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藍
2008年汶川大地震以后,每年5月12日之前,作家李西閩必來四川。我們自然要見上一面,喝一臺酒。用他的話來說:“我在四川獲得了重生,龍門山是我的重生之地,我是龍門山人,我是四川人。”幾杯老酒下肚,他一會兒興奮、歡笑,一會兒又流淚、沉默。記得是2019年5月12日聚會后,我先走一步,深夜他與同是轉(zhuǎn)業(yè)軍人的小說家郭發(fā)財打了一架,盧一萍好不容易才把他們分開……
聽到這個插曲,我覺得很正常。軍人就是軍人,不需要口蜜腹劍,該出手時就出手。何況,李西閩也許就是堂吉訶德,手持無影長矛,正在與一架偽裝成風車的死神猛烈搏斗,也是完全可能的。
這個話,要從十年前說起。
2008年5月14日下午,我在《成都晚報》社開完抗震救災(zāi)緊急會議后,剛走進電梯,接到上海同濟大學教授朱大可打來的電話:著名小說家李西閩被困彭州銀廠溝附近的深山里。他說,李西閩的家人萬分焦急,已經(jīng)3天沒有消息了。他暗示我,能否組織一支營救隊伍,設(shè)法前去營救?!
我心里一怔:李西閩在國內(nèi)有“恐怖小說大王”之稱,其懸疑、推理、恐怖作品長期穩(wěn)居暢銷書榜。幾年前,他準備主編一套散文叢書,曾經(jīng)和我有一些聯(lián)系。朱大可說,他獨自來到朋友開設(shè)在龍門山鎮(zhèn)九峰村的鑫海山莊里寫小說。不料,他卻在一場慘烈空前的地震中“湮沒”了。但姑且不說私自進入已屬交通嚴管區(qū)的銀廠溝不大可能,就是千辛萬苦進去了,幾雙手在架床疊屋的鋼筋混凝土、樓板面前,能做得了什么?!
根據(jù)朱大可的提示,我與上海萬榕書業(yè)公司的責任編輯余一梅取得了聯(lián)系。李西閩是該公司的簽約作家,自然牽動著方方面面的神經(jīng)。經(jīng)余一梅提示,我終于同鑫海山莊的導(dǎo)游趙文清聯(lián)系上了。他向我證實:李西閔當時所住的房屋是四樓,地震后已經(jīng)塌了一大半,另一半傾斜在懸崖下的白水河中。在連續(xù)的余震中,傾斜入水的半截塌樓搖搖欲墜,情況萬分危急。根據(jù)他的推測,李西閩被坍塌下來的鋼筋房梁壓住了肩背,可能脖子被牢牢卡住,無法掙出來。他在那里痛苦地呼救,他的一部分身體在外面還可隱約可見……
這個情況,是導(dǎo)游于13日下午2點左右所見。當然,他們一直試圖營救,但沒有工具可以撬動房梁。隨即,他們被剛剛抵達的救援隊伍強制疏散了。導(dǎo)游向營救人員——濟南軍區(qū)某獨立團匯報了李西閔的危急情況后,就被緊急疏散到彭州市區(qū),所以他沒有李西閩的進一步消息!
根據(jù)最新資料分析,通往銀廠溝的公路、橋梁遭到了地震的驚人毀壞,目前已經(jīng)實施了交通管制,而且處于兩座大山之間的風景勝地銀廠溝,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
就在一籌莫展之際,14日下午4點多,四川交通廣播電臺突然播送了尋找李西閔的消息,這仿佛讓我看到了一線光明……但愿這個信息發(fā)出去,能夠產(chǎn)生奇跡。
朱大可焦急萬分,不時來電話催問,是否有令人欣喜的消息。但我也毫無辦法!由于一直沒有任何回音,我坐立不安,與《成都晚報》同事白郎、程征一起開始不停地給幾個電臺熱線打電話,但所有的熱線到了密不透風的高熱。我們用1部座機、3部手機連續(xù)撥打了幾個小時,依然打不進去,最后只好給電臺留言,我們?nèi)匀幌M霈F(xiàn)奇跡。
晚上,在成都輕微的余震中,我想,李西閩所在的塌樓,但愿不會徹底傾入河中!他不該是這個命啊。
后來,我終于與鑫海山莊的老板趙玉剛聯(lián)系上了。他的聲音很疲憊,但很鎮(zhèn)靜,就像從一片亂石堆里發(fā)出來的撞擊聲:“不但是李西閩,包括我的嫂嫂、表嫂、兄弟和兩位廚師的夫人,均埋在山莊了……我的山莊投資二千多萬元啊,還沒有正式開業(yè),就遭此大禍……”
他表示,救援隊的確在實施救援,但由于道路完全損毀,估計一時還難以到達山莊。已經(jīng)過去幾天了,他決定自己組隊營救。
15日一早,我在天涯社區(qū)上開始發(fā)“救援帖”,企愿網(wǎng)絡(luò)能夠產(chǎn)生奇跡。幾分鐘后,得知一位80后的全國知名作家已經(jīng)抵達成都,正在積極籌備物資,準備冒險進山營救李西閩。我立即給朱大可去電話,讓他轉(zhuǎn)告這位作家,這樣貿(mào)然行事是不妥的。
很多相識、不相識的人逐漸來到“救援帖”下,就像在參加一個圓桌會議,提出了不少看法:
網(wǎng)友肅霜如水寫道:“昨天也給中青報、成都商報、空軍指揮學院、央視等多位媒體朋友發(fā)了短信,請代為傳播,設(shè)法救助。也期待最新消息能夠早點出來。大家此刻的心情應(yīng)該都是一樣的,除了相信,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可是,殘余的一點點意志還在掙扎:“我們真的除了相信,就沒有一點點實實在在的出口嗎?”
