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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做人

2020-04-24 09:25鬼金
湖南文學(xué)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舞廳怪物

我,就像被投進空虛而深邃的井里的一個俘虜一般,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會遭遇到什么。但是,只有一件事情我是很清楚的,就是,在和撒旦,一切物質(zhì)力量之主的一場殘酷的斗爭中,我會戰(zhàn)勝,而且,在我勝利以后,物質(zhì)和精神將會融化成為完美和諧的一體,而宇宙的自由將會開始統(tǒng)治一切。

——契訶夫《海鷗》

春天來了。這是我辭職后的第一個春天。是的,春天,沒有任何隱喻,只是一個真實的季節(jié)。

出租屋窗戶上的塑料布被我在幾天前撕下來,終于可以不再忍受那個漫長寒冷的冬天,我要呼吸一下春天的空氣了。盡管仍帶著瑟瑟,在打開窗戶的那一刻,我還是覺得空氣是新鮮的,在新鮮里面裹著一絲柔軟。出租屋在望城郊區(qū)一座山下。棚戶區(qū)回遷樓。十二棟。一單元。三層。二〇七號。單室。我一個人住足夠了。辭職后,我在郊區(qū)找到這個出租屋,三個月一千塊錢,是我能承受的。那段時間,我開始寫小說,這是我辭職后唯一可以干的。因為生活境遇,我是那種容易產(chǎn)生黯淡心情的人,有些陰郁。我承認(rèn),我自己常常被陣陣襲來的孤獨和傷感擊倒,但我在虛構(gòu)中再讓自己一次次站起來。這種內(nèi)心和現(xiàn)實的平衡讓我得以活下來。在情緒低落的時候,我曾想過死,想過那些堵在面前的墻,思考這些,眼前并沒有出現(xiàn)明晰的道路。這種狀態(tài),就像人的中年,是混沌的。只有這混沌過后,才可能出現(xiàn)那種生命的澄澈和通透。但有時候,真的活明白了,想明白了,可能就沒有小說了。

有一天,在舊物市場,我買了兩本白皮的魯迅的小說集,《吶喊》和《彷徨》,兩本才五塊錢。其實,我有精裝的魯迅全集,但看到那個版本,我還是喜歡,還有就是我不忍心讓它們躺在地攤上。我拿著兩本書往回郊區(qū)的公交車站走,迎面看到以前工作單位里的工友,他問我,現(xiàn)在干點兒啥呢?我說,賣點兒東西。對方問,賣什么?生意好嗎?在哪兒擺攤?我說,小說。在自己家里擺攤。對方一臉發(fā)蒙地瞅著我問,小說是啥東西?好賣嗎?論斤還是論什么?你搞網(wǎng)店嗎?我說,小說就是小說,論字賣。我從斜挎的書包里拿出剛買的那兩本書,晃了晃,說,這就是小說。對方問,哦,這不是書嗎?你賣多少錢一個字?我說,兩毛。對方還是不明白,我也懶得和他解釋。對方連小說是什么都不知道,我簡直就是對牛彈琴。對方還是在追問,好賣嗎?我說,說不好,有時候幾個月都賣不出去,如果賣出去了,可能夠三個月的工資。對方說,哦。你辭職到底圖啥呢?我說,自由。對方說,哦。從他的目光里我能看出來他在罵我傻。我借故還有事兒,就離開了。我得承認(rèn)我在工廠里每個月有三千多塊錢,在望城人的生活水平中還算不錯,吃不飽,也餓不死?,F(xiàn)在,沒了這份工資,在很多人眼里我……我離開那人的時候,他搖了搖頭,一副不解的樣子,嘴里喃喃著,自由,自由是個什么東西?我嘆了口氣,繼續(xù)朝著回郊區(qū)的公共汽車站走去。我站在車站等公交車來,看到旁邊賣報紙的老頭,坐在板凳上,低著頭。我突然想起剛剛和工友的對話,我好氣又好笑,但他那句“自由是什么東西”還是觸動了我,是啊,自由到底是什么?僅僅是辭職了,不工作了,就是自由嗎?我掏出手機搜索了一下“自由”這個詞條,我看到很多種解釋,把我都看蒙了。

他們所闡釋的自由好像不適合我。

這時候,公共汽車開過來了。我被人群擁擠著上了車,看到他們瘋狂、野蠻地?fù)屨甲?,我躲到車門邊站著,手抓住上面的吊環(huán)。公共汽車關(guān)上門開車后,車內(nèi)慢慢安靜下來。我目光在那些人的臉上看著,恍惚覺得我置身于一群鬼魂之中。我拿出手機,又把那些關(guān)于“自由”的解釋看了一遍,還是沒能找到適合我的,我心想,管它呢,我不再上班,這就是我目前的自由。同時,我也知道這是阿Q式的安慰。

自由自有其更深層次的解釋。此刻置身在這封閉的車廂內(nèi),自由又作何解釋呢?我沒有答案。

在永豐車站上來一個穿著紅色高跟鞋的女人。她站在我身邊,看上去比我高。車站旁邊是這座城市僅存的幾個舞廳之一。我眼睛的余光在打量著女人,她齊耳短發(fā)下面是一張姣好的面孔。我低下頭,她的紅色高跟鞋格外扎眼。頎長的腿被牛仔褲包裹著,隨著目光上移,我看到白色羊絨短大衣下面那滾圓的臀部,臀線是那么美麗,落上去一只蒼蠅的話都會滑下去。女人瞄了我一眼,我連忙把目光移到窗外。女人掏出手機打電話,我豎起耳朵聽著。女人說,你今天咋沒來???電話里的人說,身體有些不舒服,昨晚上陪幾個客人喝多了。女人說,哦。那你沒……電話里的人說,我心里有數(shù)。你咋樣?今天陪了幾個?要不我把我的客人介紹給你幾個。你啊,不是我說你,光陪跳舞能掙幾個錢?。∨苏f,這是我的底線。對了,你聽說李燕青的女兒跳樓了嗎?電話里的人說,咋回事???女人說,好像是抑郁癥,大學(xué)上了兩年,得了病就回來了,沒想到……我給李燕青打電話,她沒接,要不你再給她打一下試試……電話里的人說,媽的,沒想到當(dāng)年電廠的三姐妹淪落到這個地步……當(dāng)年多少男人狂蜂浪蝶的,現(xiàn)在都他媽落單了,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要不是電廠倒閉了,我們……女人說,都是命吧,我手機要沒電了,不說了,到家充上電再和你說。女人把手機揣起來。她吸引了車內(nèi)男人和女人的目光。男人們的目光赤裸裸的,長了牙齒,要把她吞了,吃到嘴里,嚼巴嚼巴咽到肚子里。女人們的目光帶著嫉妒和仇恨,藏著刀子,要把她肢解了,大卸八塊。我站在那里能感覺到她的脆弱和孤獨,心生憐憫,產(chǎn)生了一種想要保護她的欲望,但想想自己的處境,一個無業(yè)的人,又拿什么來保護呢?這么想,我不禁黯然。目光盯著窗外,路邊因車速過快而變得模糊的樹影掠過去。我手伸進包里,想拿出那兩本書中的一本翻看來打發(fā)無聊,但伸進去的手又拿出來了。閱讀和寫作更多時候于我是私密的事情,我不想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在耐火廠那站,女人下車了。我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下午兩點多鐘。我有了想跟隨她下車、尾隨她的沖動。我克制了,只盯著她的背影,覺得整個車廂都空蕩蕩的了。我住的地方在公共汽車終點站下車還要走二十分鐘。那天晚上我在網(wǎng)上看到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之前看過,我又看了一遍,仿佛我就是影片中的那個少年??赐旰?,我用冷水沖了澡。

墻上的鐘是房東的。我有手機和電腦,那鐘就只是擺設(shè),不知道在哪一天停了,兩根指針重疊著,停在12的數(shù)字上。我也懶得去管。

我盯著窗玻璃,在整個冬天里都落滿了厚厚的灰塵,再加上幾天前的一場綿綿春雨,那玻璃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堪。我已經(jīng)完成了一天的寫作任務(wù),剛吃過了午飯,有些犯困。辭職后,我常常不吃早飯,我喜歡在饑餓狀態(tài)下寫作,頭腦格外清醒。從早上五點多鐘開始,沖上一杯咖啡,寫到九、十點鐘,整個人也近乎筋疲力盡。犯困,就想睡覺。這樣下去還不就跟頭豬似的,吃了睡,睡了吃。對“豬”這個意象,我有恐懼感。我盯著窗玻璃,不僅有灰塵,還有幾只蒼蠅的尸體。我去衛(wèi)生間洗了抹布,拿在手里,擦起玻璃,之后,還撕了幾張報紙。對于有字的東西,我都很敏感。我看到報紙上有一篇悼文和一張黑白照片,是某個前望城領(lǐng)導(dǎo)去世了。我換了張報紙把玻璃擦干凈,看上去窗明幾凈,透著明亮和清爽。我還把落在外面窗臺上已經(jīng)風(fēng)干的黑白相間的鳥屎用打火機刮了刮,再用抹布沾水潤濕了,才擦干凈,但仍可看到之前的痕跡。望著不遠處天主教堂的十字架,那一刻,我是孤獨的。

昨夜,沒睡好,都半夜了,還有幾只貓在樓下叫得歡實,撕心裂肺了都。我煩躁地從床上起來,站在窗前抽了支煙,拿起窗臺上的一個啤酒瓶子,想扔下去,把它們趕走。但想想還是算了。是啊,春天了嘛,萬物都復(fù)蘇了,甚至我也熱??!過了一會兒,我回到床上,輾轉(zhuǎn)著,企圖消耗掉身體里的熱。過了很長時間,我才在那幾只貓的叫聲中進入混沌恍惚的夢境。我夢見了那天在公交車上看到的那個穿著紅色高跟鞋的女人,還有她的臀線……

我站在剛剛擦好的窗前抽煙,那張有著悼文的報紙掉落在地上,我彎腰撿起來,扔到書堆中。在書堆旁邊的墻上,有幾張我從網(wǎng)上下載的作家照片,在照相館沖洗出來,貼在墻上。馬爾克斯。卡夫卡。菲利普·羅斯。波拉尼奧。漢德克。我常常喜歡在寫作疲倦的時候盯著他們……這幾位作家,好像只有漢德克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波拉尼奧的經(jīng)歷很勵志,還有他的小說中的情色和暴力是我喜歡的,但英年早逝,這不能不說是世界文學(xué)的損失。我還想了一個問題,如果波拉尼奧不英年早逝的話,他的小說是否會有這樣的轟動效應(yīng)。

這時候,我的手機鈴聲響了。

辭職前沒啥人給我打電話,辭職后更沒啥人給我打電話,除了快遞員。我偶爾網(wǎng)購,但因為經(jīng)濟原因,也在減少,能不買的,就不買了。我曾想寫一篇小說,孤獨的主人公瘋狂網(wǎng)購,就是為了有人給他(她)打電話,但這個小說一直沒寫,也許是我害怕寫出那種孤獨,令我不能自拔。我走到書桌前,拿起手機,看到屏幕上顯示“鉞”的名字。這個人幾年都沒消息了,怎么突然給我打電話了呢?鉞是電影導(dǎo)演。幾年前鉞在拍一部電影的時候,出了事故,劇組里死了一個女演員。他因此也銷聲匿跡,媒體上看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他也是望城人,一直在北京或上海居住。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是我寫小說,他讀小說,還有我們都是望城人。我很喜歡他的電影,鉞導(dǎo)演曾多次參加世界各地的電影節(jié),是電影節(jié)上的紅人?;蛘哒f,我也從他的電影里汲取過寫小說的營養(yǎng)。他的電影是文學(xué)化的,藝術(shù)化的,在這些表達方式中贖罪是他電影的主題。我也曾經(jīng)夢想過我們是否可以合作一部電影,寫作這么多年,還沒有一篇小說賣過電影版權(quán)。我個人覺得我的小說挺適合改編成電影,但要看什么人改編和什么人來拍。我沒有遇到過這么一個導(dǎo)演。我曾寄希望于鉞,但他也沒有。每次回望城,鉞都給打電話給我,一起吃個飯,閑聊一些什么。自從他銷聲匿跡后,我們再沒有聯(lián)系,以至于在我潦草的生活中都忘記了這個人的存在。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鉞大我三歲,今年四十八歲。

我接了電話。

你好,鉞導(dǎo)演。

你好。

這幾年媒體上看不到你,你干什么去了?還是在憋新的劇本?

