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琴
《紅樓夢》為我們塑造了一系列才貌出眾、光彩照人的典型形象,同時也描寫了許多千姿百態(tài)、個性鮮明的小人物。此外,書中還寫了幾個長相奇特、行為怪異的形象。比如多次出現(xiàn)的“跛足道人”和“癩頭和尚”,第二回出現(xiàn)的“既聾且昏、齒落舌鈍”的老僧等,看起來都外表丑陋、瘋瘋傻傻,異于常人。
讀到這些的時候,我總會想到《莊子》中多次出現(xiàn)的“畸人”。
《莊子》里的“畸人”,也大多有著畸形、殘缺的外表,名字也非常怪異,而在莊子筆下卻都是上古有名的賢者。比如《人間世》中的“支離疏”,他“頤隱于臍,肩高于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兩頰貼近肚臍,肩膀高過頭頂,發(fā)髻直指天空,五官朝上翻著,胯骨權當兩肋——這長相真夠嚇人的。還有《知北游》中的“嚙缺”,《德充符》中的“叔山無趾”“哀駘它”“闉跂支離無脣”等,都是這類缺齒、無趾或駝背、無唇等殘缺怪異的形象。
《莊子》中的這些形象,雖然都是相貌丑陋、身體殘缺、行為怪異的“畸人”,但莊子認為,他們都是“形有所失而德性豐滿”的人,他們不合于世俗卻合于天道,擁有高潔的品性和豐富的人格魅力。莊子塑造這些畸人形象,主要是以寓言的形式體現(xiàn)其“重神輕形”的審美內涵和“無用之用”的哲學思想,寄寓了莊子齊同的人生觀和無為的處世態(tài)度。也就是說,莊子超越了世人以外形殘全來評判人物的庸俗觀念,重視生命內在價值的提升。
回到《紅樓夢》,我們來看看這些類似“畸人”的形象。
首先說“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這二人是串起整個故事脈絡的牽線人。
開頭出現(xiàn)在青埂峰下的一僧一道,作者描寫他們的形象是“生得骨格不凡,豐神炯別”。[甲戌側批:這是真像,非幻像也。]這是他們二人的本相,名叫“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墒撬麄兊搅巳碎g,一個化作了癩頭和尚,一個化作了跛足道人,都變得殘缺丑陋,與以前的外貌截然相反。他們此刻出場是為了“了結一段風流公案”,帶仙界的“那一干風流冤家”去凡間“造劫歷世”,順便將那塊“無才補天”而又“凡心偶熾”的頑石攜入紅塵,讓它到“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xiāng)”見證一番。后來,在整個故事發(fā)展中,他們兩個或通過書中人物的對話側面出現(xiàn),或在書中一些人物有了災難時前來消災祛禍或度化其出家。
第一回寫甄士隱夢中到了一處,見到一僧一道且行且談。甄士隱聽到他們談將要攜帶“蠢物”入世以及一干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還淚報恩等事,感覺好奇,詢問詳情,二仙對他說:“此乃玄機不可預泄者。到那時不要忘了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這其實是甄士隱今后出家的暗示。接著寫甄士隱夢中跟隨二人走到“太虛幻境”,看到大石牌坊兩邊有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對聯(lián)。第五回寫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也看到了這副對聯(lián)。這也暗示著賈寶玉以后會有和甄士隱一樣的命運。
甄士隱夢中驚醒后,便把夢里情景忘了大半。他抱著女兒英蓮到街前看熱鬧,見到了一僧一道。[甲戌側批:所謂“萬境都如夢境看”也。]這時二人已由“生得骨格不凡,豐神炯別”的仙師變?yōu)槌舐纳馈蜕邪]頭跣足,道士蓬頭跛足,瘋瘋癲癲。[甲戌側批:此則是幻像。]因此甄士隱根本沒把他們跟夢中的一僧一道聯(lián)系起來。那僧看見甄士隱抱著女兒,便大哭起來,對他說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甄士隱只當是瘋話,沒理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甄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撤身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
慣養(yǎng)嬌生笑你癡,[甲戌側批:為天下父母癡心一哭。]
菱花空對雪澌澌。[甲戌側批:生不遇時。遇又非偶。]
好防佳節(jié)元宵后,[甲戌側批:前后一樣,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諱知者。]
便是煙消火滅時。[甲戌側批:伏后文。]
甄士隱聽了,心下猶豫,意欲問他們來歷時,二人已各自遠去不見蹤影了。他才明白這兩個人必有來歷,后悔沒有細問。
直到后來,甄士隱遭遇一連串打擊:英蓮丟失、家遭火災、投親無靠、貧病交加,生活陷入了重重困境。一天,他拄著拐杖走在街上,再次遇見那個“瘋癲落拓、麻履鶉衣”的跛足道人唱《好了歌》,這時候他不像以前那樣只當是瘋話,而是仔細聆聽。頓然徹悟,明白“好”就是“了”的道理。并立刻為此歌做了一段貼切的注解,表明人生一世汲汲以求的一切,都是虛空一場,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于是斷然跟著跛足道人飄飄然而去了。此處脂批有數(shù)條,其中一條是:
[靖眉批:“走罷”二字,如見如聞,真懸崖撒手。非過來人,若個能行?]