朱大可疲憊地說:“我感到極度的無奈和焦慮。惟愿上帝保佑這位被恐怖壓倒的兄弟,也保佑所有那些在地震中飽經(jīng)創(chuàng)傷的人們?!?/p>
數(shù)千網(wǎng)友不停參加進來,有人問:“已經(jīng)出發(fā)的那支救援隊,帶上千斤頂了嗎?”
……
這個“救援帖”,15日中午已成為新浪首頁的熱門內(nèi)容:《救助李西閩》!
這讓成千上萬的網(wǎng)友牽腸掛肚……
我在網(wǎng)絡(luò)上找到了李西閩距現(xiàn)在最新的一篇博文:《死亡其實是那么的真實》——
我在黑暗中大口地呼吸著,胸口像是被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我看不清任何東西,我只是聽到一種細微而且陰冷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李西閩,你已經(jīng)死了?!蔽以趺此懒??我清醒地感覺到我還活著,自己的思維還是那么靈敏,只是我渾身不能動彈,整個身體像是被捆住了。是誰在和我開玩笑,說我死了?
寫得如此偏執(zhí),如此絕然,李西閩制造出了一種毫無余地的絕境。自己置身其中,這樣的寫作就是死亡。但一種“向死而生”的動機卻超拔其上,暗含了一種不死之心。但愿他博文中那句話:“我沒有死,我怎么會死呢!”會為他支撐一小片空間——哪怕,就是一個可以呼吸的指縫大小的空間。
我看了看手表,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15日中午了,時間已經(jīng)過去快三天了,在這樣的時刻,我們最為相信的大地,突然變得面目全非,讓人不敢相認。在大地的淫威面前,人固然是脆弱的,但是總有一種不可遏止的力量,會讓我們在茫茫大地上找到彼此,哪怕就是扶著、牽著,跪著,就像樹木找到了森林,就像水找到了波浪,我們不是大地的主人,我們是大地之子……
中午,鑫海山莊的老板趙玉剛打來了電話:李西閩的戰(zhàn)友易延端和救援隊已經(jīng)到達山莊,能夠聽見李西閩在廢墟中微弱的呼救,但被巨大的鋼筋梁疊壓著,救援隊只有簡單工具,沒有更多的辦法……
15日下午,我在天涯論壇上看到了令人振奮的消息:網(wǎng)友“塞壬歌聲”等人先后貼出“李西閩已經(jīng)獲救”的帖子。我立即跟西閩的夫人去電話。她說,目前還在解救中。西閩被卡在斷裂的樓板之間,上半身看不到,也無法喂水,需要起重工具進一步解救,靠人力恐怕不行,但是現(xiàn)在橋還沒修好,已經(jīng)修了兩天了,大型起重設(shè)備還過不來。但下午有望成功解救出來。至于李西閩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夫人能夠描述的就是,還能發(fā)出聲音……
在近乎絕望的等待中,下午四點,我再次撥通鑫海山莊老板趙玉剛的手機。他證實:李西閩的確得救了,是解放軍救活的。說到這里,他深深嘆了一口氣:“可是,我的親人,我的嫂嫂、表嫂、弟弟和兩位廚師的夫人,至今也沒有生還的消息,恐怕是兇多吉少了……”我聽得出,他話語中有濃厚的絕望味道。
這個時候,西閩的夫人正在從上海飛往成都的飛機上。真是天作人愿,她到達成都,立即得知李西閩已經(jīng)被直升飛機送到太平寺機場,正送往位于漿洗街的武警醫(yī)院……
我飛一般趕到成都漿洗街武警醫(yī)院設(shè)置在大院當中的帳篷里,在病人的一大片哭喊聲里,我見到了剛剛用直升飛機送到成都的李西閩。他的頭部、腿部纏著滲血的繃帶,身體已嚴重脫水,渾身浮腫,氣若游絲。我向他問好,他嘴唇開裂,點點頭,話語在他的喉頭咕嚕,呈現(xiàn)干磨狀。他陷入了某種巨大的譫妄,有點語無倫次……漸漸地,他昏過去了。