沒,自從那次出事后,我就開始全世界旅行,轉(zhuǎn)了一圈,最近兩年都在望城的山里面待著。

哦,回望城你咋不聯(lián)系我呢?

那件事對我的沖擊很大,我厭惡這個世界了,也厭惡了自己,就想貓起來。所以,我誰都沒聯(lián)系,就這樣在山里面待了兩年。我也在反思我的人生,并用攝像機記錄了我這兩年的生活。

反思出什么了嗎?其實,我也時刻在反思,可我覺得我的人生、我的命運都是潦草的。

也沒反思出什么,但我能從那個陰影中走出來了。

祝賀你。這種感覺咋讓我想起《神曲》的作者但丁了呢?

你咋樣?

我辭職了,目前在寫小說謀生。

能謀生嗎?

有些難。

對了,我看了你在《作家》雜志上發(fā)表的那篇叫《山丘》的小說,讓我有了想做新劇本的沖動。有時間可以聊聊嗎?

你在哪兒???

還在山里,過幾天,我就回望城。

你是咋看到雜志的???

一個朋友帶給我的。

你認(rèn)為《山丘》真的能做成一部電影嗎?

還不確定,你小說里的一些元素我很喜歡,如果加上我的一些故事和想法,也許可以,但名字可能不是《山丘》,而是這兩年縈繞在我腦子里的《葡萄園》,你的《山丘》可能會是《葡萄園》里的一部分。在山里的這兩年,除了自我反思,我也在想著新的電影。我看小說結(jié)尾,是你在上海朱家角寫的,你去了上海嗎?

去了一個多月,在朱家角住的,寫完那篇小說就回望城了。

走了那么多地方,還是覺得我們望城挺適合生存的。也許我們真的可以做一部以望城為背景的電影,之前我根據(jù)我弟弟的事兒拍過一部紀(jì)錄片《秋》,那年秋天,我弟弟在北京意外去世,我把弟弟的尸體從北京運回來……那時候,火葬還不那么嚴(yán)格。我拍了這一路上所遇到的事情,直到把弟弟下葬……我征求我媽的意見,把他葬在望城的山里了,也就是我現(xiàn)在待的地方……這里也葬著我父親……對了,你的那篇《山丘》寫出了作為東北人的一種扎心的絕望和疼痛,你小說里寫的海葬,讓我想起我拍《秋》的事情了……

這里生活成本低一些,節(jié)奏也慢。至于你說的絕望和疼痛,是每個內(nèi)心敏感的東北人都體會得到的感受吧,我只是表達出這個時期我個人的生命體驗,我不知道我是否準(zhǔn)確傳達出來了,也許是碎片的,作為東北人里面的一個碎片……我期冀我們東北好起來啊!真心的啊!幾年前,我一個朋友說,苦寒之地的人要想出人頭地,要付出比別的地方幾十倍甚至幾百倍的努力……當(dāng)時,聽了朋友的話,我都要哭了。雖然,現(xiàn)在我看淡了這些,但心里面還是耿耿于懷?。{啥呢?只因我們生在東北嗎?你是東北人里的驕傲,但我相信你在外面也一定有你作為東北人的委屈和沮喪,甚至是無奈和被歧視……對了,你說的《秋》,我還真在網(wǎng)上看過,有一股殤的味道。

對,你說的殤的味道,很準(zhǔn)確。那個時候,我雖然不能明確表達,但那個殤的味道是可以傳達出那個時代……我們的情緒和困惑,還有迷惘……絕望……

你啥時候回到望城,聯(lián)系我,我也很久沒和人聊天了。你即使常年在外,但你的根在東北,東北也是你的胎記,相信你也有你對東北的一些看法和想法……我們到時候可以交流……

好,之前就有人找我,想讓我拍一部日本的武士片,出了那事后,我拒絕了,但他們還是把劇本發(fā)給我了。我看了劇本后很想拍。過些天我飛日本,等我回來再和你商量新劇本的事情。《葡萄園》是我一定要拍的電影……我隱隱覺得這會是我生命中的一部重要電影,盡管現(xiàn)在連本子都沒有……

好。

再見。

我撂了電話,點了支煙,有些冷了,抽完煙后,關(guān)上窗戶。我在想,鉞這個冬天都待在山里嗎?其實,辭職后,我也想過隱居,但那樣還是要有經(jīng)濟保障的。我的那點兒積蓄不夠,再說,萬一有個頭疼腦熱的,還需要錢。在冬天里,我就經(jīng)歷過一次胃出血,花了三千多塊錢。如果寫小說不能糊口,我還可以去城里打些零工。隱居的想法也就打消了。我找出鉞說的那本《作家》雜志,又看了一遍《山丘》。我沒有發(fā)現(xiàn)可以變成電影的可能。鉞說的《葡萄園》,又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呢?如果鉞需要我《山丘》里的哪個部分,也許會給我些錢。經(jīng)過幾年的歷練,我已經(jīng)不那么想錢了。其實想錢也沒用,還是要腳踏實地一步步往前走。在女友賣房子的那段時間,我想錢想瘋了,但我想錢,錢不想我。我沒留住那棟房子。不說錢了,錢對于窮人來說,就是一塊沉重的石頭,墜在腳底下,讓人飛不上天。有時候,還會把人拖到地獄里去。

我給魚缸里僅剩的一條金魚喂了些食,另一條在冬天里死了。它和我是這出租屋里僅有的兩個喘氣的。望著那條跟我一樣孤獨的金魚在魚缸里游動著,我突然想起國外有一本小說,名字就叫《葡萄園》,我在書架上尋找著。托馬斯·品欽的。美國作家。找到了,我翻了翻,心想,鉞說的《葡萄園》的電影計劃是否會和這本小說有關(guān)呢?一本四百七十七頁的小說,買回來我就放到書架上沒看過。對于托馬斯·品欽,我更感興趣的是他后現(xiàn)代主義作家的稱號。尤其是那本《萬有引力之虹》,我是翻過的,但看得稀里糊涂,最終也沒有看完。我把《葡萄園》又放回到書架上。對于鉞的電影計劃我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我是一個悲觀的人。這些年除了小說和我的白日夢,在現(xiàn)實中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夢想了,我喜歡踏踏實實地干自己的事兒。因為我知道在殘酷的現(xiàn)實生活中,做白日夢的話,只會讓我墜入更深的深淵,會讓我像小動物一樣被隱藏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野獸撕扯得四分五裂,被吞噬,尸骨無存……也許有人會說,寫小說就是你現(xiàn)實生活中的白日夢。不是,是謀生的手段而已。每次糾結(jié)這些,我會頭疼欲裂。現(xiàn)實世界飼養(yǎng)著我的肉身,更多的時候,我活在我虛構(gòu)的那個世界里,合二為一,才是真實的我。

那條金魚竟然從魚缸里蹦了出來,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因孤獨而自殺嗎?我近乎殘忍地盯著它在書桌上靠頭尾的力量跳起來,又落下去,反復(fù)幾次,在它奄奄一息的時候,我才把它抓回魚缸。在水中,它仿佛真的死了似的,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它才緩慢地游動起來。我笑了笑,跟我玩自殺游戲呢?我想起另一條死的時候,我還用一個小盒子裝起來,埋在了小區(qū)的花壇里。凍土,但我還是摳了個小坑,把小盒子埋進去,默默憑吊了一會兒才離開。偶爾,我下樓路過那個花壇,還會想起那條死去的金魚。經(jīng)過了一個冬天,春天來了,它也即將腐爛,最后塵歸塵,土歸土。

盡管剛剛擦過玻璃,開了窗戶通了風(fēng),但還是覺得屋子里有些憋悶,我決定出去走走。

坐車去市區(qū),我在永豐站下車了。車站和舞廳僅一條人行道之隔。我四周看了看才鉆進了舞廳里。坐在椅子上,我盯著那些男人和女人,纏綿地?fù)Пе_步很沉地在地面上挪動著。男人們的舞技都不咋地,他們更鐘情的是摟抱。摟抱是要消費的,女人陪男人跳三個舞曲,要收男人十塊錢。我憑著腦子里的印象,在昏暗燈光下搜尋著那天遇到的穿著紅色高跟鞋的女人。竟然有好幾個女人穿著紅色高跟鞋。在一個角落里和一個男人摟著的她被我看到了,我心跳加速,低下了頭。這時候,有一個胖女人手指夾著煙,做過美甲的手格外好看,她走過來邀請我跳舞,說,跳十塊錢的咋樣?我拒絕了。她抽著煙,一臉不高興地離開了,扭動著的臀部顫顫的。我坐在椅子上,幾次被女人邀請,都沒跳。其實,我也不會跳舞。

那個女人很搶手,跟一個男人跳完,就會被另一個男人邀請。我看出來,女人很會跳舞,但她在男人的摟抱中無法釋放。或者說,那些男人需要的不是她的舞蹈而是那熱乎乎的可以揩油的身體。

直到散場,都沒輪到我有邀請的機會?;蛟S是因為我的怯懦。燈光下的她看上去很疲憊,我跟隨她走出舞廳,上了公交車,又跟著她在耐火廠那站下車。她在路邊攤上買了顆白菜,還買了一塊豆腐,拎著。她紅色的高跟鞋讓她走起路來有些飄。我盯著她進了一棟樓,我才離開走回出租屋。我心血來潮,想學(xué)跳舞。多年前我就喜歡舞蹈家皮娜的舞蹈,比如那個《穆勒咖啡館》。那樣的現(xiàn)代舞在舞廳里跳會讓人以為是有精神病的。我突然想起以前看過的電影《聞香識女人》里的舞蹈片段,我抱著拖把練習(xí)起來。我還在網(wǎng)上找了電影《低俗小說》里面的那個經(jīng)典片段……這兩段舞蹈,讓我在屋子里練習(xí)得滿頭大汗的,笨拙的肢體竟然開始柔軟起來。

練習(xí)了好幾天后,當(dāng)我的身體能在舞曲中自如扭動的時候,我買了根細長的白鋼管,在兩頭套上皮套子,在手握的這端還纏上一塊紅色的布頭,又把鋼管在墻上劃了劃,抓一把泥土在上面抹了抹,做舊處理后,看上去像那么回事了。我拿著這根被我當(dāng)作盲杖的鋼管,閉著眼睛,開始模仿盲人……可如果閉著眼睛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決定改變策略,去模仿那種睜著眼睛的盲人。

第五天,我去了舞廳,等了很長時間都沒看到那個女人出現(xiàn)。我在那些摟摟抱抱的男女之間獨自瘋狂地蹦跳著。他們對一個盲人的瘋狂發(fā)出嘲笑,各種污穢的話語從他們的嘴里冒出來……他們沒有看出來我是一個假盲人。直到散場,我從舞廳里出來,手里拿著那根盲杖,站在站牌下等車,招來很多異樣目光。坐公共汽車回家的路上,我郁郁寡歡,心想那個女人咋沒來呢?是有什么事嗎?公交車到了終點站。也許是蹦跶累了,消耗體力過大,我餓了。我去市場買了二斤土豆和一顆白菜,在豬肉攤前轉(zhuǎn)了幾圈,問了肉價,咬咬牙還是買了十五塊錢五花肉,,讓賣肉的幫我攪成肉餡?;氐郊液螅蚁春猛炼?、白菜。土豆是用匙挖成一塊塊的。我喜歡這樣,燉出來和刀切的味道不一樣。同樣的土豆,為什么切削的方式不一樣會有不一樣的味道?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我的錯覺。我把挖成一塊塊的土豆和手撕的白菜下了鍋,舀了一匙肉餡,放到鍋里開始燉起來。這樣,這十五塊錢的肉餡夠我吃好幾天了。我把剩下的肉餡放冰箱里。濃濃的肉味都滲透進了土豆和白菜里,香??!連湯喝起來都美滋滋的。土豆淀粉的甜和白菜的甜,再加上肉味……看到撂在墻邊的我做的那根盲杖,我在想,我這是在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我自我安慰說,就當(dāng)體驗生活了,也許將來可以把這段經(jīng)歷寫進小說里換些稿費也說不定。我這么想著,吃完后,洗了碗筷,我拿過那根盲杖繼續(xù)模仿著盲人,在屋子里走來走去。

