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門口光線一暗,老華穿著那件多年的長風衣,站到了辦公桌對面。他沖我一笑,皺紋像舊書本合攏了,隨即又翻開。老華從斜挎包里掏出學生作業(yè)本,用食指在舌頭上舔了一下。翻開空白頁,摁在辦公桌上拿手掌撐平,放到我面前,訥訥地說:想麻煩你給我設計個書的封面。
你要出書?我在作業(yè)本上寫完,順給他。
嗯,書名叫《無聲的世界》。他用祈求的目光看著我,不容推辭。
書號、印刷都要花錢吶!你準備好了?我離開椅子,和他站到了桌子同側,繼續(xù)寫道。
他遲疑一下,說:有一點兒,萬一不夠了,我把“心上人”賣了湊一下,應該差不多的。
我沖他使勁點頭。他臉上的那本書又合攏了一下。
我在文聯(lián)工作的十多年里,老華常給我主編的文學內刊投稿,也會拿走很多刊發(fā)有他的文章的雜志去送人。所以,他是我的???。我跟他一直是這樣交流的。
老華耳朵是不聾的。
老華原本是縣副食品公司的出納。因拒絕把公款借給經理,被調整到了食堂,負責做飯的柴火,大家叫他“供灶門的”。于是,老華常年在鄉(xiāng)下買柴,找拖拉機運回來,還得用柴油機帶動的圓盤鋸鋸短,劈碎。圓盤鋸的尖叫使他患有慢性炎癥的雙耳,漸漸喪失了聽力。于是,大家又叫他“華聾子”。其實,這對于他已沒有任何意義了。
第二天上午,老華又來到我辦公室。一進門就開始掏作業(yè)本。沒等他開口,我就在手邊的稿紙上給他寫了:還沒顧得做。他點點頭,從作業(yè)本中撕下一張遞給我。
上面寫著:各類報紙一千二百七十九種,八萬三千一百一十份。紅色文化書籍一萬零四百六十本。作者簽名的文獻書籍二百三十二冊。票證、賀卡(太多,沒數(shù))。老照片一千五百三十七張。奇石三百九十七塊。我歲數(shù)大了,身體也不好,自愿把這些捐獻給檔案館,你們認為有價值的可以放到展廳里,下邊掛我個名兒就行了。謝謝!后邊有他的名字和日期,名字上摁有大紅手印。
這件事,老華以前口頭給我說過多次。我們也為他的藏品建過家庭檔案,還在“6·9國際檔案日”做過專題圖片展。他視這些如生命,怎么可以說捐就捐呢?但他這次是慎重的。我們檔案館的展廳也剛剛建成,正需要東西往里邊放呢!其實,說“謝謝”的應該是我們。于是,我把老華連同這張摁有手印的紙交給了檔案局分管庫房的副局長。
老華喜歡下象棋。一杯白開水,在街邊一蹲大半天。收棋桌時,杯子里的水一口沒喝。老華左手托著下巴,上體前傾,一動不動,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棋子走動。通常在二十步內給對方形成絕殺。他只盯著棋盤,一言不發(fā)。默默地下,下完默默地回家。只要對方一悔棋,他端起水杯就走,不玩了。慢慢地,也就沒有人愿跟他下棋了。
也不知道啥時候,老華又喜歡上了收藏,以紙質實物居多。有些別人扔進廢紙簍子的東西,他視同寶貝。退休后,子女們都成家在外地居住。他把所有的退休費都用在了收藏上,家里堆滿了廢舊書報,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每逢“六·一”或“五·四”節(jié)日前夕,老華蹬著三輪車去學校義務舉辦報刊展覽。給學生講解紅色革命故事。
一次去鄉(xiāng)下辦展覽,老華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塊石頭,上有一個行書“心”字,自生紋理,巧然天成,妙趣橫生。他如獲至寶,從此,又迷上了奇石。家里的事兒他從不過問,每天帶著方便面早出晚歸。老伴兒為此大動肝火,怎么吵,老華當沒事兒一樣。老伴兒無奈,只好分開另住了。
老華還和往常一樣,穿著那件多年的長風衣,尋找他心中的寶貝。
一天,老華把帶有“上”和“人”的兩塊文字石,放到那個“心”字石邊一起把玩。老華眼前一亮,“心上人”如出自一位書法大師即席之作,墨色香潤,生動活潑。老華為它們配上了底座,放置到一個精致的木盒子里。閑時,喝茶,把玩。后來,在外地的一次石展中獲得金獎,有人要出一萬塊錢買下來。老華笑著說:既是心上人,怎能離我去?
