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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 陽

2020-05-06 09:22一一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李爾

(一)

“總算找到你了,你還想躲我到什么時候?”紅纓銀甲的年輕將軍牽著馬,朝街邊那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走近了幾步。

風(fēng)很大,雨也很大,乞丐坐在路邊淋著雨,面前一只破碗已經(jīng)積滿了雨水。他只是低著頭瑟瑟發(fā)抖,嘴里不斷說著什么。

李虎陽稍微彎下腰,耳朵湊近那個乞丐,才聽見他不斷念叨的是:“大爺行行好……行行好……”

“你瘋了?”李虎陽看見對方那個畏畏縮縮的樣子就火冒三丈,他上前一把抓住乞丐的胳膊,強(qiáng)迫對方抬頭看他,“尹天酬!睜大眼睛看著我,別在我面前給我裝瘋賣傻!”

那乞丐一吃痛就叫出了聲,終于抬起了頭。

他一雙暗淡無光的眼睛就藏在前額亂糟糟的頭發(fā)后面,李虎陽從他的眼睛里只讀出了驚恐不安,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李虎陽愣在了原地。

馬兒搖頭晃腦,打著響鼻用蹄子刨了刨地面,好像在不滿意主人和一個要飯的糾纏這么久。

那乞丐回過神來,拼命掙扎想要掙脫鉗制,李虎陽咬著牙,手上的力道卻絲毫不愿意放松。

直到街邊酒家掌柜把頭探出窗外:“這位軍爺,那個要飯的犯了什么事兒?”

李虎陽把目光轉(zhuǎn)向了那人:“你認(rèn)識他?”

“他常在這條街行乞,大伙對他都挺熟悉的?!闭乒裼檬直犬嬛噶酥缸约旱哪X袋,“他這兒有點不清醒,但他不是個壞人,從來沒偷搶過,沒傷過人?!?/p>

那乞丐趁著李虎陽分神,把手臂掙脫出來。他捂著胳膊頭也不回,跌跌撞撞逃開了。

李虎陽看著那個慌亂的背影,有一瞬間想追上去,但很快他打消了那個念頭。

那個乞丐不是尹天酬。他胡亂想著,尹天酬從來不會這個樣子。

“呀,他跑了。”掌柜的把手揣在袖子里,含糊提醒了一聲。

李虎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低下頭看著那只破碗,雨水順著他的眼睛、鼻子,一直往下流,滴落在泥地里。

他恍惚間覺得自己更像一個乞丐。

(二)

“小王八蛋,就知道你愛吃這個。”尹天酬輕聲自言自語道。

他一身丐幫弟子裝束,身上文了一只白虎,圖案從脖頸一直延伸到了肩臂,最后消失在衣服里。

他坐在橋墩上,手中捏著一串糖葫蘆,正逗著懷里那個才兩歲左右的小男孩,那小男孩長得白白凈凈,不哭不鬧,抱著青年的手,坐在他腿上無比認(rèn)真地舔著糖葫蘆。

“有酒無菜?!北澈髠鱽硪粋€聲音,然后一小壺酒被拎到尹天酬眼前。

“不算慢待!”尹天酬喜出望外,把整串糖葫蘆塞給了那個小男孩,騰出手來接住酒壺咕嚕嚕灌了幾口,然后才用袖子擦擦嘴角,“許久不見,唐兄弟今日怎么有空找我喝一杯?”

唐滄并未回話,自顧自坐在他身邊,盯著尹天酬懷里的小孩子看了片刻:“這孩子你從哪里撿來的?”

“他就不能是我兒子嗎?”尹天酬哈哈笑道。

唐滄面無表情看著他。

尹天酬掩嘴咳嗽了兩聲,這才收起笑容正色道:“城隅敬師堂旁。那里破敗很久了,可能幾天都不會有人經(jīng)過,如果我不管,興許當(dāng)天夜里他就會喂了野狼?!?/p>

“最近有紅衣教的人在附近傳道,蠱惑平民,許多明教弟子也被收入麾下,說著什么‘業(yè)火焚盡萬物,世人方知歸途。這些年里他們擴(kuò)張勢力的速度快得可怕。”唐滄搖搖頭道,“許多人心中害怕,說著要打仗了,連夜出城,往南邊逃了,也許是誰覺得無力撫養(yǎng),才在路途中把這孩子丟下的。”

“危言聳聽?!币斐瓴灰詾橐?。

唐滄并未與他爭論,反而又將注意力放回了那個小男孩身上:“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币斐臧涯谴呛J的竹簽從小男孩嘴里取出來,低頭問他,“你想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戀戀不舍看了一眼竹簽,很快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尹天酬頸上的白虎,他指著花紋大聲說道:“要!”

“要什么?”尹天酬眨眨眼,有些疑惑。

“虎陽?!碧茰娴馈?/p>

“虎陽?”尹天酬重復(fù)。

“要!”小男孩嘻嘻笑起來。

(三)

“來人!”

“在!”下屬掀開門簾走進(jìn)營帳詢問,“李將軍有何吩咐?”

“幫我找個人?!崩罨㈥柼а壑币晫Ψ秸f道,“唐滄,賞金刺客?!?/p>

“唐家堡的人?”下屬猶豫了一會兒,“唐滄很早就出名了,但他的行蹤向來不定,出現(xiàn)時也是戴面具示人,被官府陸陸續(xù)續(xù)通緝了十幾年,也沒人抓住他,據(jù)說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p>

李虎陽沉默下來。

于是下屬用有些為難的語氣道:“這該從何找起?”

“我見過他。”李虎陽再次開口,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然后輕輕劃到臉頰,“這里有一道疤,很明顯?!?/p>

下屬皺起眉毛,似乎想繼續(xù)詢問下去。

“還有走路時。”李虎陽很快又道,“若是你夠仔細(xì),很容易能聽出他的腳步聲和普通人不一樣?!?/p>

下屬閉緊了嘴巴。

“這些夠了嗎?”李虎陽把視線轉(zhuǎn)回了案上的文書,“找?guī)讉€信得過的人,這件事不要聲張?!?/p>

“是!”屬下大聲應(yīng)下,語氣一轉(zhuǎn)又問道,“若是他根本就不在這座城里呢?”

“他一定在。”李虎陽篤定道,“洛陽城對于刺客來說,是賺錢最容易的地方。”

這句話是唐滄曾經(jīng)說過的。

(四)

“小王八蛋,你給我滾下來!”

“不要!”小男孩一邊哇哇大哭,一邊提著褲子往樹梢上爬,露出的半邊屁股紅紅的,有被抽過的痕跡。

“怎么著?翅膀硬了,會爬樹了,我的話也不愿再聽了?”尹天酬握著一根細(xì)長的柳條掂量,語氣充滿威脅。

小男孩爬上了樹梢,抱緊枝干往下望。他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嗚咽道:“你、你要打我……我才不下去!”

“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打你?”

“因為那個糖葫蘆!”小男孩想到剛才在逃跑時慌不擇路弄丟的糖葫蘆,吸吸鼻子又想哭。

“我打你不是因為那個糖葫蘆,而是因為你怎么得到的那個糖葫蘆?!币斐甓⒅鴺渖系男∧泻?,語氣嚴(yán)肅下來。

小男孩委屈地扁了扁嘴,強(qiáng)忍淚水。

“當(dāng)初唐兄弟勸過我,找個想要孩子的人家,趕緊把你送出去,別讓你以后被人叫小要飯的,被人看不起?!币斐觐D了頓,“可是我想,世間之苦不可逃,我又未必不能教好你。乞丐說起來不好聽,但總要強(qiáng)過竊賊或是強(qiáng)盜吧?你偷拿那個糖葫蘆,行為與竊賊何異?”

小男孩咬著下唇不說話了,只是眼淚吧嗒吧嗒往樹下滴。

“丐幫千百年來也算是名門大派,不偷不搶,不驕不奢自古就寫在幫規(guī)里?!币斐陣@了口氣,“你不算是丐幫的人,也不是我徒弟,但我希望,你能比丐幫任何一個人更具君子之風(fēng)。我也希望日后有一天,我們能一起向唐兄弟證明,我當(dāng)初做的那個決定是對的?!?/p>

“我錯了……”小男孩沉默很久才用力擦擦眼睛,“對不起。我日后……我日后再也不偷拿人家的東西了?!?/p>

“往后你想要什么東西,你就告訴我。我窮歸窮,買幾個糖葫蘆的錢還是有的。”尹天酬對他笑笑,“知道錯了就行,別哭了,快下來吧?!?/p>

小男孩猶豫道:“你保證不打我了?”

“我保證。你先爬下來,別摔著了?!?/p>

“可是我下不去了!嗚嗚嗚……”小男孩終于放聲大哭。

(五)

天策軍營駐扎在洛陽城外十二里。

陰雨連綿了大半個月,帳篷里褥子都潮得能擰出水來。

李虎陽著一身便裝在馬廄喂馬,赤紅的馬兒嚼著馬草,對著他有些不安地晃了晃腦袋。

“怎么了?”李虎陽輕輕拍了拍馬兒的脖子,心不在焉問道,“你覺得悶?還是你討厭下雨?”

馬兒咕嚕嚕打了個響鼻。

李虎陽抬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大雨絲毫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也對,幾天沒有出去活動一下筋骨了?!彼匝宰哉Z道,活動了一下手腕,解開韁繩翻身上馬,“騰霧,看你了。”

騰霧興奮地長嘶一聲,像支離弦的箭一般沖向洛陽城,馬蹄濺起了一路水花。

(六)

李虎陽在八歲之前都沒有姓氏。

他不知道自己從哪來,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他覺得自己是一個沒有家的人。

“小孩子家家,不好好練功長點本事,整天想這些有的沒的。”尹天酬一只手握著魚竿,另一只手一巴掌拍在他后腦勺上。

小男孩捂著頭,十分委屈道:“本來就是嘛?!?/p>

“江湖之大,處處可為家?!币斐赀@才認(rèn)真看著他:“小時候我覺得,君山就很大很大了。直到走出君山,離開洞庭湖,甚至離開了岳陽,我才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有多廣闊?!?/p>

小男孩似懂非懂。

“你的未來有無數(shù)種可能性,等你長大自然就會懂得這一點。”尹天酬把視線轉(zhuǎn)回湖面,打了個大哈欠,“虎陽,你將來想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小男孩想了想,大聲說道:“上疆場!殺敵寇!”

尹天酬有點驚訝,心說這孩子小小年紀(jì)志向還挺大。

“反正不想像唐叔叔一樣,臉上老長一道疤,有命賺錢沒命花!”小男孩理直氣壯。

“說得有點道理?!币斐昝掳唾澩?。

“也不想同你一樣!平日里跟著些狐朋狗友蹭酒喝,裝模作樣幾天釣不著一條魚,有今天沒明日!”小男孩飛快說著,轉(zhuǎn)身撒腿就跑,“快三十歲還孤家寡人,注定要打一輩子光棍!”

“小白眼狼你欠揍!”尹天酬抄起魚竿追了過去。

(七)

這正是收復(fù)洛陽的第二個年頭。

許多從汴洲、范陽逃來的難民早已在這里安了家。

最初他們抱怨,這仗打得太久了,熬不下去了,只有到洛陽來討生活。再然后他們才會發(fā)現(xiàn),即遍是穿過了路上層層關(guān)卡來到這里,戰(zhàn)爭和饑荒真正到來的時候,沒有人可以逃開。

有些人離開了,但更多人留下了。

這幾年洛陽城多了很多乞丐,大部分只是日日坐在街邊乞討罷了,但也有一部分拉幫結(jié)派,專門干些偷雞摸狗,或者勒索敲詐之類的勾當(dāng)。

李虎陽被調(diào)動到洛陽之后,派出了一部分士兵在城內(nèi)分區(qū)域巡邏,一方面暗地里鏟除史思明余黨,另一方面也是為了震懾那些流竄在街頭巷尾的地痞流氓。

李虎陽去了上次的街邊酒家,選了最靠窗的位置。

“軍爺,一個人還是在等人?您看要點幾個菜?”掌柜的竟然還記得他。

“你認(rèn)識我?”

“您今天是沒穿那身盔甲,但我記得您的馬,現(xiàn)在很少能見到這樣的赤紅馬。”掌柜的望了望大門口,“那真的是匹好馬,只是年紀(jì)有點大了?!?/p>

李虎陽和它一起打過無數(shù)場大大小小的仗,但他從來沒覺得它有過精力衰竭的時候。

他沒有向掌柜的問起那個乞丐,他知道自己只是看走眼認(rèn)錯了人。

天色近乎黃昏的時候雨才停下,李虎陽喝完了一小壇酒,感覺心里平靜了些,只是腦袋有點脹痛。

他想出去透透氣,剛走出酒家大門,一眼就看見街道對面經(jīng)過的那個乞丐。

那乞丐還是穿著上次見面的一身衣服,慢慢靠著墻邊走著。

“喂,那個討飯的!”李虎陽一心急就喊出了口,“站??!”

那乞丐一聽見聲音,反而扭頭就往小巷里鉆,慌不擇路間被腳下一個石塊絆倒了。

李虎陽見到他想跑,一下就清醒過來,條件反射一般去追,伸手就抓住了那乞丐的衣服。

“你跑什么?”李虎陽惱火。

那乞丐也不答話,連滾帶爬想躲開,拉扯間他的衣服被拽開了。

只見他脖頸往下,從胸膛到手臂,文著一只威武的白虎。

李虎陽曾經(jīng)見過這個圖案無數(shù)次,也曾心心念念羨慕了許久。

酒精在他腦子里忽的一下炸開了。

“嗖”的一聲,什么東西從李虎陽耳邊擦過。

——暗器!

他心里一驚,松開手,那乞丐就跑遠(yuǎn)了。

“虎陽,欺負(fù)一個乞丐算不得本事?!毕镂灿腥苏f道。

說話的人身穿深藍(lán)色勁裝,面具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但李虎陽一眼就將他認(rèn)了出來。

“唐滄?”李虎陽頓了頓,“你在這里干什么?”

“你暗地里差人找了我大半個月,如今見到面了,你卻連敘舊的興致都沒有了?”唐滄嘲諷道。

“我是為了尹天酬!”李虎陽有點惱火了,“他是怎么回事?像現(xiàn)在這樣有多久了?”

“不知道?!碧茰鏌o所謂道,“說不定是在哪里摔了一跤,把腦子撞出了問題?!?/p>

“你什么意思?”

“你真不知道?”唐滄沉默了一會兒,冷笑出聲,“也許他只是不想見到你?!?h3>(八)

“你干什么老是偷看那個七秀坊的小姐姐?”小男孩湊到尹天酬耳邊大聲道,“哦!你喜歡人家!”

“胡說什么!”尹天酬趕忙捂住小男孩的嘴巴,壓低聲音訓(xùn)斥道,“你生怕別人聽不見是吧?”

小男孩掙開道:“你怎么這么沒膽量?要是你自己不敢說,我?guī)湍闳フf?!?/p>

“你在這兒慌個什么勁?我跟你說,這種事急不來的?!?/p>

小男孩心不在焉聽著,望著不遠(yuǎn)處那個穿粉衣裳的小姐姐,她正往桃樹枝上掛第二只燈籠。

一只老鼠從墻邊竄了過去,小姐姐退開一步,嚇得花容失色。

機(jī)會來了!

小男孩響亮地吹了聲口哨:“棲夜,上!”

蹲在檐角的游隼懶洋洋張開了翅膀,像朵烏云一樣飛速掠過,抓住那只老鼠,還邀功一般飛回來把老鼠丟在了尹天酬手上。

尹天酬抓著那只大老鼠愣了一兩秒,在那個七秀小姐姐看向這個方向之前就尷尬得無地自容,轉(zhuǎn)身就往暗巷跑。

“那個……這只鳥不是我的?!毙∧泻⒂〗憬愕哪抗?,往墻角挪了挪。

那個小姐姐正準(zhǔn)備說話,小男孩已經(jīng)撒腿跑遠(yuǎn)了。

只有棲夜歇在屋檐上,眨巴著眼睛抖了抖羽毛。

(九)

“你把話說清楚。”李虎陽咬著牙盯著唐滄,“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當(dāng)初他為什么要送走我。在我去了天策府之后的那些年,他又在哪里?發(fā)生過什么事?”

“你們兩個的事,與我何干?”唐滄可能有點不耐煩了,直接就道,“若是你念在他對你的那幾年養(yǎng)育之恩,你就在天策府好好做你的朝廷鷹犬,別來再三騷擾他。不然他若是被你逼得投了河,你到時候不要來給我下通緝令?!?/p>

“你要我如何,才會把所有事情都告訴我?”李虎陽突然冷靜下來,他一字一句道,“當(dāng)年我敬你,叫你一聲唐叔叔,因為我相信你是尹天酬的朋友。當(dāng)初他收到了那封信,第二天就讓我跟你去天策府。他對我說三年后會來接我,我一直等,但他再也沒有來過。你知道這件事,可從頭到尾,你都和他一起瞞著我。那封信里,到底說了些什么?我們離開洛陽城的時候,他又去了哪里?”

唐滄一言不發(fā),冷冷地看著李虎陽,然后轉(zhuǎn)身輕輕躍上了屋檐。

李虎陽知道唐滄的輕功了得,若是此時把他跟丟了,可能以后都再也沒有機(jī)會找到他。

李虎陽身邊沒有長槍,進(jìn)城時只帶了一把細(xì)長的腰刀,是當(dāng)初大師兄送給他的。他從來都使不好刀,但他現(xiàn)下沒有其他辦法了。

李虎陽踩著墻面借力,返身登上了屋頂,抽刀就往唐滄后肩劈過去。唐滄?zhèn)壬黹W過刀刃,抬手扣住他的手腕。

李虎陽這些年來也算是訓(xùn)練有素,他不退反進(jìn),轉(zhuǎn)腕用刀柄擊向?qū)Ψ降南骂M。

于是唐滄收手退開了一步,從后腰取出了千機(jī)弩,“喀噔”一聲,弩箭已上膛。

“虎陽,你鬧夠了沒有。”他的語氣里只有威脅。

(十)

“《拾遺記》有周穆王八駿,一名絕地,足不踐土。二名翻羽,行越飛禽。三名奔宵,野行萬里。四名越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輝,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形十影。七名騰霧,乘云而奔?!毙∧泻⒏┥砻R脖子,“唐叔叔,他哪里買得起這么好的馬?”

“他有很多朋友?!碧茰鏍恐R,步伐不緊不慢,“他還欠著我一千五百兩銀子,欠其他人的應(yīng)該更多?!?/p>

“那他大概討飯一輩子都還不起這個債了?!毙∧泻⑼铝送律囝^,“你們當(dāng)初是怎么認(rèn)識的?”

唐滄一言不發(fā)。

“告訴我嘛,我保證不跟其他人說!”小男孩央求道,見沒有回應(yīng),轉(zhuǎn)而又道,“如果你不告訴我,我就跟所有人說我知道你長什么樣子!”

唐滄停住腳步,嚴(yán)肅看著小男孩道:“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你曾經(jīng)與我有過來往。”

“那你要講給我聽你是如何認(rèn)識一個丐幫弟子的?”小男孩嘻嘻笑道。

“我小時候輕功不好,有一次在揚(yáng)州郊野摔斷了腿,傷得很嚴(yán)重?!碧茰嬗脹]什么起伏的語調(diào)道,“我覺得自己丟了唐家堡的臉,只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不愿意向過往路人求助。尹天酬那時候替人在郊野放牛,他恰好在附近,見到我之后說要帶我去看大夫?!?/p>

“然后你就跟他去了?”

唐滄搖搖頭道:“我不肯,所以他一直蹲在我身邊勸我——我以前從來不知道世上會有那么愛說教的乞丐。”

小男孩點點頭表示贊同:“那后來呢?”

“我第一次進(jìn)揚(yáng)州城是騎著黃牛進(jìn)去的……”唐滄頓了頓道,“我們兩個身上沒有銀子,他求了大夫很久,大夫都不肯治。后來是遇見了一位七秀坊的姑娘,她替我治了傷。那是我人生中最狼狽的一天。后來尹天酬經(jīng)常拿我摔壞腿的事嘲笑我,直到有一天比試輕功,我終于贏了他?!?/p>

小男孩沉默了半晌,他從小就知道尹天酬的輕功特別好,尤其是從那個七秀小姐姐附近逃跑的時候。

唐滄拉住韁繩,抬手指向前方:“虎陽,到了?!?/p>

濃霧深處透出了府邸巍峨的輪廓。

小男孩驚訝得張大嘴巴,剛準(zhǔn)備說話,唐滄一巴掌拍在了騰霧的屁股上:“去!”

馬兒長嘶一聲,揚(yáng)蹄奔向天策府。

(十一)

李虎陽小時候不愛練功,又調(diào)皮,也沒少被尹天酬按在地上揍。

但到底是自己帶大的孩子,尹天酬對著他,還是舍不得下重手,但唐滄從來不留一點情面。

每次虎陽帶著一屁股蛋的銀針,哭著回來,尹天酬就哈哈大笑:“暗器上又沒有淬毒,幾根針而已,你哭什么?”

“我打不過他嘛,我也不想跟他學(xué)武功了?!毙∧泻⒀酆瑴I花,無比委屈。

“蜀中唐門也是個大門派了,其中不少弟子都是武學(xué)上的高手,只不過多半都在江湖隱匿了行蹤,你有機(jī)會跟著唐兄弟學(xué)幾招,這是許多人求都求不到的機(jī)會?!?/p>

“唐門武功暗箭傷人!”小男孩強(qiáng)忍眼淚,拼命嘴硬,“做人就要光明正大!那樣的功夫我才不要學(xué)!”

“好好好,不學(xué)就不學(xué)?!币斐陣@口氣,“過來趴著,我?guī)湍惆厌槹纬鰜??!?/p>

話雖這樣說,每隔幾個月唐滄來找尹天酬喝酒時,他還是喜歡把虎陽丟給他“教訓(xùn)教訓(xùn)”。

所以說到底,李虎陽心中稍稍是有些怕唐滄的。他小時候基本功沒有打好,后來在天策府跟著大師兄習(xí)武,幾年間吃過不少苦,才漸漸有所長進(jìn)。但就事論事,只憑手上一把腰刀,他并沒有把握能制住唐滄。

他腦子里正思考著對策,突然聽見手下將士的聲音:“唐門刺客!抓住他!保護(hù)將軍!”

他扭頭往巷口看。

一回頭的工夫,唐滄的身影已經(jīng)不見了。

(十二)

說話的人是營中校尉,姓李名爾,剛滿十六歲,是李虎陽的小師弟,洛陽收復(fù)之后,

才離開天策府,出來跟著他掃除余寇。

李爾年紀(jì)雖小,也沒有打過太多仗,但是個十分忠實可靠的下屬。他將那隊騎兵留在巷口,下馬走到墻根下:“師兄,你沒事吧?”

李虎陽收起腰刀,躍下屋檐:“還沒有機(jī)會與他交手。”

“我先前在城內(nèi)暗中打聽,有人見到過一個臉上有傷痕的人曾在城南土地廟出現(xiàn)過。我在那里守了幾天,都沒有等到他。是今天清晨時候,偶然碰見了那個戴面具的唐門弟子。我聽出他的腳步聲有問題,一路跟了過來。本來跟丟了,不過后來我又在巷口酒家外見到了騰霧,才想到過來看看?!崩顮柂q疑半晌,“他就是傳聞里那個唐滄?輕功這么厲害,只怕我們沒人能跟得上他?!?/p>

“可你一路跟他跟到了這里。”李虎陽沉思了一會,開口問道,“你說的城南土地廟,距離這里有多遠(yuǎn)?”

“說遠(yuǎn)不遠(yuǎn),說近不近?!崩顮柎鸬溃暗胤接行┢?,只剩下一些流浪者和乞丐天冷時會在那里過夜?!?/p>

“叫弟兄們繼續(xù)巡街,你帶我過去看看?!?/p>

“是!”李爾大聲應(yīng)道。

“噓!”李虎陽連忙示意,“不要聲張?!?h3>(十三)

土地廟相當(dāng)偏僻。周圍有幾畝農(nóng)田,幾個農(nóng)民正趕著牛耕種。

廟中滿地都是些破草席,但空空蕩蕩的,只有幾個年紀(jì)大的乞丐縮在墻角打盹。

李虎陽走上前拍了拍其中一個乞丐的肩:“大爺,你在這里有沒有見過一個丐幫弟子?大約三十多歲,身上文著白虎?!?/p>

那老乞丐沖著李虎陽伸出了一只臟兮兮的手。李虎陽眨眨眼,摸出了幾顆銀子,待要放進(jìn)對方手掌的時候又縮回手:“你告訴我,這些就是你的?!?/p>

“軍爺?”恰巧有人走進(jìn)廟中,那人看著年輕,手提著一個竹籃子,“那個大爺又聾又啞,不會答你話的。”

廟中幾個乞丐見到那人,立刻沖上前搶走了籃子,那人只嘆口氣:“別搶啦,今日饅頭足夠的?!?/p>

李虎陽站起身:“我們見過?”

“是呀,我在酒家做跑堂的嘛。”那人道,“不過貴人多忘事,你肯定也記不起我了。”

“你到這里來做什么?”李虎陽又問。

“仗打了那么久,這兩年總算安穩(wěn)了點。掌柜的心善,有時候叫我來這邊給那些流離失所的人送點吃的??赡軒筒坏剿麄兲啵锌偤眠^于無。”那人道,“你到這來做什么的呢?”

“我想找那個乞丐。”李虎陽道,“在你們店附近的街道討飯,腦子有點問題的那個?!?/p>

“哦你說他呀?”那店小二一拍腦袋恍然大悟,伸手指向廟門,“呀,剛巧?!?/p>

尹天酬正往廟里走,不偏不倚和李虎陽對上視線,怔在原地。

“李爾!堵住他!”李虎陽大聲道。

尹天酬被喊聲嚇了一跳,轉(zhuǎn)身就跑。

“是!”李爾正站在廟門附近,連忙追了出去。

待李虎陽也追過去的時候,正看見尹天酬想從一個狗洞鉆到破墻外面去,但被李爾揪住了衣服。

李虎陽心里窩著火,三兩步走過去,一把將那人從狗洞里拖出來,然后推到墻邊:“你夠了!”

