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倫·格羅芙[美國]

勞倫·格羅芙（Lauren Groff）一九七八年出生于紐約的庫普斯頓。她擁有阿默斯特學(xué)院的文學(xué)學(xué)士學(xué)位和威斯康星大學(xué)麥迪遜分校的藝術(shù)碩士學(xué)位，并在路易斯維爾大學(xué)擔(dān)任阿克斯頓小說研究員。格羅芙是《坦普爾頓怪獸》的作者，該作入圍橘子獎新人獎的決賽名單；她創(chuàng)作有短篇小說集《精致的食用鳥類》；長篇小說《世外桃源》，該作入圍了《洛杉磯時報》小說類圖書獎決賽名單，《紐約時報》二○一二年優(yōu)秀圖書；已出版小說《命運和狂怒》。她的小說發(fā)表于《紐約客》《大西洋月刊》以及《錫屋》。她的小說被編入手推車獎和筆會/歐·亨利獎的短篇小說集，以及《美國最佳短篇小說》三個版本。

格羅芙用豐富而令人回味的語言描述了神話和欲望的交集?！都~約時報》評價其作品是“永恒而博大?！彼诜鹆_里達州的蓋恩斯維爾住了九年，剛開始寫關(guān)于這個州的作品。這篇小說要歸功于她公公告訴她的他在佛羅里達度過的童年。該作原發(fā)表于Five Points，譯自《美國百年最佳短篇小說》，羅莉·摩爾、海蒂·彼德羅編選，紐約波士頓霍頓·米夫林·哈考特出版社二○一五年版。

裘德出生于沼澤邊緣一棟面包似的房子里，沼澤里活躍著各種不知名的爬行動物。

那時，生活在佛羅里達中部的人很少?？照{(diào)是為富人準備的，其余的人得靠高天花板，可睡的門廊和閣樓電扇來彌補。裘德的父親是大學(xué)里的爬蟲學(xué)家，假如蛇不是自個兒鉆進他們燠熱的屋子，他的父親也會設(shè)法將蛇塞滿屋子。一圈一圈浸泡在福爾馬林里的老鼠置放在窗臺上?；\子里生活著節(jié)肢蠕動著的爬行動物，這籠子放置在他母親曾經(jīng)一度想用來養(yǎng)雞的后院。

很小的時候，裘德就學(xué)會了在觸摸有尖牙的動物時不慌張。他剛要走，他的母親走進廚房，發(fā)現(xiàn)一條珊瑚蛇正追逐纏在他的手腕上的它自己紅黃相間的尾巴。他父親在對面的屋子里一邊瞧著，一邊笑。

他母親是北方佬，長老會教徒。她總是很疲倦；她無助地與屋子里的霉、潮濕和蛇的惡臭作斗爭。他的父親不允許黑人踏入家門，他們也沒錢雇一個白人婦女。裘德的母親害怕有鱗的動物，她唱著贊美詩企圖將它們驅(qū)趕出去。她懷上了他的妹妹，在八月的一個夜晚，她去浴室里洗冷水澡，沒戴眼鏡，沒看見她丈夫放在浴缸里的一條三英尺長的白化鱷魚。第二天早晨，她離家出走。一周后她回來了。裘德的妹妹生下來就死了，是一個完美的嬰兒花瓣，她的母親從不停止低聲唱歌。

戰(zhàn)爭的喧囂越來越大，最后，對其置之不理變得不可能。裘德兩歲了。母親給父親熨好卡其布的衣服，然后裘德父親的消失使得屋子充斥著涼風(fēng)。他在法國駕駛貨機。裘德想象著一只有鱗的動物在半空中扇動著巨大的翅膀，他的父親憤怒地駕馭著它。

當(dāng)他們單獨待在屋里的第一天，裘德打瞌睡時，他母親將所有裝著死蛇的壇子扔到沼澤里，用鋤頭將活著的蛇干脆利索地斬首。她用園藝剪將頭發(fā)剪短。不到一周，她將他們搬到九十英里的海灘邊。在新房子的第一晚上，她認為他睡著的時候，她在月光下走到海水的邊緣，將腳鉆入沙子里。海水閃光的邊緣似乎吞沒了她的雙膝。裘德屏住呼吸，苦惱異常。一個巨浪翻滾過她的肩膀，當(dāng)浪消退，她恢復(fù)了健康。

這是一個新鮮的世界，到處是海豚，躍動著閃光的弧線，在海岸游弋。裘德喜歡頭頂鵜鶘楔形的重影，喜歡瘋狂地挖掘深深地消失于沙地之中的玉黍螺，當(dāng)他們捕獲它們時，他在腦子里一直不停地數(shù)數(shù)，當(dāng)他們回到家，他告訴母親，他們挖到了四百六十一只。她在眼鏡背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大聲地數(shù)著這些小動物。

當(dāng)她數(shù)完，她在盥洗池里洗手洗了很長時間，“你喜歡數(shù)學(xué)，”她最后調(diào)過頭來說道。

“是的，”他說。她笑了，她散發(fā)出一種溫柔的光芒，這讓他很吃驚。他感到這光芒滲入他的身體，停泊在他的骨頭上。她吻了他的頭頂，將他放在床上，當(dāng)他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她躺在身旁，他將手塞在她的下巴下直到早晨。