睜著眼睛,讓眼球處于凝滯狀態(tài),裝作看不見周圍的事物,又讓自己置身黑暗的世界中,真的很難。現(xiàn)在我是個盲人,睜著眼睛,我什么都不能看見。這樣想,并心里暗示著我是一個盲人,我竟然笑了起來,暗罵自己,你真是無聊。但我還是堅持著繼續(xù)練習(xí)了一會兒,我想,也許需要一個墨鏡做道具,可是那樣會影響跳舞。管它呢,就這樣睜著眼睛看我能看見的,讓他們以為我是盲人好了。在那個環(huán)境里,沒有人會關(guān)心你是真看不見,還是假看不見。尤其,在舞廳那個燈光昏暗的環(huán)境里,男人們關(guān)心的是女人的身體,而女人們關(guān)心的是男人兜里的錢。這一切只是讓我覺得好玩,是靠近那個女人的一種方式。我又打開電腦,對著下載的那兩段舞蹈視頻繼續(xù)模仿,把我的舞伴想成那個女人……我仿佛能感受到那個女人的氣息……

跳累了,像從一場夢中醒來,女人也消失不見了。兩腿的肌肉都是酸疼的,突突直跳。我嘲笑自己的天真,洗洗睡下。我夢見茂密的樹林中矗立的一座座墓碑,墓碑上長滿了青苔。突然,刮起了一陣風(fēng),樹葉紛紛落下來,落在那些長滿青苔的墓碑上。風(fēng)過后,紛紛揚揚的雪飄落而至……一雙紅色的高跟鞋,像穿在看不見的幽靈的腳上,向我走來。我尖叫著醒了,喝了口水,又抽了支煙,才繼續(xù)睡。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繼續(xù)寫作。那段時間我在寫一篇《火車,在兩列火車之間》的小說。

又去了一次舞廳,還是沒見到那個女人。我甚至懷疑那個女人的出現(xiàn)是我的幻覺。近來,我常常會出現(xiàn)幻覺,會覺得大街上的人都是我小說里寫過的人物,他們都戴著面具,跟隨在我的身后,我無法分辨出他們是人是鬼。

每天寫完字后,我仍舊練習(xí)那兩段舞蹈,當(dāng)鍛煉身體了。整日的寫作也需要緩解。半個月過去了,鉞還沒有消息。天也漸漸暖和了,我看到小區(qū)里的櫻花已經(jīng)打了骨朵,粉粉的,誘人著呢。以前和女友在一起的時候,天黑后我們會揣著剪刀,偷偷去剪幾枝回來,插到瓶子里,放上水,看著花慢慢開放……從絢爛到到凋落。我們這樣做,花期會比外面的長一些,仿佛把整個春天都延長了似的,但花開花落、花落花開,也是我們不能左右的……花有花的命,我們有我們的命,宇宙萬物都有它們的命。你不能說長就好,也不能說短就不好,也不能說絢爛就好,更不能說凋落就不好,終要歸于宇宙之中的。宇宙就是一面鏡子,攝著你的魂兒呢。一切過往都在那鏡子里……榮與枯,瘋與狂,成與敗。置身在這面鏡子里,我仍在掙扎著,磕磕絆絆的,踉踉蹌蹌的,跌倒了,爬起,爬起,再跌倒,再爬起……我渴望從鏡子的迷宮中走出來,哪怕那是一面破碎的鏡子……每一個碎片里都會有一部分的我……我在拼貼著,拼貼著,用我的熱血和情感讓那魂兒復(fù)活,重新回到這個世界,回到嘈雜的人群之中。

過往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活著,在經(jīng)歷著,在革自個兒的命。每一篇文字都是我在心里面豎起來的旗,對我的肉身進行抵抗。

……我常常會陷入這樣的迷思之中,因迷思而落淚,就像病了,會氣喘吁吁,會渾身無力,會憤怒,會疾惡如仇,會……而且嘴里會發(fā)出“啊啊啊”的聲音,仿佛有一把無形的大提琴,在我的身體里彈奏著一曲挽歌,仿佛身邊有什么已經(jīng)病入膏肓,而我正在目睹著發(fā)生的一切……內(nèi)視或外觀并不能把我從中打撈上來。

在黑夜來臨之際,我找了把剪刀,悄悄去小區(qū)里,看四周無人,伸手剪了一枝蓓蕾密集的櫻花拿回來,把酒瓶的商標(biāo)撕下來,把那枝櫻花插進酒瓶內(nèi),灌上水。把插花的瓶子放到書桌上,燈光下的粉色蓓蕾,猶如一顆顆羸弱的心臟。之后,就是等待,等待……

辭職后,我更沒有安全感。我同樣不敢后退,前面和后面都有著不盡的深淵,我只能咬著牙,挺直腰,向前走……懷揣著一片鏡子的碎片,用那碎片的鋒利讓自己砥礪前行……在割傷自己的疼痛中找到屬于我自個兒的快感……當(dāng)快感來臨,世界才是我的世界。當(dāng)我企圖攥住這個世界,就只能屢次割傷自己……讓自己保持清醒,保持靈魂的澄澈……從懵懂無知到成熟,積聚著玻璃碎片上的鋒芒,繼續(xù)活下去……

一個天氣很好的中午。陽光明媚。一位久不見的沈陽朋友刁一豆開車過來看我。吃過飯后,我們聊了最近的寫作和發(fā)表情況,我說我的寫作不太順,我求他開車帶我回鄉(xiāng)下的老家看看。刁一豆看上去有些不情愿,我說,十五歲從鄉(xiāng)下進城,我總覺得是漂浮著的,是沒根的,也沒安全感。我想回去,換換心情,回來繼續(xù)寫作。刁一豆只好答應(yīng)了,說,好吧,做一次你的司機。兩個小時后,我們到達了劉村。刁一豆對鄉(xiāng)村是厭惡的,說在車?yán)锏戎?。劉村的很多事物還沒有變,童年的情景歷歷在目。比如,某個水泡子里,我曾被瓶茬子割傷過腳底;那座水泥橋下,我和小學(xué)同學(xué)打架,被撕破了背心;那條河里,曾因洪水沖下來的女孩被父親搭救,背回家中,我對那女孩萌生出少年的情欲;那誰誰家的狗在我上學(xué)的時候,偷偷從后面沖過來,咬了我的小腿;那我掉下去過的水井,我用手和下巴一點點從下面爬上來,下巴和手指都磨破了,露出了骨頭;河溝里,我和幾個同學(xué)用削鉛筆的小刀,在給一條不知道從什么地方?jīng)_下來的已經(jīng)有些腐爛的狗解剖……小學(xué)校已經(jīng)荒廢,孩子們都去鎮(zhèn)里上學(xué)了。學(xué)校旁邊的兩棵大樹還在,什么樹種,我至今也不知道。那樹下面的兩塊墓碑還在,已經(jīng)被茂密的灌木包裹,我想走過去看看上面的字跡,但又怕灌木叢里有蛇。我恍惚記得那墓碑上是一個個人名。在大樹旁邊的幾戶人家還在,只是不知道是否易了主人。當(dāng)年,有一王姓人家病死了主人,村里的木匠帶著幾個人把王姓人家門前的大楊樹鋸倒,用鋸破開成木板,做了個棺材。那王姓人家的兒子剛剛因為強奸罪被抓起來,有人說主人是被兒子給氣死的……楊木棺材在村子里是遭人鄙視的,窮人家才用楊木的。聽老人說,最好的棺材是油松和柏松的。我家老墳里的幾棵柏松早已經(jīng)被族里的老人先號下了。有幾棵被伐倒,在木材加工廠用電鋸切割成厚厚的木板,用鐵絲捆綁著,放在倉房里陰干,等到去世那一天……這些童年時期關(guān)于死亡的深刻記憶,仍舊縈繞著我。

我在村子里游蕩了一個多小時,看到那些我熟悉的人,但他們已經(jīng)不認(rèn)識我了。他們看著陌生的我,只是好奇地看著,沒有一個人問我是誰。那些空洞的眼神和衰老的面孔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難過。我坐在苞米茬子林立的田野邊上,抽了支煙,那煙燃得飛快,吱吱的都帶響了,就像有人在幫我抽我的煙,吸得歡實著呢。我眼前昏暗下來,把煙盒里剩下的十幾支煙都掏出來,插在地上,一一點燃。黑壓壓一片的恍惚人影從地底下冒出來……我瑟瑟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眼睛盯著那一支支煙,燃完之后,我才站起身來,往回走,兩腿軟軟的。我沒敢回頭再看,只聽見那些東西嘈雜地在說,那不是那誰家那誰嗎?都老了,離開村子的時候,還是個孩子……它們的聲音漸漸熄了。我回頭,田野里什么都沒有,只有那些苞米茬子向上,茬口上閃著銳利的鋒芒,直指著天空。

我慢慢回到刁一豆的車邊,他已經(jīng)在車內(nèi)睡著了,口水從嘴角流下來。我輕輕敲了敲車窗,他醒了,用手抹了一下嘴角,睜開眼睛看著我問,看完了嗎?心情好了嗎?我沒吭聲,說,回吧。我伸手拉車門,卻沒有拉開。

這時候,刁一豆的車突然脫離地面,升了起來,就仿佛半空中有一根繩子,在拽著汽車,直到半空中……刁一豆搖開車窗,從車內(nèi)向我揮手……汽車的四個輪子變成了兩對翅膀……扇動著,飛上天空……

樓下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把我炸醒了。夢。剛剛經(jīng)歷的一切竟然是夢。我看了下時間,已經(jīng)早上七點多。我睡過頭了。我連忙起床,把電腦打開,把水燒上,去了趟廁所,從廁所回來,電腦已經(jīng)完成開機,我沖了杯咖啡,點了支煙,坐在電腦前,打開文檔,開始在鍵盤上敲打起來。

又去了舞廳,這次我看到了那個女人。她剛剛陪人跳完三支舞曲,坐在椅子上拿著自己的水杯喝水。我拿著盲杖向她走去,盲杖故意輕輕觸碰到她,她愣住了,面帶怒色,喊著,你……她把話咽回去了,她看到了我的臉,語氣緩和地說,你碰著我了。我連忙說,對不起。我說,可以請你跳舞嗎?女人盯著我,說,你眼睛看不見,咋跳啊?我說,看不見不影響跳舞吧?我還想說,那些人摟著你跳舞的時候,不都閉著眼睛嗎?女人說,十元錢陪跳三支舞曲。我說,好的。謝謝。女人說,那你坐一會兒吧,等舞曲開始我陪你。你從哪兒來的啊?旁邊有人說,這個瞎子都來好幾次了,好像在等你似的,那幾天,你沒來。女人笑了笑,問我,是這樣嗎?我說,不是,我又看不見。女人說,是啊,你又看不見。那你咋不找別人呢?我說,正好撞到你了。女人說,哦。有一個酒鬼搶去我的盲杖,孫悟空舞動金箍棒似的。我站起來,說,還給我,還給我。后來,還是女人把盲杖給我奪了回來,放到我手里。我說,謝謝。女人說,你會跳嗎?我說,小的時候在少年宮學(xué)過一點兒,也都就飯吃了。這眼睛看不見后,就再沒蹦跶了。有一天,做夢我又開始跳舞了,剛開始在家一個人蹦跶,但氛圍不對,跳著也不起勁兒,就跑到這舞廳來……女人說,哦。也不用會跳,都是瞎跳。你眼睛看不見,可能不方便。我說,沒事兒,我的心能看見。女人怔了一下,笑了笑,問,你心看見什么了?我說,你很漂亮。女人表情驚愕地盯著我,伸過手,在我眼前晃了幾下,說你不會是假瞎吧?現(xiàn)在什么都有假的。我連忙掩飾說,不是,我是真的,不信你看看我這眼珠子。

