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耳
甲午戰(zhàn)爭依然像一個巨大的黑洞。
吞噬進去的不僅有北洋艦隊和它的官兵,還有光緒年代的光線、島嶼和膏壤。
而徐壽之子徐建寅,這個杰出的造船家和兵工家,在甲午戰(zhàn)爭的間隙,被光緒帝特旨召見,再派往山東威海北洋基地查驗船械,追究海戰(zhàn)失利之根因,物色一位替代丁汝昌的海軍提督。光緒帝周圍有那么多擅長權斗的“清流”,在緊急關頭卻無人堪用,而擅長辯辭的監(jiān)察御史對海軍一竅不通,何況趕赴戰(zhàn)火正炙的黃海前線。為這個人選,光緒帝頗傷腦筋。臨陣換將乃兵家大忌,但光緒帝仍決意要換,可見對丁汝昌之無能極其憤怒。光緒帝為何不直接讓李鴻章報告實況,卻選中徐建寅去明察暗訪呢?顯然,光緒帝對李鴻章老到而狡獪的奏折不感興趣。李中堂經(jīng)營北洋海軍多年,儼然成了獨立王國,水潑不進。北洋重臣與朝廷之間的裂痕和矛盾,因戰(zhàn)事失利而加劇了;圍繞人事和軍費的明爭暗斗不曾消歇。
徐建寅在光緒年間是個“異數(shù)”。他未進過西式學堂,卻參與“黃鵠”“馭遠”等現(xiàn)代艦船的設計與建造;他未參加過鄉(xiāng)試與殿試,卻受命擔任駐德國二等參贊;他并無官階“品”級,卻被山東、漢陽兵工廠爭相聘為總辦;他并非朝廷全權重臣,卻拍板在德國伏爾鏗廠訂制兩艘鐵甲艦,后被李鴻章命名為“定遠”和“鎮(zhèn)遠”,堪稱當時“地球一等之鐵甲艦”。也許從那時起,徐建寅就注定與一場慘烈而屈辱的戰(zhàn)爭相關,后半生直至悲壯殉職也將籠罩在東方特色的怪霧之中。
好學的光緒帝必定讀過 《歐游雜錄》!不讀此書,絕不能讀懂徐建寅。此書述錄了他擔任駐德二等參贊期間的種種見聞,其足跡遍布西歐強國,兵工廠、汽錘廠、煉鋼廠、軋鐵廠、鍋爐廠、儀器廠、電機廠、火藥廠、銅殼廠、砂輪廠、水雷廠、硫強水廠,被他逐一考察與研習。倘說嚴復最了解中、西在社會科學和體制上的差距,那么,徐建寅最清楚中、西在科技上的巨大代差。更可貴的是,徐建寅還考察了歐洲的議院制,編譯出 《德國議院章程》 《德國合盟記事本末》,回國后力倡君主立憲制,很快受到光緒帝垂青。然而甲午戰(zhàn)爭像巨大的魔掌,驀然擊碎了洋務運動生成的夢景,而徐建寅就裹挾在這個魔掌中。號稱“亞洲第一”的北洋海軍,如同病懨懨的東北虎一敗再敗,徐建寅的悲哀比別人更深,一腔憂憤無處可訴?;实圻x他去威海查訪,首先看中他是艦船行家,其次,他并非李鴻章死黨,可提供有價值的稟報。
對他而言,受命危難之際,既要對皇帝負責又不忤犯有恩于他的李鴻章,幾乎不可能。徐建寅查證北洋海軍的奏章手稿近年被發(fā)現(xiàn),與奏稟光緒帝的是否為同一文本,不得而知。從這份手稿看,他查清了以下問題:
