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菁
Sein/Being/on在某種意義上可被稱作西方哲學的“最高范疇”或“最基本概念”,然而相關漢譯之爭可謂曠日持久,迄今未有定論(1)參見宋繼杰主編:《BEING與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上、下卷,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2年。。筆者嘗試將爭論各方粗略劃分為“存在(有)”派與“是”派。而存在(有)派對是派最大的一項質疑就是:雖然是可以應對作為名詞Sein意義來源之動詞Sein(2)一般來說,存在(有)派和是派都贊同:名詞Sein或Being之意義,根源于其相應的動詞形式。因此,要理解前者,就必須回返考察后者。(參見王路:《西方哲學漢譯的困惑與超越——響應孫周興教授的批評》,《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4期,第28頁;[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495頁。)的普遍系詞語法功能,但并沒有存在的意思,從而難以應對動詞Sein本身所明確包含的存在意義(3)參見陳村富:《關于希臘語動詞eimi研究的若干方法論問題》,《BEING與西方哲學傳統(tǒng)》上卷,第273頁。。質言之,似乎只要是派能夠無可爭議地證明是確實具有存在的意思或用法,那么是派即可宣告譯名之爭大獲全勝(4)筆者雖贊同是派把Sein/Being/on譯為是的基本結論,但在具體論證理據上與傳統(tǒng)是派保持重要分歧。傳統(tǒng)是派多強調作為名詞的Being來自作為系詞的to be,因此翻譯Being必須充分體現(xiàn)系詞to be的意義用法,而現(xiàn)代漢語最常見的系詞顯然是“是”。筆者則更為凸顯系詞to be或是原本就有“存在/在場”之意。。那么,究竟是有沒有存在的意思?限于篇幅,本文無意全面展開此問題(5)關于現(xiàn)代漢語的是有無明確的存在意義或用法,筆者認為顯然是有的。根據《現(xiàn)代漢語詞典》,“(是)表示存在,主語通常是表處所的語詞,‘是’后面表示存在的事物:村子前面是一片水田;他跑得滿頭是汗?!庇行?存在)有派學者可能會認為,現(xiàn)代漢語的是雖然可以合乎漢語習慣地表示這樣的“主語通常是表處所的存在”,但難以應對“上帝是”這樣的情形?!吧系凼恰痹诂F(xiàn)代漢語里是一句十分怪異、難以理解的“不符合漢語表達習慣甚至不符合漢語語法的”句子。筆者在這里只回應兩點:(1)在西文里,“God is”也不是一句尋常易懂的話,也是足夠“weird”;(2)現(xiàn)代漢語包括其語法仍在活躍地變易或與時俱進,我們理應對漢語應變能力保持極大信心和耐心。(《現(xiàn)代漢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1156頁。),只是嘗試從“形訓”(6)形訓是指以形訓義-以形示象的一種訓詁學方法。視角出發(fā),精細考察是之古漢字字形原象。從筆者目前掌握的文獻看,該視角迄今尚未引起學者們足夠廣泛深入的重視。
海德格爾在《形而上學導論》(1935年夏季學期弗萊堡講座)中,曾考證德語動詞Sein的所有復雜變形情況皆由三種不同的古老詞干來規(guī)定:(1)es,“生活,生活者,由其自身而來立于自身中又走又停者:本真常駐者”(das Leben, das Lebende, das, was von ihm selbst her in sich steht und geht und ruht: das Eigenst?ndige);(2)bhu,“起興,起作用,由其自身而來站立并在站立中持留”(aufgehen, walten, von ihm selbst her zu Stand kommen und im Stand bleiben);(3)wes,“居住,逗留,停留”(wohnen, verweilen, sich aufhalten)。前兩種詞干為印度日耳曼語所共有,而且出現(xiàn)在古希臘語的eimi、einai等和拉丁語的esum、esse等。