在呻吟、哭泣與吵鬧中,我被李西閩病床邊一雙大得出奇的眼睛吸引住了。小姑娘名叫李倩,剛滿五歲,正在讀幼兒園。她和媽媽來自四川綿竹市遵道鎮(zhèn)龍泉村三組。小李倩在遵道鎮(zhèn)的歡歡幼兒園讀書,媽媽陳燕是同鎮(zhèn)另外一個私立幼兒園的老師。歡歡幼兒園有一幢三層水泥樓。正是這幢水泥樓,在5.12汶川大地震的強烈震撼中瞬間倒塌,80多名孩子和4名老師立即被埋廢墟。經(jīng)當?shù)丶t十字會處理,小李倩頭部的創(chuàng)口得到了救治,麻煩的是她的腳傷。由于麻醉藥已經(jīng)用完,只有立即截去那根腳趾,一旦延誤,發(fā)生感染的可能性極大,可能會截去右下肢。
媽媽說,那就做手術(shù)!一個母親做出這樣的決定,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她所遭受的痛苦,肯定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聽見從手術(shù)室傳來小李倩撕心裂肺的哭聲,媽媽哭得昏了過去……半晌,小李倩被抱出來,看見媽媽在哭,小李倩哭著說:“媽媽,瞿老師已經(jīng)死了,媽媽不哭,我也不哭。”一說完,她又大哭起來……
小李倩坐在我跟前,我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fā),我?guī)サ乃?,她連摸都不摸,我心里一陣發(fā)顫。她用一種讓人發(fā)冷的眼神看著我,充滿了迷惘、心悸以及大痛之后的麻木。她好像痛懵了。我告訴她媽媽,請給我留一個地址,采訪的文章發(fā)表了,我會寄一份給她們。媽媽立馬淚如泉涌:“我們哪里還有什么地址啊?我們連家都沒有了……”
我想,這種從我腳心漫延而起的悲痛,冰火交織,不親歷是萬難感受得到的。在平素,很多人已喪失了悲痛的能力;但悲痛感,是一個正直、和諧、充滿善意的社會必不可少的人性之根。悲痛是激活愛的動力。
一年之后,我得到了小李倩的消息。她挺過來了,可是變得不愛說話,常常發(fā)呆。
也是一年之后的2009年,李西閩也來到成都,我們喝了一次大酒。作為幸存者,他靜靜講述了這一年時間里所經(jīng)歷的變化:“身體基本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但心理上仍然有著揮之不去的恐懼感?!庇纱?,他呼吁大眾在向災(zāi)區(qū)人民獻愛心的時候,應(yīng)當注重心理:“災(zāi)后群眾心理的建設(shè),還需要大家更多的關(guān)愛?!?/p>
李西閩來成都的目的地,是要趕往龍門山銀廠溝,這個曾在地震時困了他七十六個小時的地方。
九峰山位于彭州市西北部的大寶鎮(zhèn)境內(nèi),山脈自川西北綿延200余里,至此拔地而起,九峰矗立,山峰之名,是依九座山峰而得,海拔1200-4500米,主峰太子城海拔4812米,峭拔峻挺,為彭州諸山之冠。
李西閩對我回憶:“2008年時,我是應(yīng)戰(zhàn)友易延端邀請去清幽的龍門山一家客棧閉門寫作。不料幾天之后就遇上大地震。我被埋入了五米深的廢墟里,全身都被壓住,只有一只手可以動。就在快到生存極限的時候,我不斷告訴自己要活下去,女兒才一歲呀,不能失去父親;剛給父母蓋了幢新房,我還沒住過呢,我不能死去;還有我的妻子,我的親人等著我呢……”終于,他靠著對親情的回憶挺了過來,等到了救援部隊……
除了李西閩,這座客棧里同時被埋在這里的還有五個人,卻只有一個人被營救出來:“這次我是和另外一個幸存者,還有死難者的家屬一起過來拜祭他們,給他們燒點紙錢、燒點衣服……”
這一年里,李西閩寫作出版了非虛構(gòu)紀實長篇《幸存者》,展示了大地震留給自己的傷痛。書里也收錄了我寫他的人物記。他與死神搏斗,與軟弱搏斗,與絕望搏斗。求生意志讓他強心壯骨,對親人和朋友的思念讓他堅持。在那滴水成川的銀廠溝,在那被毀壞的美麗山野,在那蝴蝶跌宕、拽動淡淡憂傷的清晨,他在絕望中穿越了生死,一秒鐘經(jīng)歷了整個世紀?!缎掖嬲摺返膶懽麽尫帕藘?nèi)心的恐懼,減輕了內(nèi)心的痛苦。他捐出了這本書獲得的全部稿酬十幾萬元。李西閩一再說:“身體在恢復(fù),噩夢卻沒完!”