其一是彈藥不足問題。北洋海軍在海戰(zhàn)中失利,彈藥不足成了致命傷之一。海戰(zhàn)打到緊要關頭,“致遠”艦炮彈用光了,鄧世昌只得駕艦撞向“吉野號”。電影 《甲午風云》 有個細節(jié)給我印象極深,啞彈殼內(nèi)裝的竟是沙子。然而將啞彈歸咎于美國人,顯然不合乎事實。北洋海軍的彈藥由天津機器局生產(chǎn),再存入天津軍械局調撥給北洋艦艇。徐建寅從“各船大炮及存船各種彈子數(shù)目清折”上獲悉,軍械局調撥給北洋各艦的開花彈共六千七百五十七枚,難道這些炮彈不在十三艘鐵甲艦上?查驗結果是,它們存放在旅順、威?;氐膹椝帋炖?。這令徐建寅驚掉下巴!丁汝昌率艦隊出海護航竟沒帶足彈藥,因而導致與日本艦隊長達五小時的海戰(zhàn)中,己方四艘鐵甲艦被擊沉。
其二是海軍提督人選問題。丁汝昌屢被朝廷下令革職、明正典刑,甚至軍前正法,均受李總督力保而無虞。光緒帝苦惱的是,取代丁汝昌的提督人選太難找。徐建寅獻策:“訪有候選道馬復恒,現(xiàn)當海軍提督營務處差使。其人忠勇樸誠,穩(wěn)練精干,前歷充各船管帶十余年,嗣后總辦魚雷營,均能實力整頓,勞怨不辭,于海軍駕駛、行陣各事皆極精熟,洵堪領袖海軍各員?!惫饩w帝未采納這一建議,在諭旨中提出另一方案:用李和、楊用霖管駕海艦,擢授徐建寅為提鎮(zhèn)。但遭到李鴻章的反對與抵制。直至次年元月北洋殘師仍龜縮威海基地即將覆滅時,撤換海軍提督仍在扯皮中。徐建寅完成查驗任務后,即赴京出任督辦軍務章京。在京期間,他與慶親王奕劻、帝師翁同龢等廷臣多有密談,細言丁汝昌不能整頓海軍,馬復恒可取代之。朝廷內(nèi)部也因此達成共識,對李鴻章形成壓力。李中堂急電丁汝昌:“聞徐建寅力贊馬道。其才具魄力,是否尚堪造就?鹿島之戰(zhàn)是否在船駕駛?中外各員能否妥協(xié)?望即日籌度,據(jù)實密復。”丁汝昌會意,復電稱馬復恒前曾管帶三艦,后會辦旅順魚雷局,黃海大戰(zhàn)未曾參加。李鴻章?lián)讼虺⒆嗝黢R復恒才具不長戰(zhàn)船,閱歷亦少,難以駕馭洋將,不勝提督之任。李中堂為派系利益死保丁汝昌,迫使朝廷留任其繼續(xù)做提督。二十天后,北洋殘軍在威海衛(wèi)灰飛煙滅,丁汝昌飲鴉片毒酒自盡。李鴻章被解除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職務。有人說李鴻章是“替罪羊”,他為僵化體制“替罪”,確乎有點冤;但李將派系利益置于社稷利益之上,其“罪”不可“替”,何冤之有?
甲午戰(zhàn)爭加深了中國的厄運,也使光緒帝走上激進維新的不歸路。小人物徐建寅裹挾其中,成了“清流派”和“北洋派”爭斗的棋子。他“動”了李中堂的“奶酪”,得罪了北洋派系。據(jù)說李鴻章許諾過徐建寅,若查驗報告寫得“好”,賞個山東青萊登道臺給他。徐熟知官場規(guī)則,但戰(zhàn)禍臨頭,社稷和派系孰輕孰重是清楚的。多年養(yǎng)成的求實精神使他不愿做違心事。這決定了夾在漩渦中的小人物的凄愴命運。戊戌變法中,光緒帝委徐建寅以農(nóng)工商總局督理之重任,授予三品銜、“專折奏事”之特權。然而隨后發(fā)生的宮廷政變,慶親王奕劻及時通報使他逃離京城,但仍被列入“禁錮謫革”,革去“三品”,僅保住一條老命。
兩年后“庚子變亂”,列強侵華,對清國實行軍火禁運。徐建寅再次臨危受命,被張之洞請去總管湖北全省營務及保安火藥局。他在江漢之濱的龜山下辦起鋼藥廠,試制無煙火藥,“日手杵臼,親自研煉”,很快解了兵工廠燃眉之急。誰知次年三月底的一天清早,鋼藥廠發(fā)生劇烈爆炸,徐建寅與十五名技術精英同時罹難。