最后一種詞干只在sein這個日耳曼語動詞的變形范圍內出現(xiàn)。要之,這三種詞干含混而成“生活,起興,逗留”(leben, aufgehen, verweilen)之連帶意義;質言之,三種詞干可謂以不同方式含攝蘊藏了“在場”(Anwesen)或“讓在場”(Anwesenlassen)之義(7)Vgl. M. Heidegger, GA40: Einführung in die Metaphysik, Vittorio klostermann, 1983, S. 75-77; GA14: Zur Sache des Denkens,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7, S. 9.。
那么,從字源形訓角度說,我們漢語中的有、在、存、是,究竟有沒有類似的原始意義?筆者認為,它們都有,而且各富特色,各擅勝場(8)關子尹的“On the Fourfold Root of the Notion of ‘Being’ in Chinese Language and Script”(Journal of Chinese Philosopy 44 (3-4), 2017, pp. 212-229)一文,亦對古漢字有、在、存、是做了形訓考察,但不如本文詳盡,具體觀點也有重大差異。比如,筆者并不同意關文將有、在、存、是“等量齊觀”的做法。關文認為這四個漢字分別從不同方面對應著to be的不同含義或用法,或它們共同印證著to be的“四重根”(fourfold root),但沒有哪個字具有某種絕對的綜觀優(yōu)勢。筆者則認為在翻譯to be的問題上,是相比于有、在、存具備多方面不可比擬的優(yōu)勢。不過,筆者亦非常贊賞關文的如下觀點:首要的問題不是尋找一個最合適、最匹配的漢字來翻譯to be,而是反思漢語(漢字)如何以其獨有的方式來表達像Being這樣的一般觀念。。
圖1(9)本文所引古漢字金文和小篆圖片均出自“漢語多功能字庫”(香港中文大學人文電算研究中心),http://humanum.arts.cuhk.edu.hk/Lexis/lexi-mf,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2月29日。中,《說文解字》云:“有,從月,又聲?!?10)[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柴劍虹、李肇翔主編,北京:九州出版社,2001年,第390—391頁。以下簡稱為《說文》,引用僅在文內標注頁碼,不再另行說明。有,從月(肉)從又(手),其象可訓為以手持肉、手中有物。從其金文字形看,有或亦可被訓為:在原肉上生長出原手,惟有通過此原肉-原手,周遭諸是者才可能是其所是或自行顯隱;沒有原肉暨原手,一切都是混沌昏暗的,一切都“不是”了。質言之,如果沒有“手”(Hand),何來海德格爾所說的“上到手頭之是”(Zuhandensein)與“現(xiàn)成在手之是”(Vorhandensein)?因此,有含攝在場或讓在場之義。
圖2中,《說文》云:“在,存也。從土,才聲?!?第801頁)其象可訓為草木初生(才)于土上。在之原象頗可與古希臘之“physis”(起興-涌現(xiàn)-萌生-生長)遙相呼應-共鳴。因此,在含攝在場或讓在場之義。
圖3中,《說文》云:“存,從子,才聲?!?第864頁)其象應訓為生命(子)從地下向上萌發(fā)(才)?!稜栄拧吩疲骸按娲?,在也?!?11)參見胡奇光、方環(huán)海:《爾雅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67頁、第87—88頁。存即在,在即存也??梢?,存、在之原象極為親密相似,甚至就是“一回事”。因此,存含攝在場或讓在場之義。
圖4中,《說文》云:“是,從日、正?!?第94頁)其象可訓為日正在天,普照光耀大地,萬物趁機萌發(fā)生長、游戲逗留。相比存在象,是象或可謂不僅是“有”(生活-起興-逗留),而且是“大有”。因為存在僅描繪“草木生命破土初生之象”,是則大彰“天地上下交感、日正草生的陰陽對構互成之易象”。質言之,“是象之‘(讓)在場’義”比“存在象之‘(讓)在場’義”還要“強大-強盛-強烈”太多!我們甚至可以借用某種海德格爾式的口吻來說:是象比存在象更為“原始”,存在象之所以可能,全賴是象之包孕化育!