旁邊有人說,洛洛,你跟一個瞎子跳什么勁兒,我多給你五塊錢,你陪我跳吧?不就是錢嗎?女人說,不行,我答應(yīng)了人家就要陪人家跳,而且看在他眼睛的分上,我還要給他打折,只收他五塊錢。我在旁邊聽到了,連聲說謝謝。我問,你叫洛洛嗎?女人說,嗯。那么多來跳舞的男男女女圍在我們身邊,好像我是動物園里跑出來的動物……他們吵吵巴火的,嘲笑和戲弄著我,我都看在眼里。我告誡自己不要發(fā)作。洛洛怕那些人欺負(fù)我,在為我擋著,欺負(fù)一個瞎子算什么能耐,來這里都是找樂的,都他媽的是窮人,你們花幾個錢,我們讓你們樂呵,我們掙幾個錢,吃飯……要不是被生活逼的,誰會到這兒來。你們給錢,我尊重你們。他也是來找樂的,也給錢,我同樣尊重他,別以為人家是個瞎子,你們就……你們一個個有一雙好眼珠子,又咋樣呢?誰也別瞧不起誰。洛洛的話說得我心里面熱乎乎的。我看見有男人趁機揩洛洛的油,在洛洛的屁股上掐一把。洛洛說,不給錢,誰再趁機占老娘便宜,小心我把他的爪子剁了去。那些男人們哄笑著,紛紛伸出了手說,你剁……你剁……洛洛臉色嚴(yán)肅地說,都一邊兒待著去。我坐在那里,有些緊張,襯衣里面都出汗了。她豐滿的胸部從紅色乳罩內(nèi)溢出的白,是那么刺眼,我羞澀地低下了頭。

舞曲響起來,洛洛拉著我的手說,我們跳舞吧?我說,好。那些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瞅著我們,沒動。我被洛洛拉著進入到舞池內(nèi)……洛洛把我的一只手搭在她的腰上,另一只她擎在她手上,我們開始伴著舞曲輕輕移動著腳步。我是笨拙的,踩了洛洛幾次腳,我連說對不起。洛洛說,沒事兒。她身上的香水味讓我的鼻子很不舒服,但透過那香水味我還是聞到了來自她身體的氣味,說不好的一種氣味——一種經(jīng)過了生命沉淀出來的味道,不花哨不輕佻,透著純正。我翕動著鼻子。洛洛問,聞什么呢?我說,香,你香。洛洛說,噴了點兒香水。我說,不是,我聞到的是香水里面的味道。洛洛說,啥叫香水里面的味道?我說,是你的味道。洛洛說,凈瞎說,都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有啥味??!還香呢,不臭就不錯了。我輕聲說,有。洛洛說,有也是那點兒人味吧,為了掙幾個錢,我拼命掩蓋著,還是你鼻子靈。我笑著說,眼睛看不見了,鼻子反倒靈敏了。洛洛說,老天爺總得給人一條活路吧,我也沒想到當(dāng)年在電廠工會組織活動的時候?qū)W的跳舞,破產(chǎn)后竟然用上了,還能掙幾個小錢……這也許就是命吧!我說,是吧!再說,你不來陪舞,我咋會遇見你呢?洛洛的身體僵硬了一下,問,你啥意思?我說沒什么,跳舞。那些看熱鬧的人,也許覺得無趣了,也紛紛下到舞池中,開始跳起來。那些男女的身體看上去都很粘,緊緊貼著,像是要鑲嵌到一起。我和洛洛卻跳得很正規(guī),仿佛是在熱身。

隨著舞曲的高潮,我開始帶著洛洛跳起來,這些天對電腦視頻的模仿開始發(fā)揮作用了。那些男女們仿佛忘了彼此鑲嵌,都停下了腳步,木頭般呆立著,觀看我們跳舞。有人在旁邊說,這瞎子行啊,一看就是練家子啊!再看看洛洛也不白給啊,以前咋沒看出來呢?有人說,來這里的有幾個是來跳舞的呢?還不是沖著人家的……去的。心思也沒在跳舞上??!今天長眼了吧,看看,這才叫跳舞。有人還帶頭鼓起掌來。我和洛洛沉浸在舞蹈之中,仿佛世界上就剩下我們兩個人。我目光偶爾落在她的臉上,燈光下,她看上去好美,白皙的鼻尖上已經(jīng)浸出了細密的汗珠。我們的配合也行云流水,彼此的身體仿佛懂了對方似的,把每一個動作都做到了極致。我心想,這些天來對電腦視頻上模仿沒白費勁兒,看來我還是有天賦的,看來我還不是一個廢物。我心里面暗笑。某個轉(zhuǎn)身的時候,洛洛在我耳邊輕聲說,你跳得真好,像我當(dāng)年的舞蹈教練。我笑了笑。洛洛說,那個舞蹈教練是電廠里的鉗工,電廠破產(chǎn)的時候,用一根鋼絲把自己吊在了鉗工班的房梁上……我的身體聳了一下,直到我們把舞曲整個兒跳完。從她說起她的舞蹈教練后,我們跳得都有些笨拙了,沉重了。舞曲終了,她拉著我回到座位上,擦了擦鼻尖上的汗,說,好多年沒這樣跳過探戈了。那些人也圍過來,說,瞎子,你跳得真好,洛洛也不錯。洛洛說,別張嘴閉嘴瞎子瞎子的,尊重點兒好不好?那人吐了一下舌頭,說,你們真是晃了我們的眼了,光看你們跳了,別的心思都沒有了。洛洛說,你還有什么心思?那人說,你來這舞廳又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們這些人啥心思你還不懂嗎?沒錢吃,還是有幾個小錢摸的……我起身要去衛(wèi)生間,洛洛說,我領(lǐng)你去。她領(lǐng)著我。我進了男衛(wèi)生間,等我出來的時候,看到洛洛對著鏡子在涂著口紅,我會心地笑了笑。洛洛看到我,說,完事啦?一會兒我們再跳一曲吧?我不收你錢。我盲杖點在地上說,這也是你的工作,再說你陪一個看不見的人跳舞,也難為你了。謝謝你!洛洛臉上暗淡了一下,又笑了說,不是說你的心能看見嗎?

第二支舞曲響起來的時候,洛洛拉著我下到舞池中央。舞曲很適合我模仿的電影《低俗小說》里那段舞。我和洛洛在舞池內(nèi)扭動起來,洛洛還脫了紅色的高跟鞋。我一激動也脫了皮鞋。慢慢的,舞池里又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那些人又都成了看客。有人在旁邊說,這瞎子是用心在跳?。∥衣犚娏?,心想,這個人說得對,我就是用心在跳舞……那一刻,世界上仿佛只有我和洛洛兩個人,我們用身體在說話,在回憶,在吶喊……洛洛偶爾的眼神射過來,我不敢接,某一刻我發(fā)現(xiàn)她盯著我靈魂出竅般怔住了,但只是那么一剎那,接著她繼續(xù)跟隨著我的節(jié)奏搖擺著身體……我們的身體在對抗,在融合,在碰撞……甚至還有挑逗和曖昧,充滿了野性。我承認(rèn)那才是我們生命的狀態(tài)……而不是這么多年來渾渾噩噩的壓抑的麻木的墮落的喑啞的……我們的身體在彼此的碰撞中燃燒了,在燃燒中,呼喚著彼此的重生……重生了……在某一刻,我還瞥見洛洛眼里閃著顫顫的淚光。那些圍觀的人張大嘴巴,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似的,仿佛他們身體里的某種東西也被喚醒了似的。

我已經(jīng)忘了之前模仿的舞蹈,我順應(yīng)著身體的本能繼續(xù)舞蹈……舞蹈……用我的心,用我的命,在跳,在跳……我還雙手做端著長槍的姿勢對著人群開槍……兩手從托著長槍又變成了兩把手槍,自如地射擊著,射向那些人群中的虛無……雙腳跟著舞曲不停地跳動著……在舞曲即將結(jié)束的時候,洛洛扭動著胯部,撞過來,我迎上去,我們的胯部撞擊到一起,又分開,再撞到一起,直到她纏綿地貼在我身上,我摟著她,緊緊地?fù)е谖夷樕献牧艘豢?,讓我覺得被她啄過的地方火辣辣的。在我要親她的時候,她輕輕地推開了我,眼神透著迷離地望著我。我沒親到她,被閃了一下,腳下失去平衡,差點兒摔倒,她連忙伸手拉住了我的手……借著她手的力量,我把她拉入懷里,在僵持的瞬間,我的眼睛盯著她的眼睛,她的目光扭向一邊……從我的懷里掙脫了……

舞曲結(jié)束了。我們的身體還在慣性中舞動了幾下,才停下來。我們回到了之前的我們……我有些失落,洛洛看上去也有些失落。我怔怔地站在舞池里,就像做了一場夢,是的,夢。周圍嘩然的掌聲,令我們驚醒。洛洛拉著我回到座位,說,歇歇吧。我喘著氣,看到洛洛變得羞澀地望著我。洛洛說,就好像這么多年都是死的,突然有小火苗又突突地跳起來,又活了一次,真想就這樣跳下去,不停地跳下去……我明白洛洛的意思,卻故意說,那身體也扛不住啊!洛洛的手又在我眼前晃了晃,她什么也沒說,我真想抓住她的手,但我沒有。在意會中,我知道洛洛發(fā)現(xiàn)了我不是一個真盲人,是假裝的。她沒說破。是啊,世上的很多東西說破了就沒意思了,不好玩了。我仍沉浸在剛剛結(jié)束的舞蹈之中……那才應(yīng)該是生命本來的樣子。這么想,不禁感傷起來。這樣的瘋狂、唯我獨尊的狀態(tài)在一個人的一生中又能有幾次呢?更多的時候還不都是小心翼翼地茍活著,如履薄冰般,稍不小心就可能掉到冰窟窿里去。碎裂的冰河因大地上的貧窮、疾病、災(zāi)難,永遠無法站起來,成為大地的墓碑。洛洛去了衛(wèi)生間,回來后,我看見她哭過了,眼睛紅紅的。我沒問。她也沒說。那些圍觀的人漸漸安靜下來,冷落了我們。

第三支舞曲響起來的時候,洛洛問我,還跳嗎?我說,不跳了,累了。聽到我這么說,旁邊有個男人連忙過來邀請洛洛跳舞,被洛洛拒絕了。洛洛拿出一小包紙巾,從里面抽出來兩張遞到我手里,手指相碰的時候,我被什么東西電了一下,連忙縮回手。我看見她也抽出兩張紙巾擦著鼻尖上的汗。洛洛說,好久沒這樣的運動量了,就像火柴哧啦一下燒著了似的,有些累,我要回去了,你還坐一會兒嗎?我說,我也走。洛洛把盲杖遞給我,扶著我,從舞廳里走出來。洛洛問,你坐什么車?我說,就門口這車站,3路車。洛洛說,哦,我也3路。我說,巧了。洛洛說,是巧了嗎?你是干什么的?我說,我是來跳舞的?。÷迓逭f,你騙人。我說,我沒騙人。洛洛說,在舞廳里,我給你留著面子,沒揭穿你。你是裝作看不見的。你為什么要這樣?耍人玩嗎?我說,你誤會了。洛洛說,那你什么意思?我說,你還記得有一次在這車上,你給你的姐妹打電話,就是說到李燕青的女兒跳樓那次,我從那次開始注意你了……洛洛問,你要干什么?我說,不干什么,如果我說我喜歡你了,你一定不信,你會認(rèn)為我耍流氓。從那天開始我就在網(wǎng)上模仿了兩段舞蹈,想這樣靠近你……盲人的想法也是跟電影里學(xué)的。洛洛說,這還不是騙子嗎?我說,你說是騙子就是,你說了算。洛洛說,那我叫你騙子,你會答應(yīng)嗎?洛洛輕聲貼著我喊,騙子,騙子。我哎一聲,答應(yīng)著。洛洛說,見過不要臉的,還沒見過這么不要臉的……她推了我一下,和我拉開距離,站在那里等車。洛洛說,你那個破棍子還不扔了,還想騙別人啊!我說,辛辛苦苦做的,咋也得留個紀(jì)念啊!對了,你陪我跳舞,我還沒給你錢呢?洛洛說,去你的,埋汰人吶,我不稀罕你那倆錢兒。我笑了笑。洛洛說,要不是看你跳的那兩段舞的分上,我決不饒你。我說,不饒,還想咋的?你報警嗎?洛洛說,你又沒犯罪,報警沒用,我抓你個滿臉花,把你裝瞎的眼珠子摳出來……我說,不會吧,你這么殘忍惡毒嗎?洛洛笑出了聲,笑聲停歇后,她說,誰叫你假裝盲人騙我了呢?我說,假裝盲人是我不對,但我又騙了你什么呢?我又沒像那些男人……洛洛頓了一下,仿佛被針扎了一下,說,反正你騙了我,你是一個騙子。我嗯了一聲說,好吧,騙子,我是騙子。洛洛撲哧笑了,說,看在你那兩段舞蹈跳得真不錯,讓我實實在在地跳了回舞的分上,就原諒你啦!多年來壓在心里的東西都得到釋放了……電廠破產(chǎn)后,我還是第一次……你笑話我了吧?我說,沒。我還要謝謝你。洛洛說,謝我什么?我說,也讓我釋放了心里面的很多東西??!有一種重新做人的感覺。洛洛說,不會吧。我說,真的。洛洛說,我不相信,我還不知道你們男人那點兒心思?我說,不信拉倒。你說的男人的那點兒心思,我有沒有,有;但僅僅是那點兒心思,我就是牲口啦!我還不想做牲口。洛洛撇了撇嘴說,切,你跟那些男人有什么不同嗎?你還會裝成盲人騙人呢?這就是你的不同嗎?我沉默了一下說,我喜歡你。洛洛愣了,一臉不屑地說,花言巧語嗎?我見得多了,我不吃那一套。才跳一次舞,你就喜歡我了嗎?騙鬼吶!一見鐘情嗎?你這套騙騙那些小姑娘還差不多,在我這兒,不靈了。再說,現(xiàn)在的小姑娘也都不傻,勢利著呢,現(xiàn)實著呢,沒房沒車的,你也騙不到手的。就說這舞廳里有幾個年輕的,舞廳剛開門沒幾分鐘,就被人領(lǐng)走了。

