的日常起居,所以有資格自己睡一張床。她沖貞兒招招手:“玉瑩,你來跟我睡?!?/p>
貞兒光著腳下了床,鉆到玉蘭的被窩。
玉芝臉上有些掛不住,可嘴一點都不軟:“天天尿床,這屋子都被她弄得一股子尿騷味兒!”
貞兒蜷縮在玉蘭的被窩里,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玉芝說得沒錯,自己又胖又笨又憨,成天就知道吃和睡,哪兒哪兒都不行,還因為尿床丟人現(xiàn)眼,自己要是玉芝,也看不起這個一無是處的蠢丫頭。當初離開娘到戲校學戲,就是想有朝一日唱紅了,成了角兒,能讓娘過上好日子??沙獞蛱y了,來戲校一年了,自己唱戲的門邊都沒摸到呢,什么時候才能成角兒呀?娘啊,你怎么生了我這么個笨丫頭!
貞兒越想越傷心,淚水又止不住地落下來。
突然,一只柔軟的手在貞兒的肩膀上溫柔地摩挲著,不用說,是玉蘭。這倒好,貞兒一下子又想起娘了,娘的手就像大師姐的手這么慈愛。貞兒的眼淚像泉水一樣呼呼地涌著,把半條枕巾都打透了。
三
天剛蒙蒙亮,大家都還睡著,貞兒就起床了。
戲校里靜悄悄的,貞兒一個人來到操場附近的小湖邊吊嗓子。旦角講究清晨在水邊吊嗓子,這樣練出來的嗓子能帶著水音,清澈好聽。
貞兒咿咿呀呀地喊了一陣,就開始唱起來:
聽他言嚇得我渾身是汗
十五載到今日才吐真言
原來是楊家將把名姓改換
他思家鄉(xiāng)想骨肉不得團圓
……
貞兒剛唱完,猛地聽見一個渾厚的男聲接了下一句:“公主啊一一”
貞兒回頭一看,是高她兩屆的“金”字輩的大師哥田金奎,不由得羞得滿臉通紅。金奎師哥是戲校里最好的老生,《四郎探母》的楊延輝是他的拿手戲。戲校有實習課,就是到廣和樓賣票演出,每場必有《四郎探母》,金奎師哥演楊延輝,而演鐵鏡公主的就是玉芝。楊延輝相貌堂堂,唱腔大氣洪亮,鐵鏡公主嬌俏美艷,聲音清透悅耳,每次都贏得滿堂彩。剛才貞兒唱的是《四郎探母》鐵鏡公主的唱詞,金奎師哥接的那一句,戲里就是這么唱的。貞兒在金奎師哥面前唱《四郎探母》,根本就是班門弄斧了。
金奎師哥說:“小丫頭,唱得不錯,你是哪一屆的,學什么的?”
貞兒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失望,唉,自己在戲校太不起眼了,金奎師哥都不認識自己呢。
“我是'玉'字輩的,叫玉瑩,學的是旦角?!?/p>
“哦,那你是玉芝的師妹吧,”金奎師哥上下打量了貞兒一番,笑著說,“你真是學旦角的呀?”
貞兒滿臉通紅,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金奎師哥也覺得自己是個又胖又丑的蠢丫頭,只配學丑角。
金奎師哥見狀,連忙哄貞兒:“我跟你開玩笑呢。你有一副好嗓子,身段也不錯,是個唱旦角的材料。只要好好練,以后肯定能唱紅的?!?/p>
見金奎師哥這么說,貞兒又高興了。
金奎師哥說:“你知道《四郎探母》講的是什么事嗎?”
這難不倒貞兒,《四郎探母》講的是楊家將中的楊四郎在遼國隱姓埋名十五年,當了鐵鏡公主的駙馬。后來遼宋開戰(zhàn),楊四郎的母親余太君率軍來到雁門關(guān)。楊四郎想去見母親一面,便把真實身份告訴了鐵鏡公主。鐵鏡公主從遼國蕭太后那里盜來金鈚箭,幫助楊四郎去宋營探母。
金奎師哥點點頭:“講得不錯?!端睦商侥浮纷詈每吹木褪窃蹅儎偛懦摹蹲鴮m》了,你知道好看在哪兒嗎?”