因此,既可以把是依照其原始字形直接訓作“日正”,也可依照其原始字義理解為直即“正見”?!叭照奔础罢姟?,“正見”即“日正”。那么,“正見”之“正”或“日正”之“正”究竟意義何在?如此,追蹤“是”之要義,最后落腳點似乎又全系于“正”字。
圖8中,《說文》曰:“正,是也。從止,一以止。”(第94頁)因而,正象可訓為:以一而止、守一而止,止于一也。那么,究竟何謂“一”?凝視正的金文字形,我們似乎可以認為這個“一”從“源頭”說來其實就是“日”(火在天上,日正于天)。因此,正之所謂守一而止,其實就是守日而止、守是而止、守直而止。是即直,直即是;直即正,正即直;是即正,正即是。這里顯示著某種十分有趣的、有益的“解釋學循環(huán)”。那么,日正于天究竟是什么意思?這就需要折回到周易之“大有卦”。是,從日從正,說的正是日正于天,實通周易之第14卦“大有”(圖9)。
大有:元亨。(《周易·大有》)
卦名:大有。卦辭:元亨。大有卦,內卦為乾,外卦為離,下乾上離,乾為天,離為日為火,火在天上,日正于天,日離(麗)于天,讓萬物起興、生活、逗留,因之可謂“大有”象。九二處下乾之中位,故曰“元”,上離中位之六五下應九二,故“亨”(亨通-亨達)。
大有,柔得尊位大中,而上下應之,曰大有。其德剛健而文明,應乎天而時行,是以元亨。(《周易·大有·彖傳》)
火在天上,大有。君子以遏惡揚善,順天休命。(《周易·大有·象傳》)
綜合彖象二傳之疏可知,大有”說的就是:六五以陰虛入君爻位,身居中位正位主位,而為五眾陽實所拱衛(wèi);六五中正有德,上下回應,厥孚交如,故享“威如”之大吉;內卦為乾,乾乃天,藏剛健之德;外卦為離,離為火,彰文明之象;因此,圣人自覺響應日正,順乎日正,維護日正,從而興造暨維持“大有-元亨”之“圓滿”狀態(tài)。亦可將大有卦與泰卦做簡要比對。泰內卦為乾(純陽),外卦為坤(純陰)(15)這里“純陽”“純陰”只是從某種意義上來合理道說的。換個方向看,坤中有乾,乾中有坤;陽中有陰,陰中有陽。因此,何來絕對不變的純陽、純陰之說?《易經·系辭上》曰:“一陰一陽之謂道?!?,下乾上坤,陰陽完全“錯位倒置”,因此陰陽天地得以最大限度地交合歡樂,從而大吉。大有的基本格局其實可謂與泰相類,也是下陽上陰,只不過上陰從純陰之坤易變?yōu)槎枈A一陰的離陰(日)。大有以六五唯一之陰柔統(tǒng)帥-君臨上下五眾之陽剛,可見周易中道中庸-高明智慧的極致。
那么,究竟何謂“日正之正”?大有卦所描畫的“日正”原象究竟是什么意思?“日正”說的難道只是正午十二點太陽在天空最高掛起的那一時刻瞬間嗎?或者“日正”說的只是某個靜止的、孤立的、正確的、不偏不斜的、不動不變的、抽象的、終極的、最高的、最普遍的“形而上學的”本質狀態(tài)嗎?筆者認為,答案是否定的。歸根結底,“日正”真正要說的是原始之“時中”。質言之,我們應該把原始之“日”理解為原始之“時”,而把原始之“正”領會為原始之“中”。
《說文》曰:“時,四時也。從日,寺聲?!?第380頁)日即時,時即日,可謂“時日”,亦可謂“天時”??捎枙r象為:四季春夏秋冬循環(huán)往復,日月周易而生生不息。每一時季形式指引(16)這里借用了海德格爾早期思想的關鍵術語“形式指引”(formale Anzeige)。簡言之,這是某種非-形而上學或后-形而上學的非系統(tǒng)化、非普遍化的作為“(讓其)自行-顯示”的原始顯示方式。Vgl. M. Heidegger, GA60: Ph?nomenologie des Religi?sen Lebens,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5, S. 55-65.的不只是每一時季,而是四季周易;每一時刻(比如日正當頭)形式指引的也不只是每一時刻,而是日月周易。因此,時通易,日通易。
《說文》曰:“中,和也。和,相應也?!?第74頁)因此,中象即為:正和中和,不偏不倚,合適適當,恰到好處,和諧協(xié)調,中庸中道?!吨芤住は缔o傳上》曰:“天地設立,而易行乎其中矣?!闭麄€《周易》其實都在講中。這個中是在天地之中,亦即在陰陽之中。而陰陽之中,亦即時中也?!抖Y記·中庸》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因此,時中即中庸,中庸即時中。