哪知道到了2013年,我在幾則新聞里看到了關(guān)于他的報道:李西閩患有日益嚴重的抑郁癥……正在醫(yī)院搶救……我趕緊給他發(fā)去了慰問短信??磥?,那比宇宙毀滅還要漫長的七十六個小時,的確是他無盡的噩夢。
營救李西閩的情況,經(jīng)過多方補充、連綴、更正,真實情況如下——
易延端是李西閩在蘭州某部空軍高炮團的戰(zhàn)友,為了讓西閩更好地寫作,他把李西閩安排到了彭州的鑫海山莊,租了一個房間。剛來幾天,李西閩逐漸安靜下來,進入小說情節(jié)的迷宮深處,他在鑫海山莊四樓冥思苦想。他在手提電腦上寫寫停停,不時來回踱步,由于一心求靜,他連窗簾也拉上了。
地震讓我們的“恐怖小說大王”產(chǎn)生了極大的錯覺——他以為是發(fā)生了局部山體滑坡。房體發(fā)出恐怖的撕裂聲,全框架的四層樓像紙盒子一樣被大力揉癟了,樓房背后就是深達近百米的懸崖,下面就是白水河。在巨大的轟鳴中,李西閩東倒西歪,失去了方向感。他看到墻壁在動,東西嘩啦嘩啦地往下掉,出于本能,趕緊躲到柜子下面,但他被一種下墜感緊緊掐住脖子,空氣似乎在高速逃逸。突然他被一塊東西卡住了腰桿,一根百葉窗上的鋁合金槽落下來,死死卡住了他的額頭,血在不斷地流。一會兒血止住了,但稍一動彈,血又出來了。他感到下半身被不斷倒下來的水泥塊填埋了。他所處的房子,如果還叫房子的話,已經(jīng)從房基裂開,向懸崖方向滑動。時不時地可以聽見滑動的聲音。呵,那是什么樣的聲音?。亢喼北辱F鍋炒河沙還要難聽,不但讓自己渾身泛起雞皮疙瘩。而且,心里有一種聲音在告訴他:你馬上就跌到懸崖了,你完了!
書柜掉下來和地面之間有個窄窄的空間,李西閩匍匐在地,一只手可以動,他四處摸索,摸到了一個東西,他心里一驚:是手提電腦。在如此混亂的時候,手機沒有了,錢不見了,水、食物都不見了。但是,那裝滿他寫作心血的手提電腦竟然還在伸手可及之處!他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詭譎的想法:不知道現(xiàn)在手提電腦是否損壞,他很想知道。他試著去打開電腦,一按開關(guān),電腦竟然啟動了!
他估計,既然電腦可以啟動,為什么不試試無線上網(wǎng)呢?如果成功,就可以向外呼救。但無線上網(wǎng)沒有任何信號。這讓李西閩感到,外界發(fā)生的事情,可能不是局部的山體滑坡了。
透過幾道細微的光線,他明白天亮了,但四周還是死一般的寂靜。余震不斷持續(xù),偶爾有巨石從山頂轟隆隆滾下來,世界都在大地的雷霆震怒下戰(zhàn)栗。滾動的石頭跌進河水,發(fā)出了恐怖的洞穿聲。問題是,神話里的西西弗斯推動的巨石,竟然就在自己身邊上演!一塊一塊巨石滾動,山搖地動,破水入河。一會兒,一塊巨石打著顫動的滾雷,又沖下來了。
李西閩感到驚慌的是,這個房子的確在不斷前移!
他想喝水,但想喝尿都喝不到。他感到極度疲憊,眼睛逐漸睜不開。他有著長達二十一年的軍齡,經(jīng)驗告訴他,萬萬不可睡著了。因為在這樣的時候,體力消耗加過度緊張,一旦入睡,很可能就醒不過來了。他開始大喊救命,開始用唯一可動的手臂去拼命擦水泥板,讓疼痛來喚醒自己的意志。他對自己大聲喊叫,就像是在訓斥自己的兒子:
“你狗日的李西閩,你不能死啊!你怎么能死呢?你狗日的要活下去!”
于是,他每隔幾個小時就大喊一次……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逐漸聽見有人在說話。他用盡力氣高喊,他聽見有人靠近的腳步聲,他繼續(xù)喊。來人是他的戰(zhàn)友易延端和一名姓席的志愿者。原來,在什邡工作的易延端設(shè)法趕到龍門山鎮(zhèn)來營救。他找到各種關(guān)系,開到了管制區(qū)的通行證。從成都到鑫海山莊,大概有三個小時的車程。14日,他在中途碰到了來自成都姓席的志愿者,講明情況后,兩人棄車步行幾十公里,終于到達山莊附近。易延端請當?shù)氐睦习傩諑兔?,老百姓不干。逃命要緊啦;他賞以重金,重賞之下無勇夫了。這個時候了,誰還要你的錢?!
他們只能自己動手,用榔頭拼命敲打垮塌的水泥板。聽見敲打聲,李西閩在里面聲嘶力竭地說:“不對,不對,我在你們的左面。往左!”