可能是語氣太重,一下子震懾到對方。

尹天酬怔怔看著李虎陽,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你再給我跑呀!”李虎陽咬著牙,“你要跑到哪里去?怎么現(xiàn)在不說話了?啞巴了?”

對方眼神里有點茫然,也有些悲傷和恐懼,不像是演出來的。

這個人和記憶里影子似乎已經(jīng)完全重疊不上。

李虎陽心里的氣莫明其妙消了大半,他盡量控制住語氣:“我是虎陽呀,是你當(dāng)初從城隅敬師堂撿來的。如果你那個時候沒有理我,我早就被野狼叼去果腹了。我們一起相處了七年,你從來沒有收過我為徒,但你教我打架,教我輕功,還總是給我講那些大道理。”

那人還是一言不發(fā)。但他轉(zhuǎn)開了目光,好像是想逃避。

于是李虎陽揉揉眼睛,繼續(xù)道:“你帶我去釣魚,帶我去爬山,還帶我去看你打擂臺,你多半是贏。但我記得你輸給過下山游歷的純陽宮道士,也輸給過藏劍山莊的有錢少爺,你輸了之后,還找理由說他兩把玄鐵劍,當(dāng)然比你的武器好使。后來我們才知道那個七秀小姐姐也在看打擂,她要過來給你看看傷得重不重,你一下就跑沒影了。我當(dāng)時就心想,你怎么這樣沒膽量呢?

“雖然我們過得很窮,但是那些年你也從來沒讓我餓過肚子,對了,你還送過我一匹馬!我在牧場天天給它割馬草,把它喂得可壯了……當(dāng)初你讓唐叔叔送我去天策府,說過三年會來接我,你為什么不來呢?”

尹天酬垂下眼睛,依舊一言不發(fā)。

李爾見他已經(jīng)沒有逃跑的意思,也便放松了鉗制,放輕腳步退開了。

“小時候在洛陽,大家都嘲笑我有爹生沒娘養(yǎng),只有你對我好,可你拋下了我。后來在天策府,大師兄對我好,可他戰(zhàn)死在潼關(guān),也沒能守住長安……我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走上戰(zhàn)場的。對天策將士來說,家國大義永遠(yuǎn)排在第一位,但我每次見到有人因為戰(zhàn)爭和親人分開,我就忍不住想到你?!崩罨㈥柾蝗婚g覺得非常委屈,“可是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這些年,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事?”

尹天酬慢慢抬起頭看著李虎陽,眼睛里突然充滿了淚水,他終于哽咽著開口,聲音有些含糊不清:“秀娘死了……”

(十四)

秀娘是那個七秀坊小姐姐的名字。

在李虎陽記憶里,她是一個特別溫婉善良的女子。

據(jù)尹天酬所說,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七月的揚(yáng)州。那時候秀娘剛離開七秀坊沒多久,跟著師父游歷江湖,研習(xí)醫(yī)術(shù)。

沒想到他們后來竟然又有緣在洛陽碰面。

這段情緣若按照故事里的發(fā)展,說出去本該令人艷羨。只是尹天酬對待秀娘,總是有點羞赧過了頭。

大年三十的晚上,尹天酬帶虎陽去山上放桃花燈。

“放燈為何還要爬那么高的山。”虎陽一肚子委屈,氣喘吁吁。

“這樣桃花燈才會飛得又高又遠(yuǎn),它飛得夠高了,你寫進(jìn)去的愿望才會實現(xiàn)?!币斐昊卮?。

“那你寫了什么愿望呢?”虎陽又問。

“說出來就不靈了?!币斐晡孀⌒厍暗目诖?/p>

“我知道了!”虎陽道,“你肯定寫的是想和那個秀姐姐在一……嗚!嗚……”

尹天酬捂住虎陽的嘴:“臭小子,你別亂說話,知道嗎?”

虎陽用力點頭。

待對方剛松開手,他便氣哼哼道:“這里又沒有人,你怕誰聽見?”

尹天酬轉(zhuǎn)移話題:“以前叫你好好練功也不聽,我還沒到你這個年紀(jì)的時候,輕功就要比你強(qiáng)一大截。等你爬上山,天都要亮啦?!?/p>

“洛陽條條大道,我又不像你從小住在君山,出去吃個飯都要爬幾個山頭?!被㈥柋獗庾?,“我就是走不動了嘛!”

尹天酬抬頭看了看黑咕隆咚,陡峭濕滑的山路,深深嘆了口氣,彎下腰拍拍自己肩膀:“虎陽,你上來,看看我現(xiàn)在還背不背得動你?!?/p>

虎陽一下子跳到他背上,差點把他撞得滾下山也不在意,只顧著歡呼:“飛高一點!”

只是那天尹天酬的桃花燈并沒有被放飛。

當(dāng)他們二人站在山崖頂端,看著遠(yuǎn)處的洛陽城上空燃起的璀璨煙花,夜色深處突然傳來了一聲尖銳的鳥嘯。

尹天酬燃起火折子,于是棲夜就像一朵云,穩(wěn)穩(wěn)降落在他手臂上。

“有人給你傳信?”虎陽問道。

尹天酬看完了那張字條,神情漸漸凝重起來,他把字條和懷里的許愿箋一起點燃,燒成灰燼。

虎陽仰著頭看著對方,但在火光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虎陽,我可能要離開一陣?!币斐杲K于開口,“你不是一直想去天策府看看?明日我讓唐兄弟帶你去那里住一段日子吧?!?/p>

“不要!”虎陽想都不想就拒絕了,“信里說什么啦?你要去哪里?”

“不會很久?!币斐昝掳偷?,“這樣吧,我送你一匹好馬,你就答應(yīng)我,乖乖跟他去,到了天策府好好練功,等我去接你。”

“什么樣的馬?”虎陽心中有點動搖,但還是不愿就此松口。

“你想要什么樣的馬?”尹天酬問。

“前兩天在街市看到的那匹騰霧馬!”虎陽不假思索回答。

“……我把自己賣了都買不起它吧?!币斐隉o奈苦笑,“好吧,我答應(yīng)你。”

(十五)

李虎陽站在原地,只望著尹天酬,心中五味雜陳。

李爾在他身邊小聲道:“師兄,若實在不行,我們把他帶回去吧?營中也有軍醫(yī),可以想辦法搞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回事?!?/p>

“這興許是心病,不是外傷?!崩罨㈥柍聊艘粫翰诺溃盃I里醫(yī)官醫(yī)不了。”

“軍爺?這乞丐犯了事?”那跑堂的這會兒也從廟里走出來,神情有些猶豫,最終還是替尹天酬求情,“他腦子有點問題,但不是個壞人。若是做了錯事,也應(yīng)是無心的吧,你能不能就放過他呢?”

李爾皺著眉毛,看了看地上縮著的那人,又轉(zhuǎn)頭看了看門邊那個跑堂的,小聲道:“師兄,人家該以為我們在這兒欺負(fù)一個乞丐了。”

李虎陽只回頭看了那跑堂的一眼,只道:“他不是什么乞丐,他是我一位故人。一直以來,也多謝你家掌柜的照應(yīng)了?!?/p>

那跑堂的尷尬笑了兩聲,也就先行轉(zhuǎn)身離開了。

李虎陽彎下腰想扶起尹天酬,雙手剛碰到對方,那人就一陣發(fā)抖,躲閃開來,似要掙扎。

“你別擔(dān)心,以后都不會有事了。”他覺得自己許久都沒有如此輕聲細(xì)語過了,“你以前丟下了我,但沒關(guān)系,我照樣好端端長這么大了,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p>

尹天酬抬起了眼,漆黑的瞳仁望著李虎陽,沒有再反抗了。

李虎陽扶著尹天酬騎上騰霧,囑咐李爾回營,自己則是牽著馬回到城中,訂了間客房,也不忘囑咐那跑堂的打來熱水,還有弄來一套干凈衣服。

李虎陽將手伸進(jìn)水中試了試水溫,滿意地點點頭:“溫度正好!泡個澡再舒服不過?!?/p>

尹天酬一動不動,站在房中似有些局促。

“從前你老是跟我說,行走江湖,日子難免時常過得捉襟見肘,但就算衣著破損,也應(yīng)干凈整潔,切記不可滿身臟污,丟了丐幫的臉面。”李虎陽揚(yáng)起眉毛,背書一般道,“從前大道理同我講得那么多,自己也該做到才好,你說是吧?”

尹天酬不為所動。

“又不是沒有坦誠相見過,你怕什么?”李虎陽想了想又道,“總不至于衣服也要我?guī)湍忝摪???/p>

尹天酬低著頭,依舊一言不發(fā)。

“真的要我?guī)湍忝??”李虎陽眨了兩下眼睛,心說也不是不可。他走過去,試探性地伸出手,這一次對方?jīng)]有要躲開的意思。

李虎陽笑了笑,露出了虎牙。

尹天酬看著他的笑容,有些發(fā)愣。于是李虎陽順利地脫下了他破破爛爛的衣服,領(lǐng)他坐進(jìn)浴桶里。

尹天酬自腰身至肩頸,文著一只威風(fēng)凜凜的白虎,蒸汽升騰之中,那只白虎目光炯炯,仿佛在騰云長嘯。

丐幫子弟自古有文身習(xí)俗,但代代相傳到現(xiàn)在,并非人人都會這么做。李虎陽是后來才知道,丐幫中人,敢在身上文這種猛獸,還文了這么大面積的人,根本寥寥無幾。

(十六)

“你為什么在身上畫只狗?”虎陽指著尹天酬大聲問道。

“小兔崽子。什么狗?這是白虎好嗎?”尹天酬翻了個大白眼,隔著溪水把衣服扔回岸上,“而且不是畫,是文上去的。”

虎陽踩著水底滑溜溜的鵝卵石,小心翼翼走過去,盯著圖案又看了半天:“那你為什么要在身上文一只白虎呢?”

“你哪里來這么多為什么?”尹天酬矮下身,一只手抓著虎陽的胳膊,另一只手給他使勁抹了一把臉,“怎么天天臉這么臟?”

“哎呀!我剛才在那邊摔了一跤?!被㈥桚b牙咧嘴扭動身體,但力氣顯然不如對方,于是只好閉緊眼睛放棄了掙扎。

“……可能你是真的沒有練輕功的天分?!币斐晟钌顕@了口氣。

“你為什么就不能說我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練武奇才?”虎陽皺起鼻子,“你還沒回答我呢,為什么要在身上文白虎?”

尹天酬這會兒終于放過了虎陽的臉,開始沾溪水給他擦背:“丐幫有文身的傳統(tǒng),這圖案我很早就有了,是師父叫人幫我畫的?!?/p>

“那么威風(fēng),我也想要一只!”虎陽道。

“老虎煞氣太重,很難鎮(zhèn)得住,對你身體不好?!币斐晗肓讼?,“等你長大再說吧,到時候你可以挑別的圖案,什么蝶翅啊桃花啊之類的,小小的,好看多了?!?/p>

虎陽氣哼哼:“太女孩子氣了,才不要呢。”

尹天酬只是笑。

(十七)

尹天酬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衣服,蜷在床上睡著了。

蠟燭還在燃燒,李虎陽靠在窗邊,盯著桌上的燭火發(fā)呆。從前的很多個夜里,他好像都是這樣度過的。

李虎陽到天策府的第一年,多半時間是在牧場生活。

大師兄說,騎兵縱橫沙場,一匹好的戰(zhàn)馬必不可少。而在一場戰(zhàn)役之中,馬對于天策將士來說,是搭檔,更是伙伴,重要性不言而喻。

“所以說,叫我去放馬,其實是將一個特別偉大的任務(wù)交給了我?”那時候虎陽一肚子疑惑。

“沒錯!”大師兄堅定地點點頭,滿臉寫著“孺子可教”。

于是,白天牧馬,為它們刷背割草料,晚上守夜防著野狼偷襲,成了他的日常工作。時有新兵報到,被調(diào)來幫忙養(yǎng)馬,但他們很快會被調(diào)走,牧場便又只剩下虎陽一人。

虎陽心中知道,尹天酬武功其實不差,卻只教出他一身三腳貓都不如的功夫,也難怪他一來天策府就被大家看不起,還找理由擠對他來這里養(yǎng)馬。

他憤憤了一段日子,而后也就慢慢平靜下來了。

入夜之后,氣溫降得很快,騰霧臥在他身旁,他便時常盯著篝火發(fā)呆,不自覺想起洛陽城。他想起那里巍峨的城門,熙攘的街市,高高的擂臺,還有擂臺上的人。

直到有一日,大師兄從遠(yuǎn)處策馬而來,英姿颯爽,夕陽下一身戎裝紅艷似火。

“虎陽,你本不是天策弟子,我府是受人之托代為照料你,但你在這里養(yǎng)馬磨性子,也有大半年了,我想將你調(diào)回府內(nèi),和將士們一同讀兵法,學(xué)武藝,將來上陣殺敵,斬盡亂黨賊寇,不知道你是否愿意?”

虎陽一下從地上彈起來:“當(dāng)然愿意!”

“那我現(xiàn)在就回去寫調(diào)令?!贝髱熜终{(diào)轉(zhuǎn)馬頭,又勒住韁繩回頭問道,“只是我還不知道你的姓氏,你與丐幫那位尹少俠同姓?”

虎陽搖搖頭:“我沒有姓氏。”

“那你隨我們大統(tǒng)領(lǐng)姓李可好?從此入我天策門下,維護(hù)李唐正統(tǒng)。日后,我就是你的大師兄了。”大師兄想了想,取下了自己腰間的長刀,一把扔給虎陽,“見面禮,接著。”

虎陽險險接住。他眨了眨眼,抱著那把長刀端端正正拱手行了個軍禮:“多謝大師兄!”

(十八)

李虎陽緊緊抱著腰刀,靠在窗欞旁睡著了,呼吸聲輕而均勻。

尹天酬站在李虎陽身前,低著頭默默打量著他。他想伸手摸摸對方的額頭,卻很快放棄了這個想法——天策將士的警覺性不會那么低,他擔(dān)心會弄醒他。

這小子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尹天酬還記得虎陽從前每晚睡覺打呼嚕比誰都響,睡著了也不安分,還會流口水,也不知夢里在吃什么好東西,叫都叫不醒。

他又仔細(xì)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虎陽的眉目明顯變得深刻了,鼻子變英挺了,下巴也消瘦了。然后他才恍然明白過來,眼前的人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熊孩子了。在他錯過的這些年里,從前的虎陽已經(jīng)長大了。

自己呢?他咬緊牙關(guān)閉緊了眼睛。有很多時候,他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已經(jīng)成了一個瘋子。

窗外傳來低低的“咕咕”聲,尹天酬探身過去,小心翼翼將窗子推開了一條縫。棲夜就蹲在窗外,歪著腦袋,用圓溜溜的眼睛盯著他。

尹天酬將手指放在唇邊,輕輕“噓”了一聲,然后悄悄向它腳上的竹筒伸出手。

手還沒來得及伸過去,棲夜突然間抖了抖羽毛,利落地轉(zhuǎn)身飛走了。

尹天酬僵在原處。他慢慢低下頭,正對上李虎陽一雙明顯藏著怒火的眼睛。他自從重新見到李虎陽那天開始就心懷愧疚,但他并不想因為那些愧疚,而讓事情變得更加復(fù)雜。

他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直到李虎陽抬起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

“你又想逃?”李虎陽眉毛皺了起來,“我說了,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p>

尹天酬睜大眼睛,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然后他突然間發(fā)現(xiàn),對方的眼睛竟然在一瞬間變得濕潤起來。

那小子不等他回話,只把他的手腕握得更緊了:“你這次,能不能也不要再丟下我?”

尹天酬喉頭梗了梗,最終是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十九)

軍營中只有一位醫(yī)官,師從萬花,復(fù)姓上官,單名一個樾字。此人年紀(jì)比李虎陽大不了多少,但醫(yī)術(shù)十分高超,早在多年前就已有一個“妙手回春”的名號。

現(xiàn)下這位醫(yī)官正蹲在帳邊熬藥,李虎陽不遠(yuǎn)不近躲在灌木叢后邊,思忱著該如何問起才好。

“李將軍!來得正好!別躲了,我都看到你了!”上官樾端起旁邊一只木碗走過去,塞進(jìn)李虎陽手中,“把這個藥喝了?!?/p>

“這是什么?我又沒病?!崩罨㈥柵踔?,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白術(shù)、云苓、砂仁、甘草……”上官樾掰著手指數(shù),“最近多是陰雨天,這個方子能祛濕清熱?!?/p>

“……我來就是有點事情想請教先生?!崩罨㈥枦Q定跳過這個話題,他剛準(zhǔn)備放下碗,就被對方一只手?jǐn)r住了。

“先把藥喝了再說話。”上官樾道。

李虎陽知道那些讀書人有時固執(zhí)得可怕,只得把那碗湯藥一飲而盡。味道不太好,他咂咂嘴,擦了擦嘴角才問道:“我就是想問問你,如果一個人,突然變得癡傻了,可有辦法把他變回來?”

上官樾思忱半晌:“那得知道病因,是從前生過大病呢?還是傷到頭部呢?”

“應(yīng)該沒有。好像是心上人去世了,受了點打擊?!?/p>

“傷心過度,心智失常?這就不在我醫(yī)術(shù)范疇之內(nèi)了?!鄙瞎匍姓f道,“說起來應(yīng)是心病,不是往穴道上扎幾根銀針就能醫(yī)好的?!?/p>

“我也覺得是這樣……”李虎陽嘆了口氣。

“李將軍,你說的是誰?”上官樾突然來了興致,追問道。

“一位故人?!崩罨㈥栟D(zhuǎn)身就走,“先走啦,上官先生慢忙。”

“一位故人?”上官樾遠(yuǎn)遠(yuǎn)望著那個年輕將軍的背影,摸著下巴出神,直到聞見風(fēng)中一股淡淡的焦煳味才大驚失色,“壞了!我的藥!”

(二十)

李虎陽在馬廄喂馬。

“我剛剛?cè)I帳沒見到你,原來你在這里?!崩顮枎е恍£狉T兵剛剛回營,他把馬兒牽進(jìn)馬廄,“將軍,喂馬這種事你不必親自做吧?!?/p>

“沒關(guān)系,我也不是沒在草場牧過馬,那時候天策府幾千匹馬都是我一個人看管?!?/p>

身旁一匹黑馬已經(jīng)按捺不住,從李虎陽手上搶走了一把馬草,津津有味地嚼起來。

“急什么,我又不同你搶草吃……”李虎陽摸了摸黑馬的脖子,忍不住笑了笑,“對了,你找我有事要說?”

“城里最近失蹤人口又變多了,天天有人堵在官府門口大哭。知府也是焦頭爛額,無從下手?!崩顮柕?。

“走失的都是些什么人?”李虎陽問道。

“一開始好像都是外來人口,無業(yè)游民,”李爾想了想,“所以最初也沒有引起重視。后來,什么街頭藝人、車夫工人、小商小販都時有失蹤,沒什么規(guī)律可言?!?/p>

“若官府那邊有線索,可派人去幫忙?!崩罨㈥柮~頭,有點苦惱。洛陽城還是太大了,走失百十口人,對于一座城池來說并算不得什么大事,所以要找到幕后黑手,難度就更大了。更何況在如今的洛陽城,如果要說到可疑人員……恐怕遇見的十個人里有八個都有可疑,也難怪官府無計可施。

“是。”李爾點點頭繼續(xù)道,“城外也不太平。往南百余里,有線報狼牙亂黨作祟,時常趁夜色出來燒殺搶掠,但尚不清楚他們的大本營在哪里?!?/p>

李虎陽突然覺得有點疲乏了。從前真正打仗的時候,他反而要比現(xiàn)在精神百倍不止。因為在那個時候,他總是可以不停告訴自己,只要打了勝仗,一切就都會好起來。但當(dāng)他們真的把那些城池,那些鎮(zhèn)縣一座一座收復(fù)回來,他才發(fā)現(xiàn)一切并沒有變好。他所見四處同樣滿是斷壁殘垣,數(shù)不清的人們流離失所,顛沛度日。

“派人去探?!崩罨㈥柕溃耙坏┑弥攸c,必須根除狼牙亂黨?!?/p>

“是!”李爾大聲應(yīng)下,想了想,又走向旁邊一捆草料。

李虎陽見了奇怪,問道:“你做什么?”

“我也曾在牧場看管過馬兒的?!崩顮柋鸩萘蠜_他一笑,“將軍,我先來幫你喂馬!”

(二十一)

李虎陽從小就喜歡馬。

每次在街道上見到有人騎馬,他都會伸出手,大聲說:“要馬兒!”

然后尹天酬就把他的小手壓下來:“要什么馬兒,我的肩膀給你騎要不要?里飛丐,聽說過沒有?”

從來沒人告訴過虎陽“里飛丐”是什么,他估摸著這大概也只是尹天酬編出來糊弄他的名詞。他只知道有一種西域名馬叫做里飛沙,可日行千里,逐月追星。他唯一一次見到,是一個穿著貴氣的富家少爺在騎。

“那個是藏劍山莊的二少爺?!币斐晷÷暤?,“他們莊里打的神兵天下第一,但是也千金難求一把。”

那富家少爺翻身下馬,掏出錢袋掂了掂,直接扔在擂臺報名人的桌子上。

“買誰贏呢?”那報名人打開錢袋,仔細(xì)數(shù)著里面的銀兩。

“一千兩,買我自己贏?!蹦巧贍斄脸霰?,一把重劍扛在肩上,傲氣一覽無余。

擂臺旁圍觀群眾嘖嘖贊嘆這位新選手一表人才,氣宇不凡。

虎陽看看那二少爺?shù)呐深^,又看看尹天酬,最終吐吐舌頭:“人家秀姐姐還在臺下看呢,你呆會兒盡量別輸?shù)锰y看?!?/p>

“富家少爺多半練的是花架子,未必真就武功高超。”尹天酬一巴掌糊在虎陽后腦勺上,“臭小子,你就不能盼我點好?我若是輸了,我們倆今晚都要去喝西北風(fēng)?!?/p>

“那你加油?!被㈥栄凵裎拔蚁氤葬u豬蹄兒,還有糖葫蘆?!?/p>

“……知道了?!币斐耆滩蛔⊥巳褐锌戳艘谎邸P愎媚镆浑p明眸正望著臺上那二少爺。

尹天酬深深嘆了一口氣,活動活動手腕,翻身躍上擂臺。接著他就被人家練“花架子”的富家少爺打了個落花流水。

不過當(dāng)晚他們并沒有喝西北風(fēng)。二少爺用贏來的銀子請他們在城內(nèi)最好的酒店大吃大喝了一頓。

酒桌上那二少爺還謙虛:“若不是我在兵器上占了便宜,我也未必真能贏你?!?/p>

尹天酬滿臉羞愧,剛準(zhǔn)備搖頭,虎陽就搶先道:“他剛才也是這樣說的?!?/p>

“……小兔崽子!”尹天酬舉起筷子。

虎陽連忙抱住頭。

那二少爺“撲哧”一笑:“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尹兄弟的徒弟?”

“我叫虎陽,我不是他徒弟?!被㈥栂肓讼?,補(bǔ)充一句,“我也不是他兒子。”

二少爺又笑了:“日后來藏劍山莊找我,只用報我名字,我送你們我自己打的兵器!”

尹天酬點點頭,舉起酒杯:“二少爺,今日有幸相識,我敬你一杯?!?/p>

二少爺也正色,雙手舉起酒杯,目光炯炯:“能與尹兄切磋較量,是我的榮幸才是,干了。”

虎陽后來回想起來,尹天酬能買得起騰霧,除了找唐滄,肯定也厚著臉皮找這個二少爺借過錢。

(二十二)

李虎陽左手提了一斤醬豬蹄、一斤牛肉,右手拎著一壇酒,他走到客房門前時,思索了片刻,還是放下了酒,騰出手敲了敲房門。

門內(nèi)半晌無人應(yīng)答。

他心里一慌,也顧不得其他,抬腳踹開房門。

尹天酬正好端端地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巨大的響動也許是把他嚇了一跳,他神情中有幾分茫然,也有些驚詫。

李虎陽心中松了口氣,默默把東西都放在了屋內(nèi)桌子上,返身去關(guān)房門。他輕手輕腳,但那扇門“吱吱呀呀”的,竟然合不攏了。

“……可能被踢壞了?!崩罨㈥栍行┬奶?,“我呆會兒跟小二哥說一聲,出錢讓他找人來修……”

尹天酬默不作聲。

“我不是故意的……”李虎陽明顯有些喪氣,但很快又振作精神,把牛肉和豬蹄的包裝拆開來,“我給你帶了這個!豬蹄兒是我的,牛肉是你的,我記得你愛吃這個,酒嘛,我倆一起喝!

“從前呢,你也不忌口,好酒壞酒你都喝,不過我們那么窮,好像你多半也都是買最便宜的酒,只有唐滄來找你時,總會帶壺十年陳?!彼麑⒕频惯M(jìn)兩只杯子里,稍微晃了晃,濃烈的酒香就飄了出來,“這壇花雕是多少年的,你聞聞看?”

尹天酬低下了頭,直勾勾盯著地板磚,好像什么話都沒有聽進(jìn)去,思緒早已不知道游離到哪里去了。

李虎陽等了一會,只好又繼續(xù)道:“以前這些年發(fā)生了太多事,對你對我來說都是一樣。你那時候丟下我,我知道你一定是有苦衷的,如果你不想同我說,我不會逼迫你?!?/p>

尹天酬無動于衷。

于是李虎陽走到了他的面前,蹲下身子,抬眼直視著他。

尹天酬的臉好像這么多年都沒有什么變化,只是神情不一樣了。他從前要么是笑著的,要么是被虎陽惹生氣了的,那時候他從來不會露出像現(xiàn)在一樣的神情。說不出究竟是平靜還是悲哀,就好像現(xiàn)在這個坐在面前的根本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李虎陽突然想起秀娘,他試探著說道:“秀姐姐心地好,醫(yī)術(shù)也高,她是個好人,你告訴我她去世了,我也很難過……”

尹天酬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才終于有了反應(yīng),他的雙手抓緊了自己的衣衫,李虎陽捕捉到這一訊號,繼續(xù)道:“但天有晝夜陰陽,人有旦夕禍福,那都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你現(xiàn)在逃避我,折磨自己,又有何用?”