貞兒想,你還是難不住我,《坐宮》這出戲我能從頭唱到尾。這出戲唱詞緊湊,節(jié)奏又快,楊四郎和鐵鏡公主吵架時誰都不讓誰,你一句我一句,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的,當然好看了!
金奎師哥沉吟道:“你說得對,但又不完全對。”
貞兒好奇地看著他。
“照我說,《坐宮》唱的是人心。”
貞兒更吃驚了。
“楊四郎在遼國隱姓埋名十五年,當然想去探望母親,但又割舍不下鐵鏡公主母子,心里可難受了。鐵鏡公主也是,她不忍心看丈夫愁眉不展的樣子,但又擔心他一去不復返,讓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所以兩個人才會吵得那么兇……”
貞兒入神地聽著。金奎師哥講得真好,她之前從沒想過這些??刹皇锹铮秦憙憾嗄瓴灰娔?,想娘了,可有人攔著不讓她去,她肯定會狠狠咬那個人幾口!但她又覺得鐵鏡公主很可憐,畢竟是一起生活了多年的丈夫。當年爹去世的時候,娘一病不起,在炕上躺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自己想娘了,也想爹了……
這樣想著,貞兒心里酸酸的,眼圈又紅了。
金奎師哥卻笑了:“你這小丫頭還挺有靈氣的,我一說你全懂了,比玉芝強,玉芝的鐵鏡公主就是一味刁蠻任性?!彼D了頓,“《坐宮》后面還有一出《回令》,也特別好看,你會唱嗎?”
貞兒臉唰地紅了,自己比玉芝可差遠了!見金奎師哥問她會不會《回令》,又連忙慌亂地搖頭。
金奎師哥又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明兒這個時候,你還來這里,我教你。”
四
又到實習演出了,全戲校的學生都很興奮。實習演出也是真刀真槍地演,還對外賣票,不過因為是學生,沒有角兒,票價很便宜,但照樣能吸引很多愛戲的人。
剛剛黃昏,戲校學生們就坐上校車,往大柵欄的廣和樓而去。校車是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捐贈的,車頭上鑲嵌著“中華戲曲藝術(shù)??茖W?!钡男;?,車身兩側(cè)還用篆體寫著大大的“戲”和“校”二字。坐在校車里走街串巷可得意了,可不是每個學校都有校車的!戲校是新式的戲曲學校,不同于舊式的戲班子,除了教戲,還教文化知識,而且從不像戲班子那樣打人罵人,否則娘怎么會舍得貞兒來學戲呢?貞兒雖然家里窮,可也是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
貞兒的資歷還演不了主角,只能跑宮女、演丫鬟,一會兒是《嫦娥奔月》里的仙女,一會兒是《火云洞》中的云童。別看只是龍?zhí)?,但也不輕松,要在臺上配合做出各種復雜的動作,換場時行頭也要換,不少龍?zhí)锥汲鲥e了,但貞兒一點都沒犯糊涂。
終于到今晚最后一場戲了,也是最精彩的《四郎探母》,貞兒演鐵鏡公主的宮女。她忙了一個晚上,早就累透了,又戴著笨重的旗頭,穿著厚厚的花盆底,頭被壓得抬不起來,勒頭帶又讓她發(fā)暈,感覺馬上就要站不住了。
三師姐玉薇也跟貞兒一起演宮女,兩人并排站著。她用手肘悄悄碰碰貞兒,小聲說:“再堅持一會兒,別倒在臺上呀?!?/p>
又是金奎師哥扮的楊四郎。他唱完了,從貞兒身邊經(jīng)過時,微笑著看了她一眼。金奎師哥的笑就像玉泉山的泉水,讓人渾身舒暢,貞兒頓時覺得不累了。
演出結(jié)束后,在后臺,貞兒又看見金奎師哥了。他的髯口還沒摘,笑著說:“小丫頭,今晚表現(xiàn)不錯?!?/p>
貞兒害羞地笑了。
五
貞兒又想家了。來戲校一年了,娘只來看過她一次。那次來時,娘說她在落花胡同三十二號一戶人家當老媽子,吃住都在主家。主家對她很好,讓貞兒別擔心。
貞兒早就想去看娘了,但戲校管得嚴,不讓學生隨意外出,而且北京城太大了,貞兒可不知道這條落花胡同在哪兒。她在戲校學會了認字,可以給娘寫信,寄到落花胡同,娘就能收到吧?可娘不識字,收到信能看懂嗎?