兩人拼命敲打到深夜十二點,可惜收效甚微,榔頭太小了。他們希望砸開預(yù)制水泥板哪怕一個小洞,送進去一點水也好。但是,連這一點也做不到。黑燈瞎火的,他們只好停工。他說,停工時,李西閩哭了,他自己也哭了……
兩個大男人,精疲力竭,大哭。哭了一陣,易延端準備說點什么,某次喝酒打架的事兒。反正你狗日的李西閩必須挺住不準死!死了老子也要把你拉回來。
那位姓席的志愿者到哪里去了?易延端沒有為我說清楚。我估計,已經(jīng)盡力的志愿者,悄悄退出了。
就在易延端準備返回小魚洞想辦法時,他碰到了另外一名在災(zāi)區(qū)疾走的志愿者林發(fā)康(音)。后者在得知情況后,決定獨自徒步返回小魚洞求救。因為那里是距離龍門山鎮(zhèn)最近的有手機信號的地方。雖然說從龍門山鎮(zhèn)到小魚洞只有幾公里,但橋倒路塌,必須繞道很遠,才能通過。長達兩百余米的小魚洞大橋是小魚洞鎮(zhèn)、龍門山鎮(zhèn)及銀廠溝等受災(zāi)嚴重地帶群眾朝外轉(zhuǎn)移的唯一通道,但在這次大地震中,偌大的鋼筋混凝土大橋被扭成了麻花狀并嚴重坍塌了。
所以,冒險泅水過河成為了唯一選擇。
現(xiàn)在,空蕩蕩的山莊只剩下易延端。他陪西閩聊天。聊明天,聊水泥墻,聊彼此的媳婦,聊陳谷子爛芝麻。李西閩說:“老兄!我什么都想到了,也想到了自殺。但是,我拿什么來自殺呢?”說完,他就沉默了。
隔著廢墟,兩人又是哭……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易延端決定再到路口,看看是否有奇跡出現(xiàn)。奇跡來了,他碰到了空軍某部的救援隊,他向部隊求救。
哀求,下跪,聲淚俱下……也許是多此一舉。但部隊最后決定,由一名營長帶隊,用一個連的兵力營救困在山莊的李西閩等幾個人。
15日中午,救援部隊抵達后,立即用鐵錘、鐵鍬開始投入戰(zhàn)斗。李西閩精神大振,不時與救援官兵談話,告訴他們自己的具體身體處境。戰(zhàn)士們冒著極大的危險,小心翼翼一點一點挪開石頭瓦礫。沒過多久,李西閩的喉嚨里充滿很濃的痰,他必須使勁咳,否則會窒息。到最后咳出來的痰已經(jīng)濃得不成樣子了,很像漿糊……下午三點,解放軍終于打穿兩層水泥墻,并開出一個洞。當兩名戰(zhàn)士把李西閩拖出洞后,強烈的光線讓他睜不開眼睛。
啊,盡管大地滿目瘡痍,但活著多好!他額頭的創(chuàng)口一直在冒血,身上的軟組織大面積挫傷,但沒有折斷一根骨頭,甚至沒有出現(xiàn)嚴重脫水跡象。李西閩后來對我說,這首先歸于奇跡。歸于二十多年的軍旅生涯,也歸于我自幼習武的身體。
一名排長背李西閩下山,說:“人類的脫水極限是七十二小時。你熬過來了!你是英雄!”
李西閩用盡最后的力氣,說了幾個字:“你們才是!”
5月16日中午,我忙完了單位的工作,再趕到位于成都漿洗街武警醫(yī)院的帳篷醫(yī)院,見到了雙眼紅腫正在輸液的李西閔,他的臉色恢復(fù)了不少,有了“現(xiàn)實感”。詩人李亞偉安排香積廚的廚師端來了一大盆雞湯。我?guī)Ыo他一份當日出版的《成都晚報》,刊發(fā)了我撰寫的有關(guān)他遇險、獲救的報道。
見他氣色好多了,我單刀直入:“絕望中,想得最多的是什么?”
他坦然而答:“就是死。在廢墟中,我的耳朵成為了我的唯一世界。但是,我一直沒有聽到與我同時被埋的那幾個人的一絲聲音。我很多次在小說里寫到死、死的感覺。瀕臨死亡,是一種發(fā)涼、像抹了萬精油的感覺。但是,我想到我的妻子、我的兒子小壞、我那尚未完成的作品,我覺得,自己要挺住……記得我離開上海到四川前,我跟好友路金波在一起,我突然想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我說,也許這次到四川我會死,死了你要好好經(jīng)營好我的小說……”
“但是你熬過來了?!?/p>
“是的?;氐缴虾?,我會在我主編的軍事小說叢書《集結(jié)號》上,特別策劃一個“溫暖集結(jié),感恩回報”專題。我將會把本書的版稅全部捐出,以幫助更多的災(zāi)區(qū)人民!”