他開始感到這世界以在他之外的方式運行著，他只能抓住一個遠處的巨大織物的一根線。裘德的母親開了一家書店。因為在佛羅里達婦女不能為自己買地，他的叔叔，一個矮胖的小個子男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他父親，用她的錢買下了這個店，并將這個地方簽讓給她。她的母親開始穿著套裝，袒胸露乳，當(dāng)她搭乘街車時，她取下眼鏡，使得她的眼睛面向大伙時顯得溫柔且有點迷蒙。不再像在蛇屋時唱著歌哄裘德入睡，而是閱讀給他聽。她讀莎士比亞，霍普金斯，多恩，里爾克，伴著他們作品的韻律和他腦海中盤旋著的大海的舒緩韻律，他墜入夢鄉(xiāng)。

裘德喜歡這個書店，這是一個亮堂的地方，能嗅到新紙張的味道。孤單的戰(zhàn)爭新娘推著嬰兒車來，離去時滿臂抱著現(xiàn)代圖書館經(jīng)典，水手剛溜達到門口，就被吸引，離開時，胸前壓滿了一袋袋的書籍。幾小時后，他母親將燈打開，為耐心等待的黑人打開后門，一個戴著煙囪帽的有尊嚴的男人，他愛上了高爾斯渥絲，一個當(dāng)傭人的胖女人，她每天都來讀一篇小說?！澳愀赣H會吼叫的。如果那樣，向他開火，”他母親對裘德說。她看起來如此強硬，抹去了她在他心目中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婦女的最后痕跡。

恰是一個黎明前的早晨，他獨自在沙灘上時，他看見離岸一百碼遠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金屬管。潛水艇用它唯一的潛望鏡看著他，然后又悄然地沉入水下。裘德沒告訴任何人。他內(nèi)心里守住這個危險的知情很緊很嚴，但這并不威脅廣大的世界。

裘德的母親帶回一個黑人婦女，名叫姍迪，在她在店里的時候，幫助她做家務(wù)和照看裘德。姍迪和他的母親變成了好朋友，一些晚上他醒來聽見陽臺上傳來笑聲，走出去發(fā)現(xiàn)他的母親和姍迪正吹拂著來自海洋的夜風(fēng)。她們喝著黑刺李杜松子費斯酒，吃著檸檬蛋糕，姍迪小心翼翼地將蛋糕拿在手上，即使那時，糖仍然是稀缺的。她們讓他拿了一塊，他靠在姍迪寬大的腿上酣然入睡，舌頭上的甜味在變酸，耳朵里是大海的呼氣聲和這兩個婦人的說話聲。

六歲時，他蹲在火熱的太陽下的蟻丘上，獨自發(fā)現(xiàn)了乘法。假如每分鐘有十二只螞蟻離開蟻丘，他想，那就意味著每小時有七百二十次分離，一個數(shù)量巨大的離開與返回。他跑到書店里，高興得說不出一句話來。當(dāng)他將頭埋進母親的腿間，在柜臺邊與母親聊天的婦女誤將他的啜泣當(dāng)作悲傷。“我肯定這孩子想念他父親了?！币粋€女士說，想顯得慈悲。

“不是的，”他母親說。只有她理解他激動的心，她溫柔地撫摸著他的頭。裘德的心里冒出某種念頭，他疑惑地想起他的父親，疑惑地想起他母親這些年對他談及如此少以致這個男人已消失似的。裘德很少想起那鱗甲挨著鱗甲發(fā)出的沙沙聲，想起沼澤地里那面包屋的黑暗，因為窗簾為抵擋炙熱惡毒的太陽而緊閉。

然而，仿佛是那位好心的女士召喚他，裘德的父親回到家了。他坐在陽光屋中，身材龐大，臉頰粗糙。裘德母親緊張地坐在他對面的長沙發(fā)上，將膝蓋移向一側(cè)。這男孩在地板上安靜地玩著他的木制火車。姍迪帶著新鮮的甜點進來，當(dāng)她返回廚房時，他的父親說著什么，聲音太輕，裘德聽不清楚。他母親久久地凝視著他父親，然后起身到廚房里去，紗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了，男孩再也沒有見到姍迪。

當(dāng)他母親離開，裘德的父親說，“我們回家?！?/p>

裘德不能看他的父親。他所置身的空氣中的空間太沉重太黑暗了。他將他的火車推到椅子腳邊?！斑^來，”他父親說，男孩慢慢地站起來走到他父親的膝邊。

一大巴掌扇過來，裘德感到從耳朵到嘴巴火辣辣的。他倒在地上，但沒有哭出來。他吸鼻子里的血，感到血淤積在喉嚨里了。

他母親沖了進來，將他拉起來?！霸趺戳耍俊彼鸬?，他父親冷冰冰地說，“孩子太怯懦了。他有問題?！?/p>

“他記事呢，他是害羞，”他母親說，然后將裘德帶走。她清洗他臉上的血污時，他能感到她的顫抖。他父親走進浴室，她咬牙切齒地說，“你絕不能再碰他?！?/p>

他說，“我沒必要?！?/p>

他母親躺在裘德身旁，直到他睡著，但他醒來時正對著汽車擋風(fēng)玻璃照進來的月光，以及父母鋸齒狀的文檔，文檔凝視著黑暗的公路隧道。

靠著沼澤地的屋子又再被蛇充斥。曾經(jīng)幫助他母親弄書店的叔叔不再受待見，盡管他是他父親唯一的親屬。裘德的母親每晚上烹制牛排和土豆，但卻不食用。她變成了一根骨頭，一塊刀片。她穿著居家便服坐在走廊的搖椅上，她的頭發(fā)被汗水浸得光滑。他站著靠近她，對著她的耳朵念古典的十四行詩。她將他拉到身旁，將臉龐擱在他的肩膀和脖子之間，當(dāng)她眨眼睛，她濕漉漉的睫毛就會將他弄得癢癢的，以致不想移開。