尹天酬如夢初醒,他猛然起身,提起酒壇用力摔在了地磚上,酒水和著碎片往四周飛濺。

一塊碎片擦過了李虎陽的臉,他感受到一絲刺痛,但還不等他反應(yīng)過來,尹天酬又一把將桌上所有東西掃落到了地上。

李虎陽心中一股無名邪火上躥,憤怒之中又特別委屈,他起身一把拽住尹天酬的胳膊,面對面將他壓在墻上。

“你瘋啦?你究竟想要怎么樣?如果我說錯了話,你心里難受你就干脆一點對著我來呀!”李虎陽松開了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往這兒打,我向來皮實,抗揍!你就打我吧,打完你就恢復(fù)正常,好不好?”

李虎陽身上氣勢足,尹天酬愣愣看了他一會兒,一雙眼睛里竟又露出了那種悲哀的神情。

李虎陽瞬間泄了氣,他第一次真正明白過來無可奈何究竟是種什么感受。

“軍爺,您……”那跑堂的從門縫往里瞧,“我剛才聽見些響動,您這兒沒事吧?”

“……沒事?!崩罨㈥柎蜷_門,“麻煩小二哥呆會兒把里面收拾一下?!?/p>

“沒問題,沒問題?!蹦桥芴玫耐罨㈥柲樕峡戳藥籽?,對著他的臉伸出手,“那個,軍爺……”

“對了,門壞了,也勞煩你找人來修一下?!崩罨㈥柊雁y子塞進(jìn)小二手中,不愿回頭再看一眼,徑直走下了樓梯。

(二十三)

李虎陽悶頭離開客棧,走過大半條街道,突然撞上了一個人。

“將軍?你在這里干什么?”那人盯著他看了兩眼,“你的臉怎么了?”

李虎陽回過神來,抬手一摸,才發(fā)現(xiàn)方才被碎片劃傷了臉,血都已經(jīng)流到了下巴。他用袖子擦了擦:“剛才不小心摔了一跤。倒是你,進(jìn)城中來做什么?”

“買藥。這兩天突然想起來,上月物資里還缺幾味藥,便去城里藥堂碰碰運(yùn)氣?!鄙瞎匍幸彩且簧肀阊b,他雙手都提著藥包騰不開手,湊近些看了看,“傷口有點深,呆會兒回營中縫幾針,再給你煎兩副藥?!?/p>

“沒什么,一點小傷……”

“這不是摔的,你說割傷還可信一點。”上官樾習(xí)慣性地刨根問底,“不過有誰能傷得了你?”

“……”李虎陽想隨便編點什么糊弄過去,但他向來不習(xí)慣說謊,真張嘴時又硬生生頓了片刻。

“我說真的。”上官樾注視著他的眼睛,聲音很溫和,“有些事你不必一個人放在心里,說出來也許還會好受一些?!?/p>

上官樾任職醫(yī)官也有好些年,還是擺脫不了那點讀書人的毛病,又愛瞎操心,興許是看李虎陽年紀(jì)尚輕,待他總是像對待自己的弟弟一般,這點倒是會讓李虎陽回想起大師兄來。

“我無父無母,八歲入的天策府,很多人都知道?!崩罨㈥柕?。

上官樾點點頭。

“但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在那之前,是一個丐幫弟子收養(yǎng)我的,他叫做尹天酬——就是我之前說的那位故人。近日我才在城中找到他,可他……”李虎陽咬咬牙,閉口不言了。

上官樾皺起眉毛:“我好像聽說過他,他是丐幫洛陽分舵主的關(guān)門弟子。那個舵主當(dāng)時在江湖上有些威望,后來洛陽分舵被一把火燒了個干凈,不知道何人所為。再后來安祿山叛軍一直打到洛陽城下,在分舵舊址上扎營建寨……亂世如此,無人可逃?!?/p>

李虎陽垂頭不語。

上官樾舉起左手藥包:“這邊是朝堂,是社稷,天策軍在這一邊。而另一邊,無論是丐幫還是萬花谷,還是其他十大門派,都是江湖?!鄙瞎匍杏峙e起右手藥包,端詳片刻,“朝堂事我不敢說,但江湖事,有人什么都知道?!?/p>

李虎陽眼睛一亮:“誰?”

“玲瓏閣。”上官樾道,“五湖四海之內(nèi),只要鴿子飛得到的地方,就有他們的眼線,只要出得起他們開的價,你要什么消息都能買到?!?h3>(二十四)

天正陰雨,城外茶館內(nèi)聚集著六七路人避雨。李虎陽栓好馬,大步走進(jìn)茶館,拍了拍身上的泥水,悄悄挨個打量茶客。

避雨的大多是五大三粗的漢子,唯獨角落坐著一位黃衫少女,面前一壺茶,腰間系著一顆鈴鐺。

李虎陽走過去拱手行禮:“姑娘,你可是玲瓏閣的人?”

那少女抬眼看他:“李將軍,我叫琳琳。我在這里等你許久了?!?/p>

“你如何知道我是誰的?”李虎陽滿腹狐疑,不免生出了防備之心。

“只要請我喝了這杯茶,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訴你?!绷樟蛰笭栆恍?,抬手往兩只杯子里倒茶,“請坐。”

李虎陽撩袍坐下,端起杯子聞了聞,一股清幽的茶香從杯子里漫出來。他對這方面沒什么研究,也聞不出有什么特別:“這是什么茶?”

“洞庭碧螺春?!绷樟锗嬃艘恍】冢疤K州洞庭,也是丐幫總舵所在?!?/p>

李虎陽默默抬眼。

“這十余年中,丐幫也算是內(nèi)憂外患,洛陽分舵被燒,幫主之位易主,戰(zhàn)爭頻發(fā),弟子四散。這些事誰都無力做出改變——有些事,我覺得對于你來說更加重要?!绷樟照Z氣一轉(zhuǎn),“近日城外狼牙軍又有動作,我聽說你派人尋找他們的大本營,但派出的人遲遲沒有回來?!?/p>

“你知道營寨在哪里?”李虎陽皺起眉毛。

琳琳點點頭,語氣認(rèn)真:“我可以告訴你,因為現(xiàn)在只有你能夠把他們清除掉。一旦解決了狼牙軍隱患,我希望你暫時離開這里?!?/p>

“為什么?”

“有人懸賞二萬五千兩,買你的性命。這個消息很快就會傳開,各路刺客都會想要抓住這個機(jī)會?!?/p>

李虎陽輕笑一聲:“我都不知道我的命這么值錢?!?/p>

“也許是為了你手上的兵符,也許是為了拿下洛陽這塊地界?!绷樟找浑p明眸望著他,“我只知道你的處境會很危險?!?/p>

“你為什么要同我說這些,我又憑什么相信你?”

少女的目光轉(zhuǎn)向虎陽腰間那把刀,聲音很輕:“小時候,我的家人都被山賊殺掉了,但有人救了我。救我的人是一名很年輕的天策將領(lǐng),你身上這把腰刀,是他的?!?h3>(二十五)

羽林槍法一招一式,都是大師兄親自教給他的。

他還記得從前大師兄站在一旁監(jiān)督他的時候,只要練功稍有懈怠,馬鞭就抽在他腿上,痛得直冒冷汗,搞得他不敢再偷懶。

操練之余,大師兄就平易近人許多,常會請他喝茶,大碗的冷茶,味苦,但沒有什么比這更解渴了。幾乎每個夜里,大師兄都會點上燈,教李虎陽讀兵書,給他講排兵布陣。

他曾經(jīng)問過:“師兄,你對我這么費心栽培,是不是因為我骨骼驚奇,是個練武奇才,天生一身將領(lǐng)之風(fēng)?”

大師兄就笑了:“你若真是個練武奇才,我也就不用花這么多工夫教了?!?/p>

其實李虎陽和大師兄真正相處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太多,后來大師兄多半都是在外領(lǐng)兵打仗,很少會回到府中來。

他也時常憂慮大師兄的安危,直到有一日,他收到了那張代替大師兄領(lǐng)兵去往前線的調(diào)令。

李虎陽年紀(jì)輕,但馳騁沙場也有許多年了,對那座藏在山谷中的狼牙軍營寨,他腦子里已經(jīng)有了許多想法。

營帳中燭火很暗,他指著沙盤給幾名將士部署:“我?guī)б宦份p騎兵,二十精銳即可,趁夜色潛進(jìn)去,想辦法擒住上將,若不能生擒就直接斬殺。另一路從東邊崖頂降繩索滑下,位置接近馬廄,可直接奪馬,趁亂從側(cè)翼著手。這時大部隊可從山谷入口攻入,殘余狼牙亂黨若想從此處逃離,李爾你帶一路人在谷外埋伏等候?!?/p>

“將軍,不可!”李爾出聲阻止。

“怎么不可?”

“狼牙營寨內(nèi)具體情況我們還不了解,就這樣深入敵后,只怕你會有危險,要不我替你吧?”

“狼牙軍有馴養(yǎng)戰(zhàn)狼的傳統(tǒng),你沒有見過,很危險?!崩罨㈥柊矒岬?,“拿下對方首領(lǐng)之后,我會放信號,你們注意配合。我不會有事的。”

李爾垂下頭:“……是。”

李虎陽活動活動手腕:“大家開始準(zhǔn)備吧,今夜行動?!?h3>(二十六)

李虎陽有好幾天都沒有來看他。

尹天酬推開窗子,窗外月光霧蒙蒙的,明日必定有雨。他探出頭往上看了看,棲夜不在檐角。

樓下隱隱約約有腳步聲傳來,一步一步踩上了樓梯,尹天酬靜靜坐在窗邊,側(cè)耳聽著那人的距離。

腳步聲到了門前就停住了,那扇門還沒有來得及修,門外的人輕輕一推,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尹天酬條件反射一般站起身來,想往門外跑,但門口被那人牢牢堵住了。

門前的人正是那個跑堂的店小二,他手里端著一只托盤,盤子里放著一碟小菜,一壺酒。

“要飯的,這是我家掌柜的送你的?!毙《珶o平日里對客人的恭敬,把托盤往桌上重重一放,下巴一揚(yáng),“吃吧!”

尹天酬心中一凜,面上不顯露,撐著窗臺就欲往外跳。那跑堂的三步并做兩步上前來,一把扯住尹天酬的胳膊,猛地把他拽回來:“你有病吧?不怕掉下去摔死?我家掌柜的想要溫和一點,你別不識抬舉!”

那人力氣極大,不像是沒練過武功的人。尹天酬沒有防備,被那跑堂的摔在地上,胳膊和膝蓋都撞在地磚上,疼得幾乎要發(fā)抖,他咬牙忍住了,思索片刻張嘴又欲大喊。

那跑堂的連忙從背后掐住他的喉嚨沒讓他叫出聲來,又從桌上抄起那壺酒,直接往他嘴里灌:“若是想少吃點苦頭,你就聽話點,喝!”

尹天酬掙扎了一會兒,被“咕嚕咕?!睆?qiáng)灌了幾大口,也不知道那酒水里加了些什么,很快就意識模糊,頭疼欲裂。半昏半睡之間,他好像聽見窗外有馬車停在了酒家門口。

“這人是個要飯的,半傻不傻?!蹦桥芴玫脑谡f話。

“行,快點弄上馬車!動作輕一點!”另一人壓低了聲音,“城門口守衛(wèi)已打點好,一刻鐘內(nèi),必須出城!”

(二十七)

上官樾幾乎一夜沒睡,盯著燭火坐了一宿。接近清晨的時候,帳外才傳來一陣喧囂。他鉆出營帳,隨手?jǐn)r下一名士兵:“回來了?”

“回來了!”那士兵興奮道,“大獲全勝?!?/p>

“有多少傷亡?”上官樾又問。

“不多,您盡快準(zhǔn)備,他們很快就會把傷兵送過來!”

“上官先生!”李爾氣喘吁吁跑過來,“李將軍受傷了,我有點擔(dān)心,你有空嗎?先給他看看!”

“他人在哪里?”

“主帥營帳內(nèi)。”李爾回答。

上官樾返身取了藥箱,直接趕到李虎陽營帳之外,掀開門簾走進(jìn)去。

“誰?”李虎陽皺著眉毛回頭,看清來人是誰才放松下來,他正準(zhǔn)備脫下盔甲,又一時抬不起胳膊。上官樾上前幫忙,才發(fā)現(xiàn)那身甲胄比看上去還要沉得多。

為了最大限度保護(hù)要害,天策軍多是用細(xì)鱗鐵甲,輔助以皮甲,將領(lǐng)比普通士兵的還要厚重一倍,李虎陽那身披掛,算上長槍弓箭,少說有六七十斤重,平日里他行動起來毫不費力,也是仰仗了多年訓(xùn)練的結(jié)果。

鐵甲上有不少血跡,李虎陽自己都不知道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待他卸下一身甲胄,上官樾才看到他傷在肩上,已經(jīng)把衣衫染紅了一大片。

上官樾湊過去看了兩眼:“李將軍,你把衣服也脫掉,這樣我看不清。”

李虎陽退開幾步:“肩甲變形了,活動不開,我只是進(jìn)來換套盔甲。剛剛活捉了兩個狼牙軍首領(lǐng),我呆會還要過去審一審?!?/p>

“不行,你坐下!”上官樾直視著他,神情非常嚴(yán)肅,“要去審,也得等我先看過傷口,處理過才行。”

“……”李虎陽頓了半晌沒說話,乖乖坐在了床榻上,讓上官樾替他脫下了衣裳。

他肩上傷口十分猙獰,一直延伸到了脖頸處,皮肉撕裂開來,出血也沒有停止。

“這可能不是縫幾針的事了……”上官樾心中有些許無奈,他用酒精小心翼翼清洗傷口,忍不住道,“李將軍,這么嚴(yán)重你還能生龍活虎的,也就是仗著年輕,要是再過些年,我看你還頂不頂?shù)米 !?/p>

“頂不住也得頂住嘛?!崩罨㈥柼鄣妹袄浜梗肿鞗_他一笑,“我去之前就想,別遇上瘋狗,結(jié)果還真被我遇上了。那些狼個頭挺大的,我覺得如果被咬個結(jié)實,一口能咬走我兩斤肉?!?/p>

“……位置很危險,再差個幾寸,你喉嚨都能被它咬斷?!鄙瞎匍杏幸鈬樆5馈?/p>

“我知道,它沖這兒來的,我躲開了。”李虎陽語氣中竟然還有些許得意。

上官樾暗自搖頭,心說孺子不可教也。

“就這樣吧,縫兩針差不多了,挺疼的?!崩罨㈥栍执┥狭艘路酒鹕韥?,“其他傷兵應(yīng)該都回營了,他們那邊更需要你?!?/p>

“好。”上官樾點點頭,合上藥箱背在肩上,“記得不要碰水,每日來找我更換紗布,話說在前面,可能會留疤?!?/p>

“沒事?!崩罨㈥栆呀?jīng)在重新往身上套盔甲,聲音悶悶的,“改日我去文只青龍,或者白虎什么的。”

“……”上官樾無聲地嘆了口氣,掀開門簾走出帳外。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鼻尖上。

“呀,下雨了?”他仰頭望著天空——天色還是陰沉沉的,霧很濃,東邊見不到太陽。

(二十八)

雨水連綿下了兩日未停。

李虎陽伏在案邊寫公文。他左手拽著帽冠上的翎羽尖,右手握著毛筆,思考了半晌,沾墨寫了幾個字,又思考半晌,把方才寫的幾個字都涂掉了。

雨點打在營帳上劈啪作響,攪得他心緒不寧,更覺得無從下筆。

他的字一向?qū)懙秒y看,也許是隨了尹天酬。

他還記得最初學(xué)認(rèn)字那會兒,也就五歲左右,尹天酬用根樹枝在地上畫了三個大字,然后教他:“虎陽,這個是我的名字。師父說天道酬勤,四字取其二,才給了我這樣一個名字。”

“最后那個字太難了。”虎陽皺皺鼻子。

“以后多寫幾次你就會了?!币斐暧衷谙旅婕恿藘蓚€字,“這兩個就是虎陽,你的名字。當(dāng)初是唐兄弟給你取的,意義嘛,也許是期望你將來生龍活虎,有陽剛之氣?!?/p>

虎陽眨眨眼,仰頭往屋檐上望,唐滄正抱著手臂,靠在檐角曬月光。

搞不好唐滄那時候就是隨口一說。李虎陽默默想。

尹天酬順著他的視線,也抬頭望了望屋頂,又在地上歪歪扭扭寫了個“唐”字,猶豫了半晌,還是開口問:“唐兄弟,你的名字怎么寫?是‘蒼耳的‘蒼還是‘滄海那個‘滄?”

唐滄也許是覺得無聊,站起身來,身影一晃就消失不見了。

于是尹天酬摸摸鼻子,寫下一個“滄”,小聲對虎陽道:“大約是三點水的,我從前見到通緝令上好像就是這么寫的?!?/p>

“通緝令?”虎陽重復(fù)。

“就是官府下放的批文,告示中的一種?!币斐甑?,“官府用它來找人,上面還會有那人的畫像?!?/p>

“那唐叔叔的畫像是戴面具的還是不戴面具?”虎陽追問。

“向來是戴面具的?!币斐昊卮?,“所以日后你對外人,也不要說你見過他真正的面貌。”

“知道啦。”小男孩拖長語調(diào),似懂非懂。

尹天酬把樹枝遞過去:“你試試?!?/p>

虎陽接過那根樹枝抓在手里,慢慢描摹起地上那些歪歪斜斜的筆畫來。

(二十九)

“李將軍,趁熱把藥喝了!”上官樾快步走進(jìn)帳篷,放下一碗藥,才隨意拍了拍自己袖子上的泥點。

“這又是什么藥?”李虎陽回神,索性放下了筆。

“黃岑、連翹,抗菌清毒。”上官樾回答。

“……行吧?!崩罨㈥柖似鹜胍伙嫸M,然后強(qiáng)迫自己不要去回味那碗湯藥的口味。

“我先告退?!鄙瞎匍惺兆咄耄瑒倻?zhǔn)備退出營帳,不料被李虎陽一把拽住了袖子。

“先生,有件事還得勞煩你?!崩罨㈥柾A苏Q?,露出笑容。

“……”上官樾看了看李虎陽,又看了看桌上那墨跡斑斑的公文,瞬間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你就寫,洛陽城郊,狼牙亂黨營寨,俘獲兩百余人,據(jù)他們首領(lǐng)交代,他們還曾經(jīng)跟著安忠志攻打過武牢關(guān)。總之這群叛軍后來當(dāng)了逃兵,有一些人趁亂跑了,其他的占山做了土匪,仗著山谷地勢隱蔽,一直沒有暴露營寨所在,才有機(jī)會作惡這么久。那兩個小首領(lǐng)我會盡快差人押解回去,是殺還是發(fā)配邊疆,全看上面意思了。”李虎陽手撐在案上,彎腰看上官樾方才剛寫的幾行字,“大約就這么點事,文字用詞,你再替我潤色潤色?!?/p>

李虎陽想了想,又夸了一句:“上官先生,你的字寫得真好看?!?/p>

“師兄,不好了!”李爾急匆匆跑進(jìn)營帳,一身便裝,衣衫都被雨水淋得透濕,他剛欲匯報,見到上官樾在,又硬生生頓了片刻。

“什么不好了?有話直說!”李虎陽訓(xùn)斥。

“是!”李爾道,“我去客棧,可找不見尹天酬了!”

“他去哪了?”李虎陽追問。

“我問掌柜的,他只說他什么都不知道,問那小二哥,小二哥說都沒見他出過房間,不過他兩天前去送飯時,尹天酬就已經(jīng)不在了。我在外面街道找了一圈,又去那破廟找了一圈,都不見人,他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李虎陽轉(zhuǎn)身就往帳外走。

上官樾一見,連忙起身去攔:“這么晚了,你要進(jìn)城?”

“是?!崩罨㈥栮幊林粡埬?,眼神篤定,“活生生的人不可能憑空消失,他們一定沒有說實話?!?/p>

“穿著天策軍服進(jìn)城辦私事?”上官樾道,“尹天酬有手有腳,若真是他自己要走的,你總不能去私刑拷問掌柜和小二吧?”

“是呀?!崩顮栐谝慌愿胶汀?/p>

“他不可能這般毫無交代。城內(nèi)近日失蹤的也不止他一人,我想其中肯定有聯(lián)系,只是我還沒有看清楚?!崩罨㈥栕テ鹋圩油砩弦慌憧觳阶哌M(jìn)了雨中,“李爾!備馬!”

“是!”李爾大聲應(yīng)答,也跟隨著李虎陽沖進(jìn)了雨霧里。

(三十)

北風(fēng)夾著雨水往門里灌,店小二打了個哆嗦,縮著脖子準(zhǔn)備去關(guān)店門,突然一只手伸進(jìn)來格住了門。

“客官,我們打烊了。”那小二說道。

李虎陽一把推開門,抬腿就邁進(jìn)店里。那小二被他身上的氣勢嚇了一跳,往后退了退,似是有點心虛:“……軍爺?我先前都跟那位小軍爺說了,我真不知道那位客官去哪了?!?/p>

李虎陽往那小二跟前又走近了兩步。他個頭高,居高臨下盯著那小二,臉上沒有什么表情:“也沒聽見過什么響動?”

那小二往后縮了縮:“真沒有呢……”

掌柜的連忙從柜臺后面走出來:“軍爺,我們每日會準(zhǔn)備飯菜送上去的,兩天前的早上,小二哥去送飯不見人,以為那位客官也許趁夜里離開了,也就沒有多想。我們店里只有兩個出入口,一入夜我們就會把正門鎖起來,客人需要出入,才會去側(cè)邊叫小二哥拿鑰匙開門,那位客官也不曾去找他拿過鑰匙,我想他大約是通過后廚走的。后廚連著后院,小二哥晚上就住在那里,但他那晚也并未聽見什么異常響動。”

李虎陽輕笑一聲:“那他還能跳窗跑了不成?”

“那位客官他,他腦子本來就……”那掌柜的語氣中似乎帶著歉意,臉上神情卻有點高深莫測,“他在想些什么,我們誰也不知道……”

李虎陽哽了哽,一時不知道如何反駁。

“說不定過幾日,他就又回附近街上乞討去了呢。”那小二插嘴附和,聲音漸小,“再說了,軍爺,我都想不通一個乞丐如何會是你的故人?”

“……”李虎陽面色不善,冷冷看了那店小二一眼,后者立馬閉緊嘴巴不敢再出聲了。

李爾本不遠(yuǎn)不近跟在李虎陽身后,現(xiàn)下靠近了一些,在他耳邊勸道:“師兄,大約是問不出什么了,我們走吧。”

李虎陽點點頭,走出酒館前復(fù)又看了掌柜的一眼:“如果他回來,勞煩掌柜的差人通知我一聲?!?/p>

“哎,當(dāng)然,當(dāng)然?!蹦钦乒窀┦姿妥吡死罨㈥栠@尊大神,眼神示意那跑堂的快去關(guān)門。

小二栓好了門,神情有幾分委屈:“掌柜的,我真沒想到會惹上那軍爺。”

“他說過那要飯的是他的故人?你為何不告訴我?”掌柜的臉上唯唯諾諾的神情一瞬間就消失了,語氣冰冷。

“我哪知道他那么重視那乞丐,我只當(dāng)那軍爺就是一時興起看他可憐就對著他大發(fā)善心,那些官家少爺不都如此嗎?心情來了就去接濟(jì)接濟(jì)貧民,派人收租時也不見得記得他們過得多苦……”

“行了,廢話這么多。”那掌柜的語氣不耐。

“那接下來咱們怎么辦?”小二又問。

“不能再用洛陽城里的人了,有機(jī)會我們就撤出去?!?/p>

“是!”

(三十一)

小商小販都收攤回家了,街道上行人很少,偶有幾個路人也神色匆匆。

騰霧腳步慢悠悠的,李虎陽也不催促它。李爾垂頭喪氣跟在他身后,四周似乎只有淅瀝瀝的雨聲和清脆的馬蹄聲。

天空云層很厚,霧蒙蒙的月光照在李虎陽的盔甲上,他的袍子也已濕透,但他仍然把背挺得筆直。

“他們也許真的沒有說實話?!崩顮柌辉倏辞懊嫒说谋秤?,垂首糯聲道,“但是上官先生說得對,又沒有證據(jù)證實那家店是黑店,我們總不能對著平民濫用私刑?!?/p>

李虎陽一言不發(fā),仍是靜靜坐在馬背上。他忍不住開始想,也許唐滄是對的——也許尹天酬真的只是不想看見自己呢?

他從小就不是個讓人省心的孩子——調(diào)皮,到處惹亂子,不愛練功,也從沒給尹天酬長過臉,說話還不自覺的特別損。

“你要是再不向秀姐姐表明心意,也許真就沒機(jī)會啦!”他那時好像只是為了去激激尹天酬。

“這種事能急得來么?”尹天酬仍是這樣說。

“我都看到啦,秀姐姐現(xiàn)在眼里只有那個葉二少。葉二少也好像真的沒有回藏劍山莊的打算,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秀姐姐?!?/p>

“若你是秀娘,你怎么選?”

虎陽不假思索:“當(dāng)然選葉二少啦,他英俊又有錢,武功也好,舞起劍來行云流水一般!”

尹天酬有點喪氣了,又突然提起一點精神:“虎陽,你覺得我長得如何?”

李虎陽盯著他看了片刻,皺著眉:“我從小天天看到你的臉,見多了就有點生厭……也看不出你生得好不好了……”

“……”尹天酬雙手捂臉暗自神傷。

“不過你也有比葉二少強(qiáng)得多的地方。”虎陽連忙補(bǔ)充。

尹天酬提起精神:“你且說說看?”

“你能把葉二少喝趴下!我覺得你一個人的酒量能頂三個他!”虎陽眨眨眼,“飯量也是!”