那天在戲校飯?zhí)贸燥?,貞兒又開始想娘,便對玉蘭說,下次戲校實習演出時,想捎信讓娘來看。娘可愛看戲了,貞兒這么愛戲,就是受娘的影響。之前娘老領(lǐng)著她去天橋看戲,天橋的戲一點不比廣和樓的差,看戲的人圍了好幾層。但氣人的是,每每演到最精彩的地方就停下了。一個拿著笸籮的人過來,讓人們交錢,交了錢才繼續(xù)往下演。娘沒錢,每到這種時候,就趕緊拉著貞兒走了,等拿笸籮的人走了,再回來看。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看了不少戲。娘每次看戲時,眼睛都亮閃閃的:“要是我的貞兒成了大紅大紫的角兒,我就在臺下風風光光看戲,不用這么躲躲閃閃的?!本褪菑哪菚r起,貞兒在心中立下誓,這輩子一定要唱紅,讓娘風風光光、踏踏實實地看戲。
玉蘭聽貞兒說完,眼圈紅紅的,隨即用手指在她的額頭上點了一下:“傻丫頭,你現(xiàn)在還跑龍?zhí)啄?,等你演了主角,把你娘請到包廂里看,那多氣派!”她摸摸貞兒圓圓的臉蛋,“你把戲?qū)W好,給你娘爭口氣,也給我爭口氣。”
貞兒點點頭。她懂玉蘭的心思。玉蘭雖然是大師姐,但嗓子早早就壞了,注定唱不出名頭。玉芝風頭正盛,為人又驕橫跋扈,所有人都不看在眼里,玉蘭也沒少受她的氣。
貞兒想哄玉蘭高興,就跟她撒嬌:“大師姐,等我唱上主角,你去陪我看娘吧?!?/p>
玉蘭笑著答應了。
從此貞兒更加辛苦地學戲,每天晚上自己偷偷練到很晚,第二天又一大早爬起來吊嗓子。戲?;锸巢诲e,貞兒也開始抽條了,慢慢出落成一個水靈的小美人,愛尿床的毛病也好了。
六
戲校在廣和樓的實習演出,貞兒依舊在跑宮女、演丫鬟。但她越來越愛演戲了,每次看著戲臺下不住地鼓掌叫好的人,貞兒就想哭,那些人是真的愛戲,說不定娘也在下邊看呢,以后自己唱了主角,娘在下邊哭得眼睛得花了。這樣想著,便更加精神抖擻,格外賣力,一點錯都不出。
最后一場又是《四郎探母》,大家正忙著在后臺換裝時,玉芝突然哭起來,大家都愣住了。負責實習演出的校務主任連忙過來,關(guān)切地問:“玉芝,怎么了?”
玉芝一直哭,不說話,在校務主任的再三催促下,她才吞吞吐吐地說:“我嗓子啞了……唱不成了……”
校務主任急得直跺腳:“馬上就要開演了,你怎么現(xiàn)在才說?”
玉芝哭得淚水漣漣:“早上嗓子開始不舒服的,我吃了藥,覺得能好的……”
大家都懂玉芝的心思,她要強,心氣兒高,不想讓別人搶走她的主角。
校務主任又氣又急,臉都白了。戲單早就貼出去了,現(xiàn)在臨時換戲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焦急地倒背著手踱了幾步,果斷地說:“換人!”他環(huán)視著后臺所有女孩,“你們誰會《坐宮》,今晚頂替玉芝!”
女孩們你看我,我看你,誰都不說話。后臺的空氣都快凝固了。
金奎師哥發(fā)話了:“玉瑩會,讓她上吧。”
貞兒一下子愣住了。
教務主任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但看著貞兒,似乎又有些不相信:“你真的會?”
貞兒呆呆地說了一聲:“會。”
教務主任的眼睛像鷹,死盯著她:“你今晚敢演鐵鏡公主嗎?”