一方面，他的父親開始向動物園和大學(xué)銷售蛇。他一連消失兩三晚上，回來時，衣服滿是煙味，他帶回了一袋袋的響尾蛇和黑蛇。他出去的兩晚上，他的母親用藍色紙板衣箱裝衣服，裘德的放一邊，她的放另一邊。她一言不發(fā)，享受地哼著小曲。他倆一塊走到黢黑的公路上，坐著等列車等了很久。站臺空蕩蕩的，他們等的是這個周末前最后一班列車。她遞給他硬糖吮吸，他緊緊地靠著她的大腿，能夠感到她整個身體在顫抖。

當(dāng)他們等待時，他的壓力很大，當(dāng)列車嘆息著駛進站，他如釋重負。他的母親站起來走向裘德，她對他的微笑報以溫柔一笑。當(dāng)裘德的父親步入燈光下一把將他薅起。他在裘德身下的身體緊繃繃的。

母親并不瞧他的丈夫和兒子。她像一尊雕塑，瘦削而蒼白。最終，當(dāng)列車員喊道“都上車啦！”她發(fā)出恐怖的壓抑的聲音，沖過列車門。列車鳴響汽笛，緩緩地啟動。盡管裘德喊叫著，列車載著她母親須臾不停，消失在黑暗中。

然后剩下他倆，裘德和他的父親，居住在沼澤邊的屋子。

他倆寡言少語。裘德負責(zé)拖地和洗刷，做三明治晚餐。當(dāng)他父親不在時，他打開窗戶釋放一些腐爛的爬蟲。他的父親扯掉了母親的百合花和玫瑰，種上橘子和藍莓，他說，水果會引來鳥兒，而鳥兒會引來蛇。男孩到學(xué)校要步行三英里，在學(xué)校里他誰也沒告訴他掌握的數(shù)字優(yōu)于老師。他個子小，但沒人欺負他。上學(xué)第一天，一個十歲的大個子嘲笑他穿的衣服，他帶著觀察響尾蛇學(xué)來的惡毒撲向他，使得這個大男孩頭破血流。其他人對他敬而遠之。他是一個不倫不類的家伙，沒有母親，但并不是沒有父親，個子矮小，衣衫襤褸，像一個窮孩子，卻又是教授的兒子，當(dāng)老師叫他時，他能說出正確的答案，但對自己從不置一詞。其他人與他保持距離，裘德自己玩，或者與父親帶回家的一堆狗中的一只玩。不可避免地，狗兒會跑到沼澤邊緣，十四或十五英尺的短吻鱷中的一只會干掉它。

裘德的孤獨與日俱增，變成了一個活物，其陰影籠罩著他，只有當(dāng)他與數(shù)字相伴才能擺脫。除了彈珠和錫兵，數(shù)字也是他的玩物。除了棒棒糖或李子，數(shù)字也能讓他流口水。世界一片混亂，而數(shù)字是可預(yù)測的和文質(zhì)彬彬的，能帶來秩序。

當(dāng)他十歲的時候，一個矮胖的，他隱約感到面熟的男人在街上截住了他，塞進他臂里一捆棕色紙包裹的書籍。這個男人將一根手指壓在唇上，邁著碎步走了。晚上在家里，在他的房間，他打開書籍的包裹。一本是弗羅斯特的詩集。另一本是幾何學(xué)，這世界減化為一系列的線條和角度。

他抬頭看，早晨是穿過月桂櫟的陽光。不僅是這本書教會了他幾何學(xué)的這種感覺，而且是這本書向他展示了某種東西，而這種東西一直存在于他內(nèi)心，直到現(xiàn)在才被發(fā)現(xiàn)。

包裹里還有一封信。信是他母親用圓圓的手寫給他的。當(dāng)他坐在學(xué)校里消磨時間直到放學(xué)，當(dāng)他做金槍魚的三明治晚餐，當(dāng)他與聽著伯尼·查德曼收音機節(jié)目的父親共進晚餐時，當(dāng)他刷牙穿上對他來講顯得太小的睡衣時，這封信那四個完美的直角在召喚他。他將信放到枕頭底下，不拆，一個星期。這封信在每一種事物下燃燒，就像太陽在燠熱、陰沉沉的日子里一樣，雖被遮蓋，卻一直存在。

最后，他把幾何課本里所有的東西都擠了出來理解，把那封密封著的信封放了進去，用膠帶把封面封好，藏在他的床墊和彈簧箱之間。他每天做完禱告后都要檢查一下，然后安穩(wěn)地進入夢鄉(xiāng)。一個晚上，當(dāng)他看到書的封面已拆開，那封信已不翼而飛，他知道他父親已發(fā)現(xiàn)這封信。現(xiàn)做什么已于事無補。

他第二次在街上看見那個滾圓的小個子男子，他攔住他。“你是誰？”他問，這男子眨巴著眼睛說，“你叔叔?！濒玫聸]說什么，這男子張開雙臂說，“哦，親愛的！”做出要擁抱他的樣子，但是裘德轉(zhuǎn)身走開了。

大學(xué)在不可阻擋地成長。有了空調(diào)穩(wěn)定的供應(yīng)。大學(xué)在膨脹和擴張，吞噬了它和沼澤之間的地盤，直到大學(xué)的公路與他父親的土地緊密相連?，F(xiàn)在，晚餐時，父親不停地抨擊：大學(xué)不知道他的蛇需要一個家，不知道這寬闊的沙地是北美爬行動物最富饒的天堂？他將永遠不會出售他的蛇，永遠不。他寧愿將它殺死保存。安全而又完整。