我贊同李西閔的選擇。記得曾有學者自問:如果沒有災(zāi)難,我活在怎樣的狀態(tài)中?面對這樣的問題,我想,李西閔已經(jīng)找到了謎底。死,對一個生命而言的確是遙遠的,甚至被模糊地推往視域邊緣。偶爾,作家會想一想,但也很快就被靈感帶往豐饒之地。海德格爾所謂“向死而生”,指的是真諦往往在死亡的那一刻才浮現(xiàn)出來。已經(jīng)有過瀕死經(jīng)驗的人,是不是找到了真諦呢! 其實,你真實地從死亡地帶穿過,就知道這不過是生命的一個后花園。如此,熱愛生命,珍愛生命,挽救生命,恰恰才是“向死而生”的真諦——不然,縱然死過十次,也是白搭了。
回到上海后,李西閩據(jù)說經(jīng)常做噩夢,從恐懼不已到焦躁不安,然而他心中一直沒忘記兩個字:感恩!他覺得,不為此做事情就寢食難安,病情會不可收拾。
2009年4月的一天,臨近汶川大地震一周年之際,李西閩委托我做兩件事:其一,為他訂做一面錦旗,當面感謝當初營救自己的部隊官兵。送錦旗那天我實在走不開,請了一位專職司機開我的車送李西閩去軍營;其二,鑒于恢復(fù)重建已經(jīng)有條不紊地全面鋪開,他想讓我為他選定一所不是重災(zāi)區(qū)的但又真正需要幫助的災(zāi)區(qū)小學,他要把寫作《幸存者》得到的八萬元稿費捐給學校。
5月10日,李西閩回到成都,在本土作家王國平的《現(xiàn)在的我們——“5.12”大地震都江堰幸存者口述》一書的首發(fā)式現(xiàn)場,我們又見面了。
休養(yǎng)一年,李西閩受傷最重的手臂已基本痊愈,但大拇指仍然沒有什么知覺,左臉靠近耳部的傷疤仍赫然在目?,F(xiàn)在下意識地撫摸這塊傷疤,已經(jīng)成了他的習慣動作。他對我說:“其實我心里很矛盾,坦白講我還有點害怕回來,因為大地震帶來的那種令人窒息的恐怖仍歷歷在目……”
我請崇州市委宣傳部《今日崇州》主編古明清先生幫助聯(lián)系一所災(zāi)區(qū)的小學。他十分熟悉當?shù)厍闆r,選擇的是位于崇州市九龍溝的三郎小學。那里學校校舍全成了危房,已經(jīng)把兩所小學合并了。那些家庭住址位于青城后山上的許多學生,家庭情況也讓人擔憂。古明清告訴我們,有一對家住山上的姐妹學生,晚上是摟著豬取暖睡覺的……
2008年10月30日,我和李西閩、某上海書商在崇州市書法家古明清帶領(lǐng)下,來到兩面陡峭的山壁夾峙下的三郎小學,山里風云突變,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校門外很安靜,一進去,我的腦袋轟的一聲響了起來:幾百名師生整齊列隊站在雨中!我們趕緊退后,怎敢檢閱人民?!只能請“恩人”李西閩走在前面。李西閩只得硬著頭皮往前走,不是作家的,而是軍人的步伐。師生們高呼“歡迎著名作家李西閩來學校指導(dǎo)工作!”他們用的是普通話。
李西閩揮手,揮手擦臉。他流出了眼淚,而且淚流不止。但大雨為他掩蓋了這一瀕臨失控的沖動,他又感謝這場不期而至的大雨。
你們還歡迎什么?。?!
他有些不忍,尤其是雨中的孩子,但多年來體制的慣性就是如此要求的。他只匆匆講了幾句話,鼓勵大家,努力學習,保重身體。他承諾資助十名三郎小學的特困學生,除了現(xiàn)場給了每個人一千元助學金外,李西閩通過學校建了一個賬戶,以后如果自己來不了學校,他會在每年九月開學前按時將一萬元錢打到賬上分給這十個孩子,直到他們高中畢業(yè),如果能考上大學,則資助他們直到參加工作。
他下來對我說,站在臺上講話時一看到孩子們的眼神心里特別難受:“他們當中需要幫助的遠遠不止十人,但是我力量有限?!?/p>
其實,李西閩當初對我說,是拿出八萬元稿費捐助學?!,F(xiàn)在,經(jīng)一場大雨的洗禮,他的承諾已大大超過了原初的捐助數(shù)目。
“沒辦法,我受不了孩子們的眼神。既然答應(yīng)了,我會全力以赴兌現(xiàn)承諾?!崩钗鏖}悶聲悶氣地說了一句。
2010年5月汶川大地震兩周年之前,《成都日報》副刊部主任李若峰問我:能否請李西閩12日來成都,登上成都市委宣傳部主辦的“金沙講壇”,講述自己經(jīng)歷的汶川大地震?我向李西閩轉(zhuǎn)達,他立即同意了。事后他告訴我,不但本次來成都的授課費五千元立即捐給災(zāi)區(qū)了,2009年他還把紀實作品《幸存者》的各種收入以及反映大地震的長篇小說《救贖》的版稅,總計八十萬元,全部捐獻了……
大地震引發(fā)出很多詞匯,諸如“詐捐”“詐捐門”等等。同樣是某個著名作家,干脆獨唱起了“詐捐歌”:由建一所希望小學的承諾,蛻變到幾萬冊打折的圖書,還要求都江堰當局將某校圖書室以自己的名字命名,這所中學專門為此修建的圖書室投資就是這一批打折圖書的上百倍!“諾而不捐”或“諾而少捐”或干脆以“實物相抵”,口水洶涌的“捐贈秀”,深刻體現(xiàn)了這些人的道德病變。
僅憑一支筆寫作為生的李西閩,做到了自己承諾的一切。因為在我披露李西閩捐款實情之前的好幾年時間里,他沒有向任何一家媒體談及過這些事。用他的話來說是:“捐助的錢買不來我這條命。但幫助災(zāi)區(qū)的孩子,我覺得自己有多少就拿多少?!?/p>
這讓我想起雨果的話:“一切都在荊棘叢中留下某種東西——羊群留下毛,人留下道德?!倍行┤耍瑒t是渴望順手把羊毛也要帶走!