“……算了,算了,讓我靜靜?!币斐觊_始后悔談?wù)撨@種問題了。

虎陽那時候并不知道,因為自己的存在,尹天酬放棄過多少東西。

尹天酬的師父叫做吳稼生,也是位少年時期就出名的俠客,后來被幫主提拔,當(dāng)了洛陽分舵主,尹天酬是他唯一的徒弟。

但尹天酬自從十來歲離開君山,似乎也從沒生出過投靠師父的打算,即使是后來常居洛陽,除了過年過節(jié)偶爾會去問候一聲,他回分舵的次數(shù)也算是屈指可數(shù)。

他從前也像江湖上大多數(shù)年輕俠客一般,同樣滿懷雄心壯志,志在游歷江湖,熱衷于比武交友,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名揚(yáng)天下,成為一代大俠。

在破敗的敬師堂撿到虎陽之后,他的時間和心思幾乎全部花在了這個孩子身上。

他最終并沒能名揚(yáng)天下,也沒能娶到仰慕許久的女子。

直至現(xiàn)在,偶爾聽說過他名字的江湖客,也只知道他是從前丐幫吳舵主的徒弟,其他一概不知。

李虎陽是長大之后,私下里差人打聽尹天酬的下落時,才漸漸明白過來了這些事。他心里驀地有些難受,他突然覺得他可能真的再也找不到尹天酬了。

(三十二)

冷雨淋得李虎陽有些頭痛,他腦子里胡思亂想著,突然察覺到一道勁風(fēng)正迎面而來,他本能般躍起,踩著馬鞍借力,向后疾退,順手抓住了李爾的胳膊,扯著他往后躲過了那道銀光。

銀釘“嗖”的一聲,深深鉆入了他們身后那堵墻中。

李爾猝不及防被拽下了馬,落地時一個趔趄沒站穩(wěn),差點向后翻倒,李虎陽及時在背后扶住他。

“什么人!”李爾回過神來大聲道,接著就見到面前有個影子從高處躍下。那人身材算不上壯碩,臉上的面具反射著幽幽的銀光,身影一動不動時,整個人幾乎要融入夜色里。

“……唐滄?!崩罨㈥栞p輕按住李爾的肩膀,不動聲色擋在他身前,“你想怎么樣。”

“兩萬五千兩暗花。”唐滄輕輕抬起下巴,“虎陽,有人要買你的命?!?/p>

“你想拿這筆錢?”李虎陽皺起眉毛,語氣中有疑惑。唐滄是看著他長大的,雖然他從來不覺得他們之間關(guān)系親近,但也沒有預(yù)料過這個人有朝一日會想要殺了他。

“虎陽,我該告訴過你。”唐滄的眼神比月光還要冷冽,“殺手賺錢,不談感情?!?/p>

李虎陽暗自握緊手中的長槍:“那要看你殺不殺得了我了?!?/p>

他了解唐門武功,這一脈講究出其不意,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也是這樣一個道理。所以唐門刺客行事通常是暗殺為主,用毒為輔,很少會把自己暴露在目標(biāo)面前。

加之他們?yōu)榱诵袆幽茌p便,衣衫內(nèi)外一般都不會裝備護(hù)甲,防守非常薄弱,所以普通唐門刺客就算是近身偷襲,交手幾招之內(nèi)若不能制住目標(biāo),他們通常就直接撤退,不會多做糾纏。

李虎陽天生就有點看不起唐門武功,還有這些鬼鬼祟祟的作風(fēng)。

唐滄說起來應(yīng)該算是一流的殺手,他竟然就這般現(xiàn)身把弱點全部暴露出來,也許僅是因為太過于自負(fù)和輕視李虎陽了。

(三十三)

唐滄一箭射出,足尖點地,似是輕輕一躍,下一瞬間就已經(jīng)隨著那支箭逼近直至李虎陽面前。

李虎陽一把將李爾推開,舞動長槍擋開箭矢,順勢側(cè)身繞到了唐滄背后。哪知那人像是早就預(yù)料到了一般,左手一把扣住李虎陽的手腕,也不知是用的什么機(jī)栝,袖口射出了三顆銀釘。

李虎陽手腕借了唐滄的力,翻身騰空躲開銀釘,長槍從上往下斜刺向唐滄的肩膀。后者矮下身避讓,身形似乎是一瞬間就已經(jīng)退到了三十尺開外,同時又是十幾發(fā)箭矢不間斷射出。

李爾站在一邊看,他心中清楚方才推開他,意思就是不讓他插手,但他眼見過了十?dāng)?shù)招,李虎陽也沒有占上風(fēng),心中就有些擔(dān)驚受怕,他看了一眼站在不遠(yuǎn)處的騰霧,跑過去拍了一下馬屁股:“去!”

馬兒似乎能感受到主人的需求,嘶鳴一聲就沖著唐滄的后背撞過去,唐滄避開沖撞,騰霧已經(jīng)跑到了李虎陽面前。

李虎陽拽住韁繩,騰霧繞了個圈,把他擋在身體后面,讓他趁此機(jī)會跳上了馬背。

他緊接著便策馬向唐滄發(fā)起沖鋒。后者兩下收起了千機(jī)弩,不知從哪里摸出了一把銀針?biāo)纳舫?,那些銀針極細(xì),絲絲點點反射著月光,竟像是細(xì)密的雨線一般。

李虎陽看著銀針逼近面門,忍不住閉上了眼睛,伏在馬背上躲避,銀針還是不斷擦過了他的手背,只留下一些刺痛感。

他有一瞬間生出了些恐懼,害怕唐滄會不會往那些針上淬過毒。

唐滄在騰霧接近面前時,抬手拽住韁繩,腰上用力牽引著騰霧拐了個方向。馬蹄踩在生了青苔的積水路面,打滑了兩下,他便抬腿想趁此機(jī)會把李虎陽踹下馬背。

李虎陽此時也是明白過來唐滄的打算,重心往右移,躲在騰霧身側(cè),讓唐滄踢了個空。

不知怎的,突然間騰霧的腿一軟,結(jié)結(jié)實實摔了一跤,把李虎陽甩在了二十尺之外的地方。

唐滄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落地,右手三兩下抖開千機(jī)弩,將它架在左手腕上,單膝跪地支撐手臂,歪著頭瞄準(zhǔn)。

“師兄小心!”李爾忍不住大喊。

“砰”一聲巨響,弓弩內(nèi)彈出了一支金色的箭矢,尖嘯著飛向李虎陽的胸口。他躲閃不及,只得將長槍橫在身前阻擋,那支箭矢正射在槍桿上。

金屬相撞力度巨大,震得長槍差點脫手而出,李虎陽接下這一箭,雙手生疼,幾乎就在之后的一瞬間,長槍錚鳴,生生斷成了兩截。

他還是輸給了唐滄。

此時唐滄已經(jīng)射出了第二支箭。

李虎陽抬眼就看有人撲到了他身前,然后望著那個人倒下了。

他這時才如夢初醒。

箭頭深深插入李爾的腹部,他摔倒在泥地里,臉色在月光下是慘白的。

“李爾!”李虎陽跪在地上替他按住傷口,只覺得自己雙手滿是溫?zé)岬难?/p>

唐滄沒有預(yù)見這一出,他在原地怔了幾秒鐘,顯然也是有幾分驚訝。

李虎陽抬眼直勾勾望向唐滄,眼睛里全是血絲,眼神里充滿戾氣,仿佛變了一個人。

唐滄心底第一次生出了寒意。

一陣馬蹄聲從街道盡頭傳過來,有人遠(yuǎn)遠(yuǎn)就在大喊:“將軍!李校尉!快!有刺客!”

唐滄慢慢站直身體,單手抖動了兩下,便將千機(jī)弩折疊起來,掛在后腰帶上。

他面具之外的半張臉毫無表情,聲音還是冷冷的,聽不出語氣:“虎陽……這十余年你倒算是有長進(jìn)。”

李虎陽不知道他的話是在嘲笑還是在諷刺。

在那隊天策騎兵策馬趕到李虎陽身邊之前,唐滄的身影已經(jīng)融入了夜色之中,消失不見了。

(三十四)

雨已經(jīng)停下了,軍營內(nèi)大多數(shù)士兵都正酣睡,四周只有照明火把燒得噼啪作響。

李虎陽在軍醫(yī)帳外坐立難安,也不知道等了有多久,上官樾一出帳篷,他就連忙迎上去:“李爾如何了?”

“沒有傷到要害,只是失血有點多,靜養(yǎng)一段時間就沒事了?!鄙瞎匍邪咽种心侵а腻蠹o他看,語氣很嚴(yán)肅,“我聽他們說,是有刺客想要暗殺你?!?/p>

李虎陽點點頭頭,眼睛有點紅:“這支箭他替我擋的?!?/p>

“但我想李校尉心中必定慶幸是他替了你?!鄙瞎匍杏肿屑?xì)上下打量李虎陽,“你流血了?”

李虎陽這時才發(fā)現(xiàn)肩上的傷口不知道什么時候全裂開了,血順著胳膊一直流到指尖。

上官樾嘆了口氣:“你到那邊坐下吧,我替你看看?!?/p>

“應(yīng)該是震裂的,力度太大了,我用長槍擋了一下,結(jié)果兵器都折斷了?!崩罨㈥柟怨愿t(yī)官去了旁邊一頂營帳,從懷里取出那支金色的箭矢。

“追命箭……”上官樾皺緊眉毛,“你可認(rèn)識那個刺客?”

李虎陽點點頭:“唐滄?!?/p>

“……他是江湖上頂尖的殺手,你能擋下來這支箭已經(jīng)是好運(yùn)了。”上官樾幫李虎陽卸盔甲,又若有所思,“不過我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想一個問題?!?/p>

“什么問題?”

“蜀中唐門向來精于用毒,他既然有心要殺你,為何不在箭頭上淬毒?”

李虎陽怔了怔,低頭看著手背上被銀針擦傷的細(xì)小傷口,沉默不語。

李爾躺在床上,脫去了盔甲,卸了頭冠,一張臉看起來比他的真實年紀(jì)還要顯小。

李虎陽輕手輕腳坐在床邊,一言不發(fā)。

李爾是師門最小的一個師弟,入門時正逢安祿山起兵謀反,那段時日大師兄四處征戰(zhàn),所以教李爾武功更多的人,反而是李虎陽。

這個小師弟從前最愛跟在師兄師姐們屁股后面到處轉(zhuǎn),尤其喜歡粘著李虎陽。正是因為這樣一層感情在,李虎陽才時時把他帶在身邊,但現(xiàn)在,他心中突然開始責(zé)怪自己了。

帳里只有他們二人,李爾悄悄看著,覺得李虎陽似乎是在生他的氣,瞧了半晌才軟著語氣喊了一聲:“師兄?!?/p>

李虎陽回過神來,伸手摸了摸李爾的頭,又突然覺得這個動作不妥,很快收回了手:“這幾年我一直把你帶在身邊,是想著要保護(hù)好你,結(jié)果你會受傷卻正是因為我?!?/p>

“這個怪我自己,從前在府里練功不努力,不然當(dāng)時一定有更好的辦法幫你的。”李爾似乎是有點悔恨,又沖李虎陽笑笑,“天策男兒不怕流血。師兄,我也不疼,真的。”

李虎陽放輕語氣道:“就算喊疼,也沒有什么丟臉的。”

“可若是大師兄,他一定不會喊疼的——你也不會。”李爾把被子往上拉,蓋住半張臉,只留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的聲音悶在被單里,甕聲甕氣的,“我就是害怕,有一日你也會像大師兄那樣……”

李虎陽沉默下來。

李爾自覺說錯話,半晌才道:“師兄,我……”

“不要想太多了。我找人暫代你處理軍中事務(wù),你不必?fù)?dān)心,好好休息幾日?!崩罨㈥柍雎暣驍?,然后站起身徑直走了出去。

(三十五)

尹天酬在馬車廂里顛簸了多日。

車廂中除了他,還有十幾個陌生人,皆是壯年男子,但從衣著來看,那些人都只是一些普通老百姓而已。他們這些天不分日夜,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尹天酬暗自運(yùn)功調(diào)整內(nèi)息,才得以保持清醒。

這輛馬車大約本是用來拉貨的,四周密閉,也沒有窗子。尹天酬花了一些力氣在車廂壁上鑿出了一個小洞,才看得到外面的情況。

像這樣的馬車并不止一輛。

他們基本選擇的都是遠(yuǎn)離城鎮(zhèn),偏僻曲折的道路,所以尹天酬沒有辦法弄清楚自己具體所在位置,只知道前進(jìn)方向大約是東邊。

他們一路上偶爾會停下,而每當(dāng)停下時,都會有另外的馬車加入他們。

駕車的那些人裝扮就像是普通商人,但尹天酬能看出他們都練過武,也非常警覺,有時交談起來,所用語言甚至并不像是中原話。他們將刀劍兵器藏在車轅之下,大約也是為了守住車廂中這批“貨物”。

他們一路把迷藥下在粥和饅頭里,給車廂里的人食用,但用量并不算多。尹天酬吃得很少,那些人注意時,他就悄悄將食物藏在舌頭之下,然后尋機(jī)會吐出。萬幸車廂內(nèi)昏暗又臟亂,那些車夫都不愿往里多看一眼,所以尹天酬也不曾惹人懷疑。

數(shù)不清經(jīng)過了多少個日月,車隊終于在一片海灣旁停下了。

有人打開了車廂門,把尹天酬和那些渾渾噩噩的同伴們一個接一個用鐵鏈拴起來,拽下了馬車。

他回頭看,碧藍(lán)的海港上,建起了無數(shù)高高的鷹架,而包裹在這些鷹架之中的,竟然是一艘艘戰(zhàn)船,密密麻麻,幾乎布滿了整條海灣。

衣衫襤褸的工人們正在那些腳手架上勞作著,監(jiān)工不斷揮舞著皮鞭催促他們干活。尹天酬甚至看見有一個人不堪重負(fù),從鷹架高處跌落了下來。而地面上那名目睹了情況的監(jiān)工一副習(xí)以為常的模樣,只叫人來把尸體拖走了。

尹天酬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直到旁邊一個壯漢用刀柄猛擊了一下他的腹部,大聲呵斥:“跟上,跟著他們走!”

那人力氣非常大,尹天酬有一會兒都直不起腰來。他收回目光,低下了頭,讓頭發(fā)滑下來擋住了眼睛。

然后他面無表情,腳下拖著鐵鏈,跟著前面的人一步一步行走,就如同自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一般——而這也是他這么長時間以來,最習(xí)慣的事情。

(三十六)

唐滄行刺那天,其實是兩名神策軍的更夫最先注意到打斗響動。他們躲在遠(yuǎn)處觀望,不敢上前,借著月光認(rèn)出李虎陽的冠翎是天策裝束,才去尋找了巡街的天策騎兵,打斷了刺客的計劃。

神策是隸屬大唐中央禁軍的另一支隊伍,本是隴右節(jié)度使所屬,軍紀(jì)嚴(yán)明,裝備精良。后來進(jìn)入中央,變?yōu)榛鹿俳y(tǒng)率。由于地位日重,衣糧賞賜都較為優(yōu)厚,于是戍守長安西、北的其他部分軍隊也都隸名了神策。

神策軍也經(jīng)歷過長安陷落,洛陽失守。期間兵額迅速擴(kuò)大,但戰(zhàn)力卻日漸衰落,軍中紀(jì)律混亂,腐敗不堪。

收復(fù)洛陽之后,神策軍才又駐扎進(jìn)城中,許多當(dāng)?shù)馗粦艉蛺喊砸矑旒娭?,以求逃避奴役和獲得賞賜,時有倚勢橫行,欺壓百姓的行為。

李虎陽率領(lǐng)的這支天策部隊,一部分戍守汜水,把守武牢關(guān),另一部分就駐扎在洛陽城外。他派天策騎兵日日在城中巡邏,也有插手神策,威懾那些惡人的用意。

神策軍中私下有不滿,但畢竟同是效力大唐,也曾并肩作戰(zhàn)過,與天策軍相處也算是相安無事。

李虎陽只帶著一把腰刀,正欲策馬離開軍營,上官樾不知從哪里追過來擋在騰霧身前,緊緊拽住了韁繩:“李將軍,你又要進(jìn)城?”

騰霧用鼻孔噴氣,不滿地晃了晃腦袋。

李虎陽輕輕撫摸它的脖子:“我突然想起洛陽城樓幾個大門,都是神策軍的人在看守。上頭有令,進(jìn)出城者都要盤問調(diào)查,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嚴(yán)格按照了教條執(zhí)行,但關(guān)于失蹤人口的事,或許可以從城門守衛(wèi)著手調(diào)查。”

“營中守備森嚴(yán)?,F(xiàn)在李校尉有傷,也不能跟在身旁照應(yīng),你一人一馬就這樣出去,若再有刺客……”

“連唐滄都已經(jīng)失手,短時間內(nèi)我想其他刺客不敢輕舉妄動?!崩罨㈥柕?,“況且這些年來,不論是不是在戰(zhàn)場上,想要殺我的人太多了,以那些散兵游勇的本事,我會讓他們那么容易得手嗎?”

上官樾思考片刻,大約覺得李虎陽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便松手讓開了路:“那將軍你自己小心?!?/p>

李虎陽點點頭,低喝一聲,策馬疾馳而去。

(三十七)

李虎陽很快找到了尹天酬失蹤當(dāng)晚,洛陽城輪值南門的四名守衛(wèi)。

他們身上雖穿著神策軍服,但頭盔歪著,腰帶的系法也是錯誤的。李虎陽一看見這種軍容風(fēng)紀(jì)的士兵,心中就火大,他也懶得旁敲側(cè)擊,一上來就把人逼在了墻角。那幾人本來也只是游手好閑之徒,連軍籍都是買來的,更是心虛。李虎陽拔刀一嚇唬,不到一刻鐘,他們什么都交代了。

最先放棄掙扎的那個道:“他們來找我們打點,就是偶有馬車趁著夜色要出城,叫我們行個方便快些放行?!?/p>

“馬車?yán)镅b的是什么?”李虎陽問。

“不知道……”他視線偷偷摸摸看旁邊另一名守衛(wèi)。

“我們也不好過問……”另一人連忙補(bǔ)充。

李虎陽自然明白這幾個人是想撇清關(guān)系,直接就道:“我現(xiàn)在告訴你們,馬車?yán)锏亩际浅侵惺й櫨用??!?/p>

幾人垂頭喪氣蹲在墻角,支支吾吾。

“幫我抓到幕后黑手,我會跟你們上頭說,叫他們從輕發(fā)落?!崩罨㈥栍值?,“我想知道是誰找你們交易的,還有駕馬車的都是些什么人?!?/p>

“車夫有時一個人有時兩個人,每次都不一樣,但都身材壯實,說話口音有點奇怪,反正不像本地人?!蹦鞘匦l(wèi)努力回想片刻,“來打點的,應(yīng)該是他們在洛陽的接頭人。那個接頭人在城里開了一家酒館,自己當(dāng)掌柜的,有時身邊帶著個店小二。我先前以為他只是走私酒水進(jìn)城來賣什么的,后來才知道每次馬車進(jìn)城時都是空的,離開時才會帶著滿車廂的貨物。”

在從前有些朝代,戰(zhàn)事一起,士兵不足,軍隊征兵就會采用抓壯丁的方式。他們會定下數(shù)額,然后分派人到各個鎮(zhèn)、縣去強(qiáng)征,甚至?xí)c當(dāng)?shù)亓髅セ蛘叩仄M(jìn)行交易,讓他們不管用騙還是威逼,必定將人數(shù)湊足拉往前線。但這樣征到的士兵基本沒有訓(xùn)練過,大多素質(zhì)低下,也沒有什么戰(zhàn)力。

只是不知道尹天酬和其他那些失蹤的百姓,究竟又被帶去了哪里,用作什么用途。

李虎陽有些懊惱地回想起來,那跑堂的店小二也時常去流浪者聚集地,說是布施,但那時誰知道他安的什么心呢。他心中忍不住責(zé)怪自己疏忽,人販子竟然一直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行事,他卻從來沒有發(fā)覺過,還親手將尹天酬直接送入了虎口。

待他趕到酒館,抬腿踹開大門,早已人去樓空。

(三十八)

正是午時,日頭正烈,尹天酬和工友扛著一根木料,走在一艘戰(zhàn)船上。這船甲板都只鋪了一半,腳下露出黑洞洞的船艙,有幾名工人在下層勞作,他隱隱約約能聽見監(jiān)工揮動鞭子的聲音。

他小心翼翼走在甲板邊緣,雙手和腳踝上都拴著沉重的鐵鏈,讓他很難使出力氣。木料壓在他的肩膀上,粗糙的衣服布料一直在皮肉上摩擦。他肩上早已經(jīng)被磨掉了一層皮,傷處被汗水一浸,疼得厲害。

“六組……午飯到了。”有個皮膚黝黑的人肩挑著粥粥水水爬上船,口齒有點含糊不清。

送飯的是個北方人,姓劉,有口吃的毛病,腦子又軸,別人說起,就說他缺心眼。其他人多半都是被迷暈了拐過來做苦工的,據(jù)說只有他是被人幾句話就輕易騙來的,過了大半年,他才慢慢意識到不對勁,自己是被那所謂的老鄉(xiāng)坑了。

但等他發(fā)現(xiàn)時,想逃跑也已經(jīng)跑不掉了。

所有工人的一舉一動都被監(jiān)工牢牢監(jiān)控著,除了他們,岸上還駐扎著一批作風(fēng)和層級制度很明顯是軍隊的人。

但這些人顯然不是江南水師。他們叫工人造船的方法也與尹天酬從前在江南造船廠見到過的有一些區(qū)別。

尹天酬有時聽他們說話,隱隱約約覺得他們使用的那種方言,聽起來很像是新羅口音。但新羅完成統(tǒng)一,當(dāng)初靠的就是唐王朝的幫助,所以與大唐的外交關(guān)系向來比較友好。這樣一想,他也不能篤定這是新羅人的軍隊。

那些人平日里只穿著普通人的衣服,想必也是為了掩人耳目,加上這片海灣地處應(yīng)當(dāng)十分偏僻,所以他們在這里扎營造船,從各處往這里不斷輸送工人,趕工進(jìn)度,竟然也沒有引起官府的注意。

他們在碼頭附近有部分營帳,也有一些分布在樹木密集的四周的山中。尹天酬夜里悄悄查探過,海邊的那些倉庫中儲存著大量弓弩,石灰炸彈,還有一桶一桶的火油。

戰(zhàn)亂剛剛平息才兩年多,大唐元氣大傷,全國各處局勢還是非?;靵y,也難怪有些人想要趁機(jī)出手了。

(三十九)

那大漢用繩子系住了大竹筐,慢慢吊著下降到了艙底,才回身給甲板上的其他人分午飯。每個人一碗白粥,一個發(fā)硬的饅頭,連片菜葉都沒有。

尹天酬捏著饅頭對著陽光看了半天,在心中嘆了口氣。

那個缺心眼的大漢盤腿坐在他身邊:“你不熱嗎?”

他當(dāng)然覺得熱,但他不打算解開領(lǐng)口,更不打算赤膊上陣。他身上文的那圖案太過于明顯了,一旦被人看見,他的身份立刻就會被所有人懷疑。

那白虎當(dāng)初是師父叫人給他文的,他是后來才知道,白虎象征的就是浩氣盟。

從前江湖上八大門派圍攻惡人谷,因為沒有計劃,也沒有統(tǒng)一的指揮,結(jié)果潰敗不成軍。之后一些歪門邪派趁機(jī)而起,不斷壯大,江湖上許多正義之士深深感受到聯(lián)盟的重要性,各門派才派出了精英弟子,成立了浩氣盟。

當(dāng)時的一名天策參將謝淵當(dāng)選為盟主,有了領(lǐng)導(dǎo)者,浩氣盟聲名大增,各門派英豪群策群力,專門對付江湖上一些作惡多端的群體和那些邪門歪教,保護(hù)普通百姓。丐幫揚(yáng)州副舵主司空仲平便是盟中護(hù)法,專門懲治不法之徒。

而吳稼生同為丐幫一方舵主,在浩氣盟中也是頗有名望,可他一生中只收過尹天酬一個徒弟。

尹天酬是個孤兒,也是被其他丐幫弟子遇見了,撿回君山去的。他從小算是天資過人,吳稼生原本打算盡心力好好培養(yǎng)他。無奈那時候他太不安分,總想著往外面跑。

他小時候就曾悄悄離開總舵,在揚(yáng)州呆了兩個月才回去。他喜歡揚(yáng)州的花紅柳綠,笙歌徹曉,也喜歡偶然遇見的那個七秀坊小姑娘。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秀娘——他從前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女孩子。

秀娘的師父專心給唐滄治腿,她便認(rèn)真看著學(xué)著,尹天酬卻紅著臉,悄悄望著她。

一旦看見過那么多別的景色,他的心也就更加安定不下來了,一心只想著走遍江湖,四海為家。

最后師父只好嘆了口氣:“你去吧?!?/p>

于是他跪下給師父磕了三個響頭:“多謝師父!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您只管吩咐,我定當(dāng)萬死不辭?!?/p>

在他離開岳陽多年之后,才漸漸明白過來師父從前真的對他寄予厚望,只可惜那時候自己還小,不懂他的苦心。

尹天酬把領(lǐng)口又合攏了一些,喝完了碗里的稀粥。

“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們才能,回家去。”那大漢滿面愁容,忍不住嘆氣。

“你家在哪里?”尹天酬問。

“幽州,我真想知道,家里人還過得好不好?!?/p>

“劉大哥,你能回幽州去的?!币斐甑溃八腥硕寄芑丶业??!?/p>

那劉大哥只道:“有人想跑,被殺了。不跑的,有的病死了,有些不小心掉進(jìn)海里,尸骨都找不到——你看桅桿那么高,爬上去工作,時刻都有危險。”

尹天酬不說話了。

“哎,你瞧瞧!”劉大哥突然指著天空,“是魚鷹?”

尹天酬抬起頭,那是只黑翼的游隼,正展翅翱翔于天空之中。

(四十)

李虎陽又去了一趟茶館,不出所料,那黃衫少女正坐在最里的角落,面前仍是放著一壺茶。

“……你日日在此喝茶?”李虎陽也不再客套,直接坐在她對面。

少女笑盈盈看著他:“不是,是因為你要來,我才在這里等你的?!?/p>

“你如何知道我要來?”

“我什么都知道。”

李虎陽注視著她:“那你也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為什么要來找你了?!?/p>

琳琳道:“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可以告訴你,不過我有一個條件?!?/p>

“什么條件?”李虎陽問。

她往兩只杯子里倒茶:“這壺茶你請我?!?/p>

李虎陽舉起茶杯,里面的茶水色澤清亮,聞起來甘醇鮮香,但與上次的似乎有些區(qū)別。

他喝了一口,似乎也嘗不出什么特殊:“這又是什么茶?”