我啞口無言。洛洛追問著,咋不說話了?被我說中了吧?我說,算我暗戀你可以了吧?洛洛說,別跟我扯這個,都半老徐娘了有什么可暗戀的呢?你就騙我吧。我說,你沒聽說過那句話嗎?洛洛問,什么?我說,老苞米更香。洛洛說,你才老苞米呢。洛洛眼淚汪汪的了。我說,咋還哭了呢?洛洛說,誰哭了?是有東西迷了眼睛。我說,哦。那我給你吹吹。洛洛說,別想借機占我便宜。我說,看你這話說的,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啦!

一道光落在洛洛臉上,我看到她眼角細密的皺紋。

3路車來了,我們擠上車,我手里還攥著那根盲杖。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洛洛問,你是干啥的?我說,無業(yè)。洛洛說,咋的?是你原來的工作單位也倒閉了嗎?我說,不是。我辭職了。洛洛驚訝地看了我一眼說,干嗎辭職呢?遇到什么不順心的事兒了嗎?我說,不是。洛洛說,現(xiàn)在有個工作多難???你咋就辭了呢?有其他的來錢道了嗎?我說,將巴夠活著。洛洛說,那你圖啥?我說,自由。洛洛說,哦。你厲害!那你干啥呢?我說,寫作。洛洛說,沒看出來啊,你是作家嗎?我說,作家太高尚了,我不敢那么稱呼,我是個寫字的。洛洛說,哦。我聽說寫電視劇很掙錢的,你……我說,我寫小說。洛洛說,哦。寫小說掙錢嗎?我說,不是說過了嗎?將巴夠活著。洛洛問,你生氣了嗎?我說,我不喜歡談?wù)搶懽鞯氖虑椋僬f也沒什么好談的。洛洛說,是跟我這樣沒文化的人才沒啥好談的吧?我說,你又誤會了。洛洛說,你就是這個意思。我說,嘴上說得天花亂墜的,有什么用,還不如踏踏實實去做,先靠這個活幾年,不行的話再去打工。洛洛沉默了。

車路過彩屯大橋的時候,我把手里的盲杖從窗戶扔出去,順著橋欄桿落下去。洛洛問,咋扔啦?不裝盲人騙人了嗎?我說,你又來了。看來這事兒都成了你的話把了。洛洛說,扔了也好,你可以改過自新了。我笑著說,是啊,我要重新做人。洛洛說,你這語氣好像話里有話???我說,沒。從辭職后,我就在想著重新做人!你問我辭職圖啥,自由只是一方面,還有我怕死。像我這個年齡,很多同齡人說走就走了,每次去殯儀館送他們的時候,看到他們躺在水晶棺材里,我都害怕躺在那里的是我……要是某一天我也……中年了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無常。所以,我就辭職了。我承認(rèn),辭職后很沒有安全感,生活也不規(guī)律,還會被一些所謂的熟人嘲笑和鄙視,好像沒有了工作就沒有了身份似的。去他的身份,作為人而存在,我是滿足的,起碼我是為自己活著……即使某一天突然嘎了,落的遺憾也會少一些。也許你認(rèn)為我是自私……可是與其那樣被束縛著,不如……現(xiàn)在的人壓力多大??!精神上的咱不說了,就說經(jīng)濟上的,掙倆錢多難啊……洛洛說,是啊,壓力山大??!到了這個歲數(shù),命都脆著呢,但我沒看出來,你一個大男人還怕死。我說,嘲笑我吧,我不在乎。洛洛說,嘲笑什么,像你這樣真實的人也確實少有。我笑了笑說,夸我吶!洛洛說,別臭美。不過你說的重新做人倒刺激了我。我說,哦。洛洛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又何嘗沒想過重新做人呢?從電廠破產(chǎn)后,我找了幾個工作都不順心,不順心也就罷啦,還總被人當(dāng)奴隸使喚……后來姐妹拉我來陪舞,剛開始不適應(yīng)啊,回家后,我都得洗澡,總是夢見那些男人的手在我身上……“人”字寫起來很簡單,一撇一捺的,但活起人來真的很難……難的時候,我也想過一了百了,我不怕死,可是還有孩子……孩子在上大學(xué),每個月都等著我寄生活費呢……這么想,我就狠不下心來。我陪舞都瞞著孩子的……你一個人吧……我說,嗯。失敗吧!洛洛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也有一個人的難。要說失敗,那么什么又是成功呢?

我沒有答案,不知道怎么回答洛洛。

我有一種赤身裸體置身暗夜的荒野,沒有盡頭的幻覺。我看到從對面走來同樣的一個赤身裸體的人,頸上是一簇跳動的火苗,我走過去,身體前傾,說,對個火。那火焰說著我不懂的語言,燃燒了我的頭發(fā)……兩簇火苗在黑暗的荒野中移動……慢慢的,火焰變成了翅膀,我們的身體開始在荒野上空飛起來……

3路車快到耐火廠車站的時候,洛洛說,我這站下,我就在這個菜市場上面的樓房住。我說我還有兩站,到終點下。洛洛說,謝謝你這個假盲人,讓我找到了一點兒尊嚴(yán)。洛洛的話讓我一愣,我笑了笑說,真的嗎?不是說我騙了你嗎?洛洛說,那是逗你的。我說,我也沒做什么,就是和你跳了兩曲舞,咋還扯到尊嚴(yán)了呢?其實,我也有男人的那點兒心思的。洛洛說,小心眼兒,你還記得我之前說的話??!我說,是啊,能不小心眼嗎?就裝把盲人和你跳舞,被你埋汰成這樣。洛洛說,啥樣?你掉了幾斤幾兩肉嗎?我說,那倒沒,你要有那能耐的話,就牛了,你開個埋汰人減肥中心得了,專門制造話題,埋汰人,給人減肥。洛洛說,沒想到你嘴還挺貧的。我說,唉,都是一個人憋的。洛洛說,你可以自言自語??!我說,那還不被當(dāng)成了瘋子??!洛洛說,不貧嘴了,說正經(jīng)的,一個人要照顧好自己,身體才是最重要的,醫(yī)院去不起的,吃錢,也吃人……我說,嗯,你也保重。她瞭了我一眼,矜持地笑了笑說,我叫柯雨洛。你叫什么?我說,鬼金。洛洛看著我問,啥?還有姓鬼的嗎?我說,辭職后,我打算脫胎換骨的一個名字。洛洛說,哦。聽上去有些嚇人。從你能裝成盲人,我就覺得你鬼精鬼精的……那你另一個名字叫什么?我說,那是過去了,我不想再提。洛洛說,好吧,管你叫什么呢,你看上去不是一個壞人。

洛洛的話讓我心里面暖乎乎的。

耐火廠站到了,洛洛下了車。她站在下面從人群中沖我揮了下手。我也沖她揮了揮手。她轉(zhuǎn)過身去,沿著菜市場的路向樓群走去。那一刻,我心里面覺得空落落的。可以說,辭職后,我還是第一次和一個人而且是和一個女人說這么多話。我裝盲人的這場戲算是落幕了,至于下面的戲是否還會繼續(xù),我也不知道。從舞廳出來后,身上的汗?jié)u漸消退了,濕漉漉的襯衫貼著皮膚,有些涼。我突然覺得很冷,后背倚靠在門邊的欄桿上,雙臂抱緊自己的膀子,直到3路車到了終點。我從車上下來,轉(zhuǎn)身對著車門,瞅著一個個下來的乘客,仿佛在期待著什么。我搖了搖頭,暗自笑笑,走開了。那一刻,我突然想哭。

我想起家里沒啥吃的了,去菜市場買了一塊豆腐和一袋饅頭,家里的冰箱里還有一點兒肉餡,可以用肉餡燉豆腐的,放一粒大料瓣,不燉那么干,要有點兒湯。我拎著東西往出租屋走,看到一個出租三輪摩托車的兩腿殘疾的五十多歲的男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從三輪摩托上掉下來,受傷的動物般,在地上爬著,掙扎著要回到車上。我走過去,要幫他,他拒絕了,說,我能行。我拎著東西站在那里,他掙扎著回到車座上,瞬間變得精神起來,像寶座上的國王。我笑了笑,從天主教堂旁邊的小道穿過去,回到出租屋。

也許是跳舞蹦跶得累了,我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才起來做飯。屋子里是冷清的。我看到桌子上那瓶子里的櫻花,有的已經(jīng)敗了,花瓣落在桌面上,猶如死人的指甲。我端起瓶子去廚房換了水,又回到屋里把瓶子放到窗臺上。我想,也許讓那些花在陽光下開放和凋落才是公平的。我轉(zhuǎn)身把桌面上凋落的花瓣用手摟起來。它們在手心里紙片般輕飄飄的。我把花瓣扔進垃圾袋里。去廚房從塑料袋里拿出兩個饅頭放到鍋上餾一下。鍋里燉的豆腐和肉餡已經(jīng)有了香味。我關(guān)了燃氣灶,用碗把豆腐和肉餡盛出來,用匙舀一勺,輕輕吹了吹,放到嘴里,咀嚼著咽下。

吃過晚飯后,我簡單收拾了一下,洗了碗和鍋。那晚,我沒在網(wǎng)上看電影來消磨時間,很早就睡了。睡得很沉,直到天明。

《火車,在兩列火車之間》的小說結(jié)尾了。我看了看時間,上午十點多鐘,懶得做飯了。我去樓下小飯店喝了碗粥,吃了兩個包子,回到家翻看了一會兒《摩爾人的最后嘆息》,看到小說里引用莎士比亞《哈姆雷特》中的的兩句話:

請你暫時犧牲一下天堂上的幸福,

留在這一個殘酷的人間。

我放下書,倚靠在床頭,嘴里面默念著這兩句話,情緒不禁低落下來。昨天在舞廳蹦跶,身上的肌肉還酸疼酸疼的。我有些困了。從早上五點鐘起床開始寫作,身體在這個時候已經(jīng)精疲力竭。我睡了一會兒,醒來已經(jīng)下午兩點多鐘。辭職后,我在努力讓自己的生活變得規(guī)律起來。還有,午睡后可以節(jié)省一頓午飯。睡醒如果餓了,挺一會兒,四點多鐘可以做晚飯吃了。我承認(rèn)做飯吃飯很浪費時間,但不吃不行,是真不行??!