可見,所謂“時中”說的是:中于時,合適于時,應時順時而不論時行時止?!吨芤住っ伞ゅ鑲鳌吩疲骸懊?,山下有險,險而止,蒙。蒙,亨,以亨行,時中也?!薄吨芤住蕖ゅ鑲鳌芬嘣疲骸棒?,止也。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币虼?,只要“不失其時”,即便“險而止”或“時止”,亦是“止其所”,仍在“時中”。因此,即便一時“日止-日正”,也未必不“時中”。實際上,真正的或原始的“日正”形式顯示的正是“時中”。“中和”與“正直”雖構象有別,各有凸顯側重,但二象實為相互感應、“惺惺相惜”的天命關聯(lián)。借用維特根斯坦的術語來說,二者有著十分親密的“諸家族相似性”(Familien?hnlichkeiten)。因此,才有“正中”或“中正”的說法,其意象實與“中庸中和中道”完全貫通。說到底,惟有正,才可中;惟有中,才可正。中、正實乃相互構成支撐之本質關系?!吨芤住で吩唬骸褒埖露姓咭病!薄吨芤住るx·彖傳》曰:“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柔麗乎中正,故亨,是以畜牝牛吉也?!贝送?,“實事求是”的“是”,其實也應訓為“時中-日正”之原象。而所謂“止于至善”,即“止于時中”、“止于日正”。惟“止于時中”、“止于日正”,才可以“止于至善”,即“止于元亨”。
我們還應再返金文之是象(圖10)。金文之是,其上體為“日(上)十(下)”(非“早”)。有學者將其訓為“日晷”,筆者以為,或許可以更原始地來看這個“日十”?!叭铡辈粌H可以訓為本義直義“太陽”,亦可形式指引出“日月(星辰)”或“時日”(天時)之周易象。那么,何謂“十”?《說文》云:“十,數(shù)之具也。一為東西,丨為南北,則四方中央備矣?!?第126頁)因此,十意味著某種四方周行、全體俱備的中正-圓滿之象。這樣,“日十”可訓為日月周易、四季周易的中正-圓滿易道。其下體為“止”?!墩f文》云:“止,下基也。象艸木出有址,故以止為足。”(第91頁)結合“止”上之“日十”來看就是:在天地陰陽的交媾下,在中正之日的朗照光耀下,在日月星辰四季周易的庇佑恩澤下(日月麗乎天),艸(草)木生命萌興生長-繁榮衍化,且其根基根系逐漸深扎廣播固止于沃土之中(艸木麗乎土),而人則生活嬉戲、逗留懸止在這天地日艸之“中”。若以周易三道觀之:止為初爻二爻(止最下面一橫為地,占初爻;其上三枝為艸,居二爻),象地;日十為上爻五爻(日在上爻,十居五爻),象天;而其間空位“()”為三爻四爻,可謂象人。因此,十在金文是中之“位”實與大有卦之君爻(六五)“重合”。而十作為“數(shù)”,正好是陰數(shù)地數(shù),合于大有之六五陰柔。因此,金文是之“日十()止”,貫攝天地人三道的原初易象。這是多么美麗的原初易象!這才是漢語是的本真原象!《周易·系辭傳下》曰:“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贝吮驹匆紫笈c“日十()止”可謂極為親密相近。
因此,如果一定要分別“原始高下”,有、在、存之象都不可與是象相提并論,是比有、在、存都要“原始通透-到底究竟”得多。因此,“大有”才被叫做“大有”,而不僅是“有”,“大有”(是)可謂“原有/元有/源有”。或可借用某種海德格爾式的行話(17)這里借用了海德格爾后期思想的關鍵術語“它給予”(Es gibt)?!八o予”形式指引的正是作為海氏后期思想的主導詞“興有”(Ereignis)?!芭d有”與“大有”有若干有趣的諸家族相似性。Vgl.M. Heidegger, GA14: Zur Sache des Denkens,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7, S. 3-30; 李菁:《何謂Ereignis?——略論作為“興有”的Ereignis》,倪梁康主編:《中國現(xiàn)象學與哲學評論》,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第144—167頁。說,由這個作為“它”(Es)的“是”(大有)才“給予了”(gibt)有在存。倘若沒有“日麗(離)于天”,又哪來“以手持肉”或“草木起興”的“大好事兒”(大好日子)呢?