“西湖龍井?!绷樟招】卩嫴杷?,放下杯子才問,“你可知浩氣盟?”

李虎陽點點頭:“我聽人說過,但了解不多。我只知道他們是江湖上各門派聯(lián)合的一支勢力,據(jù)說從前的浩氣盟主就是我們天策府的人。他們只插手江湖事,不問朝堂,也不管各門派內(nèi)的紛爭?!?/p>

“那你可知道,尹天酬是浩氣盟的人?”

李虎陽腦子一懵,頓了頓:“他不曾提起過……你為何這樣說?”

在他的記憶中,尹天酬做事從來都是率性而為,他從來不覺得這樣的人會加入江湖上任何一個組織。

“他的師父叫做吳稼生,是丐幫洛陽分舵主,在浩氣盟中德高望重。十三年前,紅衣教聯(lián)合散布在中原各地的明教弟子,蠱惑百姓,旨在宣揚(yáng)邪教教理,挑起爭端?!绷樟盏溃爱?dāng)時的河南道地區(qū)頻頻出事,所以吳舵主召集了一些浩氣盟的人共同商議此事?!?/p>

李虎陽突然明白了過來:“燒毀洛陽分舵的大火就在那一天?”

琳琳點點頭:“百名邪教徒圍攻洛陽分舵,各門派弟子未曾設(shè)防,有的死在了火中,丐幫弟子也損失慘重。吳舵主重傷,回了洞庭湖總舵,后來還是傷重不治?!?/p>

李虎陽皺起了眉。他算了算時間,正是尹天酬將他送進(jìn)天策府的那一年。

“他那時候送走我,是因為他的師父?”李虎陽又想了想,心中忍不住覺得難受,“所以因為這件事,他之后一直在浩氣盟中效力?他會被人販子抓走,也是有意的嗎?那么那些人到底帶他去了哪里?”

“這些事本與你無關(guān),你若插手,很可能會引火上身?!绷樟盏?。

李虎陽咬牙默默看著她。

琳琳低下了頭,目光盯著茶杯中透亮的西湖龍井,聲音輕輕的:“但是你若執(zhí)意,有一個人有你要的答案——你認(rèn)識的人?!?/p>

“誰?”

“西湖藏劍山莊,葉家二少爺。”

(四十一)

李虎陽將帥印交給李爾保管,李爾滿臉寫著為難。

“師兄,不好吧?!崩顮柸滩蛔≌f道,“你這樣往重里說,那叫擅離職守,里里外外多少雙眼睛還盯著你呢,若是被誰告到上面去,這罪名我怕你沒法擔(dān)……”

李虎陽深深看著李爾,直接便道:“汜水鎮(zhèn)三天一張公文送達(dá),你要記得看,有空也可以帶人去巡視。武牢關(guān)是天險,也是洛陽東邊門戶,位置重要,不可輕視?!?/p>

“是!”李爾條件反射一般大聲應(yīng)下。

“營中將士每日操練不能懈怠,你要替我盯緊了?!崩罨㈥栞p輕拍拍對方的肩膀,“我不在,營中一切可就靠你了?!?/p>

李爾手中抱著帥印,心中知道李虎陽拿定主意就不會改變,只得點點頭:“師兄你放心,你快些辦完事回來,我等你?!?/p>

“李將軍,你要離開?”上官樾正從帳外走進(jìn)來,滿臉疑惑。

“少則十天,多則月余?!崩罨㈥柣卮鸬?,“我要去趟江南?!?/p>

上官樾聽了竟然沒有繼續(xù)追問,只是輕輕點點頭:“那我只能提前向你辭行了?!?/p>

“上官先生,你要去哪里?”李爾忍不住插嘴。

“我要辭官回青巖?!鄙瞎匍谢卮鸬?。

李虎陽心中驚訝,開口問道:“為何要走?”

“萬花谷本就是避世隱居之地,但我記得谷主曾經(jīng)寫過四個字一直掛在書齋中——懸壺濟(jì)世?!鄙瞎匍型罨㈥?,“后來外界戰(zhàn)亂四起,便是這四個字讓我下決心離開了青巖,一路救死扶傷,甚至做了隨軍醫(yī)官。現(xiàn)在仗打完了,陷落的城池也一座一座收復(fù)回來了,剩下的問題,那些沉疴積弊,就不是醫(yī)者可以輕易解決的了。既然我該做的已經(jīng)完成,也就沒有再留下的理由了?!?/p>

李虎陽聽完一席話,沉默了半晌,最終輕輕點點頭。

上官樾從懷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鏤空金屬球,雙手交給李虎陽:“李將軍,這只熏香球里面都是中草藥,防蛇蟲鼠蟻,也可助安眠,你記得帶在身邊。此后行事請萬般小心,新醫(yī)官由中央調(diào)過來,大約要數(shù)月后才可上任。”

李虎陽接過那只小球:“放心吧。這幾年間你多番出入戰(zhàn)場,救過我們無數(shù)次,辛苦你了,所有天策將士心中都會記著你的功勞。你能安安全全回家去,我替你高興,真的。”

上官樾一句話都不再說,很快拱手作別,退出了營帳——他不敢再看李虎陽的臉了。

離開萬花谷那天,他的想法很單純,心中只有谷主說的“胸懷天下,兼濟(jì)蒼生”,但是當(dāng)他行走在江湖,聽到過太多痛苦的呼喊,見到過太多人的生離死別,他仿佛看透了善惡,知道了這個世界永遠(yuǎn)不會像他當(dāng)初想象的那么簡單。他也明白過來自己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只知讀書寫字,整日想著研習(xí)醫(yī)術(shù),濟(jì)世救人的萬花弟子了。

四季開滿鮮花的青巖,他永遠(yuǎn)也回不去了。

(四十二)

李虎陽只身一人去往藏劍山莊。

葉二少就在莊中,見到李虎陽,有幾分驚訝。他叫人上了茶,招呼李虎陽坐下,盯著他上下打量了半晌。

“虎陽,十?dāng)?shù)年不見,你長大了。當(dāng)初你跟在尹兄身邊的時候,才這么高?!比~二少抬手比畫了一下,又笑笑,“我聽說他將你托付給了天策府?”

李虎陽點點頭:“他說過幾年來找我,但是沒有來。幾個月前我在洛陽見到他,他卻像是失了心智,我后來想了想,大約也是裝的。二少爺,你可知此事?”

葉二少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當(dāng)初我在洛陽呆了許久,其實也多是在玩樂,日日請人談笑喝酒。有一晚我收到了一封信,吳舵主差人送過來的,信中意思是請各派人士聚一聚,共同商議一下當(dāng)時洛陽附近邪教造亂的問題……都說飲酒誤事,待我醒了酒趕去的時候,分舵燒得只剩下斷壁殘垣?!?/p>

李虎陽垂下頭,默默盯著地板。

“秀娘那天也在,她死在了火中?!比~二少無聲地嘆了口氣,眼睛變得有點紅,“我后來時常想,若是我那晚及時去了,我是不是可以阻止事情發(fā)生呢?又或者,我會同她一起死在那里?”

“萬事必有因果,你不在,是你的另一種幸運(yùn)才是?!崩罨㈥柕?。

葉二少又嘆了一口氣:“之后我心灰意冷,便離開了洛陽,回了藏劍山莊。后來我聽說吳舵主也去世了,接著戰(zhàn)亂四起,我也失去了尹兄的消息。”

“他后來可有再聯(lián)絡(luò)過你?”李虎陽問道。

葉二少深深望著李虎陽,微微笑了笑:“當(dāng)然有。之后很多年,他一直在繼續(xù)吳舵主曾經(jīng)做的那些事。他給浩氣盟提供過許多情報,也助我們斬殺了無數(shù)邪教惡人?!?/p>

李虎陽猛地站起身:“洛陽城失蹤過百十口人,最后尹天酬也不見了,但我想出事的不僅僅是洛陽城百姓。我一路來藏劍山莊,在經(jīng)過的城鎮(zhèn)打聽,都有類似的情況,你知道他和其他那些人的消息嗎?”

葉二少垂眼端起茶,語氣變得有些冰冷:“我收到過他的信,我也知道他們在哪里。他告訴我,那些人應(yīng)該是從前戰(zhàn)時被趕出國境,只得在海外漂泊的一支契丹人,也許一直在新羅休養(yǎng)生息。現(xiàn)如今悄悄從東海入了境,便將數(shù)百平民綁去造戰(zhàn)船,一旦船造好,那些人就會繞過江南水師,沿長江逆流而上,攻入中原,直取江陵?!?/p>

“他們兵力如何?”李虎陽問道。

“具體數(shù)量不清楚,尹兄估計應(yīng)當(dāng)不足八千。”葉二少道,“但戰(zhàn)船裝備炮彈之后,威力不可小覷?!?/p>

“為何不上報節(jié)度使?”

“官場混亂,我們都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如何能弄到那么多硝石火油,若是那些官員本就知情呢?”葉二少想了想又道,“何況如果直接出兵,駐地上千百姓的安全就沒有了任何保障。”

李虎陽沉默了半晌:“……那么你們打算怎么辦?”

“我們已經(jīng)有人潛伏在海灣附近,試圖與尹兄取得聯(lián)系,里應(yīng)外合,首要目標(biāo)是設(shè)法解救那些平民百姓。然后破壞掉所有戰(zhàn)船。這時才可讓軍隊來善后,解決掉那些外藩亂黨。”

“我也去!”李虎陽忍不住道。

“不可?!比~二少語氣十分嚴(yán)肅。

“為何不可?”

“尹兄當(dāng)初既然將你送入天策府,應(yīng)當(dāng)也是不希望你與他的事有更多糾葛?!比~二少道,“從前他那么疼你,現(xiàn)在叫我如何違背他的意愿,將你置入危險之中?”

李虎陽一雙眼睛注視著對方,平靜道:“……從前他沒有給過我選擇的機(jī)會,但現(xiàn)在我可以自己選擇了。如今事情不僅僅關(guān)乎尹天酬一人,而是關(guān)乎家國百姓安危,我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放手,就算引火上身,粉身碎骨,也是我的命數(shù)?!?/p>

“虎陽,你……”葉二少有些震驚地望著他,從李虎陽眉宇間,依稀能看出從前那個小孩子的模樣,但眼神和氣勢卻與從前判若兩人。最終葉二少搖搖頭,嘆氣一般,“你走進(jìn)藏劍山莊大門的時候,我就該預(yù)料到了。來人!”

“在!”兩名藏劍弟子抬著一桿長槍,慢慢從門外挪進(jìn)來。

“這是我專門為天策門人打造的兵器,它叫做焚海?!比~二少道,“希望它能助你一臂之力?!?/p>

長槍靜靜躺著,槍尖閃爍著幽幽的藍(lán)光,像地獄中的火焰。

(四十三)

“虎陽,跟著棲夜,它會帶你找到尹兄?!比~二少那時候說。

樹木已經(jīng)越來越密集,高大的樹冠幾乎快要擋住天空。李虎陽抬頭看,只見那只黑色游隼從枝葉縫隙中輕飄飄落了下來,棲息在他的肩上。

“離這里不遠(yuǎn)了?”他輕聲問它。

棲夜歪著腦袋,“咕咕”叫了兩聲,似是回應(yīng)。

李虎陽下了馬,將騰霧留在了原處,繼續(xù)往林子更深處走。棲夜抖了抖羽毛,展開翅膀又飛上了天空。

山路非常難走,有幾次他都覺得自己會滑下去摔死。大約走了兩三個時辰,視野才漸漸開闊起來,李虎陽已經(jīng)爬到了山頂,棲夜就在他的頭頂上方盤旋,發(fā)出尖銳的嘯鳴。

他放低身子伏在草叢中往下看,幾乎可以看見半個海灣,海邊荒灘上有數(shù)百頂灰色的帳篷,靠近營地的地方有許多人看守,想必就是庫房。

而海灣中搭建著數(shù)不清的鷹架,密密麻麻包裹著上百條戰(zhàn)船。有許多赤膊工人在鷹架和碼頭上來來去去,遠(yuǎn)遠(yuǎn)看起來就像無數(shù)工蟻一般。但是因為距離實在太遙遠(yuǎn),他看了許久,也辨不清尹天酬是否真的在那些人之中。

他收回視線,往四周看了看。

此地處在長江以北,山巒綿延,將這片海灣幾乎都圍繞了起來,只留出了一個狹窄的出口,外接的就是東海。所以這里幾乎是一個封閉的天然營地,很難被人發(fā)現(xiàn)。

他知道那支隊伍還有很多人藏在周遭的山中、林中,也知道浩氣盟的人同樣躲在四周圍準(zhǔn)備行動,但他們雙方顯然都沒有互相發(fā)現(xiàn)對方。

于是李虎陽又悄悄退回樹影中將自己隱藏了起來,打算等到天黑再做出行動。

(四十四)

有一年的元宵節(jié),虎陽跑出去玩了一整天沒回來,搞得尹天酬心中有些擔(dān)憂,怕他是和其他小孩子打架了,又怕他遇見什么壞人被拐走了——虎頭虎腦又健健康康的小男孩,總是很容易吸引那些壞人的視線。

整條大道都是燈市,半空中用魚線掛著無數(shù)只彩燈,道路兩旁擺滿了各種小商攤,有人舞著龍穿過大街,鑼鼓和嗩吶聲一直跟隨著隊伍不停歇,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潮就像海浪一般推著他往前走。

大家都滿心歡愉慶祝節(jié)日,只有尹天酬一人心急如焚。最終他在燈市的盡頭找到了虎陽,后者小小的身影就蹲在黑黢黢的河邊,不知道在研究地上的什么東西。

又過了半晌,尹天酬終于輕輕嘆息:“虎陽,你為什么要來?”

這句話一說出來,讓李虎陽心中突然覺得特別委屈,他脫口就道:“為了你?!?/p>

“……”尹天酬像是被一口氣堵在了喉嚨口。

“我小時候你就誆騙我去了天策府,我長大了,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又誆我,還裝傻子糊弄我?!崩罨㈥柭曇魫瀽灥?,鼻音有點重,“搞得我真的以為你不認(rèn)識我了,又以為你是因為不想看見我,才會不認(rèn)我?!?/p>

“我不是有意要誆你的……”尹天酬半天才說道,“我也從來不會,不想看到你。”

“……我后來仔細(xì)想過,也就想明白了?!崩罨㈥栆褟牡厣吓榔饋?,開始觀察四周環(huán)境,“我知道你是有原因的——這里就是原因。所以我來幫你,不論你有什么計劃,都可以算上我一個?!?/p>

尹天酬咬了咬牙。他的理智在說,這樣對于虎陽來說很危險,也并不公平。但他的情緒卻在告訴自己,虎陽成為了一個有擔(dān)當(dāng)和勇氣,也充滿正義感的人,而他為此感到高興與安慰。

倉庫里光線更差,但好在李虎陽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黑暗,他有些驚訝地發(fā)現(xiàn),四周有些空空蕩蕩的,倉庫內(nèi)只在角落堆放著木料雜物和一些弓弩。

注意到他在看,尹天酬解釋道:“石灰彈和火油基本都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船上,不過甲板的投石機(jī)和煅爐都還沒有就位,這是個好消息。至于旗艦樓船,和其他那些大型戰(zhàn)船差不多已經(jīng)建造完成,沖鋒船和小巡邏船數(shù)量還不夠。最多不出半月,就要準(zhǔn)備拆除鷹架,船隊正式下水了,只是我們不能真的等到那個時候。”

李虎陽轉(zhuǎn)頭看了看地上那具尸體:“……恐怕今夜已經(jīng)打草驚蛇了?!?/p>

尹天酬從一扇狹窄的窗子往外望:“首領(lǐng)和十幾個心腹,今晚都不在營地,而是在船上,若我們能將他們一舉拿下……”

李虎陽聞言也湊到了窗前,越過一片低矮的帳篷往遠(yuǎn)處看,月光之下,無數(shù)黑黢黢的戰(zhàn)船佇立在海面上,高高的桅桿和參差不齊的鷹架輪廓讓整個海灣看起來像是一片墓地。只有一艘大船的艦樓內(nèi)透出鬼火一般的燭光。

(四十八)

大劉向來有起夜的習(xí)慣,他迷迷糊糊爬起來,摸黑往帳外走。

兩個守夜人靠在火柱旁值守,大劉沖他們手勢示意了一下,但他們一動不動,似乎在打瞌睡,又似乎僅僅只是懶得理睬他。

大劉就在附近的大樹下解決了問題,待準(zhǔn)備返回時,他發(fā)現(xiàn)那兩個守夜人靠在木樁上的姿勢有點不對勁。他走過去,用手指輕輕戳了一下其中一人的胳膊,不料那人直接滑倒在地,還把另一個守夜人的身體也碰倒了。

大劉的睡意猛地消散了一半,但一時間他的大腦并沒有弄明白這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背后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過頭,借著火光,發(fā)現(xiàn)拍他的人是一個面貌陌生的年輕人,長相很干凈,也不像是其他組的工人。

那個年輕人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詢問道:“劉大哥?”

“我們,認(rèn)識嗎?”大劉又努力回想了一下,覺得自己確實不曾見過這個人。

那年輕人搖搖頭道:“我叫李虎陽,你不認(rèn)識我,但我知道你,也知道你是自幽州而來?,F(xiàn)在你有機(jī)會回家,只要你按我說的做?!?/p>

大劉回頭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兩個守衛(wèi),語氣迫切,不自覺又口吃起來:“你、你說。”

“我在那邊給你清出來了一條路,沒有守衛(wèi),也沒有火把照明?!崩罨㈥柼种噶酥副边叄澳阕甙堤?,一直往營地外走。出去之后上山,山腰有一顆大榕樹,會有幾個藏劍弟子等候在樹下?!?/p>

“藏劍弟子……長什么模樣?”大劉撓了撓頭,問道。

“穿著大約金燦燦的,江南富少爺,或者富小姐的樣子?!崩罨㈥柕溃白屗麄冝D(zhuǎn)告二少一聲,就今晚,可即刻派人從這條路轉(zhuǎn)移受害百姓?!?/p>

“好。”大劉想了想又道,“但是,我們有數(shù)百人之多,很難全數(shù)轉(zhuǎn)移出去,還是會,被發(fā)現(xiàn)的?!?/p>

“我會想辦法吸引那些人的視線,待二少看見信號,自然明白。”

“哦,可是,什么信號?”待大劉磕磕絆絆問出口,李虎陽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夜色中。

大劉摸著黑一直跑出了營地,果然沒有任何守衛(wèi)攔住他。他氣喘吁吁往山上爬,借著月光隱隱見到山上那棵榕樹冠,還未等他到達(dá),背后傳來了“轟隆”悶響,像雨夜的雷聲。

他回頭望向海岸,四五座碼頭一直延伸到海中,其中一座已經(jīng)被炸斷了,燃起的木片和鷹架四散。緊接著又是一聲悶響,另一座碼頭也亮起了火光。

整片山林好像活了過來,黑暗處燃起了無數(shù)螢火。大劉聽見了那些分布在山中的外邦人在叫喊著,抄起武器,舉著火把往山下營地沖去。

此時此刻他才懂了李虎陽所說的信號是什么。他無心再多想,悶頭朝大榕樹飛奔而去。

(四十九)

碼頭傳出巨響時,首領(lǐng)正與十余名下屬在戰(zhàn)船艦樓內(nèi)商討部署。

“糟了!”蓄著大胡子的副官慌忙推開門奔入艙內(nèi),跪地上報,“有人偷襲營地!”

“何人所為?”首領(lǐng)猛地站起身,“對方有多少人?”

那副官猶豫著:“不知……”

首領(lǐng)聞言,剛預(yù)發(fā)火,那副官連忙又補(bǔ)充道:“人數(shù)必定不多,否則也沒有機(jī)會接近碼頭不被察覺,我剛剛在船頭只看到兩座碼頭被炸斷,并未見到敵軍身影,山中除了我們的人,也無其他動靜?!?/p>

“走,出去看看!”首領(lǐng)一把抄起長刀,帶領(lǐng)那十余心腹一同走出艦樓。

海面起了風(fēng),甲板上光線昏暗,但視野非常開闊,只見地板上橫七豎八躺著三四人,有一人正挾持著最后一名哨兵。

“什么人!”副官上前一步喝道。

那影子手起刀落,哨兵已經(jīng)倒地變成了一具尸體。那人轉(zhuǎn)過身,抬起頭,一雙眼泛著猩紅,目光越過了大胡子副官,直勾勾盯著首領(lǐng)。

轟然一聲,首領(lǐng)望向海岸方向,只見又一座碼頭被炸斷了。

甲板上那偷襲者卻絲毫不為聲響所動,他的衣衫已不太整齊,脖頸上的文身在背后火光映照之下越顯得絢然鬼魅。

“……你不是唐軍的人。”首領(lǐng)沉聲道,“你的人潛入我軍中來,不炸營地不燒糧草,反而去炸碼頭?”

那人沉默不語。

“你是怎么找到這里的?”那首領(lǐng)輕笑一聲,繼續(xù)問道,“你又想要如何?”

“想要你們離開這里。不要踏足大唐境內(nèi)一步?!蹦侨私K于開口。

首領(lǐng)大笑出聲:“你才帶了多少人來?我手下可是上萬精兵,我為什么要答應(yīng)你?”

“好在那上萬精兵此刻并不在船上?!蹦侨说穆曇袈犉饋砭瓜袷浅靶?,“你左右看看,現(xiàn)在你可只有這十來個烏合之眾可用?!?/p>

“這俚獠!”大胡子副官大怒,只做了個手勢,十幾個人便都拔出了武器,沖下階梯,將那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

(五十)

起風(fēng)了。

夜風(fēng)有點涼,帶著海水和泥腥味,卷起浪花拍打在海灘之上。李虎陽站在鷹架上,覺得腳下的木架都被海浪沖刷得晃晃悠悠。

他手中舉著一顆石灰彈,遠(yuǎn)遠(yuǎn)望向山中。他的頭被風(fēng)吹得發(fā)暈,太陽穴都一跳一跳的疼,搞得心里莫明其妙發(fā)慌。他從來不是個迷信的人,但心中忍不住胡思亂想,不知道這是不是什么壞預(yù)兆。

山林中有星星點點的火光,都是那些外邦人在動作,只是看不出浩氣盟的人是否也已悄悄開始行動。

山下的營地一片混亂,許多人舉著火把和武器,一直擁到了海岸邊,擠到最后一個碼頭旁。

“敵人在那里!鷹架上!”有一彪形大漢伸手遠(yuǎn)遠(yuǎn)指著李虎陽,大聲喊道,“拿下他!上!”

他說著便拎過旁邊一個瘦子,往碼頭上扔。

那瘦子一個趔趄勉強(qiáng)站穩(wěn),帶著二十余人喊著“殺”沖上了碼頭,沒跑一會兒又有點猶豫地回頭看。

“看什么,對方就一個人,上去干他!”那彪形大漢罵道。

瘦子大聲回答:“萬一我們沖上去,他朝我們?nèi)邮覐椩趺崔k?”

“既盡忠心,死而后已!”那彪形大漢道,“你怕個屁!”

他這樣一說,不僅瘦子害怕了,連同他帶的那二十余人也都害怕了,竊竊私語著踟躕不前。

李虎陽心中覺得好笑,知道那些人暫時不會再靠近了。為了節(jié)省時間,他也不再等待,憋了口氣,用力將石灰彈拋出,砸向瘦子一行人。

那顆石灰彈顯然扔不到那么遠(yuǎn),最終只是狠狠砸在了碼頭的木板上,“轟”一聲猛地爆裂開來,遇海水則冒出了濃煙,將整個碼頭燃燒起來。

瘦子一行人趴下躲避木屑碎塊,被震得頭腦發(fā)暈,碼頭木板四散,整條路即將四分五裂,他們差點跌入海中,只顧著連滾帶爬往回跑。

彪形大漢站在海岸邊,眼中盡是濃煙與火光,他怒氣沖天,搶過旁邊一人手中的長弓,一箭便射中那瘦子的胸口。瘦子仰面直接跌入海中,嚇得旁邊其他人一動都不敢動。

“逃兵,殺無赦!”彪形大漢大聲道,“炸碼頭便是為了斷我們的路,首領(lǐng)他們都在船隊上,不管你們游泳還是劃小船過去,務(wù)必登上戰(zhàn)船,保護(hù)首領(lǐng),斬殺偷襲之人!”

“是!”那幫烏合之眾齊聲應(yīng)道。

李虎陽只覺得腳下的鷹架晃得更厲害了。風(fēng)再大些吧,再將那些人拖久一點。他在心中說道。碼頭的火焰還沒有熄滅,船隊與海岸的通道已然被掐斷。他心中知道,這已是背水一戰(zhàn)。

李虎陽決然轉(zhuǎn)身,踩著細(xì)長的木料穿梭于鷹架與船隊之中——尹天酬那邊該需要他了。

(五十一)

尹天酬自小練的是棍與掌法,先前奪了哨兵的刀,用起來不算順手,但與那些人對戰(zhàn)也未落下風(fēng)。他只是苦于被牢牢糾纏,眼睜睜看著那首領(lǐng)帶著副官往后撤,顧不得上前擒住他。

他的余光見到李虎陽從右舷登上船,便轉(zhuǎn)頭沖他喊道:“虎陽!這邊我頂住,你去追首領(lǐng),別讓他跑了!”

李虎陽點點頭,向船尾追去。

首領(lǐng)與副官此時已撤至尾樓甲板,長槍焚海隨后而至。

副官大驚失色,揮刀險險格擋開來,左手暗自抽出另一把彎刀,猛地向李虎陽咽喉砍去。

李虎陽一驚,往后疾退避開了刀刃,心說看來這些亂黨的武功也并非真的不堪一擊。他穩(wěn)穩(wěn)站定,動了動手腕,只覺得胸口發(fā)熱,倒是被激起了幾分戰(zhàn)意。

“鼠輩俚獠!”那副官先前格擋開長槍,只覺得右手發(fā)麻,虎口都震裂了,惱羞成怒罵道,“你再糾纏不休,便是自討苦吃!”

李虎陽聞言揚(yáng)聲笑道:“不知誰才是鼠輩,我就站在這里,你能奈何?”