我躺在那里,腦子里還浮現(xiàn)著昨天和柯雨洛跳舞的情景。我從床上起來,洗了洗臉,走了一個多小時到舞廳門口。

我沒進去,看了看時間,要散場了。我站在站牌旁邊抽煙。

過了一會兒,看到柯雨洛從里面走出來,她也看到我了,愣了一下,問,你咋沒進去呢?我說,不想耽誤你掙錢,就沒進去。柯雨洛說,是你不舍得給我花錢吧?我說,看到你和那些男的跳舞,我會嫉妒的,所以……柯雨洛的臉羞澀地紅了一下,說,那你干啥來了?我說,接你??!我是走過來的,微信運動一萬多步呢,也是為了鍛煉,成天在出租屋里窩著也不是事??掠曷逭f,哦。今天寫作了嗎?我說,剛完成一篇??掠曷逭f,每天都寫嗎?我說,是的,寫作就是我的工作??掠曷逭f,沒看到你來,還真覺得缺點啥了。我說,哦??掠曷逭f,很多人還說你呢,說昨天那個瞎子咋沒來呢?我說,哦。柯雨洛問,你不會是真喜歡我吧?我說,你說呢?柯雨洛說,我都搞不懂我什么地方招你稀罕?我傻笑著說,一種內(nèi)在的東西??掠曷逭f,啥內(nèi)在的東西???你就說什么地方吧?是這臉蛋還是什么的?我說,全部??掠曷逭f,開玩笑吧。是你們男人的那點兒心思吧?我說,你說的那點兒心思,要做到很簡單,你們舞廳里有那種女人,洗浴中心也有那種女人……但我不想那樣……柯雨洛說,那你想咋樣復(fù)雜?我說,也不是復(fù)雜,而是……柯雨洛問,什么?我說,是愛吧!柯雨洛沉默著,近乎失神了一會兒,撲哧笑了,那笑帶著猙獰了都,我嚇了一跳。她說,哦,好多年沒聽到“愛”這個字了,都陌生了。你喜歡玩虛的?。∧氵@樣的人少有。你不會像你裝成盲人那樣,也是覺得好玩和游戲吧?我說,那是兩回事兒??掠曷逭f,被你搞蒙了,最后不還是為了那點兒心思嗎?我說,有愛的那點兒心思和沒愛的那點兒心思是不一樣的??掠曷逭f,哦。你跟我玩繞口令???我說,簡單說吧,就像活著僅僅是為了填飽肚子嗎?柯雨洛說,是啊,這一天受盡各種委屈和羞辱,連尊嚴(yán)都沒有,為了啥?還不是填飽肚子。我承認(rèn)柯雨洛說得很現(xiàn)實,這個世界上這樣的人太多了,生存已經(jīng)讓他們喘不過氣來??掠曷逭f,咋不說話了?是不是我說得太直接了?你要的浪漫我給不了,你還是死心吧!我沉默著,心像被什么東西戳了一下,我想,是我太幼稚和天真了嗎?還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柯雨洛說,昨天和跳舞的時候,我覺得就像活在夢中似的,我喜歡那樣的夢,我還想過重新做人的,可第二天一睜眼睛,又覺得咋重新做人呢?你比我有文化,你能告訴我嗎?我沉默??掠曷逭f,你也沒有答案吧!我那個姐妹張茜茜已經(jīng)不來陪舞了,她遇到了金主,是開礦的,還做房地產(chǎn),她被養(yǎng)了起來……我說,你羨慕嗎?柯雨洛說,很多東西是羨慕不來的,只是有些失落。我說,哦。我不知道她提這件事干什么?僅僅是因為失落嗎?還是在給我敲邊鼓。對于一個靠寫字謀生的人來說,真的不可能在物質(zhì)上給她什么。這么想,我也失落沮喪起來。

3路車開過來了,柯雨洛擠上去,我猶豫了一下也跟著上去。她和我保持著距離,仿佛我們兩人之間隔著一道溝壑,一直到她下車,我們都沒再說一句話,像兩個從不認(rèn)識的陌生人。她下車后還是回了一下頭,望了望車上的我。我也望著她,置身在車廂內(nèi)的乘客之中,讓我覺得自己是那么卑微和渺小。我,欲哭無淚。

我置身的世界讓我覺得沉甸甸的,就像我在《摩爾人的最后嘆息》里面看到的那句話,這是一個“殘酷的人間”。

車載電視里正播放著一個北極的紀(jì)錄片,寒風(fēng)呼嘯,冰山坍塌……沒有冬眠的動物仍在艱難地覓食……

那是一個白色的世界。白色的。

到終點站,我下車,沒去菜市場。出租屋里還有幾個之前剩下的土豆和饅頭。我從天主教堂墻外的小道走過去,前面有個騎摩托車的迎面過來,我緊貼著天主教堂的院墻,給摩托車讓道,等他過去了我才繼續(xù)走。小區(qū)里的櫻花已經(jīng)開敗了,地上的花瓣已經(jīng)被清潔工打掃過了,但還是可以看見幾片白色的沾了泥土的花瓣眼睛般在地上睜著。我走過去,彎腰撿起一片,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已經(jīng)沒有了花香。我把花瓣吹落在地上……我突然希望這春天快點兒過去,進入到下一個季節(jié)。我在樹下點了支煙,看到一個中年男人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一位淌著口水的老頭。老頭手指著櫻花樹,嘴里含混地發(fā)出聲音,聽不清。中年男人在我身邊停下,掏出一支煙,跟我說借個火。我掏出打火機遞給他。老頭比畫著。中年男人問,干啥?你也要抽一口嗎?就一口?。∧阋犜?。老頭點點頭。中年男人拿著煙放到老頭的嘴里,只見老頭狠狠地吸了一口,像是在吃奶似的。直到中年男人把煙從老人的嘴里拽出來,說,行啦,不說好就一口嗎?老頭嘴里含著煙,閉著眼睛,仿佛要把吸進去的煙沉入到身體里。我盯著他,直到他把煙霧緩慢地吐出來。那幾縷煙霧仿佛要拽著他升起來似的。中年男人又拿出一支煙,再次向我借火,我說,打火機送你了,我還有。中年男人接過打火機說,謝謝!老頭還在含混地說著什么,我問中年男人,他說啥呢?中年男人說,不告訴你。我尷尬了,笑了笑。

回到樓上,我找到三個土豆,削皮,切片,再切成絲。在切割的過程中,我竟然找到了做菜的樂趣。還有一個蔥頭,我切成蔥花,土豆絲在鍋里要熟的時候,撒進去,加少許鹽,用勺子攪了攪。我突然想起冰箱里還有一根芹菜,我洗了洗,切碎,也放到土豆湯里。我聞到了芹菜的香味,隨著熱氣升騰起來。熱了饅頭,盛出湯,我坐在那里吃著饅頭,喝著湯。這種簡單的方式讓我喜歡。我在心里自我安慰說,這也許就是清貧的味道吧。

吃過晚飯后,我在網(wǎng)上找了韓國導(dǎo)演樸贊郁的電影《老男孩》,之前看過,我打算再看一遍,用來打發(fā)晚飯后的無聊和消磨漫長的黑夜……男主角自己用剪刀剪去舌頭的殘酷畫面,被我用快進的方式跳過去,但之前看過的那畫面還是從記憶里復(fù)活,跳脫出來,下意識里讓我覺得口腔里也空蕩蕩的了。

在看電影的時候,我腦子里還是會不時閃現(xiàn)出柯雨洛的身影。也許因為影片中的欲望吧。她今天的話給了我挫敗感,讓我開始質(zhì)疑我的行為……我們都是沉在現(xiàn)實淵藪或是即將沉下去的人……我這樣做到底為了什么?還是我企圖在辭職后,建立一種與這個世界的聯(lián)系,而不是脫離這個世界……我完全可以用隱喻在文字里建構(gòu)起另一個世界,但我覺得那樣無意義……文字的難和生存的難還不一樣,文字的難是對罅隙里的光的追尋,在追尋那光的路上,我常常想號啕大哭……我告誡自己,挺住,不能哭。即使荊棘叢生,即使我夢見夜里被剝皮,被折筋,斷骨,我也要在路上……追尋光……

深夜里,我夢見自己從床上掉下去,被散落在地上的無數(shù)根火柴、碎玻璃和電線包裹在里面。門開了一道縫隙,我看見柯雨洛站在外面,透過門縫在窺看我。我在電線和碎玻璃之間掙扎著……柯雨洛推門進來,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吊帶睡裙,蹲下身來,幫我把纏繞在身上的電線和碎玻璃拿開,把我抱在懷里。

我決定繼續(xù)靠近柯雨洛。

鉞仍舊沒有消息,我已經(jīng)對他說的《葡萄園》電影劇本喪失了興趣,我承認(rèn)我想掙點兒錢,但那樣只會讓我變得心浮氣躁。如果這樣下去會影響我的寫作,那么我的辭職就沒有意義了。下一篇寫什么,我還沒構(gòu)思好。我坐長途汽車去了一趟卡爾里海,在海邊的旅館住了一宿。深夜里,我一個人的房間里,我傾聽著海水涌動的聲音,還有隔壁房間里男女媾和的聲音。我用力在大腦里屏蔽著那聲音,只保留海水和無邊無際的黑暗。

我想起同母異父的哥哥,他開小煤窯,很有錢,有一天晚上和朋友從洗浴中心出來,被人給捅死了。嫂子賣了煤窯,帶著侄子移民澳大利亞。哥哥曾經(jīng)給我講過一個故事。關(guān)于冬天和天使的故事。哥來自卡爾里海上的般若島。如今,那座島嶼已經(jīng)不存在了,被海水淹沒了,成了一個水底的村莊。哥的父親在一次海難中喪生。母親領(lǐng)著他來到望城,經(jīng)人介紹嫁給我父親。之后,有了我。在般若島還沒有沉入海水前的一個冬天,哥帶著我去島上玩。哥講起老天使的故事。

那年,我七歲。一個灰蒙蒙的雪天,早上起來尿尿,看到海面上有人。我邊走邊尿,拎著褲子向海邊跑過去。我看到很多人真的在海面上。島上的人們是雀躍的。海面封凍了……這對于我來說,是第一次經(jīng)歷。我看到村里的人已經(jīng)套上馬車要從冰面上到陸地去。島上充滿了節(jié)日的喜氣,要過年似的。是啊,那時候距離過年還有半個月左右吧,很多人家已經(jīng)在之前從望城辦好了年貨。小孩子們喜歡的還是有件新衣服、有雙新鞋什么的,但因為家里窮,有穿的就行,但鞭炮是一定要有的。哪怕是一百響的小鞭,拆開了,揣在兜里,嘴上叼著半截敬神的香。從兜里掏出來一個鞭炮,吹吹香頭上的火星兒,對著鞭炮的捻子,只見捻子嘶嘶地著起來,眼看就要爆炸的時候扔到半空中,只聽啪的一聲,清脆地炸裂,在半空中隨著火藥味一閃而過。那炸裂聲讓人身體和心理上都有一種快感……如果那時候有幾個二踢腳——也叫雙響炮——那真是奢侈?。「鼊e說花炮什么的了,想都不敢想??!有帶響的就不錯啦!