李西閩反復(fù)說的就是:“我是做了應(yīng)該做、必須的事情,我不想多說什么,但一個志愿者卻極大地感動了我?!?/p>
2010年秋天,從汶川大地震中死里逃生的李西閩,決定去玉樹地震災(zāi)區(qū)做點具體的事情。到了玉樹,他住在則熱活佛姐姐家的板房里,由此認識了他的福建老鄉(xiāng)吳麗莎,她也住在這里。見她第一面,沒有覺得她有什么特別之處,十分普通的一個姑娘,中等個,壯實,臉曬得很黑,因為黑,很容易讓人忽略了她的五官。則熱孤兒院院長李星陸將她介紹給李西閩時,她笑了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她已經(jīng)在玉樹呆了兩個多月,李西閩不知道她在這里具體做什么,只曉得她每天拿著相機,到處去拍照,跑遍了玉樹市區(qū)以及周邊的所有災(zāi)民安置點和學校。
其實,吳麗莎把照片提供給外界的一些慈善機構(gòu),希望在現(xiàn)實圖景的感召下,災(zāi)區(qū)能得到社會各界的了解與幫助。
因為汶川地震給李西閩留下的骨傷還沒有恢復(fù),加上高原的氣候惡劣,他的身體無法支撐下去,只能離開。臨走前,他把帶去的所有錢留給了吳麗莎,讓她先用這些錢給那些孤寡老人買些糧食。
吳麗莎說了:“你連我是什么人都沒有搞清楚,就把錢給我,你不怕我把錢卷走了?”
李西閩說:“絕對不怕!”
后來了解到一些學校和許多人沒有過冬的厚帳篷和爐子以及燃料,李西閩又籌了一筆錢匯過去,讓吳麗莎在當?shù)鼗虻轿鲗幉少彛职l(fā)給他們。
李西閩很現(xiàn)實:“我個人的資金對災(zāi)區(qū)來說,只是杯水車薪,于是我在微博發(fā)動了捐款,很多熱心善良的網(wǎng)友紛紛把錢打過去,解決了許多人的過冬問題?!?/p>
顯然,吳麗莎是一個不聲張、做實事的志愿者。
她掏了兩萬多元錢買了一輛破舊的二手車,給當?shù)乩先怂图Z食。李西閩與她約好來年的七月,去嘎爾寺小學給師生們過師生節(jié)的(他們把教師節(jié)和六一節(jié)一起過,稱為“師生節(jié)”)??墒?,第二年李西閩去的時候,吳麗莎卻沒有再出現(xiàn)。如此爽約,李西閩對此很有意見。沒想到,那時她的病已經(jīng)很重了,可她一直沒有和李西閩說起過她的疾病。最后,她是因為肺積水引起乳腺癌復(fù)發(fā)而離開人間的……
“我們都是民間的資助者,自己找項目,自己籌錢,自己去做,我們在玉樹做的每個項目,都由她經(jīng)手,賬目清清楚楚,每次我看著那些井井有條的賬目,心里都覺得對不住她,讓她承受了那么多。她的辭世,我是罪魁禍首?!币淮尉浦校钗鏖}紅著眼這樣說。
吳麗莎之死,大大加重了他的負疚。他在一篇文章里寫道:“一個朋友去世了,我們哀悼他或她,其實也是哀悼自己,能做朋友的能相互信任的,都是這個世界里為數(shù)不多的同類,走一個就少一個了,最后,當自己離去時,世界就徹底安靜了,再不會有哀傷。所以,活著時,盡量對朋友好些,不要用各種理由傷害朋友,不要辜負‘朋友’這兩個字,親人也一樣,麗莎也是我親人。”
經(jīng)歷生死劫難,李西閩的寫作風格發(fā)生了巨變。
在李西閩心目中,“恐怖小說”并非聳人聽聞,它的目的就是喚起人們對弱者的悲憫,喚起每個人的責任意識,以及對人的關(guān)懷。他猛然舉起杯子對我說:“如果沒有經(jīng)歷汶川大地震,我會繼續(xù)寫恐怖小說。當時我的創(chuàng)作勢頭很猛,會成為一個一線的通俗作家。但經(jīng)歷了劫難,讓我重新審視生命,審視志愿者吳麗莎的存在意義,審視自己的寫作。毫無疑問,我要回到更為純粹的寫作當中。關(guān)注現(xiàn)實、關(guān)注普通人的命運,一直是我用力的所在。比如,我寫作有關(guān)注拐賣兒童題材的小說《寶貝回家》;寫作了關(guān)注女性題材的中篇《姐姐的墓園》……”說完了,他微笑著,把杯子輕輕放到桌子上,就像對座的不是我,而是吳麗莎。