“找死!”大胡子副官擺開了一副至死方休的架勢,雙刀鏗鏘一下,幾乎要擦出火花。

李虎陽暗自運(yùn)氣,提槍沖過去,將內(nèi)力注入兵器之中。焚海槍尖似是冒出幽幽藍(lán)光,倏忽之間破開空氣,那聲音聽來竟似虎嘯一般。

副官以雙刀格擋,兩把刀瞬間碎裂成數(shù)十殘片。他一臉驚異凝固在面上,焚海已然深深刺入他的喉嚨。

李虎陽單手握住槍尾,順著慣性,刺向副官身后那首領(lǐng)。

首領(lǐng)有幾分驚訝,閃身避開,于是長槍穿過副官的喉嚨,最終刺入舷木之中。

不知是不是這一招式太費力,李虎陽猛然間雙手有些發(fā)軟,一時竟無力拔出焚海。于是那首領(lǐng)趁機(jī)返身,拽住了李虎陽的前襟,猛力將他后背撞在船舷上,用長刀刀身壓住李虎陽的脖子。

李虎陽聽見背后下方傳來的海浪聲,他的余光望見旁邊鷹架上密密麻麻的黑點,最近的人身材壯碩,攀在鷹架上,距離船舷僅有幾尺的距離。

他知道那些人是劃船過來的,而且數(shù)量會越來越多。一旦他們真的上來了,自己就再也沒有機(jī)會了。

他雙手擋著首領(lǐng)的刀,手心被割出了長長的血口,只覺得力氣好像在慢慢從身體里流失。

“殺了他,快!”那首領(lǐng)大喊著催促。

背后那彪形大漢已經(jīng)爬到了李虎陽的身邊,舉起了刀。

只聽“嗖”的一聲,那人竟然像被什么擊中了似的飛了出去,撲倒在甲板上,瞬間變成了一具尸體。

李虎陽見到那人的背上,赫然插著一支金色的箭矢。

他抬頭望,鷹架頂端連著一根銀線,有人正站在那根銀線上。那個人臉上戴著一只面具,目光很冷,手中的千機(jī)弩正對著首領(lǐng)的頭。

(五十二)

第二發(fā)箭矢射出的時候,那首領(lǐng)已然放開了對李虎陽的鉗制。他躲開了箭矢,退到了好幾步之外。

李虎陽跪倒在地,捂著喉嚨猛地咳嗽起來。

唐滄從高處躍下,穩(wěn)步踩在舷木上。那銀線在他跳開時便斷開了,猛地扯歪了一根木梁。那根木梁往下掉,又砸斷了下層的木梁。

這大約便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鷹架很快便七零八落散開來,那些爬在上面的外邦人便也一個一個往下掉,有的還沒等掉下去便被木料刺穿,沒被刺中的,待那鷹架徹底倒塌之前就從高空摔進(jìn)了海里。

海面波濤洶涌,木料碎塊不斷往下落,下面翻了好幾艘小船,一片混亂。許多人在海里亂叫,又有一些人在把他們撈回小船上,其他人往上射出了鐵鉤,插進(jìn)船舷中,打算直接借繩索強(qiáng)行登船。

有人已經(jīng)登上了旁邊另一艘戰(zhàn)船,企圖在側(cè)邊搭木板跨越到這邊來。

“虎陽!尹天酬人呢?”唐滄心中知道不能耗下去了,若不能及時撤退,他們都必死無疑。

李虎陽止不住咳嗽,胸口一陣劇痛,喉頭腥甜,剛欲張嘴說話,便嘔出一口血水。

唐滄低頭看甲板,那血跡竟然是深褐色的。

“虎陽!”他又喊了一聲,語氣非常急迫。

那首領(lǐng)見狀,舞動長刀向李虎陽砍去,唐滄只得抬手射出一串銀針,將他從李虎陽身邊逼開。

首領(lǐng)閃身躲在了桅桿后,大聲喊道:“你們已經(jīng)輸了!受降吧?!?/p>

李虎陽吐出幾口淤血,感覺似乎好些了。他用力將焚海拔出來,站起身來,沖唐滄道:“尹天酬被困在船首,你去幫他……叫他快些撤!”

唐滄猶豫片刻,點點頭,順著左舷往船頭跑去。突然間,一根鐵棱從夜空射出,刺穿了他的左腿,下一瞬間,那鐵棱從中間一分為三,彎曲開來,如同一根爪子一般,牢牢勾住了他的腳踝。鎖鏈猛然收縮,將唐滄往外拖,最后倒吊在相鄰一艘戰(zhàn)船的桅桿之上。

唐滄被鐵鎖鏈倒掛在高空晃蕩,無法保持平衡,千機(jī)弩也早已脫手而出,一時之間無計可施。

那首領(lǐng)直到這時才從陰影中重新走了出來,他盯著李虎陽,臉上露出陰森森的笑容:“入了我的營地,上了我的船,無人可以全身而退?!?h3>(五十三)

“……我在來時,就不曾想過全身而退。”尹天酬從暗處走了出來,他的聲音聽來有點沙啞,但異常堅定。

他身上滿是血跡,也分辨不出是他人的還是自己的,右手緊緊握著的那把刀,刀身已滿是豁口。

李虎陽見到他,緊皺的眉毛一瞬間就松開了,所有氣力好像又回到了身體里。

“虎陽,你怕死嗎?”尹天酬將目光轉(zhuǎn)向了李虎陽。

“從未怕過?!崩罨㈥柧従徧ы壑袣鉂u盛。

“那好,我們一起給他點顏色看看?!币斐曷氏葲_上前,結(jié)結(jié)實實挽了三個刀花,逼得那首領(lǐng)一路疾退。

李虎陽也暗自提氣,加入戰(zhàn)局,與尹天酬并肩作戰(zhàn)。

唐滄在高空眼見已有人登上甲板,焦急喊道:“不要戀戰(zhàn)!快走!”

李虎陽用焚海擋住那把長刀,于是尹天酬終于有個機(jī)會揮刀砍中那首領(lǐng)的腹部。刀太鈍了,早已卷了刃,只是擦破了那人一點皮肉罷了。首領(lǐng)一掌將李虎陽逼開幾步,又舞著刀砍向尹天酬的肩膀,后者只得急退開來。

那首領(lǐng)兀自站定,低頭看了看自己被割裂的衣衫,冷笑道:“我說過,你們輸了。”

尹天酬咬咬牙,抬頭望了一眼唐滄,又轉(zhuǎn)頭去看李虎陽。

李虎陽額上全是冷汗,雙腿發(fā)軟,再也無法強(qiáng)撐,直接跪倒在地,焚?!斑郛?dāng)”一下砸在地上。

他趴在甲板上,肺腑疼痛難忍,不斷吐出血水來,只覺得喉嚨發(fā)緊,呼吸也變得異常困難。

“虎陽!”尹天酬心中擔(dān)憂,喊了一聲。又很快把目光轉(zhuǎn)回那首領(lǐng)臉上。

首領(lǐng)正大笑著,他的人已經(jīng)一個接著一個爬了上來。那些手下從船舷處一點一點逼近他們幾人,將他們包圍在中間。

尹天酬忽然松開了手。那把刀掉落在甲板上,聲音非常清脆。

“唐滄!”他大喊了一聲,俯身一掌擊向腳下甲板。

木板被他打得猛然往下沉,另一端卻高高翹了起來,挾著勁風(fēng)將另一邊的李虎陽一直拋入空中。

唐滄此刻才明白過來尹天酬的用意。一把短匕從他的袖子里滑出來,他握緊刀柄,腰間用力,一刀往自己左腿上刺過去,膝蓋處猛然斷開來,他在空中一個鷂子翻身,背后倏忽生出了雙黑翼。

李虎陽此時正被拋到了他面前。

唐滄一把抓住李虎陽的手臂,滑翔翼被拽得猛然往下一沉,但木翼骨只是“嘎吱”一響,并未即刻折斷。

尹天酬只抬頭看了一眼,似是松了口氣,縱身便跳入了黑洞洞的甲板下層。

海風(fēng)一起,唐滄與李虎陽被送入高空,向南邊內(nèi)陸滑翔而去。

李虎陽低頭去看那艘戰(zhàn)船,那些士兵已經(jīng)如螞蟻般細(xì)小,往甲板上那個小小的黑洞擁過去。接著仿佛雷聲乍響,那艘船被巨大的氣浪轟得爆裂開來,冒出了滾滾濃煙,火舌一直躥到了空中,他幾乎能感受到那股熱浪。

李虎陽頭疼欲裂,腦子里一團(tuán)混亂,他隱隱約約明白過來,是尹天酬去點燃了火油桶。

他仿佛聽見了許多人的叫喊,又仿佛什么都聽不見了,耳邊漸漸只剩下“嗚嗚”的風(fēng)聲,如同鬼怪在哭號。

(五十四)

唐滄緊緊抓住李虎陽的胳膊不敢松手,他默默往下看,那小子大概已經(jīng)失去了意識,變得越發(fā)沉重。

也不知借風(fēng)飛了有多遠(yuǎn),唐滄背后的翼骨終于還是不堪重負(fù)折斷了,兩人在空中翻滾著,最終重重撞向山中崖壁,然后跌落下來。萬幸下方林木密集,他們才不至于當(dāng)場摔死。

李虎陽轉(zhuǎn)醒的時候,天還沒亮,四處都潮乎乎的。他趴在泥地里,渾身酸痛,幾乎動彈不得。他在原處緩了一會,抬眼左右望,唐滄一動不動躺在不遠(yuǎn)處的地方,看不出還有沒有氣息。

李虎陽張了張嘴,想喊唐滄一聲,不過他發(fā)現(xiàn)此刻完全說不出話來,于是他含住兩只手指,用力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谏诼曇舴浅<怃J,在山谷中回蕩著。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騰霧究竟能不能聽到這聲音,但他此刻也沒有什么別的選擇了。

他耐心等了一會兒,又用力吹了一次,但這次沒有吹出聲音來,而是吐了滿手的淤血。

——這下真的要完了。

他腦子里迷迷糊糊想著,又睡了過去。

李虎陽做了很長一個夢,在夢中,他好像回到了十年前。

他見到了夕陽下的天策府,云層很厚,泛著橙紅,光線給屋頂檐角都鍍上了一層金邊。大師兄帶著士兵們在校場中操練,而他在不遠(yuǎn)處用苜蓿喂著幾匹戰(zhàn)馬。

天空中傳來了鳥兒的鳴叫,他抬頭就見到一只黑翼的鷹隼在上空盤旋。

“大師兄你看!是棲夜!”他指著天空大聲喊道,“尹天酬來接我啦!”

大師兄轉(zhuǎn)身看他,微笑著對他點了點頭。

于是他扔下了馬草,飛奔到門樓之下,石墻上有守衛(wèi)拉開了大門。尹天酬就站在府門外。他的臉看起來非常年輕,神情柔和。仍是丐幫弟子裝束,身上那只白虎栩栩如生。

李虎陽眨眨眼:“你是來接我走的?”

尹天酬面露笑意點點頭。

“那你等等我,我要去和大師兄告?zhèn)€別?!崩罨㈥栒f完便轉(zhuǎn)身往校場跑,想要祝愿大師兄日后無論出征哪里,都能百戰(zhàn)百勝。

身后突然傳來了巨大的爆破聲。

“狼牙軍攻打天策府了!備戰(zhàn)!”門樓上的守衛(wèi)大聲喊道。

李虎陽轉(zhuǎn)身回望,怔在原地。

他看見天策府外亮起了火光,那火焰往大門內(nèi)翻涌,一直吞沒了尹天酬的身影。

(五十五)

李虎陽猛然驚醒了,暖洋洋的陽光正透過窗縫照在他的臉上。

他伸手擋住陽光,瞇著眼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屋內(nèi)擺設(shè)非常簡單,靠墻是床,靠窗是兩把椅子,看起來就像是普通農(nóng)家小屋。

他坐起身來稍微活動了一下肩頸和手腕,關(guān)節(jié)處有些酸痛,大約是撞到了哪里,但也沒有痛到不能忍受。

于是他閉上眼睛,剛準(zhǔn)備運(yùn)功,便覺得內(nèi)息一陣紊亂,肺腑猛地抽疼,嚇得他立刻放松下來,不敢再輕易運(yùn)功。

他慢慢走出屋子,屋外樹下有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正在用爐子煮著一鍋粥,那粥熱騰騰的,聞起來清香誘人。

“呀,哥哥你醒了?”那小女孩頭上扎著兩只辮子,見到李虎陽,顯得十分高興,“呆會兒我們一起吃飯呀。”

“……小妹妹,你是誰?”李虎陽放輕語氣,彎腰問她,“這里是什么地方?”

“我叫小丫,這里是南田村。我三天前去山里采菌菇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你們的。你們好像是從山上掉下來的,還好你的大紅馬一直在附近,不曾跑遠(yuǎn),不然我都沒辦法把你們帶回村子來?!毙∨⒄f道。

李虎陽左右看了看,騰霧正被麻繩栓在另一座小屋旁,同一頭小黑驢搶草料吃。

“大紅馬我一直替你喂著呢。村長見了,都說它是匹千里馬,比我們村里犁地的馬好上百倍?!毙⊙就罨㈥柪^續(xù)道,“然后村長給你找了大夫,大夫竟然不知道怎么治,還說你必死無疑。還好后來唐叔叔每日給你施針,你才好起來了。”

李虎陽眼睛一亮:“和我一起的人,他在哪里?”

小丫抬手指向側(cè)邊一條小路:“一直沿這條路走,就能看到一條小溪,他在那邊。”

(五十六)

陽光很明媚,李虎陽沿著那條小路一直往下走,發(fā)現(xiàn)這個村子坐落在山谷中,左右的小山坡都已被墾成了一片一片的梯田,村民的屋子依山而建,有人坐在家門口劈柴,見到了李虎陽還熱情同他打招呼。

他一直走到了小溪邊,果然遠(yuǎn)遠(yuǎn)見到唐滄正坐在溪水旁一塊大石頭上,手中不知道在做什么。待他又走近了幾步,才看到對方一條褲腿空蕩蕩的。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唐滄左腿有些毛病,不過倒從來沒想過是這樣的。

唐滄聽見有人走到他身邊,也不抬眼望,繼續(xù)往手中那根銀釘上纏細(xì)線。

唐滄于他來說是長輩,又算是救了他一命,但李虎陽此時還有些記恨他傷了李爾。

他站在旁邊一動不動,也不發(fā)一語。

“虎陽。”唐滄抬眼看他,頓了一會兒開口問道,“你方才運(yùn)功了?”

“……”李虎陽垂著眼,不知怎的突然覺得有些心虛。

唐滄抬起手來,一把捏住他的手腕,探他的脈息。

李虎陽只覺得一股內(nèi)力從手腕處順著血脈涌入胸中,很快就覺得舒服了許多。

“是蛇毒,但不是中原常用的那些,我想是從苗疆引入的,下毒的必定是你身邊親近之人。每次用量很少,但會累積在身體里,平日里不易發(fā)現(xiàn),一旦用引子誘發(fā),只要運(yùn)功,毒素便會侵入肺腑,很危險?!碧茰嫠砷_了手,“我先前在你身上找到一個玲瓏球,那便是引子?;㈥枺悻F(xiàn)在想起下毒之人是誰了?”

李虎陽聽完一番話,咬牙不語。他想起了那個來自萬花谷的醫(yī)官,想起了那人的一手好字,還有他端給自己的,那些各式各樣的湯藥。

大家說起萬花谷弟子,好像從來都只知他們隱居于世外桃源,唯逢亂世才會走出谷底,四處行醫(yī)濟(jì)世。李虎陽從來沒有想過上官樾會想要害他。

“……他日日在我身邊,若真想殺了我,他有無數(shù)個機(jī)會?!崩罨㈥柊肷尾艔埧诘?。

“也許他不是想殺你,而是想控制你,但在最后,他發(fā)現(xiàn)他控制不了你,所以才改變了計劃?!碧茰嬉徽Z中的,“虎陽,你還是太輕信于人了?!?/p>

李虎陽有一瞬間無話可說。大師兄曾經(jīng)對他說,用人便不可疑。他自以為很了解上官樾其人,但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他對那人真的一無所知。

(五十七)

“你在這半月之內(nèi)不可運(yùn)功,也不要練武。我每日會為你施針,傳功助你解毒?!碧茰娴恼Z調(diào)還是四平八穩(wěn)的,聽不出什么起伏。

李虎陽心中莫名有些窩火,頂撞道:“這種時候,你該輕易殺了我,去領(lǐng)那兩萬五千兩銀子?!?/p>

“我不是那么缺錢,我也不想自己先前救你是白費了力氣?!碧茰嬉膊灰娚鷼猓豢戳怂谎?,便轉(zhuǎn)開了目光,“……那個時候,我也不是有意要傷你師弟的,不過我不對你動手,不代表其他人不會,所以你若要走,不管去揚(yáng)州還是回洛陽,都最好等到把毒清除之后。”

“……”李虎陽半天沒說出話來。

唐滄綁好了細(xì)線,抬手將銀釘擊入水中,拽住細(xì)線猛然一拽,兩條魚兒便被甩到了岸邊,不斷掙扎撲騰著。

“哥哥,唐叔叔,吃飯了!”小丫正從后面跑了過來,見到地上的魚兒,喜出望外,“你們抓到魚啦?這條小溪里的魚可難抓了……晚上我給你們燒魚吃吧!”

唐滄面貌本就生得清峻,此時未戴面具,又刻意收斂了一身煞氣,臉上雖有一道疤痕,面目見著倒也不覺得嚇人了。

他望著小丫點點頭,那孩子便抱住活蹦亂跳的魚,蹦蹦跳跳往家的方向跑開了:“我去盛粥,你們快一點。”

“回去吧?!碧茰嬉卜鲋^站起身來,“其他村民若問起,你只消說與我是叔侄,本打算去揚(yáng)州探親,不小心從附近山上摔下受傷,借寶地休養(yǎng)幾天?!?/p>

“……好?!崩罨㈥枑瀽灥馈?h3>(五十八)

這幾日過得算是相安無事。李虎陽和唐滄都沒有提起過尹天酬。

李虎陽心中知道尹天酬這次大約真的是九死一生,但又不愿意就此相信他會出事。

尹天酬的輕功一流,水性極好,頭腦算是機(jī)敏,武功也不差。若換成別人,絕無生還可能,但若是他,李虎陽內(nèi)心始終存著一線希望。

他們住在小丫家中。那丫頭今年剛滿九歲,沒讀書,只在村里種了幾畝黃豆。她爹是從前朝廷征兵時候離開了南田村,再也沒有回來過。后來她阿娘去了揚(yáng)州城做小買賣,平日里也很少回來看她。

“不過很快過年了,過年時,我娘就會回家來了?!彼Σ[瞇對著李虎陽說。

她還說雖然父母不在身邊,但鄰里都待她很好,村長也非常照顧她。

李虎陽尋了個機(jī)會,提了幾尾魚去村長家拜訪。

村長大約五十多的年紀(jì),胡子花白,樣貌慈祥,見到李虎陽也不驚訝,只笑瞇瞇替他找椅子,倒茶招待他。

“村長,不用這么麻煩,我站著就行?!崩罨㈥栍行┚兄?jǐn),“我就是來道聲謝的,想感謝村里大家?guī)椭!?/p>

“是小丫把你們帶回村里來的,她是個好孩子?!贝彘L就笑笑,“她的父母一直不在身邊,平日里孤孤單單的。這幾日我見她開心了許多,大約也是高興有人陪陪她?!?/p>

“小丫同我說,等到過年時候,她阿娘就會從揚(yáng)州回來看她了?!崩罨㈥柕?。

“她是這樣說的?”村長神情有點訝異,又搖搖頭嘆了一口氣,“小丫父母從前是被邪教之人蠱惑,拋下了她。好在后來有一些江湖客,把她阿娘救了回來,但自從那以后,她娘的頭腦就有些不太正常了,總是自言自語說著話。后來沒多久她娘就離開這里,似乎是去了揚(yáng)州,也有許多年沒有回來過了?!?/p>

“……”李虎陽沉默不語了。

“我聽說那些江湖客,前些日從海邊救出來了一批被騙去黑船廠做工的百姓。他們說那夜東海燒起了一片大火,十里之外都能看見天空中的火光,后來官府把軍隊也派了過去,與河匪打了一天,第二天就把海岸的痕跡都清除干凈了,只剩下海中一些燒焦的巨大龍骨?!?/p>

李虎陽默默垂下了頭——無論如何,他知道他和尹天酬的計劃算是成功了。

“小丫帶你們回村的時候,我見到你和那位唐兄弟的衣服上都有煙熏痕跡,像是剛從火場出來的?!贝彘L深深看了他一眼,“小兄弟,我知道你們不是什么尋常百姓,但我們南田村也曾受過江湖中人的恩,所以你們在此只管安心休養(yǎng),不必?fù)?dān)心其他?!?/p>

李虎陽鼻子有點發(fā)酸,他點點頭:“多謝村長?!?h3>(五十九)

李虎陽畢竟年紀(jì)輕,又常年練武,身體底子好,加之唐滄從旁協(xié)助,恢復(fù)起來速度非???。他始終有點驚訝于一個刺客會識醫(yī)術(shù),懂施針,唐滄卻只說他懂的不是醫(yī),而是毒。

待李虎陽離開南田村那天,清晨霧很大。小丫到村口送行,一路跟在他們身后,悄悄用小手抹眼淚。

李虎陽只好返身去安慰她:“我們要走啦,你快回家去吧?!?/p>

小丫抬頭望著他:“那你以后會回來看我嗎?”

李虎陽并不想承諾無法保證的事。

他思考了半晌,將身上腰刀解下,遞給小丫:“我沒有什么東西能給你做紀(jì)念,這把腰刀是我大師兄常帶在身邊的,并不值很多錢,但我覺得意義很重?!?/p>

“你要把它送給我?”小丫眨眨眼,并沒有伸手去接。

李虎陽點點頭:“他從前教我的,茍利國家,不求富貴,只愿忠于大唐,守得一方百姓平安。我希望你收下這把刀,好好保護(hù)自己。將來你們有難的那日,才會是我們再次相見之時,所以我希望永遠(yuǎn)都不會有那么一天。”

小丫似懂非懂,她擦擦眼睛,接過腰刀抱在懷里,只見李虎陽已經(jīng)轉(zhuǎn)身,牽著騰霧,背影慢慢消失在山霧之中。

(六十)

山路有些濕滑,但并不算難走,前方都是皚皚的霧氣,連空氣都潮乎乎的。

“你就算哄哄她又如何?!碧茰骝T在馬背上,只看了李虎陽一眼。

李虎陽牽著韁繩,步子不緊不慢:“我不想騙她。”

唐滄沉默不語了。

“走出這座山,不遠(yuǎn)就是官道了,也有驛站?!崩罨㈥枂柕?,“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多年不曾回過唐家堡了。”唐滄答道,“前幾個月我太奶奶在信中叫我回家過春節(jié),我本沒那個打算,不過現(xiàn)在看來,也只有那個去處了?!?/p>

李虎陽停下了腳步:“騰霧是匹好馬,你若是騎著它,年夜之前便可趕至蜀中。”

“你要將馬送給我?”唐滄有一絲驚訝。

“我記得你曾說過,尹天酬欠著你一千五百兩銀子。我想他應(yīng)也不曾還過錢,不如我用騰霧替他頂了這個債?!崩罨㈥査砷_了韁繩,抬手輕輕摸了摸馬兒的脖子,“它已跟了我十多年,也曾八方征戰(zhàn)過,我該讓它退休了。唐叔叔,你日后請好好待它?!?/p>

唐滄思忱片刻,點點頭:“你接下來又有何打算?”

李虎陽想了想才開口答道:“去揚(yáng)州,或者藏劍山莊,找浩氣盟的人,尋尹天酬的下落?!?/p>

“他跳下去的時候就未曾給自己留下退路。”唐滄眼神晦暗不明,“若是他已經(jīng)死了呢?”

李虎陽皺緊了眉毛,不發(fā)一語。他當(dāng)然不是不曾想過此事,大約他只是內(nèi)心不愿接受罷了。

“從前他把你撿回去,我叫他將你送給他人,他卻說想要自己教你,想親自看著你長大,長成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總是希望你能活得自在,無拘無束,但是其實連他自己,都受困于恩師大道,也受困于丐幫中人常說的‘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碧茰娴皖^道,“我先前還總是嘲笑他,后來我才明白過來,都說人各有命,其實只是道不同罷了。虎陽,他已是盡了人事,只得聽天由命,但你有得選,不要讓他成為你的執(zhí)念,他也必定不會希望自己變成一道枷鎖……尤其是你的?!?/p>

李虎陽握緊拳頭,眼中似乎要滲出淚水來。騰霧有些不安,用腦袋去蹭李虎陽的面頰。

“言盡于此,各自珍重吧?!碧茰孀痦\繩,將騰霧從李虎陽臉頰旁拉開,只低喝一聲,便策馬疾馳而去。

馬蹄聲很快消失在遠(yuǎn)方,泥地上只留下了一串凌亂的馬蹄印。

(六十一)

李虎陽在官道驛站借了馬,不出半日便趕至揚(yáng)州。

他進(jìn)城時正值黃昏,天邊一片赤色的火燒云。

城中街市被商攤占滿,一片繁榮的景象。李虎陽正準(zhǔn)備尋家客棧落腳,卻正被路旁一名紅衣信使攔住去路。

“李將軍,請留步!”那人急匆匆攔下他,又規(guī)規(guī)矩矩拱手行了個禮,“在下于城中等候你多日了?!?/p>

“你認(rèn)識我?”李虎陽皺起眉,有些疑惑。

“未曾見過,但也時常聽說過你的大名。”那信使像是在背書一般夸贊道,“李將軍目若朗星,氣宇不凡,肅肅如松下風(fēng),行走街市之中出類拔萃,在下才得以一眼認(rèn)出。”

“……”李虎陽忍不住目露慍怒之色,只越發(fā)覺得此人可疑。

那人大約也發(fā)現(xiàn)李虎陽面色不善,便盡量收起了恭維的語氣:“……那個,在下只是受人之托,來給你傳信的。”

“什么信?”