扎根沃土的“止”(趾/腳)象征停駐、盤旋、懸停、逗留等。上日下止合觀,可謂(永遠)駐留-維持-懸停在“易道”中,(永遠)駐留-維持在“日正-時中”的“元亨”態(tài)。其實,孔子的“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說的也是“總能在-時-中”,即“總能恰到好處”,“總能維持中和中庸中道”,“總能實事求是”,“總能以日為正”。金文之是形式顯示的正是“止于至善”之象,這個“至善”正是“日正-時中”或“生生之易道”。因此,通直通正、通時通易之是,不僅有“實事求是”的求真之象(求是即求真,求真即求是),而且有“是非分明”的求善之象(求是即求善,求善即求是),此外還有“日麗于天”的求美之象(求是即求美,求美即求是)。是有“訂正-更正-改正-校正”的動詞用法,這個“是-正”(動詞)構造-懸持的正是“去假存真”“遏惡揚善”暨“抑丑彰美”的連帶易象。要之,是與真善美完全相通,它們相互含攝、對撐對構。因此,與是親密相關的即語文學家所謂的形聲字中以是為“聲旁”的若干漢字,如諟、禔、湜、媞、醍、崼、徥、瑅、鍉等,大概都各自形式指引著某種(由各自“形旁”來形式指引的)“物事領域”的圓滿美好-大有元亨之原象(真善美之原象)。比如,“諟”(真言真諦、正言直言、善言美言等連帶意蘊),可形訓為“是于言”或“言之是”,言之日正時中-大有元亨態(tài);而“湜”(清澈見底的純凈之水)可形訓為“是于水”或“水之是”,水之日正時中-大有元亨態(tài)?!对娊洝L·邶風·谷風》曰:“涇以渭濁,湜湜其沚。”可見,作為聲旁的是絕非對于形聲字整體沒有任何“意義”的貢獻;相反,聲旁是對形聲字整體意義的貢獻往往絲毫不遜于形旁(比如言、氵、金、女、山等),甚至有時(遠遠)超越后者,這也可謂(古)漢語作為表意文字構字造字之一大特色。
然而,這樣的真善美原象絕不意味著任何抽象不動的靜止極致狀態(tài),而是意指某種懸停-維持在“時中-日正”之中的中道中庸姿態(tài)。巧合的是,在西方哲學史上,On/Sein/Being也是與真善美親密鉤連在一起的,這在巴門尼德、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黑格爾等“關鍵”大哲那里尤為凸顯,只不過西方哲人與中華哲人所領會的真善美其實大相徑庭。比如,對巴門尼德來說,是或是者乃不生不滅、連續(xù)圓滿之一,與真善美可謂同一;而對柏拉圖說來,最高或最后的是或是者(理念或相)就是“善”(日),這個善也是至真至美之善。
丁耘的《是與易──道之現(xiàn)象學導引》(18)參見丁耘:《是與易——道之現(xiàn)象學導引》,《儒家與啟蒙:哲學會通視野下的當前中國思想》,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217—300頁。,力圖以“是象”“易象”來形式指引-刻畫比較“(西方)哲學”與“(中華)易道”,從而勾勒(未來)異于且超越-統(tǒng)攝了海德格爾思想的“易道現(xiàn)象學”。這無疑是十分遼遠深刻、極富穿透力的,對筆者也非常有啟發(fā),但筆者還是留有若干疑問。首先,“西方哲學”作為“西方哲學”,可以用“是”或“大有”來簡單刻畫嗎?難道沒有些許某種以“東方圣人”的眼光來(蓄意)簡化、曲化、弱化或矮化西哲的嫌疑?其次,是或大有的原初易象難道僅僅是“日頭高照”或者“作為日行之停頓的日正”嗎?依筆者之見,“日正”絕非(僅僅)意味“日行之停頓”。后者最多只能說是關于“大有-日正”的一個非常“表面的”(字面的)、“臨時的”(作為“臨時使用的階梯-通道”的)便于大家理解的“初始”說法而已。歸根結底,日行怎么可能停頓呢?《周易·系辭傳下》曰:“天地之道,貞觀者也;日月之道,貞明者也?!必懲ㄕ?,因此“正觀(示)”乃天地之道,而“正明”就是日月之道。