據(jù)徐的女婿回憶,這天早上,徐建寅正與家人用餐,接到工頭老鬼報告,說有一臺機器不動了,請大人查看。徐總辦二話沒說,放下冒著熱氣的粥,坐上轎子往廠區(qū)查看。誰知他進入車間不久便發(fā)生爆炸,因距機器最近而死得最慘。一條腿被炸到很遠的地方,找了好久才找到,唯獨他穿著朝靴而來?!爸灰娝^上血跡斑斑,半張臉被炸得已不成樣子,右手右腿不知去向,就像半個血人似的躺在冰冷的洋灰地面上。”唐浩明在小說 《張之洞》 中如此描繪并非虛構。
有人認為徐建寅親自調制炸藥,不小心發(fā)生了爆炸。這種說法不能自圓其說。調制炸藥這種活兒,需要總辦親自動手嗎?湖廣總督張之洞事后上折,稱這是一起“機器炸裂”事故。機器怎么會突然“炸裂”呢?顯然有人將小型炸藥包置于機器齒輪間,徐探查機器時,轉動的齒輪引燃了炸藥包,并引爆了周圍的炸藥。蹊蹺的是工頭老鬼安然無恙—— 他是密謀的實施者,已逃離現(xiàn)場。
筆者并不認為李鴻章會謀害一個小人物,何況徐建寅對大清造船業(yè)和北洋水師有過卓越貢獻。但徐建寅顯然死于謀害而非事故,幕后兇手無法確定,但指向北洋派系是大致不錯的。徐建寅之死,因此成了詭異的甲午戰(zhàn)爭的一個悲愴回聲。
徐錫麟舉事后,安慶全城戒嚴,五大城門關閉,清兵嚴加盤問,凡學生裝的行人皆被拿獲、訊問。五天后,在大南門下船的客流中,一個與徐有關但與“徐案”無關的學生被“查拿”。當年 《申報》7月16日綜合各方報道,其中有:“盤獲浙籍學生一名,始云陳成,后云盧鐘岳。當將行李搜檢,均無禁物,不過日記一本,警察書數(shù)部,并自著言情小說、偵探小說兩本而已?!笔聦嵣?,在行李中還查出若干封徐錫麟信函。
信函被反復審讀,雞蛋里面挑骨頭,也沒挑出與“徐案”有關的“逆據(jù)”,因此并未立即拘捕徐。徐被安頓到迎江寺附近的佛照樓客棧,然后帶到巡警處訊問。此君供稱:他姓盧名鐘岳,字迎先,號臨先,浙江諸暨人,1887年生,曾在徐錫麟創(chuàng)辦的大通學堂就讀,深得監(jiān)督賞識,因其家貧,徐資助他游學東瀛兩載,今夏東京警監(jiān)學校肄業(yè)歸國,徐師電召他來皖,乘新豐輪西上,偶遇徐師之弟徐偉,于是結伴同赴安慶??斓桨矐c時,徐偉見報上刊有其兄犯事消息,不敢登岸繼續(xù)乘輪西上。這與官衙往來電文一致:“諸暨城里中眼橋里貢元臺之盧鐘岳,號臨先,信中尚無確實逆據(jù),現(xiàn)已在城內(nèi)拿獲。(皖撫馮煦致端方)”
毛頭小伙盧鐘岳剛滿二十歲,對女人和愛情充滿幻想,情懷繾綣,在日本留學期間迷上偵探小說,且自撰言情小說一部、偵探小說兩部,一看即知是個才氣橫溢的可愛文青??伤麩o法想象皖省之行,竟撞入槍殺皖撫之驚天事變的漩流中。