“口信。葉二少沒有回藏劍山莊,現(xiàn)下也不在揚(yáng)州城?!蹦切攀沟?,“浩氣盟的人救出了那些百姓,未曾傷亡一人。軍隊將亂黨平息之后,葉二少一直派人尋找你和丐幫那位尹大俠的下落,后來他的人一路尋到南田村,得知你在村里相安無事,他才稍微放下心來?!?/p>

“尹天酬呢?”李虎陽很快問道。

“……未曾找到他?!蹦切攀姑媛肚敢狻?/p>

“海中找過沒有?”李虎陽咬牙道,“就算是尸體……”

“各派人士在海中撈了數(shù)日,沒有絲毫發(fā)現(xiàn)?!毙攀沟溃叭绻娴牡羧霒|海,尸身大約早就不知被浪沖往哪里去了,就算沒有被沖走,也只怕早已燒得面目全非,無人能從那些尸體中認(rèn)出他來?!?/p>

李虎陽沉默下來,他的雙手有些發(fā)抖,只覺得背后發(fā)冷,身上仿佛壓著一大塊寒冰。

“……葉二少都無計可施,大約是兇多吉少了?!蹦切攀剐⌒囊硪淼?,“李將軍……請節(jié)哀?!?/p>

李虎陽不發(fā)一語。

“還有一事?!毙攀购鲇值?,“你最好不要再回洛陽去了?!?/p>

李虎陽聞言,抬眼看他:“此話怎講?”

“……朝中之事,權(quán)力更替,江湖中人不可說……你也可只當(dāng)在下是胡言,李將軍,還請你自己多保重?!蹦切攀褂抗猓剖怯行鋈?,又像心虛一般,很快拱手行禮,轉(zhuǎn)身便走。

叮鈴鈴——李虎陽忽聞風(fēng)中的鈴聲。

他看著信使的背影,那人衣角之下,露出一顆小小的鈴鐺,和從前在琳琳身上見到的一模一樣。

玲瓏閣的人?李虎陽皺起眉毛,暗自思忱。玲瓏閣機(jī)構(gòu)神秘,在江湖上也沒有表明過確切立場,但他們給李虎陽的信息從未有過錯誤。

有衙內(nèi)正拿著一摞告示,用糨糊往街邊的布告欄上貼,接著大聲道:“最新下發(fā)的通緝令,大家有線索只管告知官府,若抓到犯人,重重有賞!”

有愛看熱鬧的路人聞言立刻湊過去看。

李虎陽只瞟了一眼,便赫然見到那幾張通緝令中,有一幅畫的竟正是他自己。他懷疑是眼花了,走近去看,才看見畫像之下那幾行字。

——原洛陽武牢關(guān)守將李虎陽,忤逆不忠,擅離職守。私通狼牙亂黨,通敵叛國,現(xiàn)已畏罪潛逃。此人擅使長槍長弓,私逃時騎乘赤紅馬,提供線報協(xié)助抓捕者,賞白銀千兩。

李虎陽低下頭,一步一步從人群中緩緩?fù)肆顺鰜怼?h3>(六十二)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冷。大年夜那天,空中飄著細(xì)碎的雪花。

洛陽城中四處張燈結(jié)彩,已滿是過年的氣氛。小孩子們不懂事,只知道在街頭追逐打鬧,放著鞭炮。平時早早歇業(yè)的商鋪也都打開大門,想趁著節(jié)日再多做幾筆生意。

城外則是另一番景象。

衣衫襤褸的乞丐一路小跑著鉆進(jìn)樹林,穿過亂葬崗,最后跑進(jìn)了城隅那間破敗的敬師堂中。

他跺跺腳,把手中一壺酒放在一邊,又自顧自搓了搓手心:“今天真冷!師叔,我給你帶了壺酒呢,喝來暖暖身子吧。”

坐在黑暗中的那個人閉上眼睛,動了動鼻子便道:“紹興黃酒……雙套酒,三年的。”

“師叔你鼻子這般厲害,這樣都聞得出?”那乞丐有幾分驚訝。

“……喝得多了,便能聞出了?!焙诎抵心侨苏酒鹕韥恚瑢⒕迫∽撸靶∑?,多謝?!?/p>

“都是同門,何必講客氣?!毙∑哜筲蟮?。

他很小就入了幫,一直呆在君山總舵。丐幫中人,即便是幾歲的孩童,都酒量驚人,只有他最弱,七杯內(nèi)必然倒下,所以才得了這么個名字。

他聽師兄師姐們提起過,從前幫中有位同門,是吳稼生分舵主的徒弟,在武學(xué)方面非常有天分。那位同門名叫尹天酬,論資排輩算起來,自己還得尊稱他一聲師叔。據(jù)說尹天酬早在少年時期就離開君山闖蕩江湖,所以自己也無緣見到他。

后來見到那位師叔,還是吳舵主出事的時候。

吳稼先去世那一天,誰都不愿見,只叫了尹天酬進(jìn)到房中去。

大約有幾個時辰,尹天酬才推開門出來。小七那會兒手中端著藥,連忙迎上去:“師叔!吳舵主今天一直不吃藥呢,也不讓大夫進(jìn)去,只有你能勸得動他了!”

“……已經(jīng),不必了。”尹天酬的聲音非常沙啞。

小七抬眼去看,只見尹天酬雙眼紅通通的,眼下似有淚痕。小七突然間也有點想哭,端著碗涼透的湯藥呆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勸慰對方,更不知該怎么向幫主交代。

尹天酬已走到屋外,忽又轉(zhuǎn)身向著房門跪下,磕了幾個頭,才轉(zhuǎn)身匆匆離去。他自從那天再次離開了君山,之后的許多年都不曾回來過,也沒有傳過信,好似銷聲匿跡了一般。

不久前,丐幫內(nèi)部算是穩(wěn)定了下來,幫主才打算重建洛陽分舵,派了小七和其他幾位同門作為先遣,讓他們先設(shè)法聯(lián)絡(luò)上散落在河南道和河?xùn)|道地區(qū)的丐幫弟子。

小七不曾料想,在洛陽城附近,竟又碰見了這位師叔。只是現(xiàn)在的尹天酬,似乎變得和小七記憶中的樣子完全不同了。

(六十三)

“城中什么情況?”尹天酬雙手抱臂,靠在窗旁問道。

“都是神策軍在巡邏,天策騎兵好像都被撤了出去。我向人打聽了一下,那些人仍在四處搜捕李虎陽,先是把私通亂黨的罪名往他頭上扣,后來又說他冒犯了太宗曾祖父李虎的名諱,是對李唐王朝不敬……也不知這等事怎都突然被人拿出來說?!毙∑叩溃疤觳郀I校尉李爾為他辯解,差點也被視作同黨抓起來。年后只待交接之人到達(dá),李爾就會被調(diào)配到河隴邊關(guān),作為秋防兵抗敵吐蕃。天策統(tǒng)領(lǐng)不得已下這樣的調(diào)令,大約也是為了保住他不受李虎陽的牽連?!?/p>

尹天酬沉默了一會兒:“其他丐幫兄弟,無人在城中見到虎陽?”

“無人見到?!毙∑哳D了頓還是道,“師叔,你之前說,那天之后你就再未見過他,他會不會已經(jīng)……”

“不會。”尹天酬說道。他的臉藏在黑暗中,聲音聽不出情緒。

他記得那天李虎陽受傷了——又或者是中毒,看起來非常嚴(yán)重,但唐滄帶走了他。

他了解這個多年以來的朋友,唐滄作為刺客,作風(fēng)并不總是正大光明,但從另一些方面看,他是一個非常可靠的人。尹天酬相信他會照顧好李虎陽,不會讓他有事的。

同樣的,他也了解李虎陽。

虎陽從小性格就張揚(yáng),鋒芒過于外露,很容易得罪人而不自知。但他對于身邊之人似乎過于重情義,又執(zhí)拗得過分,愛鉆牛角尖,所以尹天酬最初才不想讓他摻和到自己的事情里來。

但李虎陽還是堅持摻和了進(jìn)來,而且某種程度上來說,幫助了他許多。

后來他死里逃生,得知朝中的變故,反而有點慶幸李虎陽追隨他去了江南,抓捕令下放之時,才不至于直接被人投進(jìn)牢里。

尹天酬猜想,李虎陽若是知道被通緝,一定不會坐以待斃,更不會倉皇逃離,他一定會想要弄清楚這件事,也一定放不下軍中弟兄……

——那么他必定是會回來的。

所以尹天酬自己才先一步到達(dá)了洛陽,萬一那小子情急之中真做出什么傻事來,他也好設(shè)法照應(yīng)。

“師叔,你又如何知道不會呢……”小七嘟囔道。

“那小子命硬。”尹天酬微微笑了笑,“我從前便是在這里把他撿回去的。他父母在旁,死了多日,尸身都發(fā)臭了。他大約也是餓極了,吸著手指不愿松口,我后來上前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他是咬爛了手指在吮自己的血液。他那時候那么小,也不知道痛,見到我還對著我笑,我心說別是撿了只狼崽回去?!?/p>

小七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尹天酬垂下頭,繼續(xù)道:“他七八歲時就說想上疆場,殺敵寇。我托友人將他送入天策府,說會去接他,但我沒有做到。我很高興看到他能建軍功,無愧于天策軍‘東都狼的稱號。但現(xiàn)如今朝中宦官干政,權(quán)臣朋黨之爭不斷,朝外藩鎮(zhèn)割據(jù)不止……可用來犧牲的不止他一人。這般說來,大概從一開始就是我做錯了,只是不知道此時我還有沒有機(jī)會再去補(bǔ)救?!?/p>

小七聽了這么多,內(nèi)心十分復(fù)雜,猶豫了半天才問道:“這些話……你大約從來未曾告訴過他?”

尹天酬怔了怔,抬起眼來。

敬師堂窗戶非常殘破,無法完全合攏,雪花便從縫隙飄了進(jìn)來,落在他的睫毛上。

好像過了許久,他才抬手揉了揉眼睛,輕輕嘆了一口氣:“日后若是有機(jī)會,我定要同他說的……決不會再欺瞞?!?h3>(六十四)

李虎陽用斗笠半遮了臉,找城中鐵匠買了柄唐刀,才去了驛站。為避風(fēng)頭,他也不敢再騎馬,只乘了輛運(yùn)貨的馬車,一路顛簸返回洛陽。

貨車不進(jìn)城,經(jīng)過城外時李虎陽就地下了車。附近那家茶館的老板娘想必是回家過年了,留下一間空空蕩蕩的鋪子,只有個賣糖葫蘆的老大爺坐在門口抽著旱煙曬太陽。

“小兄弟,來串糖葫蘆吧?”那老大爺遠(yuǎn)遠(yuǎn)就招呼他。

李虎陽本來要拒絕,想了一想還是改了主意買上了一串。他也有許多年沒有吃過糖葫蘆了,捏著竹簽舔了舔頂端那顆山楂,嘗起來和記憶中的味道好像并沒有什么不同,但也許是因為他長大了,現(xiàn)在只覺得那糖霜甜得有點過分。

“天氣冷,糖殼兒硬,你小心點咬?!崩洗鬆斕嵝阉?。

——這話尹天酬好像也對他說過。

李虎陽突然有些食不下咽。

他記得自己那時候正換牙,門牙掉了一顆,另一顆搖搖欲墜掛在那兒,還堅持著要吃糖葫蘆。

“天氣冷,糖殼兒硬,你小心點咬?!币斐昃妥谒赃?,有點擔(dān)憂地望了一眼他的牙,然后才轉(zhuǎn)開目光去看天幕中的星星。

虎陽順著對方的目光抬頭望:“你看什么呢?”

“看星星。”尹天酬打了個哈欠,有些困意了,“不管是蘇州、揚(yáng)州,還是長安和洛陽,天上星星看來好像都沒有什么不同?!?/p>

“如果你從更遠(yuǎn)的地方看呢?”虎陽嘴里囫圇咬著一顆山楂,聲音模糊不清。

“更遠(yuǎn)的地方?”尹天酬板著手指數(shù)道,“昆侖雪山、銀沙大漠,還有東海蓬萊、雁門邊關(guān)……”

“你都曾去過?”虎陽一下子來了精神。

“……不曾,我還沒有走過那么遠(yuǎn)?!币斐暧质且粋€哈欠,“不過江湖浩大,來日方長,總會有機(jī)會的?!?/p>

“我也想去。”虎陽大聲說道,眼睛里仿佛閃著星光。

對方只看了他一眼:“你努力練功,好好念書,多長點本事。不論將來想要去哪里,都可不懼獨行?!?/p>

虎陽聞言皺起眉毛,一臉不滿:“你不同我一起嗎?”

尹天酬啞然失笑:“待你長大后,自然也不需要我再時時陪在身邊了。”

“我不管,你要同我一起去!”虎陽站起身,居高臨下望著尹天酬,用糖葫蘆串指著他的鼻子,“吃一顆就算答應(yīng)我!”

尹天酬故意轉(zhuǎn)開頭:“不吃!”

虎陽剛準(zhǔn)備硬塞,一心急,腳下被截樹根絆了一下,臉朝下摔在地面上,吃了一嘴土。他趴在地上抬起臉,滿眼泛著淚花,又強(qiáng)忍著不哭出聲來,臉上表情便有些滑稽。

尹天酬哈哈大笑著,把他從地上拽起來,給他抹抹臉,然后故作驚訝道:“哎呀!虎陽,這下好了,你兩顆門牙都不見了!”

(六十五)

天策營中近日來了許多朔方軍的人。李虎陽屬下幾名心腹陸續(xù)都被上面抽調(diào)走了,只剩下李爾。李爾也不再參與軍中事務(wù),幾乎被禁了足,整日只得呆在營帳中,只待年后去往邊疆守邊防——這是許多亂臣之后、罪人賊子才有的待遇。

但李爾的心中異常平靜。

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聽到過李虎陽的消息,先前還焦慮萬分,但抓捕的信息一傳出來,他反而覺得很慶幸。

在這種時候,沒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忽的一陣?yán)滹L(fēng),帳子門簾似被掀起,泥腥味竄入營帳。

李爾回頭看,只見有人靠在門簾旁,正側(cè)耳傾聽外面的動靜。那人一身便裝,腰間掛著把唐刀,頭戴一頂斗笠,整張臉便藏在陰影之中。

李爾從身形就一眼認(rèn)出來人,驚異道:“師兄?”

李虎陽這才摘了斗笠,眉毛皺得很緊,壓低聲音問道:“李爾,你們近來如何?”

“我還好。先前要抓我去坐牢,不過好在大統(tǒng)領(lǐng)發(fā)來了調(diào)令,待開春我就在河隴抗敵吐蕃了。營中新指揮官要年后才會上任,其他十余副尉、司戈早早就被拆散了,分別調(diào)去了不同的部隊……他們是不希望這支軍隊再聽命于你?!崩顮栍行鋈坏溃艾F(xiàn)在他們在四處搜查你的下落——朔方軍的人,還有那些賞金刺客……我真笨,竟然現(xiàn)在才想明白其中的聯(lián)系?!?/p>

“事情皆是因為我而起……要殺要罰也應(yīng)當(dāng)只罰我一人?!崩罨㈥栃闹杏行┖抟?,對李爾又滿心愧疚,“只是河隴邊關(guān)艱苦兇險,唐軍與吐蕃拉鋸數(shù)十年,損失士兵何止千人萬人,你若是去了……”

“上前線戰(zhàn)場抗敵,守大唐百姓平安,本就是天策將士職責(zé),我總不可能一輩子都躲在師兄師姐們庇護(hù)之下?,F(xiàn)在既已收到調(diào)令,自當(dāng)去往邊關(guān)抗敵,我絕無半點不情愿,定當(dāng)闖出一番功績來,不給天策府丟臉!”李爾頓了頓,語氣中忽然冒出些委屈,“師兄,我只是心中替你不值……你從前在戰(zhàn)場上殺敵無數(shù),官居五品,朝中奸佞卻只消幾句話便可污蔑,現(xiàn)在他們還要借回紇夷兵之勢,也不知他們?nèi)绾文芊判牡孟逻@群朔方軍。”

“……”李虎陽沉默不語。

于是李爾低下頭,小聲道:“我原本希望,你能躲起來,無論去哪里,都不要再回來。”

李虎陽只得苦笑一聲:“我總不能當(dāng)一輩子縮頭烏龜。”

“既然你現(xiàn)在回來了。我有件東西要交給你?!崩顮枏膽阎腥〕鲆环庑牛p手交予對方道,“這是隨調(diào)令一同交到我手上的密信,大統(tǒng)領(lǐng)親手所寫。他知道你忠心不二,也不會忘記你的戰(zhàn)功。無論你在軍中還是在江湖,不管你走到何處,他始終認(rèn)你為天策府的人?!?/p>

李虎陽看完了信,將信在燭火上點燃,看著它一點一點燃盡:“……大統(tǒng)領(lǐng)很早便在江湖上建有一支秘密的天策勢力,是為了不以朝中名義插手江湖事。他現(xiàn)在希望我借此機(jī)會脫離軍事管制,轉(zhuǎn)入江湖,也好充當(dāng)天策府與各門各派的聯(lián)絡(luò)人,日后徹底融入武林之中。”

“你若愿意按照他的意思……”李爾頓了頓。

“那么世上便不該再有李虎陽這個人。”李虎陽垂著眼,只看地上的灰燼。

(六十六)

營帳外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李虎陽猛地抬眼看,帳壁四周圍已印出了許多舉刀的人影。

一名朔方軍副尉掀開門簾走進(jìn)來,臉上神情緊繃,右手暗自按在刀柄上:“李將軍,你果然來了?!?/p>

李虎陽默默看著那人,站在原地沒有動作。

于是那副尉也便沒有拔刀,語氣還算客氣:“上頭下了抓捕令,又說既是將領(lǐng),必定不會拋下自己屬下校尉,否則就算逃過追捕,日后出去也會惹人恥笑。他們將李校尉留在此地,還叫我們于營中等候,大概就是這個用意。我們也僅是依令行事,今晚還要請你同我們進(jìn)城一趟,你若有什么話,到時直接同上面去說?!?/p>

李爾冷笑道:“什么上面?怕是待你們一進(jìn)城,便要下手殺我?guī)熜帧!?/p>

“我們對天策將士向來以禮相待,同樣也尊重王法和真相,李校尉請不要這般揣測我們。”副尉側(cè)身讓開門,只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李將軍,馬車已備好。”

“師兄!”李爾似是憤憤不平,握緊拳頭喊了一聲。

李虎陽這才回頭,臉上神情十分平靜:“河隴地帶形勢混亂,你日后萬事小心,千萬不要再意氣用事。我相信你定能立下戰(zhàn)功,凱旋而歸。”

“你呢?”李爾忍不住問道。

李虎陽望著他眨眨眼,只微微一笑。

李爾立刻讀懂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就有些鼻酸:“師兄,那你往后,也要當(dāng)心行事,多多保重?!?/p>

李虎陽點點頭,很快鉆出營帳,沒有再回望一眼。

(六十七)

城中熱熱鬧鬧的煙火早就停歇了,整座城池一片寂靜,天空中雪花大朵大朵往下飄,印得月光蒙蒙眬眬的。

兩名神策軍守衛(wèi)縮著脖子站在城門樓上往外看,夜里光線非常暗,城墻之外的護(hù)城河上架著三座橋,能模模糊糊看到其中一座橋上正走著一輛馬車。

那是朔方軍的馬車,副尉騎馬走在側(cè)邊,帶著一行四騎冒著風(fēng)雪押送李虎陽。

說是押送,他們倒也沒有用上囚車,甚至連李虎陽腰間的武器都沒有取走。這么說來,那副尉也算是給足了他面子。

“下面是何人?”城墻上一名神策守衛(wèi)大聲問道。

“朔方軍,押解逃犯回城?!蹦歉蔽掘?qū)著馬走在了隊伍最前方。

“行,你等等?!蹦巧癫呤匦l(wèi)轉(zhuǎn)身往后面走,預(yù)備招呼下邊的弟兄去開城門。

無人發(fā)現(xiàn)城樓上,高至檐瓦之處,黑暗中亮起了幾雙貓兒一般的眼睛。

李虎陽坐在黑黢黢的車廂之中,馬車在城門口停下等候,忽然有人從后面打開了門,小心翼翼喊道:“軍爺!”

寒風(fēng)夾著雪花往車廂里灌,李虎陽頂著風(fēng)抬眼望過去,那是個樣貌陌生的人,看起來年紀(jì)和他相差無幾,一身丐幫弟子裝束,身形很單薄。

那乞丐又小聲道,“我叫小七,是師叔叫我來幫你的?!?/p>

“你師叔?”李虎陽一琢磨,幾乎瞬間就明白過來了,“尹天酬!他沒有死?”

小七點點頭:“你現(xiàn)在的處境很危險。朔方軍的人不會直接動手,但有許多刺客已經(jīng)聚集在洛陽城中,具體數(shù)量我不清楚,但那筆賞金真的是非常大的一個誘惑,足以讓他們爭先恐后幫著朝中人除掉你。趁現(xiàn)在無人注意,你跟我一齊走吧!”

李虎陽慢慢搖搖頭:“我現(xiàn)在不能直接走。否則要一輩子都頂著逃犯身份?!?/p>

“逃犯又如何呢!”小七十分焦急,“天下逃犯多了去了,官府也未必有那個人手去把每一個都抓捕歸案?!?/p>

李虎陽只道:“你走吧,同尹天酬說一聲,叫他且先等等我,這件事我會自己盡快想辦法解決。”

“軍爺!”小七有點驚訝李虎陽竟然這般執(zhí)著,他本來還想勸解,不料那副尉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

“什么人?”副尉驅(qū)馬上前來,一刀將他從馬車尾逼開。

小七向后躲過刀刃,其余幾名騎兵已經(jīng)逼至面前。他不得已與那幾人過了幾招,心中就有些疑惑。他的武功在幫中其實只能算是中下游,以一敵四打起來竟也還頂?shù)米?,也不知道那幾人是酒囊飯袋還是在暗中放水。

那副尉似乎并不慌亂,收了刀在一旁看著,也不打算上前動手,李虎陽看到小七已被幾人纏住,心中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馬車忽然一晃,似乎是有什么人跳到了車頂之上,接著車廂就被人猛地劈成了兩半。木塊碎裂四散,李虎陽抬頭看,只見頭頂上方兩道銀色刀光正壓下來。

他抽出唐刀擋了一擋,隨后借力躍下馬車站定。

有三人輕飄飄落在了車上。他們的五官非常深刻,面貌有異于普通中原人,手中的彎刀反射著月光,更顯得寒光閃閃。

(六十八)

“……明教刺客?”那副尉有一絲疑惑。

三名刺客也不多話,其中一人影子一閃,便到了那副尉面前,驚了他的馬。

馬兒一下將他甩下馬背,他差點摔倒在地,只得勉強(qiáng)站定,似是有些惱火,抽刀便與那刺客纏斗在了一起。

余下兩名刺客則是直接攻向李虎陽。

明教武功詭譎不可測,那兩人攻勢兇猛,配合十分默契,刀法又極快,逼得李虎陽連退了數(shù)十步。

十步之內(nèi)刀光翻飛,大約過了有幾十招。李虎陽倒是摸出了一點路數(shù)來,應(yīng)對起來反而不再那么晦澀。

另一邊的小七心中焦急萬分,他擔(dān)心李虎陽不敵刺客,自己這邊招架也漸漸吃力起來。

一名朔方軍鉆了個空子,挽鞭抽向他的臉,小七忍不住閉上了眼睛,向后摔倒在地。

另一名騎兵喝了一聲策馬上前,馬蹄高高揚(yáng)起,正要踩在他身上,卻突然有人伸手拽住了他的后衣領(lǐng),將他從馬蹄下面迅速拖開來。

那人正一掌將那騎兵打下馬,單手便把小七甩到了馬鞍之上。

“小七,這里有我,你先走?!蹦侨藟旱吐曇粽f道。

小七伏在馬背上,還有些驚魂不定,回想起剛才的情景,這也算是他在這二十年的平淡人生中,第一次經(jīng)歷生死。他鼻子一酸,眼淚險些冒出來,聲音中帶著哭腔喊道:“師叔!你怎么……”

那人已經(jīng)一巴掌拍在馬屁股上,小七將剩下半句話吞了回去,嚇得抓緊了馬鬃。那匹馬兒嘶喊著,一直沖進(jìn)城外幽深的樹林之中,蹄聲很快消失不見了。

另一朔方軍騎兵趁機(jī)甩出馬鞭卷住那人腳踝,不料那人下盤極穩(wěn),并未倒地,而是抬手拽住鞭子,反而將那騎兵扯下了馬。

那人順著鞭子踩過騎兵的手臂,借力高高躍起,身影幾乎要遮住月光。

騎兵摔在地面上,呆呆抬頭往上看,只見那人一身黑衣,蒙著面,在風(fēng)雪中身形似鷹又似虎,穩(wěn)穩(wěn)站立于馬鞍之上全無絲毫晃動,看得出輕功卓然。

余下兩名騎兵竟有些不敢上前。

“大膽刺客!你……你又是什么人!”其中一人大聲喝道。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我也不想同你們作對,我只要李虎陽。”那蒙面人道。

這個聲音太熟悉了,李虎陽心中一動,忍不住分神回望了一眼,就差點被刺客割傷手臂,只得又趕快收回了目光應(yīng)付眼前二人。

那蒙面人連忙又沖那幾名明教刺客喊道:“明教兄弟辛苦了,你們暫且停停手,要不我們打個商量,只要將他讓給我,賞金兩萬五千兩,我可以分你們一點零頭,權(quán)當(dāng)是給你們返回西域的盤纏。”

“……狂妄!”糾纏李虎陽的那兩名刺客似乎是被激怒,暫時停下了動作,一齊望向那蒙面人。

于是那人滿意地點點頭,足下踏過馬頭,瞬時便來到李虎陽身旁。兩名明教刺客揮舞著彎刀,轉(zhuǎn)而齊齊攻向那蒙面人。

(六十九)

風(fēng)雪愈大,洛陽城門外刀光劍影,兵刃相撞鏗鏘聲不絕于耳。

尹天酬在丐幫弟子中來說,應(yīng)當(dāng)算是武功頂尖的那批。早在十多年以前,他在洛陽城中打擂臺,五湖四海的江湖客都很少有誰能贏他。

在李虎陽印象中,一對一能穩(wěn)勝尹天酬的人,說來好像也只有一個劍法精絕的道士,還有武器上占了便宜的葉二少。

但此時尹天酬與那兩名刺客動起手來,竟然渾身上下都暴露出破綻,動作也略微顯得遲緩。刺客見他漸漸不敵,一路將他逼至橋邊。

李虎陽心中著急,有意想將那兩人的注意力吸引回自己身上來,尹天酬卻總是有意無意地阻攔他,弄得他越發(fā)擔(dān)憂。

最后一招,其中一名刺客的彎刀“唰”地一下劃過尹天酬咽喉。后者只得向后退開,然而退無可退,他直接仰面掉下了石橋。

李虎陽眼疾手快,撐著石欄翻身下去,預(yù)備拉住他,不料尹天酬反而更先出手,一把扣住李虎陽的手腕,猛地把他也拽了下去。

兩人重重砸在結(jié)了冰的河面上,“砰”一聲巨響,將厚實的冰面砸出了一個大窟窿,然后雙雙落入護(hù)城河之中。

兩名刺客站在橋邊面面相覷。

“……糟了?!迸c那副尉本來打得難舍難分的刺客也停了手,沖到橋邊探身往下看,河面上只剩一個黑咕隆咚的大窟窿,下方的河水湍急流過,看不出水有多深。

那刺客盡量壓住怒意,問同伴:“人呢?”