當(dāng)他父親說話時，裘德身上的叛徒在幻想著他父親給的那筆錢。讓這筆錢增長似乎是如此簡單。不像其他的數(shù)字，錢能夠自我繁殖；它能夠翻倍又翻倍直到最后變成滾動的一團。裘德想，假如你擁有足夠的錢，將沒有人再苦惱。

裘德十三歲時，他發(fā)現(xiàn)了大學(xué)圖書館。一個夏日，他從一堆書中——他正心滿意足地鉆研——三角函數(shù)、統(tǒng)計學(xué)、微積分，凡是他能找到的書籍——抬起頭來，看見父親正在對面。裘德不知道他在那兒多長時間了。這是一個潮濕的清晨，即使在圖書館里，空氣也是沉悶的，但他的父親看起來像穿了皮衣，里面穿著涼快的且久曬太陽的襯衣，并戴著紅圍巾。

“那就來吧，”他說。裘德跟著他，感覺病了。他們開了兩個小時的皮卡，裘德才明白他們要一塊去捕蛇。這于他是第一次。當(dāng)他很小的時候，他乞求帶他去，但是每一次，他的父親都說不準，那太危險了，裘德從不爭辯：讓一個男孩獨自一周生活在一個充滿毒液、槍支和有問題的電線的屋子同樣也是危險的。

他父親搭起帳篷，他們在黑暗中吃罐頭豆子。他們并排躺在睡袋里，他父親說，“你數(shù)學(xué)很好?！?/p>

裘德說，“是的，”盡管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但聽起來像一個謊言。他們之間有什么東西在移動，他們睡著了，四周的寂靜變得更加柔和。

拂曉前，他父親將裘德叫醒，他跌跌撞撞走出帳篷去食用用煉乳調(diào)的顆?？Х群陀驼ㄓ衩罪灐Ｋ赣H穿著鹿皮鞋，將自己的長筒防水靴給裘德，他自己跋涉穿過沼澤，僅靠牛仔褲和靴子保護。他曾經(jīng)經(jīng)常被蛇咬，他說，以致他不再攜帶抗蛇毒血清。他不需要。當(dāng)他遞給他兒子一根棍子，指著巖石上一條曬著太陽的斜線，這個男孩自然想到了這蛇像空中一條線，只有點對點連接才能夠抓住它。這條蛇從1號轉(zhuǎn)到8號。它到了3號就失敗了，他將它存放進袋子里。

他們默默地工作了一整天，當(dāng)這一天結(jié)束時，裘德爬回大卡車，由于勇敢的努力使他的雙腿戰(zhàn)栗?！八袁F(xiàn)在你明白了，”他父親用一種奇怪的神圣的聲調(diào)說，裘德太疲憊了以致未能采取必要的步驟去理解，當(dāng)時，甚至之后他到了他父親自己的年齡，都未能理解。

他的父親開始在裘德的壁櫥里貯藏作為飼料的老鼠，為了逃避這討厭的吱吱聲，裘德加入了高中田徑隊。他發(fā)現(xiàn)了他在兩百米跨欄上的才能。當(dāng)他從體育運動會帶著獎杯回家時，他父親將獎杯拿了一會兒，然后放下。

“假如黑人允許參加跑步，情況就不同了，”他說。

裘德一言不發(fā)，他父親說，“上帝知道我不喜歡這個種族，但是我知道普通的黑人能跑過任何我認識的白人男孩?！?/p>

裘德仍然一言不發(fā)，但是回避著他的父親，當(dāng)他給自己做晚飯時不再給他做額外的牛排。他仍然不想和他說話，當(dāng)他父親去夜間旅行一周不回來時。裘德已經(jīng)習(xí)慣，直到錢花光他父親仍然沒有回家他才驚惶失措。

他通知大學(xué)秘書，秘書派了一伙畢業(yè)生到曾經(jīng)看見裘德父親的地方。他們發(fā)現(xiàn)老人躺在帳篷里，身體膨脹，舌頭從發(fā)黑的臉部伸出來；裘德那時明白了，你最為熱愛的東西可能會殺了你。

葬禮上，出于對父親扭曲的忠誠，他避開了他叔叔。他不知道他母親是否知道她已成了寡婦；她可能不知道。學(xué)校里他沒告訴任何人他父親已死掉。他想到自己就像大海中央的一座孤島，沒有希望看見遠方另一座島，甚至一艘船經(jīng)過。

他獨自生活在屋子里，他讓老鼠死掉，將蛇以高高的扭曲的拋弧線扔進沼澤。他擦洗屋子，直到閃閃發(fā)亮，爬行動物的臭味消失，然后刷上蜂蠟、油漆、上光劑直到這屋子適合他母親居住。他等待著。她沒有回來。

高中畢業(yè)這一天，他包好衣物，關(guān)閉了屋子，乘火車去波士頓。他聽叔叔說母親生活在那里，他向這個城市的大學(xué)提出申請并被接納。她在一條又小又暗的街上開有一家書店。裘德慢慢地花了一個月凝聚起勇氣走進書店。她要么在后面，要么往書架上放書，要么微笑著與某人談話，他內(nèi)心感到一陣黑暗的眩暈，知道那是命運在告訴他今天不是恰當(dāng)?shù)囊惶?。?dāng)他走進去，就因為她獨自在收銀臺，她的臉——松弛的，蠟黃的——平靜中如此憂傷，以致這一所見清除了他腦子里所有的想法。