所以在我心目中,出現(xiàn)了兩個李西閩交錯重疊的影像。一個是寫作虛構(gòu)文本的李西閩,還有一個是非虛構(gòu)寫作的李西閩;前者吞云吐霧,呼嘯而來;后者沉默而崛立,像一塊塊收斂的石頭;他既有左右互搏、單翅而飛的時候,又有雙翼齊展把汶川、閩西地緣帶往高處的時緣。
李西閩俯身于非虛構(gòu)寫作,無疑是拜汶川大地震所賜。當然了,還有吳麗莎。
他寫出了一種來自骨子里的大痛。所以,問題不在于故鄉(xiāng)是否可以抵達,恰在于抵達故鄉(xiāng)深處,他俯身抓起的每一把泥土里,有土地流出的血、有土地發(fā)出的叫聲……
李西閩有兩個故鄉(xiāng),一個在閩西,一個在四川龍門山銀廠溝。他的故鄉(xiāng)閩西尚未遭到利潤的大規(guī)模改造,他熟悉的地緣與遺構(gòu),仍然在沉默里打量行色匆匆的時代,但這似乎并不是他一心想找尋的東西。因為曾經(jīng)發(fā)生在此地的人與事,卻再也無法與李西閩相遇了……而經(jīng)歷汶川大地震的龍門山銀廠溝,卻是山河巨變。
2019年5月12日下午,李西閩和作家盧一萍從龍門山回到成都。我們在慶云西街茶坊碰頭。我漸漸發(fā)現(xiàn),以前的李西閩性如烈火,甚至有些憤世嫉俗,但如今逐漸變得平和了。對待朋友和事情,他會換著角度和位置去理解。他說:“但有時候,還是會做噩夢,回到了被掩埋的狀態(tài)中。還好,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學會向朋友傾訴來宣泄……”
龍門山脈九峰山一線,云彩就像鳳凰在飛舞。李西閩記得,只有五年前的今天,這一帶才是難得的大晴天,別的年頭不是這樣的。今天也是一個美好的天氣……當?shù)厣鷳B(tài)恢復(fù)得不錯,盡管當年周圍的一些大樹已倒下了,但一大片小杉樹已經(jīng)茁壯成長起來??逅陌胱筋^已經(jīng)生機勃勃。對面的九峰山一線,仍然可以見到泥石流切割的痕跡。以前這一帶有不少人種植黃連,李西閩剛到此地,還用來治過病呢?,F(xiàn)在,發(fā)現(xiàn)黃連種植恢復(fù)得很好,面積還擴大了很多。
當年李西閩居住的那家客棧的前前后后,均是山河巨變,現(xiàn)在已經(jīng)修筑起了不少木頭房子,顯然是旅游所用。奇妙的就是,這個客棧的位置基本保持了原地貌。當時李西閩被埋在懸崖邊的房子里,廢墟就靠幾根鋼筋拉著,不然就掉進七八十米高的懸崖下了。在懸崖邊,還能看到一點建筑遺跡……懸崖之下,是白水河的一個支流,但已經(jīng)被泥土填高了很多……
李西閩每年來,會燒紙錢、上香。他特別記得那位山莊客棧的老板,是一個帥小伙,小孩才幾個月大。哎,他的墳前年遷走了,李西閩沒法對著他說話了……他還是想說,這個世界多么美好!我來看望大家了。
周圍開滿了美麗的黃花,蝴蝶飛舞。一只白蝴蝶一直跟著李西閩,忽前忽后,他們好像彼此認識。李西閩回憶起十年前的窗前,也有很多翩翩蝴蝶。他意識到,這就是十年前的蝴蝶啊,它們一直在這里。
等誰呢?是等候自己回來嗎?
人與龍門山蝴蝶的相遇,在生與死的交匯地帶相遇,就再也不是莊周的蝴蝶了。也許幸運就像這只蝴蝶,在被獵手追逐時,總是無法得手;但是如果你安靜下來,蝴蝶就可能棲息在你身上。那是命運對你的加持。
龍門山托舉起的蒼天,云如十萬匹奔馬,將天庭踩出蹄印。
“思想如野馬脫韁?!?/p>
很多人愛這么說。連字斟句酌的大作家達尼·拉費里埃,在《穿睡衣的作家》里也這么說。
思想可以如野馬,但野馬就一定不會有韁繩。
思想如野馬逃韁,思想如驚馬脫韁。
思想不是馬。那過于具體化,思如非馬。思想如非馬揚起的長鬃。
李西閩想說,思想如非馬揚起的長鬃上,掛著的幾粒潤濕黎明的汗珠?;蛘撸谦C獵長鬃打開的天際和憂傷。
我一直在想,那個小李倩會遇到自己的蝴蝶,會聯(lián)想起野馬嗎?一旦遇到了這些,她能夠確認那就是曾經(jīng)的自己和神啟的未來嗎?也許在她看來,蝴蝶不過是地震的翅膀,云是花朵……她畢竟還小,我該去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