第三天上午,我正在整理書柜,老華又來到辦公室。略帶憂傷地問我:封面做好沒?我搖搖頭,隨即在信箋上給他寫字:這幾天比較忙,待閑時給你做。他沒作聲,默默地翻看我柜子里的書。隨后拿出一本我主編的《房陵夜話》,問:這本送我行吧?我點點頭,揮手示意他拿去。老華剛出門,又折轉身來,把那書的封面掀開,讓我在上邊簽個字。我簽完遞給他時,他拿出手機,叫來隔壁辦公室的同志為我們照了張相。
和老伴兒分開住后,老華把舊照片中老伴兒的像都給剪掉了。一天,他找到老伴兒說:既然分開了,就應該去辦個離婚證,名正言順。老伴兒一聽,氣不打一處來,指著他說:六七十歲的人了,黃土都埋到頸脖子了,還辦個啥離婚證,你不嫌丟人我嫌丟人。要去你去。老華偏著頭,瞪著老伴兒,杵了一會兒,掏出作業(yè)本讓老伴兒寫。老伴兒抓過來,撕得粉碎,雪片一樣在老華的眼前落下。
老華把子女們找回來,讓他們給老伴兒做工作。孩子們覺得這樣僵持著也不是個長法兒。就勸說母親,去辦個離婚證,不圖柴劈開,只圖斧把脫,落個各自安寧。結果,民政局的人說,辦不成離婚證,原因是檔案里查不到老華和老伴兒結婚登記,也就是說沒有結婚證。老伴兒這才想起來,那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兒了,在農村辦了酒席就算結婚。老華還是不依不饒,民政局的人說,這樣,你們先登記結婚,然后再辦離婚手續(xù)。老伴兒一聽,轉身就回家了。
老華三天兩頭去找老伴兒,攪得老伴兒沒辦法,只得閉門不見。
一天黃昏,老伴兒扔垃圾。剛把后門打開,旁邊閃出一個戴著鬼臉殼面具的人,一把割草的鐮刀架到了老伴兒的脖子上。老伴兒一個激靈,癱坐下來,垃圾撒了一地。老伴兒下意識地喊了一聲“老華”!結果那人打開面具,還真是老華。老伴兒站起來,推了老華一把。大聲說:你個老東西,挨刀的!作死!老華收了鐮刀,指著老伴兒說:明兒上午跟我到民政局領結婚證,否則沒得你好的!說完轉身離去。
后來,在親戚們的勸說下,老伴兒跟老華到民政局,先領了結婚證,接著辦了離婚手續(xù)。
老華又安靜了。
下午,老華又來到我辦公室。他一來,我感覺像欠他的一樣,心虛。示意他坐,給他倒了杯白開水,老華一直喝白開水的。他接過水杯,放到桌上。從懷里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正是上午給他簽名贈書的照片,上邊還有燙金的文字,某某某和某某某合影,下邊是日期。他喝口水,慢騰騰地告訴我,剛才把“心上人”賣給別人了,很憂傷。我也在他的作業(yè)本上寫道:明天下午把封面給你做好。他收起表情,端著水杯出門去了。
第四天下午一上班,便打開PS軟件,準備給老華做《無聲的世界》的封面。手機短信的鈴聲響了一下,是老華發(fā)來的。內容是:從十六歲開始,我在無聲的世界里已經生活五十七年了。已不需要這個封面了,你也不要做了。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謝謝你能跟我交流。還要麻煩你一件事,幫忙把我的一萬塊錢捐獻給小草義工,小草義工是我們縣的一個志愿者服務隊。我給他回了個短信:怎么啦?因為他無法接聽電話。
我坐在電腦前,等老華的回復。
最后,等來的是老華從街坊七樓的樓頂跳下去了,是穿著那件多年的長風衣跳下去的。
他這一跳,竟把自己跳成了一個封面。
作者簡介:姜照輝,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 徐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