那時候,我爸那時候還活著,做個小生意,賣襪子,走街串巷的,還常常到望城去。家里的生活相對好些。我家是有花炮的,是爸從望城帶回去的,但要年三十接神的時候才能放,被媽鎖在炕頭的一個箱子里。我跑到冰面上,很多村子里的孩子也在。我看到那些孩子圍著一個渾身長滿羽毛的怪物,不敢靠前。那長滿羽毛的怪物趴在冰面上,病怏怏的,輕飄飄的雪落在它的身上,看上去可憐巴巴的。有孩子已經(jīng)去喊村里的大人了。那些大人們拿著鋤頭、鐵鍬、還有鐮刀什么的紛紛趕來……他們圍著怪物,虎視眈眈的,不敢靠前。那怪物身上有一股臭味,在寒冷的空氣里都聞得到。有人說,干脆打死算了,如果肉好吃的,就每家都分一點兒。如果肉不好吃,就在冰上刨個窟窿,扔進去得了。村里的二牛,舉著鐵鍬,捅了捅怪物,說,奇怪了,咋看不出來是男是女呢?要是個女的,我就弄回家去當(dāng)媳婦。有人嘲笑二牛想媳婦想瘋了,別被這怪物咬了褲襠里的家伙。二牛嚇得連忙一只手護住。人們把村里最老的七爺抬來。七爺也不認(rèn)識這怪物是什么,他說,先別殺死了,先弄到廢棄的倉房里關(guān)它幾天看看,不要輕易殺生。殺生太多是會遭報應(yīng)的。人們把七爺抬回去。村里的幾個青壯年恐懼地不敢靠近那怪物,還是爸,上前用一根鍬把伸到它的膀子下面,另一端,又來一個人,就這樣,兩根鍬把把怪物架起來,送到村里廢棄的倉庫。說是倉庫,其實是一個沒有屋頂、沒有窗戶的空屋子。之前有人住著,后來那人死了,就一直空著。有人找來一些秸稈放到里面,把那怪物扔進去。我看到那怪物的眼睛在盯著我。那眼睛里仿佛有一個異幻的世界。我不敢看。把怪物安頓在廢倉庫里,人們又在討論怎么處理這個怪物。這怪物也不說話,就病怏怏地耷拉著兩個翅膀,除了多了兩個翅膀,其他跟人無異,有胳膊有腿的……有孩子們找來一些爛菜葉子、土豆、蘿卜什么的扔給它吃。但它不吃,就趴在秸稈上。有人說,它不會吃人吧?這話說完,很多孩子連忙跑開。我當(dāng)時也毛骨悚然的,頭皮發(fā)炸。人們散了,都去七爺家商量著怎么處理這個突然降臨的怪物。小孩子們也跑了,只剩下我,凍得鼻涕直淌,還趴在窗口看著那怪物。我仿佛聽到了怪物在呻吟。我問,你哪兒疼嗎?怪物不吭聲。我陪著怪物又待了一會兒,才跑回家吃飯。我回家聽大人們說要把這怪物烤了吃,在年三十的前一天。村里的人有兩種意見,是烤著吃,還是煮著吃。也有人說,要不就把這怪物劈成兩半,一半烤著吃,一半煮著吃……說煮著吃的人說,煮著好吃。說烤著吃的人說,烤著好吃。最后,大家抓鬮,同意烤著吃的人最多。

冬月二十九那天格外的冷,村子里像趕集一樣熱鬧。每一家都抱著柴火來到打谷場,點燃了火。大人們把長著翅膀的老怪物從廢倉庫抬過來……人們說,燒些開水先把毛褪了吧,把內(nèi)臟什么的都掏出來……但在怪物拼死掙扎中,這些都沒有進行下去。它的翅膀在掙扎中還劃傷了一個人的眼睛。人們變得憤怒起來,大家抬著,把怪物扔到熊熊燃燒的火堆中……有小孩子拿著筷子、盤子、還有碗什么的,等著分肉吃呢。他們敲著手里面的筷子和盤子、碗什么的。有的大人已經(jīng)拿來刀子,準(zhǔn)備從將要烤好的怪物身上切肉……都躍躍欲試了,迫不及待了……咂著嘴,流口水了都……我站在火堆旁邊心揪著,眼淚流出來,哭喊著,我不要你們吃它,我不要你們吃它,我說著就往火堆里沖去,被媽媽給抱住了。我倔強地還要往火堆里沖,被爸給了一個耳光。耳光的響亮被燃燒的柴火噼啪的聲響淹沒?;鹧婧魢[著,只見那長著翅膀的怪物在火中跳動,發(fā)出陣陣吼叫聲。沒有人聽得懂那吼叫聲。我還是趁著媽不注意的時候,掙脫了,沖進火焰之中……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說,這孩子瘋了……這孩子瘋了……媽喊著爸,快救救孩子,救救孩子……可是,火勢兇猛,爸撲上去,就被火焰給擋回來,幾次都趔趄著被火苗推倒在地上。那火焰就像一面墻壁,無論爸怎樣都沖不進去。人們說,算了吧,連這孩子一起烤了吃了。也不知道人肉和那老怪物的肉,哪個更好吃?

我沖進火里的時候,剛開始感覺到很熱,火燒火燎的,頭發(fā)眉毛都要燎著了,但瞬間那些火焰就在我身邊退去,形成了一個封閉的圈。那長著翅膀的老怪物扇動著翅膀。透過火光,我看到外面那些人咧嘴笑著,隨時等著吃我和老怪物的烤肉……有人把碗和盤子敲打得叮當(dāng)響,還有的喊著,還沒烤好嗎?聽說今晚要烤食這個老怪物,我早飯都沒吃……那孩子的肉也一定不錯……嫩著呢,比老怪物的肉要好吃。老怪物的肉太老了,烤出來也柴……塞牙。對了,到時候,骨頭都給我留著啊,我準(zhǔn)備了個籮筐。我家老母豬帶崽子了,就要生了,我拿回去給它熬骨頭湯,下奶的。

火越燒越旺,帶著呼呼刺耳的風(fēng)聲。

有人翕動著鼻子喊叫著,已經(jīng)聞到了烤肉味啦,我聞到啦,不知道是孩子的還是老怪物的?村子里一個很講究吃的人,還準(zhǔn)備了一個小桌子,上面有盤子、餐刀、叉子,還有孜然、醬油、胡椒粉、辣椒末。他正襟端坐在角落里,等著火堆中的老怪物和我被烤熟,他好來一頓饕餮之宴……

媽已經(jīng)在火堆外面哭暈過去了。

爸抱著媽,坐在一堆秸稈上。

我看到媽可憐悲傷的樣子,我想從火堆中逃出來,但被火焰阻止著。老怪物在火堆里咳嗽著,眼睛望著火焰外面的那些人……他們的笑聲不時沖到老怪物的耳朵里。老怪物仿佛在等待什么,而那些外面的人在等它被烤熟,還有我……我是它此刻唯一的陪伴。在火苗將要燒到我的時候,老怪物扇動兩下翅膀,對著我的身體吹口氣,那些火焰就怯弱地退去,不敢靠近我的身體,形成了一個封閉的空間,囚禁著我。

有人喊著,差不多了吧,都餓了,別烤太熟啦,也不好吃,七八分,帶著血筋兒,最好。有人說,腦袋到時候給我吃,誰也別跟我搶,我喜歡吃里面的腦髓,我都準(zhǔn)備了斧子,還有鑿子,到時候我好劈開那老怪物的頭顱……眼睛周圍的活肉也好吃,蒜醬我都帶來了。那人說著,還吧唧著嘴。

那些貪吃的面孔映在老怪物的眼睛里……

突然聽老怪物喊了一聲,是時候了。只見老怪物扇動著翅膀飛到半空中,它說,你們和這座島嶼將受到詛咒……它又扇動幾下翅膀,地上的火瞬間熄滅。我看到老怪物在黑夜中飛走了。我喊叫著,把我?guī)ё甙?,把我也帶走吧。老怪物消失在黑夜之中。浩瀚的星河流淌成十字的形狀。打谷場的人都傻了,木然地站在那里,仰望著天空上的十字,然后慌忙逃開,仿佛怕那十字從天上落下來,砸到他們似的。媽醒過來,看到火熄滅了,她撲向我,把我抱在懷里痛哭……我看到那十字慢慢隱沒在黑色的夜空里……

我哥說,后來那座島嶼真的消失了。

我覺得我哥給我講的這個故事可以寫一篇小說。

我心里放不下柯雨洛,第二天早上就坐車從卡爾里?;貋砹恕?/p>

從卡爾里?;貋恚郊乙呀?jīng)中午了,我簡單吃了一口,睡了一覺,起來后,給新小說開了個頭。我走去舞廳門口,等柯雨洛。在路上,我看到有一個農(nóng)民模樣的人用報紙包著一尊帶泥的佛像,蹲在路邊賣,說是在工地里剛挖出來的文物。我當(dāng)然知道是假的,是騙人的把戲,但我還是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此耐锉硌?,說,我沒帶錢,我就信這個,你等著我,我回家拿錢,你千萬不能賣給別人,要不你跟我去我家拿錢。農(nóng)民模樣的人裝出老實巴交的樣子,說,我不去,我人生地不熟的,你騙我,砸我榔頭咋辦?你要喜歡的話,就快去拿錢,半個小時還拿不回來的話,我就賣給別人,都說這是個好東西,是文物嘞!你們別舉報我啊,我賣了,好給我工友治病嘞!那個同伙賊眉鼠眼的,看上去很焦急地離開……農(nóng)民模樣的人蹲在地上卷了根老旱煙,抽著,目光怯怯的,卻透著狡黠,盯著地上的佛像,怕被人搶走似的。我承認(rèn)他演得很逼真。離開圍觀的人群向舞廳走去,經(jīng)過一個胡同的時候,我看到那個同伙,我笑了笑。我知道他才是這場騙局的導(dǎo)演。他也沖著我笑了笑,說,都為了混口飯吃。他給我扔過來一支煙,我沒接,掉在地上。他看上去很生氣的樣子,用眼睛瞪著我。我沒理他,但還是提高警惕,快步離開那個胡同。

從出租屋出來時天下著雨,我隨手拿了把雨傘,到舞廳門口的時候,雨大了。我躲在舞廳旁邊的一家賣成人用品的商店門口。那些擺在貨架上的鮮活逼真的人體器官不忍直視,橡膠的氣味沖進我的鼻子。我轉(zhuǎn)過身,看著店外。老板是個女人,看上去五十多歲,燙著波浪頭,臉上涂了厚厚的化妝品也沒能遮擋住臉上的皺紋。嘴唇涂了紅色唇膏。指甲很長,也涂了紅色的指甲油。她問我,買什么嗎?我說,避會兒雨。老板說,你不是有雨傘嗎?我說,等個人。老板說,哦,別擋著門口,把地板踩臟了,站旁邊去。我移到門旁邊,盯著落下來的雨……那些在天上是云,落下云層變成水的雨滴摔在地上,匯聚成水流沖洗著灰土和污穢……我看到柯雨洛從舞廳出來,望著雨一臉茫然。我連忙跑過去,把雨傘遮在她頭上。她看是我,愣了一下,面無表情地瞭了我一眼,說,你咋又來啦?我沒吭聲,站在她身邊,陪著她一起等公交車。她說,咋?前天我說的話還沒讓你死心嗎?你昨天干啥去了?我說,去了趟卡爾里海,早上回來的。她冷淡地說,哦,挺有閑心?。∥艺f,剛寫完一篇小說,出去換個心情。她問,咋,受刺激了嗎?我說,沒啥,就是之前被某人懟了幾句,心里面憋得慌。她說,哦,誰???我替你出頭,去削他(她)一頓。我說,現(xiàn)在沒事了,再說,你也打不過他(她)。她說,哦。男的女的?我說,女的,你還認(rèn)識她。她說,誰啊?我說,不告訴你。她鼻子里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雨更大了,可以聽到雨滴噼里啪啦砸下來的聲音。迷蒙的雨中,沒有雨傘的人在奔跑。柯雨洛往傘內(nèi)拉了下我。我的后背已經(jīng)被雨水淋濕。3路車過來了,我舉著雨傘盡力不讓雨落在柯雨洛身上。她先上車,我才收了雨傘上車。我握著雨傘掏硬幣的時候,柯雨洛說,我給你投了。車內(nèi)有一股人們從車外帶上來的潮濕氣息。雨滴落在窗玻璃上,都看不清外面了。柯雨洛說了一句“你后背都濕了”就再沒說話。彼此的沉默并沒有讓我感到窒息,能看到她,我心里面已經(jīng)敞亮很多,不那么孤獨。即使彼此沉默也是對我最好的獎賞。我記得早上從海邊旅館趕往車站的時候,看到一個站在海邊堤壩上,眺望著大海的黑衣女人,從背影看很像柯雨洛。我不知道那個黑衣女人站在堤壩上眺望什么,又看到了什么,還是想把大海裝在心里抑或投入到大海的懷抱中……如果不是坐在車上,我很想過去和她搭訕,哪怕是站在身后……成為另一個眺望大海的人。黑衣女人突然脫去黑衣,里面露出一件白色的睡裙站在堤壩上,讓我想到了天使……隨著我坐的車越來越遠,那堤壩上的女人漸漸看不見了,但那大海還在潮水的涌動中發(fā)出無比喧囂的聲音。我甚至幻想著哥哥那個故事里海面封凍的樣子……那會是什么樣?老天使的詛咒在多年前應(yīng)驗了,是否還會……車窗外挨著海邊的一大片荒野上,有幾匹馬在那里悠閑地啃著冒出來的青草。