貞兒怯怯的,不說話。她可不敢頂替玉芝演鐵鏡公主,玉芝的鐵鏡公主那么好,人們都認她,要是自己演砸了,會被人們轟下來,這輩子再也別想上臺了。
金奎師哥說:“玉瑩不但會《坐宮》,《回令》也會,就讓她上吧?!彼粗憙海皠e怕,一會兒我給你兜著?!迸赃叺挠裉m也一個勁兒給她使眼色,貞兒終于小聲說了一句:“敢。”
人們七手八腳地給貞兒梳上鐵鏡公主的兩把頭,穿上華麗的旗袍,踩上高高的花盆底。站在上場門前,貞兒覺得雙腿發(fā)軟,嗓子眼兒像被堵上了一樣,心撲通撲通地跳。金奎師哥在舞臺上唱完,輪到她上場了,她鼓起勇氣,大聲說出了鐵鏡公主的第一句道白:“丫頭帶路哇——”說著就走到舞臺上。
舞臺下面一雙雙屏氣凝神盯著她看的眼睛讓她發(fā)慌,但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唱道:
芍藥開牡丹放花紅一片
艷陽天春光好百鳥聲喧
……
下面有人大大地喊了一聲“好”,貞兒受到鼓舞,繼續(xù)往下唱,越唱,心越沉,越唱,越帶勁。她之前總演鐵鏡公主的宮女,早就把鐵鏡公主的一顰一笑、每個動作、每句唱腔都記得滾瓜爛熟。貞兒唱著,演著,慢慢把周圍的一切都忘了,鑼鼓聲聽不到了,叫好聲聽不到了,金奎師哥的臉看上去是那么遙遠和模糊……
突然,她被臺下暴雷一樣的掌聲、喝彩聲驚得回過神來。那些看戲的人滿臉通紅,眼睛亮閃閃的,拼命地鼓掌、叫好,貞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們都是在為自己鼓掌叫好呀……
和金奎師哥一起走下舞臺,貞兒這才覺得雙腿發(fā)軟,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貼身的戲衣都濕透了。
金奎師哥笑著拉她起來:“小丫頭,嚇壞了吧?!庇裉m一把抱住她,眼里噙著淚:“玉瑩,你真爭氣!”
教務主任又急匆匆地過來了:“別卸裝別卸裝,馬上再來一出《回令》!”他滿臉笑容地看著貞兒,“你這小丫頭不得了呀,今晚校長和王老板都在下面看呢,一個勁兒夸你是塊好材料。好好唱吧,一定會有大出息的?!?/p>
貞兒顧不上激動,心里不住地默念《回令》的唱詞,金奎師哥笑著說:“別害怕,記住在哪里接就行,剩下的有我呢?!?/p>
貞兒無比信任地點點頭。
臺下的叫好聲和鼓掌聲還像炸雷那么響,鑼鼓聲又響起來了,貞兒從容不迫地走上舞臺。
七
貞兒一唱成名后,每次實習演出《四郎探母》,就成了她和金奎師哥。玉蘭比貞兒還高興,但貞兒一直提心吊膽的,她搶了玉芝的戲,玉芝一定恨死她了。
那天在戲校,貞兒跟玉芝走個對死沖。貞兒剛想躲開,不料玉芝把她叫住,吞吞吐吐地說:“玉瑩,那晚多謝你救場……否則,整個戲校的牌子都被我砸了……”
貞兒還在發(fā)愣,玉芝已經(jīng)跑遠了。
貞兒的心里像喝了蜜,渾身輕飄飄的,都要飛起來了。她拔腿就往宿舍跑,自己已經(jīng)成角兒了,可以把娘請過來看戲了。這陣子太忙了,都把這茬忘了。她要央求玉蘭師姐跟她一起去落花胡同接娘!
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宿舍,玉蘭正坐在床上補衣服。她聽到貞兒的話,身子一動不動,依舊低著頭補衣服。
貞兒搖著玉蘭的胳膊撒嬌:“大師姐,你之前答應我的,我已經(jīng)唱紅了,你可不能反悔?!?/p>
玉蘭師姐還是一動不動,眼圈卻紅了。
貞兒還在哀求著,突然覺得哪里不對勁,一個勁兒地問玉蘭:“大師姐,怎么啦,你快說呀,到底怎么啦?”
玉蘭用袖子擦著眼角,哽咽著說:“玉瑩,你娘……你娘已經(jīng)……沒了……”
貞兒的頭轟的一聲,娘沒了,這是什么意思?
玉蘭啜泣著:“玉瑩,你娘來看過你后就生了重病,主家嫌棄她,把她轟出去。她沒錢治病,病死在一個寺廟里……還是校長和王老板出錢把她埋了。校長說你還小,讓瞞著你”
貞兒眼前發(fā)黑,大喊一聲:“娘一一”說著撲通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