她站起身，一句話沒說，哭喊著奔向他，他緊緊地抱著她。她聞起來像貓的味道，她身上的衣服松垮垮的，好像她突然體重減輕了很多。他告訴了她他父親的死亡，她點著頭說，“我知道。我夢到了?！?/p>

她不想讓他離開她。她將他拽著一塊回家了，給他做熏肉蛋汁意大利面，給他在長沙發(fā)上鋪上干凈的床單。她的三只貓在她臥室的門底下號叫著，直到她進去和它們在一塊。半夜，他醒來發(fā)現(xiàn)她坐在她的安樂椅上，抱著雙手，目光閃爍地凝視著他，他則閉上他自己的眼睛，僵硬地躺著，因為被觀察而惱怒，差點吼叫起來。

他每周去見她一次，但拒絕了所有的晚餐邀請。他忍受不了她這遲到的或強烈的愛。他讀大三時，她長期罹患的疾病擊垮了她，她也離開了他?，F(xiàn)在他是孑然一身了。

那時，除了數(shù)字他一無所有。

后來，有數(shù)字，有實驗室里巨大的令人著迷的機器，他給機器喂打孔的紙片，有摩托車，裘德騎起來咆哮著像在進行屠殺。他被安排教一個班，但一個月后被拿掉了，他被告知他更適合做研究。在他二十幾歲最后那幾年他可以一聲不吭地勾引喝醉的傻女孩，因為她們感到他身上盤繞著一種危險的氣質(zhì)。

他在城區(qū)結(jié)冰的公路上騎摩托車騎得飛快。晚上在海灣游泳，在那里可以看到偉大的白人。他僅用對雪的力學(xué)原理有一點模糊的了解就炸掉了滑雪場。一天早上，他喝了太多啤酒，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肚子和孕婦的一樣大。他笑著搖它，喜歡它的晃動。整天把孩子用的枕頭緊緊地抱在腹部，覺得很舒服。

三十歲時，裘德感到了疲憊。他被橋梁，橋梁的抗拉強度，橋下流淌的冰冷的河水所吸引。在他的思想里，一個決心正在形成，正如皮膚下面的瘀傷正在硬化一樣。

后來，他穿過馬路時，他沒有先看，一輛裝面包的卡車撞到了他，車上裝滿了晚餐軟面包圈，熱氣騰騰地，還在發(fā)酵，以致在托盤里還在膨脹。他醒過來，一條腿已經(jīng)扭曲，失去知覺，嘴巴一邊掉了牙齒，他的頭擱在一個婦女的膝蓋上，她為他哭泣，然而她是一個陌生人，他正流著血，血沾滿了她整個裙子，熱乎乎的面包塊散落在他們周圍。正是面包，以及它的溫暖和氣味，讓他感到了身體的疼痛。他緊咬著婦女裙子的下擺，以免發(fā)出叫喊。

她騎車將他帶到醫(yī)院，守了一夜，為了避免他睡著而可能陷入昏迷。她相貌平平，比他大三歲，是一個粗腿的古董小商販，她描述她的商店說，在一條街上，小得陽光永遠照不到窗戶。他想象她在這個寂靜陰暗的小商店里，從一個貨架竄到另一個貨架，就像玻璃缸里的魚。當(dāng)她來醫(yī)院看他時，喂他米飯布丁，細心地梳理他蓬亂的頭發(fā)，直到頭發(fā)妥帖地貼著他的腦袋。

一天夜里，他猛然驚醒：醫(yī)院窗戶里的星星憤怒地閃耀著，房間里有人在喘息。他胸口上壓著塊重物，當(dāng)他俯看，發(fā)現(xiàn)是一個熟睡的女孩的腦袋。一時間，他不知道她是誰。到他能辨認出她時，不熟悉的感覺根深蒂固。他永遠不認識她；對別人的了解是不可捉摸的，是一片浮云。他絕不開始將另一種東西像方程式那樣放進心里，純粹而完整。他注意力集中于她稀疏的頭發(fā)，在黑暗和近距離中，看起來像打上白蠟的笨拙的黑色縫線。他凝視著直到恐懼消失，直到她的氣味，未洗的頭發(fā)的酸味，她用來洗臉的薰衣草肥皂味，向他彌漫，他將鼻子抵著她溫暖的身子，將她吸入。

天亮?xí)r，她醒了。她的臉頰被他的長袍的皺褶壓出了折痕。她狂野地看著他，他笑了，她擦去了她嘴角的口水，調(diào)轉(zhuǎn)身，好像很難為情。夜里，他娶了她，因為不娶她已不成為一個選擇。

當(dāng)他重新學(xué)習(xí)行走時，他收到了一封來自佛羅里達的大學(xué)的信，提出給他父親的土地以高昂的收購價。

因此，他們?nèi)∠巳デu的蜜月旅行，松樹和冰凍的水，以及他妻子的比基尼繃著她肌肉的面團已不可能出現(xiàn)，他們搭乘了去佛羅里達的臥鋪列車，在燠熱中步行到了大學(xué)校園的邊緣。他記得有一個巨大橡樹吊床的地方，是一些有筆直的磚頭砌的建筑。長滿青苔的那些池塘現(xiàn)在成了一片停車場。