我眼睛的余光落在柯雨洛的臉上,那沒有表情甚至有些冰冷的臉上透著一股子倔強。

車到了耐火廠站,雨還在下,我跟著柯雨洛下了車??掠曷逭f,你下來干什么?我說,怕你淋到雨??掠曷逭f,你從我這兒得不到什么的。我說,我也沒想得到什么??掠曷逭f,你有病。我說,也許吧。我舉著雨傘護著柯雨洛往前走,到了她家樓下,她跑進樓門洞。我說,我走了。她說,過來,我有話說。我說,說吧。我站在這兒聽著??掠曷逭f,叫你過來,你磨嘰什么。我乖乖地站樓門洞內(nèi)。我有些緊張。我說,我就不上去了??掠曷逭f,你想得美,是不是電影看多了?柯雨洛說,我以前的男人和我是一個廠子的,后來廠子不行了,他說東北死了,他不想待在這死了的地方等死,他去了南方……兩年前給我來信說,讓我也去南方。我沒答應(yīng)。后來,我們就離婚了。至于為什么不答應(yīng)他去南方,我也說不好,當(dāng)時就迷了心竅似的,不想走。我話說完了,現(xiàn)在你可以滾蛋了。我說,是老天讓你留下來等著遇見我,如果你去了南方,我們可能就遇不上了。我去過南方一個月,后來又跑回來了,如果我不跑回來……柯雨洛說,你還要不要臉??!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你這么不要臉的。立馬從我眼前消失!我說,不消失,你能咋的?柯雨洛說,信不信我拿高跟鞋刨你?我說,巴不得呢?那樣我就有地方吃飯了。柯雨洛說,你這勁兒真的像一件兵器了。我問,什么?柯雨洛說,劍(賤)。我說,那你就是一把刀,沒有諧音的,我們倆在一起打一個武俠小說的名字??掠曷鍐?,什么?我說,《刀劍笑》。柯雨洛說,趕快滾吧,你衣服都濕了,要不該感冒了。告訴你,明天別去舞廳門口等我了,等我也不給你好臉子。我說,腳長在我腿上,你管得著嗎?柯雨洛說,懶得管你,我上樓了。她說完,順著樓梯上樓,高跟鞋磕在樓梯上的聲音是那么性感,令人想入非非。我站在那里,沒動,聽到她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后,我才離開。我站在馬路上看著她家的那棟樓,我發(fā)現(xiàn)一扇窗戶后面站著柯雨洛……

我沒有任何動作,舉著傘轉(zhuǎn)身進入雨中,離開了。

第二天,我完成寫作任務(wù),又去了舞廳門口等柯雨洛。那個成人用品商店的老板出來倒垃圾的時候認(rèn)出了我,說,還等人吶?我說,嗯。老板很直爽地問,不會是你媳婦在里面陪舞吧?你們男人?。∫采岬米约旱呐嗽诶锩姹桓鞣N男人摸摸搜搜的……她鄙視地瞪了我一眼,回屋了。我幻想著那些橡膠的人體器官從她店內(nèi)集體出逃,在大街上……那會是一個多么荒誕和滑稽的一場鬧劇??!這么想的時候,我笑了笑。

我站在那里點了支煙,突然聽到舞廳里傳來一陣尖叫聲,有人從里面跑出來,聲音因恐懼都變調(diào)了,喊著,殺人啦!殺人啦!快打110。

我想到柯雨洛在里面,連忙沖進去。看到那一幕的時候,我驚呆了。只見柯雨洛滿臉是血,看不清是哪兒受傷了。一個禿頭男人手里拿著把匕首,把柯雨洛逼在墻上,說,叫你陪我跳舞,你咋的?不給我面子是吧?現(xiàn)在你還陪不陪我跳?柯雨洛倔強地說,不陪。禿頭說,臭娘們還挺硬氣??!信不信,我給你再放點兒血,在你這邊的臉蛋上也來一下。禿頭把匕首貼在柯雨洛的右臉上。柯雨洛對著禿頭的臉吐了一口含著血的唾沫。禿頭用左手給了柯雨洛一個嘴巴,巴掌打在柯雨洛的臉上,把上面的血濺到了墻上。旁邊的人嚇得連忙跳開。禿頭說,信不信今天我廢了你?圍觀的人都木呆呆地看著,不敢發(fā)出聲音。連舞廳里看場子的也站在一邊,沒有動靜。我看到包廂內(nèi)的桌子上有幾個喝空的啤酒瓶子……我輕輕走過去,拿起一個啤酒瓶子藏在身后,向禿頭身邊移動。我的兩腿有些打顫,在禿頭伸手還要繼續(xù)非難柯雨洛的時候,我一啤酒瓶子砸在他的禿頭上。啤酒瓶子碎了,禿頭見血了,順著太陽穴流下來。禿頭男人回過身來,喊叫著,誰?誰?誰他媽的敢襲擊老子……他身子晃了晃,暈倒在地上,像一個摔下去的面口袋,我想上前踢幾腳,但又不敢……我沖到柯雨洛身邊,她也被嚇壞了,說不出話來。我扶著她說,我們?nèi)メt(yī)院。哪兒受傷了?這時候,警察趕到了,說要了解情況,我說,先把躺在地上的禿頭抓起來吧,了解情況請去醫(yī)院。一個年輕的警察白了我一眼,我扶著柯雨洛上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醫(yī)院。慶幸的是柯雨洛只是左臉被劃開一道口子,差點兒傷到眼睛,縫了八針。警察來了解情況,柯雨洛說了經(jīng)過。警察說那個禿頭是從河北過來的逃犯0414。警察還說,舞廳老板愿意出這個醫(yī)療費。

送走了警察,我坐在床邊??掠曷搴镁枚疾徽f話。晚上,我給她買了飯,喂她吃下去。吃過飯,她才說了句,謝謝。我說,有什么好謝的呢?這也是老天給我一個英雄救美的機會,咋都是這么老套呢?柯雨洛說,我都這樣了,你還開玩笑。這臉上說不定得落下多大的一個疤呢。都怪你。我說,咋怪我了呢?柯雨洛說,是老天給你這個英雄救美的機會??!你說不怪你,怪誰?我說,要怪你得怪老天??掠曷逭f,我不,我就怪你。你說,我這啥命呢?咋就遇上你了呢?我說,是啊,這么老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寫出來,雜志都不會發(fā)表??掠曷逭f,你還英雄啊,我咋一點兒沒看出來。我說,那別人咋沒拿啤酒瓶子去砸那個禿頭……老套就老套吧,老套更耐人尋味。柯雨洛說,在舞廳陪了兩年多舞,第一次遇到逃犯,還被你給趕上了……看來,這就是命吧。我認(rèn)了。便宜你了。我問,啥意思?柯雨洛說,沒什么,聽不懂就算了,好話不說二遍。我說,我真應(yīng)該晚點兒出手,讓那個0414再折磨你一會兒……柯雨洛說,你混蛋!人家都受傷了,你還氣我。我說,我沒氣你,是你一直沒個軟乎話兒。我是跟你學(xué)的。你只是臉上受了點兒傷,晚上我就不陪你了,明天早上我過來給你買飯??掠曷逭f,我煩你,你別來啊,我說,要聽你的,今天英雄救美的可能就不是我了。昨天分開的時候,你就告訴我今天不要去舞廳接你??掠曷逭f,你繞來繞去的,到底要干什么?我壞笑著說,等我想好再告訴你。臨出病房的時候,柯雨洛詛咒了一句,那個挨槍子的0414,咋不千刀萬剮了呢?咋不嘎嘣死了呢?我說,氣大傷身,好好養(yǎng)傷吧!柯雨洛說,不用你管,你不氣我就比什么都強。說著她拿起床上的枕頭砸向我。我接過枕頭說,就當(dāng)你拋的繡球了,我可接住了,你不要反悔哦,從我接到繡球這一刻,你就是我的人啦!我站在那里等著她拿話懟我,沒想到她竟然沒吭聲。我走過去把枕頭給她放到床上,離開病房。我在門外偷看著她,她左臉上貼著紗布,讓我心疼。

半個月過去了,拆線的那天,柯雨洛的左臉留下一道半寸長的傷疤,蜈蚣似的爬在她左臉上。對著鏡子,她哭了。我說,哭啥???有個記號多好,省得丟了我找不到。她用拳頭打我說,你能不能說點兒人話?我說,我說的就是人話?。〔痪褪悄樕嫌械腊虇??有什么?和我頂了會兒嘴,看到鏡子里臉上的疤,她又哭了。我說,這么愛哭啊,要不誰家死人了你去哭,還能掙錢,這地方哭,也沒人給錢。柯雨洛又來了斗志,說,我哭我自己呢!咋就那么傻,咋陪你跳了一次舞就被你粘上了呢?蒼蠅似的還甩不掉了……我這命苦?。∥艺f,別夸自己,是我不想甩你好不好,你看你現(xiàn)在臉上這道疤,演個女土匪都不用做特效了,就我吧,還稀罕你,換個人都不會。醫(yī)生是個五十多歲的女的,在旁邊看不下去了,說,嬌氣什么?有錢的話,去整形醫(yī)院,幾下就能把這疤抹了。你們別在我這兒斗嘴了,我還有下一個病人呢!柯雨洛止住哭聲,我們從診室出來。我說,聽到了吧,一道疤根本不是個事兒,我寫小說掙錢,陪你去整形醫(yī)院抹去??掠曷逭f,我不稀罕,我就留著這疤硌硬你,等你看煩了,你就把我甩了,我也解脫了。我說,還說我不要臉,你這叫要臉嗎?你不整這傷疤也行,我給你弄個面紗,你就成了蒙面麗莎了,又一幅世界名畫,可跟蒙娜麗莎媲美了,你再來個微笑,就是蒙面麗莎的微笑了,看著朦朦朧朧的,賊招人稀罕。柯雨洛說,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被你氣死啦!

從醫(yī)院出來,我叫了輛出租車。柯雨洛說,還是公交車吧,省錢。她揮手讓司機走了。我說,我花錢。柯雨洛說,不是你花錢的問題,這才剛出醫(yī)院你就嫌棄我了,不想跟我在一起走了,嫌我臉上的刀疤給你丟人了是不是?我說,現(xiàn)在是你要把我氣死了,你知不知道?

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

是鉞。

我說,你回望城了嗎?

鉞說,過幾天回去。

我問,電影拍完了嗎?

鉞說,沒,跟人合拍,不自由,我毀了約,在這邊轉(zhuǎn)幾天,就回去。我還是想把《葡萄園》整出來,你寫小說,到時候,我改……

我說,回來說吧,看看你提供的我能不能整成小說。

鉞撂了電話。

在回去的公交車上,柯雨洛說,我這臉這樣了,以后也不能去陪舞了,去陪舞更要被人嘲笑。那天你不在的時候,李燕青來醫(yī)院看我,說認(rèn)識個人,家里有個病人需要照顧,每個月給四千塊錢,管飯。我想過兩天就過去。我怕人家家屬看到我的臉再嚇個好歹的,我剛才手機自拍了一張給李燕青發(fā)過去,讓她問問病人家屬。李燕青回信說,病人家屬和病人都同意我去。我說,那就去試試吧??掠曷迥抗鉁厝岬乜戳宋乙谎?,手挽在我的胳膊上,說,哪天我們再跳次舞吧?在家里。我說,嗯。

車到了耐火廠站,我說,我不下去了??掠曷灏盐依萝?,說,這些天,你也辛苦了,我炒幾個菜犒勞犒勞你,再喝點兒小酒,把你灌迷糊了,我先用刀把你大卸八塊,再剁碎了,然后扔到下水道里,沖走……

柯雨洛剛說完,我猛地把她摟在懷里,還沒等她緩過神來,我的嘴唇已經(jīng)貼在她的嘴唇上,親吻著她,舌頭去勾她的舌頭。我看到她閉著的眼睛從眼角流下的眼淚。我們置身在棉花糖的包裹之中,舌頭都木了。她從我的懷里掙出去,說,你耍流氓。我說,對,你喊吧!柯雨洛說,我才不喊呢,砢磣我自個。

我們手拉著手,買了菜,還買了瓶二鍋頭。我們向她家走去。

柯雨洛問,我那天跟你說的我要還你的人情,你想好咋還你沒?你要什么?

我說,想好了。

柯雨洛說,什么?我都答應(yīng)你。

我說,我要你,我要你愛我。

柯雨洛說,你這叫要臉嗎?還有要這個的?。?/p>

我說,你給不給?不給我現(xiàn)在就走。

柯雨洛說,給……給……

柯雨洛的語調(diào)突然轉(zhuǎn)了個彎兒,你個賤人!

責(zé)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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