正即易道,易道即正。因此,日正絕非易道或日月之道“停頓”之象。整個周易六十四卦都在講日新月異、日月交替周行,所以日行怎么可能停頓?大有卦絕非意指日行之停頓,日行若停頓,那將是十足的“世界末日”,哪還有絲毫“大有”之“元亨”呢?所以,從本質意義上說,“日止或日正”絕不意味“日行之停頓”,而是意味“時中”之象?!耙匀諡檎闭f的正是(努力)停留-盤旋-維持在“時中”的中庸中道之姿里。惟如是,君子才可能順天應時,隨心所欲而不逾矩。再者,既然大有本身即為易道之內在一卦,大有本身即為易道之肉身,是與易原本就親密鉤連一體不可分(是中有易,易中有是),那么,怎么可能把是與易割裂開而分別用是代表“低級的”西方哲學、以易刻畫“高級的”“高于”西方哲學的中華政教文明呢?是與易絕無任何“高下”之別,二者是完全互攝相通的“一體-關系”。在合理地道說“易含是而統(tǒng)攝之”的同時,難道我們不可能在某種意義上合理地反過來道說“是含易而統(tǒng)攝之”?因此,筆者以為,是易之某種“內在深刻同一性”表明二者完全不合適用來分別刻畫“互為他者”的西方哲學與中華政教文明。
是,易中之大有卦,天地陰陽交通,日麗于天,萬物生焉;居有思無,居富思艱……大有正好可“作為”易道之目的因(同時是動力因、形式因),正好可“作為”易道之宇宙論和道德論的終極理想。這個理想正好又自行鑲嵌內含在整個易經六十四卦里。易里透著的是是,是里藏著的是易。易乃是之背景,是乃易之理想。從某種意義上說,是或亦可謂易之“真理”(Wahrheit)(19)這里“真理”一詞的用法確有來自某種黑格爾式的啟發(fā),但筆者的用法與黑格爾的用法顯然有重要區(qū)別。筆者的用法更強調具體的語境化或時機化。比如,憑依不同具體語境,別的有些卦象(比如泰卦)“有時”亦完全可能被筆者合理“作為”易之“真理”。筆者認為,這里沒有任何邏輯矛盾,關鍵是語境化或時機化的具體調校。Vgl. G. W. F. Hegel, Hegel Werke (Theorie-Werkausgabe) Band 3: Ph?nomenologie des Geistes,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79, S. 23-24.。是即易,易即是。是與易根本沒有本質性的、不可調和的、非此即彼的“矛盾”,完全可以和解為一。因此,似乎不必只能像丁耘形訓的那樣,仿佛是與易只能代表中西思想的某種根本差異或“差距”所在。丁先生似乎早已認定易代表的中華政教文明“高于”且“統(tǒng)攝”是或大有所刻畫的西方哲學。其實,“互為他者”的西方與中華,可以也應該“平等”和解。這才是“人類世界”(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真正未來所期。
綜上可知,從古漢語字源形訓的視角看,是與時有著無比親密的原初天命關系?!稜栄拧吩疲骸皶r,是也?!睍r、是皆可“近指”,相當于“此”、“這”。這樣的“近指”完全是“時機化-處境化-具身化”的,因而可謂與海德格爾Dasein之Da親密地遙相呼應。是之“日正”說的正是“時中”,而后者與海氏“時機化/到時候”(Zeitigung)親密相通、相互印證。因此,單從翻譯海氏思想說來,是也比有、在、存等“無時”之字合適貼切得多。要之,是不僅可以游刃有余地應對德語動詞sein之三古老詞干(es, bhu, wes)中葆藏的諸原始(讓)在場意象(生活、起興、逗留等),而且可以完全自如地與“真善美”相通互攝、與“時中-時機化”相通互攝。在這兩點上,有、在、存確實明顯要“虛弱”許多。因此,相比于有、在、存等可能漢譯,是實乃西文on/Being/Sein之最佳漢譯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