他父親的財產(chǎn)，一百英畝地，只長滿了棕櫚和藤蔓。他撣掉他妻子明智選擇的旅行褲上的沙蚤，將她帶進他父親的房子。白蟻將地板鑿出了長長的凹槽，但是這堅固的面包屋仍然屹立在廣袤的荒野。他的妻子撫摸著用心松做的壁爐架，愉快地轉(zhuǎn)身朝他。后來，當(dāng)他帶著一盒食品回家，發(fā)現(xiàn)廚房擦洗得干干凈凈，他聽見樓上三下砰砰的聲響，他跑上樓，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用她赤裸的腳后跟殺死了浴缸中的一條黑蛇，在自個兒哈哈大笑。

他發(fā)現(xiàn)，她是多么的偉岸，一個瓦爾基里，半裸著，腳下踩著一條死蛇，一副好戰(zhàn)的樣子。在她身體里，一切達到了高潮。當(dāng)然他不說。他不能說。他只是伸出手搭在她身上。

夜晚，她滾向他，將他的腳踝放在她的腳踝之間?！昂美玻彼f。“我們可待下來了?！?/p>

“我沒有說什么啊，”他說。

她苦笑了一下說，“對，你沒有?！?/p>

他們將他們的東西搬進他出生的這個屋子。他們安上了空調(diào)，改造了房屋結(jié)構(gòu)，增添了大量的附屬設(shè)施。他的妻子在鎮(zhèn)上一棟超過四層多高的建筑的地面一層開了一家商店，盡管他不得不驅(qū)車到邁阿密和亞特蘭大進古董貨。他售賣他父親的土地，慢慢地，小塊小塊地出售，每次交易都是令人驚喜的上升的價格。他心中的數(shù)字，溫暖著他，帶給他嗡嗡響的快樂。裘德投資是如此的精明，以致當(dāng)他和妻子在三十多歲時，他啟開一瓶葡萄酒，宣布他倆誰也不必再去工作。他的妻子笑了，喝著酒，但是店還是照開。當(dāng)她差不多老時，他們生了一個女兒，并以他母親的名字給她取了名。

當(dāng)他在家第一次抱這個嬰兒時，他明白他從來沒有如此恐懼，他也是這樣斑駁的肉塊。他很容易無意中將她摔碎，她可能從他手里滑下來，摔到地板上摔裂，他給她洗澡，她可能染上肺炎，他可能生氣地說一件恐怖的事情，她就會縮成一團。他可能犯下的所有錯誤，都會縮成一堆呈現(xiàn)在他面前。他妻子看到他臉色變得蒼白，在他摔倒前，急忙將嬰兒從他手里奪過來。當(dāng)他回過神來，她臉色鐵青，但很鎮(zhèn)靜。他抗議，她還是將嬰兒交到他手里。

“再試一次，”她說。

他的女兒長大了，和他妻子一樣健壯，金發(fā)碧眼，絲毫沒有顯露出裘德在數(shù)字方面的天賦。數(shù)字在她嘴里像餅干一樣枯燥；她喜歡音樂和英語。為此，他很高興。她愛得更適度，更外在。如果他不像她母親那樣擁抱她，他仍然認為他是一個好父親：他從不打她，從不把她一個人留在家里，他告訴她，他有多愛她，給她提供他能想到的，她想要的一切，他是一個心平氣和的父親，但他確信她知道他的心的范圍。

然而他的女兒從未在成長中消除那副反常的惱怒的表情，那副因競爭而緊張的表情，他第一次看到這種表情是在她很小的時候，在一次尋找復(fù)活節(jié)彩蛋的活動上。她穿著沾上青草顏色的燈籠褲，幾乎不能行走，即使當(dāng)其他孩子為躲避佛羅里達的陽光而在樹蔭下休息，一邊吃著作為戰(zhàn)利品的巧克力時，這是他第一次憤怒地發(fā)現(xiàn)，裘德的小姑娘一直不停地將彩蛋狡猾地藏在西米棕櫚樹中。她將彩蛋堆在他大腿上，直到堆得太滿而有的蛋掉下來，他厲聲告訴她夠了夠了時，她發(fā)出尖叫。

他年輕的胖叔叔來吃過一次晚飯后，之后每周一次，然后成了朋友。他叔叔死于動脈瘤，是在喂他金絲雀時死掉的，他留給裘德的財物是蟲蛀的煙熏的夾克衫和華麗相框裝著的家庭照片。

大學(xué)在裘德最后十英畝的地盤周圍生長，這塊地盤是老房子和其余世界的一個保護性的緩沖帶。這一地帶周圍的建筑越多，裘德看到的蛇越少，以致他赤腳走在圣奧古斯汀的草地上，把垃圾帶到車道邊，不再感到不安。他在自己的土地周圍筑起一道籬笆，嘲笑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對膨脹的錄取人數(shù)感到絕望。他認為自己是活躍細胞中的病毒，耐心地潛伏著。沼澤的溪流被大學(xué)的建筑封鎖而變成了小湖泊，他在湖里安裝了一些氣泡器來驅(qū)趕蚊子。湖里有短吻鱷，有時出現(xiàn)的體型很大，但是他安裝了看不見的柵欄，防止他家的狗靠近水邊太近而被吃掉，鱷魚們只能在岸邊眼睜睜地看著它們。

后來的一天，裘德醒來，感到一個鐘形罩罩著他。他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沉浸于一種不安的感覺中。當(dāng)他妻子進來告訴他事情時，他迷惑地看著她的嘴巴毫無表情地張開和緊閉，沒有聲音。