“……那黑衣人要與他同歸于盡,我們一時也攔不住……”另一人解釋。

“……”那刺客頓了有好一會兒才道,“尸體大概找不到了,撤吧。”

他們?nèi)顺分脸菈ο?,向上射出飛爪,插入墻壁中,然后像貓兒一般順著繩索翻過城墻,躍入洛陽城內(nèi),行事迅速又安靜。

高高的城門樓上,那幾名神策軍守衛(wèi)目瞪口呆,眼睜睜看著明教刺客的影子迅速消失在大雪中的屋檐巷角。

朔方軍副尉站在橋邊,神色凝重,默默盯著河面。

“副尉,”一名騎兵湊過去小心翼翼問道,“我們弄丟了犯人,呆會要怎么向上面交代?”

“我們沒有弄丟犯人?!备蔽疽ба?,“回去后就說,有刺客想劫走李虎陽,我們拼死抗敵,斬殺了刺客。不料刺客臨死前將他也拖入冰河之中,雙雙殞命?!?/p>

“……這能行嗎?”那騎兵似是有些心虛。

“這樣的天氣掉進(jìn)河里,必定活不成了,我們也算完成了任務(wù)?!备蔽鞠袷窍露藳Q心,堅定道,“你去統(tǒng)一大家口徑,到時上面問起,就按我剛才的話,多的一句都不要說?!?/p>

“是!”那騎兵大聲應(yīng)答。

直至此時,神策守衛(wèi)才打開了城門姍姍來遲,幾兵幾卒趕到那副尉身邊:“兵友,現(xiàn)在情況如何?”

副尉黑著一張臉望向那守衛(wèi):“莫非神策之人向來這般失職?三名明教刺客想進(jìn)城便進(jìn)城,想出城便出城,城門空有丈余高,刺客倒是如履平地。”

“……”那守衛(wèi)心中知道朔方軍的人是要追究責(zé)任了,心中就有些許慌亂,卻又不知如何反駁。

“兄弟,你想這件事平息下來,倒也不是不可以?!蹦歉蔽菊Z氣一轉(zhuǎn),拍了拍他的肩,“我們暫且進(jìn)城細(xì)說。”

(七十)

李虎陽并非不識水性,只是那河水真的刺骨寒冷,他一落入水中,就被激得幾乎無法動彈。河底暗流洶涌,一下將兩人沖散,李虎陽顧不得其他,胡亂蹬著水想往上浮,上方卻被厚厚的冰面蓋住,他欲抬手擊開冰面,卻發(fā)現(xiàn)在沒有著力點的情況之下,從下往上的角度根本使不上力氣。他胸中憋了一口氣快要耗盡,眼前一片漆黑,全身越發(fā)酸軟無力,濕透的衣服也好像變得更加沉重,整個人不斷下沉,被水流往下游沖。就在他覺得自己大概會被淹死的時候,有人猛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尹天酬一只手握著李虎陽的唐刀,另一只手拖著他盡量往上浮。

李虎陽嘴里吐著泡泡,仰頭望著尹天酬,只覺得那人力氣好大,在水中竟然比魚都要靈活。

尹天酬找到冰殼較薄之處,用刀破開冰面,將李虎陽拖上了岸。

李虎陽腦子有點懵了,再次呼吸到空氣的時候才猛地咳出幾口水,意識稍微清醒了一點。

尹天酬俯身拍拍他的背:“虎陽,你沒事吧?”

李虎陽咳嗽了半天,有一會兒都沒能說出話來。他抬起頭,借著月光去望尹天酬,發(fā)現(xiàn)對方的面罩已經(jīng)不見了,還是熟悉的一張臉,熟悉的一雙眼睛望著他。尹天酬臉色蒼白,但眼睛漆黑,里面有些擔(dān)憂,也似乎還有些別的,只是他一時讀不出來。

李虎陽突然覺得有點好笑。他本來也是要去找尹天酬的,只是沒想過再見面會要在這么狼狽的情況之下。

“……你笑什么?”尹天酬皺著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似乎是在擔(dān)心他的腦袋別是出了什么問題。

“我就是在想,從前向來都是我找你……”李虎陽忍不住將嘴角揚(yáng)得更高,“如今,你終于也來找我一次了?!?/p>

尹天酬看著李虎陽,心中觸動,卻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七十一)

北風(fēng)呼嘯,卷著鵝毛大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往下落,地面積雪已有半尺深。敬師堂的門窗因為年久失修無法關(guān)好,四處都在漏風(fēng),屋頂瓦片缺了許多塊,細(xì)細(xì)碎碎的雪花就從空隙往里飄。

李虎陽頭發(fā)上的水都結(jié)成了冰晶,嘴唇凍得發(fā)白,正脫了衣服,縮在火堆旁哆哆嗦嗦烤著火。

尹天酬熱了一壺酒遞給他:“還好小七先前替我買了壺酒來,不太烈,但你喝一點,感覺會好些?!?/p>

李虎陽用酒壺暖手,鼻子一癢,忍不住就打了個噴嚏,一開口鼻音很重:“我都好多年不曾生病了?!?/p>

尹天酬坐在火堆對面默默望著李虎陽,一身嚴(yán)嚴(yán)實實的黑衣,襯得眼清亮得過分。李虎陽的皮膚顯得十分蒼白,但能看出身材非常結(jié)實。他赤裸了上身,便有許多新老傷疤都露了出來,尹天酬知道有幾道是他從前翻墻爬樹摔的,還有和其他小孩打架蹭撞的,但更多那些,尹天酬根本不知道來處。

李虎陽見到他在看,便雙手捧著酒壺,赤腳踩在地磚上,小心翼翼走到尹天酬身邊蹲下:“你也喝幾口?”

尹天酬搖搖頭。

“從前你話不少的,每次同我講大道理,能說一個鐘頭?!崩罨㈥柖⒅戳丝?,“為何現(xiàn)在你反而什么都不講了?”

尹天酬咬緊牙關(guān)不發(fā)一語,只默默看著他。

“不脫衣服烤一烤,你不冷嗎?”李虎陽又問。

尹天酬仍是慢慢搖搖頭。

李虎陽心中疑惑,伸手去拉對方胳膊,剛一碰到,尹天酬整個人卻猛地往后縮了一下。

“你手上有傷?”李虎陽更疑惑了。

“虎陽,我先前就在想,若我們有機(jī)會再見面,有些話我應(yīng)當(dāng)同你說?!币斐晁汲酪粫海K于開口道,“你已經(jīng)長大了,許多事你都能懂得,我對你也不應(yīng)再有任何欺瞞?!?/p>

李虎陽眨眨眼:“你說?!?h3>(七十二)

“從前你問過我,我?guī)煾笧槭裁匆谖疑砩衔陌谆?。其實我小時候心中也有這個疑惑,后來我才知道白虎的意義便是浩氣盟。”尹天酬望著火堆,神情和語氣都十分平靜,“他起初希望我將來能夠獨當(dāng)一面,為浩氣盟效力。但我那時心思太多,也不愿受拘束,師父知道我志不在此之后,便放我離開了洞庭,我對師父說,日后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只需他一句話,無論叫我做什么,我都可置生死于度外?!?/p>

李虎陽點點頭。

“我們?nèi)ド缴戏艧裟翘?,我收到的信是同門寫的,信中只叫我快些去見師父。我以為是師父找我,于是我托唐兄弟送走你,直接回了岳陽,后來才知道是分舵出了事,秀娘也是那日喪生在火中?!币斐暄劬ψ兊脻皲蹁醯?,他用雙手捂住臉,悶聲道,“師父把一切過錯都攬在了他自己身上,他對我說,他很慶幸從前由我離去,沒有將我困在浩氣盟中,所以我才會平安無事。最后他叫我決不可再執(zhí)著于此事,也不可被仇恨蒙蔽心智??晌胰绾文芊畔??每晚我都夢見秀娘,她還是小時候的模樣,說著想要跟她師父學(xué)好劍法,學(xué)好醫(yī)術(shù),將來才可抱誠守真,除惡揚(yáng)善?!?/p>

李虎陽暗自咬牙,沒有說話。

尹天酬長長吐了一口氣,放下了手,聲音好似都在發(fā)顫:“我如何能放得下?”

李虎陽默默看著他。仇恨總是一種很難抵抗的情緒,他也曾經(jīng)有過同樣的感受,在看見那些山賊土匪在鄉(xiāng)村小鎮(zhèn)燒殺搶掠的時候。

尹天酬盡力穩(wěn)住聲音,只有一雙眼泛著血絲:“我把那些邪教徒,一個不剩全部殺光,用他們的命去祭奠秀娘和師父……從那時起,我手上的血就再也洗不干凈了。后來葉二少找到我,我才加入了浩氣盟,直至現(xiàn)在。我本不想將你牽扯進(jìn)這些事情中來,但你還是來了。在船上那時候,我真的擔(dān)心我會害死你?!?/p>

“可你看看我!”李虎陽站起身張開雙臂,眼睛中閃著光亮,“我現(xiàn)在還可以好好地站在這里,我什么事都沒有!你沒有害死我!”

“我知道。”尹天酬點點頭,微微笑了笑,“我在城門口看到你的時候,我心中很高興,真的?!?/p>

李虎陽提起了精神:“我先前也在擔(dān)心你會出事,我從天上往下看,船隊都在爆炸,火又燒得那樣大……”

“我也許只是運(yùn)氣好罷了?!币斐暌舱局鄙眢w,抬手將自己袖子往上拉,露出手臂上一大片布滿猩紅色疤癩的皮膚,一直消失在衣袖里。被河水泡過,傷痕都開始發(fā)白化水,向上蔓延,看起來更加觸目驚心。

李虎陽喉頭一梗,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自己的胳膊仿佛也火辣辣疼了起來。

尹天酬放下了袖子,苦笑道:“白虎已燒得看不出了,不知道是不是師父想要告訴我,我這一次真的該放下了?!?h3>(七十三)

柴火燒得噼啪作響,李虎陽站在火堆旁,他一直看著尹天酬的臉,不愿意轉(zhuǎn)開目光。

他好像真的不是那么冷了。

“我唯一放不下的,也只有你。所以我回了洛陽?!币斐晖嶂^,又上下打量了李虎陽一番,臉上漸漸露出笑意,“年夜已過,你今年有二十二了?虎陽,我從前都沒想過,你現(xiàn)在會長得比我還要高。天策弟子不愧是拿軍餉、吃皇糧的,府中在伙食上一定未曾虧待過你?!?/p>

這種時候竟然還能開出玩笑來。李虎陽眨眨眼,只覺得從前那個尹天酬好像又回來了。

“未曾?!弊罱K李虎陽也露出了笑容,又忽地有些失意道,“不過我日后,大約也不能再回府中去了?!?/p>

“那你往后有何打算?”

“就算不在軍中,同樣也可以懲兇除惡,蕩寇誅邪。你從前同我說過的,我若不親自去看看,如何能知世界有多廣闊?那便由我走遍江湖,四海為家吧!”李虎陽想了想便道,“不知江湖上有多少俠客都期望著能在下屆名劍大會上一朝名揚(yáng)天下,我當(dāng)然也要去試試,說不定就真一戰(zhàn)成名了呢?”

尹天酬稍微有些驚訝。

李虎陽語氣轉(zhuǎn)了轉(zhuǎn):“可別人都說我不是什么練武奇才。從前我是靠苦練,可我這人惰性又大,若沒人在旁督促,我的武功怕是半年內(nèi)就要退步到初級天策弟子的水平?!?/p>

尹天酬抱著手臂,默默看著他,似乎是覺得他的話沒說完。

李虎陽有些心虛,繼續(xù)道:“還有輕功,說來慚愧,有了騰霧之后,我的輕功其實一直沒有什么長進(jìn),日后若惹了麻煩,跑都跑不掉!你輕功那么厲害,可以教教我嗎?我保證好好學(xué),決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只知偷懶耍滑!”

尹天酬用那雙黑漆漆的眼睛望著他,終于輕輕嘆了口氣:“虎陽,你若有什么話,大可直接說,我何曾拒絕過你?”

李虎陽本來一張凍得蒼白的臉泛出了些血色。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些什么,在自己方才脫下的衣服里翻找了半天,才找出一串已經(jīng)泡得不成樣子的糖葫蘆。

他小心翼翼向尹天酬伸出那串糖葫蘆,鼓起勇氣道:“昆侖雪山、銀沙大漠,還有東海蓬萊、雁門邊關(guān)……尹天酬,你可愿與我同去?”

尹天酬垂眼看著糖葫蘆,臉上的笑容似乎又消失了。他輕輕搖搖頭:“我不是你的師父,也不是你阿爹。你已經(jīng)長大了,我也不年輕了,我再也給不了你什么東西?!?/p>

李虎陽眼神忽地黯然了一瞬,他的手有些發(fā)抖,但仍然舉著糖葫蘆不愿收回。他沉下心說道:“小時候你帶我去釣魚,我時常望著你,想要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但那時候我總是不懂??涩F(xiàn)在我明白了,你喜歡揚(yáng)州的花,就像我喜歡長安的雪。江湖之大,鯤鵬萬里,我們都是一樣的。尹天酬,你難道就真的不曾想過?”

他說完一番話,幾乎不敢再喘息,呼出的白氣漸漸消散了個干凈。火堆好像快要熄滅了,冷風(fēng)一直刮過李虎陽的腰身和臉頰,他身體里的血液好像也都慢慢變得冰冷。

尹天酬默默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似乎已經(jīng)變成一座石像,半晌之后,他才重新開口,聲音很輕:“我曾想過?;㈥?,我說過決不再欺瞞你。很多個時候,我都曾想過?!?/p>

李虎陽一怔,渾身的血液好像又漸漸暖了起來。

“有些東西,我花了一輩子才漸漸弄明白,你卻現(xiàn)在就能看清。”尹天酬抬眼看著他,目光溫溫和和,似有笑意,“我從前有沒有說過你骨骼清奇,前程無量?”

李虎陽咧嘴露出笑容。

于是尹天酬輕聲笑了笑,繼續(xù)道:“你若有此心,我當(dāng)然可以與你同去。東海也好,大漠也好……江湖路遠(yuǎn),自然不應(yīng)止步于此,我再多陪你走一程又有何不可?”

番外篇【天策】

琳琳是五歲那年沒了爹娘。

有人一腳踹開了山賊營寨中的柴房大門,將她從里面領(lǐng)了出來。然后那人解下斗篷披在她身上,抱著她上了馬。

她一路縮在巨大的斗篷里,緊緊揪著馬兒鬃毛,聽見了許多聲音——喊聲,兵刃聲,還有不絕于耳的馬蹄聲。馬背顛簸,但她穩(wěn)穩(wěn)坐在那人懷中。斗篷蓋著她的頭,她只能看到那人腰間掛的一把長刀,在她眼下不斷晃動。

紅衣信使沖到道路中央,張開雙臂攔住將領(lǐng)的馬:“將軍!我一收到消息就趕過來了,我爹娘他們……”

那將領(lǐng)單手勒緊韁繩,慢慢搖搖頭。

信使的聲音沙啞,帶著哭腔:“那我妹妹呢?她才五歲!她還那么小……”

將領(lǐng)下了馬,將懷里斗篷包著的那孩子交到信使手中。

“村子已經(jīng)沒了。”他輕聲道,“帶你妹妹離開這里吧,再也別回來。”

信使擦擦淚,低頭看懷里的小女孩。她正睡眼惺忪,從斗篷中探出頭來。

“阿哥!”琳琳見到他,露出笑容,一把抱住他的脖子,“你回來啦!”

信使沉默不語,對著她擠出一個笑容。

“是那個哥哥帶我出來的?!绷樟障肷焓种福豢匆娔莻€年輕將領(lǐng)身著紅袍銀甲的背影,那列騎兵漸漸遠(yuǎn)去,影子很快消失在他們視野中。

“天策府的人?!毙攀馆p聲說道。

“天策府?”琳琳重復(fù)了一句,噘著嘴巴似懂非懂。

一陣風(fēng)起,兩人腰間銀鈴“叮當(dāng)”作響,像深山中的泉聲。

【唐門】

問道坡。

騰霧正悠哉游哉吃著苜蓿。它的年紀(jì)放在馬中來算,已經(jīng)很老了,但它全身油光水滑,膘肥體壯,看起來反而比那些年輕小馬還要有活力。

騰霧打了個響鼻,往山坡下面看。

站在不遠(yuǎn)處的唐滄很頭疼。

“唐世叔,我不想練功啦!”

“哎呀,我扭傷手腕啦!”

“……”

幾個小孩子嘰嘰喳喳不停,吵得唐滄腦袋發(fā)暈。他從前覺得虎陽話就多得很,但是和這群孩子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唐家說起來也算是名門世家,家族體系龐大又分支復(fù)雜,門主把不知道哪個遠(yuǎn)房親戚家的孩子硬塞給了他,說是隨便教教武功便好,后來他才隱隱約約意識過來,這是門主在罰他。

“唐世叔,我們?yōu)槭裁匆気p功呀?”一個小男孩問道。

“哎呀你真笨,你武功這么差,以后打不過人家,你不把輕功練好,怎么跑得了?”旁邊一個小女孩大聲道,“唐世叔!你說是吧!”

“……嗯?!碧茰孢€在走神。

“那為什么不干脆練成絕世武功,練到天下第一,就不會打不過人家了。”那小男孩氣哼哼。

唐滄聽了只道:“一山總有一山高?!?/p>

“練武功關(guān)山高什么事?。俊蹦切∧泻夂艉舻?,“唐世叔,你是不是敷衍我!”

“……”唐滄突然覺得無話可說。

“唐世叔!有你的信!”另一個小男孩舉著信從山坡上往下沖,然后便被一塊石頭絆摔了一跤,一路從上面滾下來,也不愿爬起來,趴在地上似是要哭。

其他孩子們圍過去,三言兩語地安慰他。

唐滄暗自搖搖頭,彎腰從地上撿起信封。

信中就一張紙,上面歪歪斜斜寫著幾個毛筆字:唐兄弟,別來良久,甚以為懷。正陽春三月,順祝時綏。

后面跟著個落款,同樣歪歪斜斜的“尹天酬”三個大字。

他又將信封傾斜,倒出了一把銀白色的細(xì)沙。

——還好不是什么壓扁了的海蛞蝓。唐滄竟然暗暗松了口氣。

那小男孩忍住了哭,擦擦眼淚從地上爬起來,忍不住好奇問道:“唐世叔,是誰寄的信?。俊?/p>

“一位故友?!碧茰嫦肓讼氲?,“你們先前問我,為何要學(xué)武功,又為何要練輕功。我最初是為了聲名,為了證明自己的實力,才去接懸賞,拿暗花,等到后來總算有了些名氣,卻也不是什么好名聲,世人如此看待便罷了,連太奶奶也寄信來罵我,搞得我連家都不敢回。有時我自己心中也迷茫,練武是否真的只是為了殺人,為了賺錢。直到多年后我才想明白,其實練功也好,行遍江湖也好,都只是為了能夠站到更高,去到更遠(yuǎn),如此才會有機(jī)會見到更多風(fēng)景,遇見可以同飲一壺酒的人?!?/p>

“我也要和別人同飲一壺酒!”那小男孩大聲道。

“小孩子不能喝酒!”小女孩更大聲道。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竟又吵了起來。

唐滄輕輕嘆了口氣,將信件收了起來。

忽地一陣春風(fēng)拂來,他抬起頭望向遠(yuǎn)處,山間梨樹已悄然生花。

【萬花】

上官樾生于青巖,長于青巖。他從小武功平平,機(jī)關(guān)術(shù)也十分一般,但他喜歡讀書,在醫(yī)術(shù)方面非常有天分。

天寶十五年六月,長安失陷,數(shù)萬百姓出城四散奔逃,于是上官樾離開了萬花谷,去往長安行醫(yī)。那一年,他還不到十六歲。

萬花谷從來都是遍地繁花錦簇,處處鶯歌燕語,在他真正行走于世間的那幾年中,他覺得自己經(jīng)歷的反而比從前十幾年人生還要多。

戰(zhàn)亂之時處處物資緊缺,物價虛高。他曾為了買幾味藥而得罪權(quán)貴,遭人報復(fù),當(dāng)時出手救他的人是一位妖冶貌美的紅衣女子,據(jù)說本是五毒弟子,自南疆而來,而后叛教出走中原,改名為青荷。

她對上官樾說道:“世事本不應(yīng)如此。但我們可以一同去改變它?!?/p>

“如何改變?”他滿心疑惑。

青荷便掩嘴而笑,聲音幽然婉轉(zhuǎn):“現(xiàn)在我救了你一命,所以,你得替我做一件事情?!?/p>

“什么事情呢?”小徒弟雙手托腮,眨著眼睛問,“師父,你幫她做了嗎?”

“說來也算是做了?!鄙瞎匍邢肓讼?,苦笑道,“她告訴我,欲成就大業(yè),應(yīng)當(dāng)不懼使用任何手段。但我有時會想起,我最初離開萬花是為了救人,而不是害人。所以最后我離開了,再也沒有去見青荷。她說的什么大業(yè),都讓它由天而定吧?!?/p>

“我不懂?!毙⊥降茑倨鹱欤謫柕?,“你從來沒有帶我去青巖看看,卻到關(guān)外來開醫(yī)館,也是因為那件事?”

上官樾摸了摸小徒弟的頭:“我不能再回青巖了,但將來你可自行前往。只是不要對萬花谷中任何人說起你是我的徒弟?!?/p>

“師父!”小徒弟鼓起兩頰,似是有點生氣。

“火候過了,要燒焦了?!鄙瞎匍杏幸馓嵝训?。

“哎呀!”小徒弟驚呼一聲,連忙轉(zhuǎn)頭去看爐子,才長舒一口氣,“還好還好,差一點點。對了師父,今日又有客商在鎮(zhèn)外撞見沙匪,差點被搶走貨物,還好有過路人出手救了他們。”

“過路人?”

“兩個人,據(jù)說出手的是其中年輕的那個俠客,身上只帶著把長弓,都可敵十余人,打得那些沙匪落荒而逃,還從他們手上繳了匹馬回鎮(zhèn)上來,說那馬叫什么里飛沙,可遇而不可得?!?/p>

上官樾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道:“你見到過他們嗎?知不知道那兩人的名字?”

“鎮(zhèn)長請他們住在龍門客棧,我只遠(yuǎn)遠(yuǎn)見到一眼?!毙⊥降苊X門努力回憶了一下,“兩人應(yīng)當(dāng)都屬關(guān)內(nèi)的高手。年輕那人相貌堂堂,好像姓李,只是名字太普通……我給搞忘了。另一人沒看清臉,但從身形步伐也能看出功底深厚,好像叫做尹天……”

“尹天酬!”上官樾竟脫口而出。

“對對對!”小徒弟連忙點頭,又好奇問道,“師父,你怎么知道的?你認(rèn)識他?”

“我不認(rèn)識他,但我認(rèn)識與他同行之人?!鄙瞎匍谐料卵垌?,輕聲道,“李將軍……他年紀(jì)比我小,卻果敢善戰(zhàn),遠(yuǎn)勝于許多人?!?/p>

在軍營做醫(yī)官時的那些事,師父好像從來都不愿意多說。于是小徒弟眨了眨眼,便也不再追問,只是默默望著上官樾起身走到窗臺邊,抬手推開了窗子。

正值春分時節(jié),窗外卻無花無草,黃沙漫天。

【藏劍】

“這把兵器……”純陽宮王道長伸出手輕輕撫了一下長槍尖端,手指便被劃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口。

長槍歪歪斜斜插在地上,上面已落了一層灰塵,但刃上一見血,灰塵之下似乎透出了幽幽藍(lán)光。

“它叫‘焚海?!比~二少道,“是我從前為一位小兄弟打的?!?/p>

“那它為何會淪落到劍冢來?”王道長疑惑。

“那位小兄弟把它弄丟了,我的人后來也是費了不少力氣,才將它從海中撈出來。”葉二少輕笑一聲,“我暫且先替他收著,不知道他將來會不會來藏劍山莊將它贏回去?!?/p>

王道長道:“從前那十年間天下動蕩,直至今日藏劍山莊才準(zhǔn)備再次舉辦名劍大會,我想不管是何門何派的俠客,都不會希望錯過?!?/p>

葉二少沉思道:“你這倒是提醒了我,藏劍山莊作為名劍大會主辦方自是不可草率,我改日也該去七秀坊拜訪一趟,畢竟大家同在西湖,有需要他們幫忙的地方……我也好順便去祭奠一位故人。”

王道長只微微笑。

“二少爺!”有藏劍弟子舉著一封信跑過來,“今日收到的報名信件,似乎還是從西域寄來的。報名之人叫李陽,據(jù)說是天策府門下弟子,名字就普普通通,但他按武功來說,大約也算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近幾年在江湖上有些名氣?!?/p>

“知道了?!比~二少似乎并未太在意,只伸手示意王道長,“劍廬不遠(yuǎn)了,就在前面,請?!?/p>

春風(fēng)颯颯而起,吹過柳葉與山石。焚海仍是斜插在地上,槍尖微動震碎了空氣,那摩擦聲輕穩(wěn)又綿長,聽來隱隱宛若虎嘯。

(完)

(責(zé)任編輯: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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