是啊,人只有經歷過種種打擊挫折,才能悟出生命的本真和幻象,才能對俗世外在的一切徹底放下。如甄士隱這樣“有些宿慧”的人尚且如此,普通世人就更難看破了。
第一回交代,這一僧一道并沒有一直同行,見到甄士隱以后,他二人“就此分手,各干營生”去了。他們的營生就是去凡間度化人。從后文看,他們是各自分工負責的。
跛足道人主要度化男人。繼甄士隱出家之后,跛足道人以“風月寶鑒”試圖度化沉迷于情色不可自拔的賈瑞,可是賈瑞不聽勸誡迷途難返,執(zhí)意正照風月鑒而導致喪命,此次度化以失敗告終。再后來,尤三姐因柳湘蓮悔婚憤而自刎,柳湘蓮悔恨不已,失魂落魄四處游蕩,在破廟里看到一個跛足道人在捉虱子,就上前詢問地名、法號。跛足道人說了一句:“連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绷嫔彵淮搜渣c化,立刻拔劍剃掉頭上的煩惱絲,跟著跛足道人去了。
而癩頭和尚則主要度化女人。他看到甄士隱抱著英蓮,便看出她是“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的,要求“舍我罷,舍我罷”,就是想度化英蓮,可甄士隱不耐煩聽。英蓮最終沒有逃出命運的魔掌,從小被拐賣,受盡磨難,被薛蟠買去做妾,后來又遭到夏金桂的嫉妒和摧殘,走向“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的悲慘結局。林黛玉自幼體弱多病,她三歲時,癩頭和尚上門要度化她出家。黛玉的父母自然舍不得,癩頭和尚就留下一句忠言:“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睆镊煊褚簧谋瘎∶\看來,這些確實是智者箴言,可惜人們把這當做瘋話,不予理睬。薛寶釵從胎里帶來一股熱毒,無藥可醫(yī),癩頭和尚給了她一個海上方,配制成“冷香丸”,能有效控制病情。另外,癩頭和尚還送給寶釵一個金鎖,讓她在上面鏨上“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八個字,并說將來遇到有玉的男子可以相配。而金鎖上的字和通靈寶玉上的八個字“莫失莫忘,仙壽恒昌”是一對兒。也許癩頭和尚有意撮合寶釵和寶玉,可寶玉在目睹整個家族迅速敗落、大觀園諸芳流散的悲劇之后,也參透了人生的富貴繁華終歸一夢,毅然拋卻塵緣出家了。
以上這些,就是一僧一道以“畸人”的形象出現(xiàn)于文本的主要內容。他們本是世外高人,以丑陋殘缺的假面現(xiàn)于塵世,冷眼旁觀紅塵俗世的悲歡離合,適時解救或點化紅塵中人脫離苦海。
其次,第二回中出現(xiàn)的一個龍鐘的老僧,也可以看作“畸人”。
書中寫賈雨村一天信步走到智通寺,看見門上一副破舊的對聯(lián)——“身后有馀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他覺得“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于是進去,卻只有一個“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的老僧在那里煮粥。此處有兩句甲戌側批:[是翻過來的!][是翻過來的!]也就是說,眼前的這些只是假象!可遺憾的是,賈雨村看不懂這些,他那雙只喜歡追逐光鮮繁華的眼睛,就這樣輕易被這老僧老態(tài)龍鐘的外貌蒙蔽了。于是他便不在意,不耐煩地走了出來。賈雨村雖然能感知到這副對聯(lián)的不同凡響,卻終究沒看懂這個老邁昏聵的老僧之不同凡響的來歷。后來,他在追名逐利的紅塵中越陷越深,最終走向了“因嫌紗帽小,致使枷鎖扛”的可悲下場,這不就是到了“眼前無路”的境地嗎?可惜他此刻想回頭已來不及了。[甲戌眉批:畢竟雨村還是俗眼,只能識得阿鳳、寶玉、黛玉等未覺之先,卻不識得既證之后!]其實,不單是賈雨村,紅塵俗世之人,又有幾人能夠識得“既證之后”的光景呢?