“我想我是聾了，”他說，當(dāng)感到他的話在腦蓋骨里顫動，自己聽不清多少。

在醫(yī)生那里，他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檢查，但是沒有人清楚他的大腦和耳朵是什么出了問題。他們給他安了一個助聽器，談話變成了水下的咕嚕聲。很多時候他將它摘了下來。

晚上，他會走到漆黑的廚房，想找咖喱雞、生洋蔥、蜜桃脯，辛辣而單純的味道提示他，他仍站在原地。他發(fā)現(xiàn)他女兒在島上，她可愛而刻薄的臉龐在她手機屏幕上閃現(xiàn)。她對他皺眉，將屏幕轉(zhuǎn)過去，向他展示她的發(fā)現(xiàn)：人工耳蝸植入，聽力康復(fù)，奇跡。

但是他什么也沒有。他被譴責(zé)。他吃著感恩節(jié)晚餐，想對著他的香甜的土豆哭泣。他的家人圍繞著他聚集，他的妻子，女兒和他們最親密的朋友及其孩子，他能看見他們笑，卻聽不到笑話。他坐在桌子的末端，他渴望有人抬頭看他，伸出手來拍拍他。但是他們太開心了。他們將叉滿食物的叉子插入嘴巴，拿出時叉尖干干凈凈的。他們剝火雞肉，他們將山核桃從餡里舀出來。晚餐后，他的手臂被盤子里的熱水灼得刺疼，他們坐在一塊，觀看足球，而他則腳撐著坐在椅子里。他周圍每個人都睡著了，而他卻獨自不眠地坐著，看著他們睡覺。

那天女兒去波士頓上大學(xué)，他的妻子和她一塊去。

她小心翼翼地用嘴巴對著他說，“這四天你不會有事吧？你能照顧好自己嗎？”

他說，“當(dāng)然能。我是個成年人，甜心。”但是她退縮的樣子讓他知道他說話太大聲了。他將她們的包裝進車里。他女兒在他臂彎里哭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吻她腦門。他妻子焦慮地看著他，但還是吻了他，然后鉆進車里。然后，一切沉寂，汽車開走。

他周圍房間的空間顯得闊大。他坐在書房里，這書房曾是他童年時的臥室，他似乎看到了這個地方曾經(jīng)的樣子，空曠，到處是蛇，屋頂爬滿了一層，它的大理石，光亮的墻壁，頭頂?shù)能壍罒?，與從前一樣。

那個晚上，他等待著，他的助聽器調(diào)得太大聲了以致發(fā)出令人難受的蜂鳴聲。他需要痛苦，他看情景喜劇，沒有聲音，只看見神情奇怪的人臉上做著夸張的表情，他看著看著睡著了，醒來時是夜里八點鐘，他感到他仿佛將永遠孤獨。

他不知道他會想念在床上身邊妻子粗壯的身子，她做的三明治（太多的蛋黃醬，但他從沒有告訴她），她早上在潮濕的浴室洗澡時身體散發(fā)的味道。

第二天晚上，他坐在黢黑的走廊，凝視著曾經(jīng)是一個沼澤的小湖泊，他好奇那兒的爬行動物遭遇了什么；它們到哪兒去了。獨自在黑暗中，裘德希望聽見他周圍大學(xué)夜間的沸騰，學(xué)生酒醉后的大喊大叫，低沉的敲擊聲，體育場足球比賽的吵鬧聲，這些聲音都曾使他抱怨和惱怒。但是他在任何地方，就像置身于幾百英里荒原的中央，對他來說，像夜晚一樣寧靜。甚至蚊子也不知怎么被消滅了。作為一個孩子，他到現(xiàn)在一直是一個發(fā)癢的水泡。

睡不著，裘德爬到屋頂將水槽弄直，它在屋頂中央被一棵倒下的橡樹枝弄彎曲了。他手腳并用爬過石棉瓦，石棉瓦還有白天的余熱，他將煙囪的閃光燈固定好。從屋頂看去，大學(xué)環(huán)繞在他四周，在街燈照耀下，一群申請加入女生聯(lián)誼會的女孩身著緊身的、淺色的服裝，腳蹬高跟鞋像螞蟻似的緩慢地爬上小山。

黎明時，他帶著一罐金槍魚和一壺涼水不情愿地來到湖邊，他將鋁制的平底小船翻過來，小船是他妻子早在幾年前給他買的，希望他養(yǎng)成釣魚的習(xí)慣。

“釣魚？”他說?！拔覐哪泻r起就沒釣過魚?！彼氲酵陼r的鯡魚、鱷雀鱔和梭魚，他父親怎么用從后門旁得來的檸檬烹制這些魚，吃魚時卻沒有一字表揚。他一定是做了一個鬼臉，因為他妻子在畏縮。

“我認為這是一個愛好，”他說?！凹偃缒悴幌矚g，可尋找其他愛好。諸如此類的東西?！?/p>

他感謝她，但從沒有時間去使用魚線和小船。小船擱置在那兒，它的明亮的腹部在覆蓋著層層花粉下黯然失色?，F(xiàn)在是時候了。他對某種模糊的東西有一種渴求，他想這東西隱藏在他身后如此之久。他想他也許會發(fā)現(xiàn)這東西在湖里，很可能。