盧鐘岳屢次被審并受刑,固然與“徐案”重大有關,更與他的同學有關。為證實自己清白,他供稱在日本警監(jiān)學校有個皖省同學,姓劉,其父劉啟文在省城水上負責巡查船只。此番來皖除了拜見恩師,也想會會老同學,看望劉老伯。各司道高官輪流審訊,問:“你系徐黨,徐錫麟命爾來何為?”盧答:“余非徐黨。先時余曾托錫麟為我謀一啖飯所,繼渠有函招余,余因時未畢業(yè),曾拒之。復于五月十日電召余,時值校中大考,故延至五月二十七,始由東京返國。二十三抵滬,二十七啟行來皖,擬面詢錫麟,電余來此奚為。啟行時,略聞錫麟刺皖撫,至大通始知其伏法。此次下岸,一為心不釋然于錫麟,特訊查詳細情形,一為視劉啟文老伯也。比及登岸,不知何故被獲?!北R面對強權,答得異常質直、坦然,尤其對徐錫麟未加貶稱,更未附和官方說辭,不愧為徐錫麟得意門生。與徐偉供詞相比,有丘巒與泥丸之別。
同學劉某未見出面,其父劉啟文被官衙招到警局訊問。劉啟文此前見過盧鐘岳,印象應該不壞。沒想到劉在此節(jié)骨眼,如此回答訊問:“與我子同學則是,其品行則非所知?!眲⑽谋芟幼员?,非但不保盧,反而使出了國人常用的卑劣伎倆,暗示盧的品行有問題,是否革命黨大可懷疑,欲將盧置之死地。人心險惡如是,令人寒栗。
盧鐘岳因此一直被嚴加禁錮與審訊,“許久香、張次山兩委員初九日會同復訊,宗漢子、盧鐘岳、徐偉均擊皮鞭二三百下不等”。當時“盧呼冤,哭聲達于室外,慘不忍聞”。除了逼供,他們還使用讓人眼熟的誘供:“前日訊爾,爾認與徐為師生,且伊曾助爾學費。茲又電召爾,爾之與徐情誼既深,則機謀必悉。爾非徐黨而何?爾若直供,我輩尚可設法宥爾?!薄板稜枴奔础疤拱讖膶挕?,想想看,此前此后有多少人經(jīng)不起誘供而“身敗名裂”!還有一技可稱之“激供”:“爾既為革命黨,乃大英雄、大豪杰,爾何畏事乃爾?”晚清這幫酷吏如此詭詐,攻心術無所不用其極。不幸的是,晚清后“誘供”“激供”被“發(fā)揚光大”了,一直用來對付心防堅固的“犯人”。
在逼供、誘供、激供面前,盧鐘岳未曾動搖,其回答簡勁有力:“余非徐黨,余焉能知其機謀!”“我本在日本政法大學,素與徐偉及此地查船委員劉啟文之子同學,與徐錫麟亦認識,此次因暑假空閑特來托徐錫麟暨劉氏父子代謀差事,或充當教員。徐之所為實不知情,故劉啟文初見問我何來,我即謂找徐而來。今劉以拿我獻功,居心何險,我若果系革命黨,何以肯說與徐偉同船,將偉追拿。若謂與徐偉同船,即是革命黨,則新豐船中搭客均應稽查,安知革命黨僅我與徐耶!且劉啟文之子與我同學,劉亦早知,奚知伊子獨不是革命黨耶!”(《浙江辛亥革命史料集》)
盧氏歸謬法用得嫻熟有力,“隨意株連”顯得荒唐可笑??磥硭谌毡揪O(jiān)學校沒白學,兩部偵探小說也沒白寫。不過,此時盧某那滿腦袋的天真幻想和愛情迷夢,已被詭異現(xiàn)實和蛇蝎小人擊成齏粉!
盧鐘岳還算“幸運”,沒有因此而掉腦袋,或者瘐斃獄中。這是否應歸功于晚清這幫庸吏昏僚不夠“昏聵”,沒有“無限上綱”呢?陶成章在 《浙案紀略》 中說:“鐘岳亦錫麟之門徒,其來皖城,實由錫麟召之,然召之者,欲使辦警務,非辦革命也,不期適逢其會,遂遭拿問?!箸娫酪詿o罪省釋?!钡@件事對盧某刺激頗深,他后來確乎加入光復會,投身到反清革命的洪流中。然而于中國而言,少了個偵探小說家未免不是損失。悲夫,時乖命蹇的那一代中國文青!
(選自《隨筆》201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