此外,《紅樓夢》中還有一個人自稱為“畸人”或“檻外人”。她就是“紅樓十二釵”之一妙玉。妙玉最愛讀莊子的文章,她本是蘇州人氏,出身仕宦人家,是一個孤高自賞、萬人不入她目的怪人。因生性清高、不合流俗,為權勢所不容,跟隨師父到了京城。后來賈府為恭迎元春省親建造了大觀園,有意請妙玉來園中修行。這對一般人來說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妙玉卻說豪門公府必以勢壓人,不肯前去。直到后來王夫人命人正式給她下了請?zhí)@才進園。從這些表象看,妙玉確實有些“畸人”的意味。邢岫煙也曾對賈寶玉說,妙玉是個“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怪誕”“孤僻”之人。
然而,妙玉畢竟是一個孤獨妙齡少女,她見到溫情俊美的少年賈寶玉,也難免有愛慕之心。寶玉過生日時,她看到眾女兒們在生日宴上和寶玉一起盡情玩樂,也不禁心向往之,但礙于身份特殊不能參與其中,就寫了一個拜帖兒,言“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偷偷從門縫下塞進去。還有,櫳翠庵品茶的那一回,妙玉拿自己喝茶的綠玉斗為寶玉斟茶,這說明妙玉并非真正的“檻外人”。正如判詞所言:“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p>
妙玉對待貴族老太太賈母和農家貧婆子劉姥姥,也有分別之心:她用五彩成窯的小茶盅給賈母奉茶時,是那樣的畢恭畢敬;可是當劉姥姥也用這杯子喝賈母的剩茶時,她就表現(xiàn)得非常厭惡,甚至嫌臟不要這杯子了。這明顯不符合佛法所弘揚的眾生平等的教義,亦說明她其實還是塵緣未斷,道行尚淺。
因此,妙玉雖自稱“畸人”“檻外人”,但只是標榜自己的高潔孤傲和與眾不同,有些憤世嫉俗、顧影自憐的意味,與《莊子》中大智若愚的“畸人”的內涵,還是有很大的差別。而那些外表丑陋瘋癲實則智慧的僧道,才是莊子所說的不合于世俗卻合于天道的“畸人”。
周汝昌先生在“《紅樓夢》與中華文化”的講座中說過:“晚清有一位姓陳號蛻庵的學者曾指出曹雪芹的《紅樓夢》不是一部小說,而應當歸入子部。我覺得這個人實在了不起。歸入子部,等于說《紅樓夢》不是傳統(tǒng)觀念中的野史或‘閑書,而是一部思想巨著。”
的確,我們閱讀《紅樓夢》,不能只局限于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形象、語言藝術等文學性的問題,而更應關注其對我國傳統(tǒng)文化和思想的滲透與傳承。通過細讀文本,我們可以看到,曹雪芹對諸子思想,尤其是莊子的思想有許多繼承與突破,《莊子》里的主要思想大都可以從《紅樓夢》中找到對應。莊子講了許多寓言故事,《紅樓夢》雖然是小說,其實也是一個大寓言,二者要表達的一些思想是殊途同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