他將船推開，劃了出去。沒有風(fēng)，太陽已經(jīng)很灼熱。湖水很燙，布滿濃密的水藻。一只鷺單腿站立在柏樹上。有大家伙躍動，激起的波瀾涌向小船，使小船微微晃動。裘德竭力想獲得舒適，但卻一直在冒汗，現(xiàn)在蚊子聞到他的氣味，成群結(jié)隊聚集過來。寂靜是怪異的，因為他記得這里密集的聲音織錦，沙丘鶴、知了和貓頭鷹的咔噠聲和嗚嗚聲，神秘的亞人類的哭喊聲，太遠沒法辨別。他想和某種東西聯(lián)系起來，他失去的某種東西，但已不在這兒。

他放棄了。當(dāng)他坐起來將自己往回劃時，兩只槳從鎖上松落，漂走了。它們漂到十英尺的地方，被浮萍纏住了。

水體深深地掩蓋著它的危險，但是他知道危險在哪兒。那里有短吻鱷，它們滿是疙瘩的眼睛現(xiàn)在就在盯著他。前些天他在臥室用雙筒望遠鏡看到一條至少十四英尺長的。他覺得它現(xiàn)在就在附近。雖然這里不再是草原，但這里仍然有幾種蛇，棉嘴、銅頭、侏儒幾種，隱藏在湖邊的腐葉土下。就是水本身，過熱而導(dǎo)致鞭毛蟲進入鼻孔，入侵大腦，無限小的鞭毛蟲，正在吞噬。頭頂上是燃燒的太陽，蚊子正在吸他的血。一片寂靜。他不能在這一片恐怖而混亂的水中游動。他站著，焦慮不安，感到這船在他的身下滑動了幾英寸，抓著舷緣，他艱難地坐下。在一個令人窒息的日子，他離岸百英尺。他不會被風(fēng)吹到岸邊。他將永遠地粘在這兒；他的妻子兩天后回到家將發(fā)現(xiàn)他在船上漂浮的尸體。他喝了一些水讓自己平靜下來。當(dāng)他決定在頭腦里回憶算法時，它們的趣味已經(jīng)被竊走。

現(xiàn)在，這兒有沉默的鳥兒、太陽和蚊子；身下，是一個鬼鬼祟祟的捕食者的世界。在這個精致的平底船之杯中，他是孤獨的、漂浮的。他緊閉雙眼，感到他的心在耳朵里跳動。

他絕無時間去置疑?，F(xiàn)在他所擁有的就是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在溜掉。他渾身冒汗。他病了。太陽只是變得越來越熱，沒有減弱，沒有蔭涼。

裘德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當(dāng)他醒來時，他知道假如他睜開眼睛，他會看到他的父親坐到船頭，怒目圓睜?？膳碌膬鹤?，裘德，毀掉了他父親最心愛的東西。古老的恐懼在他心中升起，他用干燥的喉嚨盡力將其吞咽下去。他不愿睜開眼睛，他不愿意讓這個老男人滿意。

“走開，”他說?！半x開我?！彼穆曇粼谒X子里只是嗡嗡作響。

“我不喜歡你，爸爸，”裘德后來說?！拔覍ι叩南矚g并不超過對人的喜歡。”

甚至后來，他說，“你是一個卑劣的，不幸的人。我永遠恨你?！?/p>

但這話似乎刺耳，于是他說，“我不完全是那個意思?！?/p>

他想到這個湖。他想到他的父親將怎樣看待裘德的一生。如此精致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如此精確地校正，最后被裘德處心積慮地對愛情對土地的包裹所毀滅。貪婪；大學(xué)的吞食。那些有鱗動物，被戕害了。他想到了那天他們?nèi)フ覍ぢ蛊ば瑫r他父親聲音里的敬畏；他想到很久以前，那時他酷愛數(shù)字，裘德心里明亮的、銳利的愛。裘德的愿望沒有實現(xiàn)，所作的選擇并不是富于激情的那種。裘德一直是過著四平八穩(wěn)的生活的。

他在這兒。絕不能像他的父親，死在帳篷里，孑然一身。被太陽炙烤。蒼老。

他絕望地想潛入這危險的水中，他理所當(dāng)然地被咬。但是當(dāng)風(fēng)乍起，開始將他往回推，穿過小湖，朝向他的房子。當(dāng)他睜開眼睛，他父親并沒有跟著他，但是房子隱約地出現(xiàn)在船頭，房子搖搖欲墜，非常巨大，是一個瘋狂的人的居所。他移開目光，現(xiàn)在已不可忍受。太陽自行熄滅。盡管他很痛苦，他大腿和手臂被曬傷起泡，被蚊子叮咬的腫塊又大又癢，他后來意識到他一定是睡著了，因為當(dāng)他重新睜開雙眼時，星星已經(jīng)出現(xiàn)，平底船的船頭已經(jīng)抵岸。

他站起身，骨頭酸痛，蹣跚著走上岸。

現(xiàn)在某種白色的、巨大的東西沖向他，因為他和他父親的鬼魂坐了一整天，他明白這個也是鬼魂，他抬頭看它，鎮(zhèn)靜并作著準備。從屋子里投來的光照著它的背，它的邊沿閃著金色的光芒。但是這個人形在他面前就停了下來，他看見，吃驚地，那是他妻子，光芒是她灰色的卷發(fā)映著燈光發(fā)出的，他知道她一定是提前回來了，她一邊將手伸向他，用她溫柔的手掌貼在他的臉頰，一邊說他的某種東西永遠是失去了，可是他根據(jù)她的微笑卻認為她在斥責(zé)他。他移步靠她更近，將頭靠在她的頸彎。他將他的虛弱呼出，將她的愛和她的旅行帶來的油汗吸入，他知道他一直是幸運的；又一次，他從饑餓的黑暗中逃出。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