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菲
張薇明窩在新買的躺椅上寫作,腳擱在可以上下移動的搭腳上,椅子外包著一層牛皮,綿軟又堅固,顏色像秋天熟過了勁的棗子,介于酒紅和橘紅之間的顏色。她在網(wǎng)站上挑椅子,還有白、黑、青灰其他三個顏色供挑選,她覺得其他顏色都太極端,這把紅椅子則站在越線的邊界上,給她一些展望,又不至于離得太遠。
當聽到隔壁響起一陣底噪飛揚的音樂聲時,她知道今晚的寫作又進行不下去了。她的屋子在一間小復式的二層,這棟大廈每樓都有兩層的挑高,二房東就索性改成一間復式,一層住著兩戶,樓梯轉角的雜物間住了一戶,二層唯一一間只有張薇明住,她離這不知疲倦的聲源也就最接近。兩年前剛搬進來時,這夜間的噪音還未曾侵襲,就是開年三月起,隔三差五就有音樂聲傳來,然后是穿插在間奏里根本蓋不掉的吵鬧聲。
女聲居多,這是意料之中的,張薇明蹲守幾天終于看清楚那對夫婦的樣貌。首先就看到男女身量上的差異,男性像被有人拉住頭尾生生抻長,不僅瘦高連臉型也細又長,兩只眼睛斜斜地掛在兩邊,也是細又長,外面框了一副鏡片極小的細邊眼鏡,但一張臉只有這雙眼睛讓人記得住,其他的都大致和其他人一樣了。女性不一樣,這是叫人看一眼就能記住的臉。雖然個子只到丈夫的肩膀下,臉卻刀刻斧鑿般經(jīng)歷過不少風霜,看得出年輕時眼睛很大,但現(xiàn)在全凹了進去,凹得上眼皮像一個三角形的直角,三條規(guī)整的紋路扇子一樣散開,鼻子尖細,有個西方人才有的突出來的鼻頭,嘴癟著往里陷,無論何時都緊緊抿著。她從臉色上比丈夫還要大個十幾歲,而且看著脾氣很壞。
張薇明起初是躲在門背后,隔壁一有聲響,她就快速跑下樓,透過大門的貓眼看夫妻倆從門邊走過,直走到電梯那里。后來她發(fā)現(xiàn)一樓的住戶常探頭出來撞見她,她那副鬼祟的樣子又很不得體。所以到后來,張薇明就直接走出去,假裝在樓梯間偶遇。
這幢大廈的構成很奇怪,不僅指每層樓復式的結構,還有長條形酒店一樣的住戶設計。張薇明從大門出來,還要和這對夫婦穿過長長的走廊,走到L形大樓的拐角處,電梯大門狹小,是一種灰撲撲的銀色,常年的使用給電梯門蒙上了一層重疊的劃痕,把原先的光澤都掩蓋了過去,所以也沒有尋常電梯門的反光,張薇明只能透過眼睛余光打量這對夫婦。
一般都是丈夫站在張薇明和她太太之間,而那個形容瘦小的太太就被遮得嚴嚴實實了。直到走進電梯的時候,瘦高的丈夫禮貌地讓兩位女士先進去,張薇明得以和太太并排,她比自己想的還要矮一點,雖然瘦,但骨骼粗大,皮膚上有五邊形的菱格,張薇明再離她近一點,看到她缺水的皮膚上還有一粒粒粉紅色的血點,擠壓在細長的血管上面。張薇明深吸了一口氣,電梯間里生澀的金屬味就鉆進了鼻子里。張薇明有些暈眩,丈夫遠遠站在電梯角落,正站在太太身后。出了電梯間,向左一拐就是大廈門口,獨棟的大廈臨街而立,張薇明總要稍等一會兒,觀察夫婦往哪個方向走,然后自己再往反方向走,在街上繞一圈就回來。
她的這種觀察都是從夫妻倆無休止的爭吵開始的,她想看看是什么樣的一對,每天有這么多事情要吵,觀察了近一個月,她覺得沒趣了,實在是很普通的一對,也從不在陌生人面前暴露他們的矛盾,至少每次和張薇明待在一起的時候,他們都彬彬有禮,互相尊敬。四月份來了,張薇明的世相觀察也就結束了。
但隔壁的爭吵還遠遠沒有結束,傍晚張薇明收到新買的椅子,手機日歷提示今日立夏,但暑氣還沒有來,至少穿著薄外套在皮椅子上寫作并不感覺悶,而且今晚的寫作也很順利。張薇明給一家音樂網(wǎng)站寫樂評,每周她的文章都被推薦在軟件的首頁上,因而看的人有很多。說是樂評,不如說是加了評論的歌單,張薇明覺得這份工作索然無味是從閱讀評論開始的,她發(fā)現(xiàn)無論她的文章里寫的什么內(nèi)容,推薦的哪種類型的歌,評論都在自顧自說自己的故事,有的是和歌曲完全沒有關系的故事。好像他們只是需要一個平臺,把現(xiàn)實里講不出的話講出來。而剛好張薇明的文字風格是浪漫的、熱忱的,好像會對這種突兀的闖入持包容的態(tài)度?,F(xiàn)實不是這樣,張薇明把評論翻到最底下,企圖看到對她推薦歌曲本身的回復,但總是寥寥幾條,她很不滿意,但無可奈何。所以與其說她包容,不如說她全部忽略掉了。
基本都是每周四交稿,周末文章就發(fā)布出來了,張薇明再也不去看底下的評論,這讓她放松了很多。這周她發(fā)了低燒,后腦勺也一直“突突”地痛,罕見地把稿子拖到了周五寫,她本來打算今天一鼓作氣寫完,凌晨兩點以前能交到編輯手上,那還不算耽誤事情??墒鞘稽c一過,隔壁就不管不顧地開始吵架了,而且這家吵架必然要震天響地開著音響,張薇明可以斷定是那位先生為了遮羞開的。但這音樂聲除了更吸引旁人的注意,一點效用也沒有。張薇明還是可以清晰地聽完吵架的全部內(nèi)容,或許因為他們的臥房剛好和張薇明住的屋子只有一墻之隔。其實張薇明可以去買那種隔音的泡沫板,但這也是她自己的不對,她不太愿意放過隔壁吵架的內(nèi)容。
比如張薇明知道夫妻倆不和的原因有很多,但其中起碼有一條是丈夫不愿意要孩子,再比如某天丈夫的媽媽還是姑姑,總之是一位女性親屬來看他們的時候,太太沒有表現(xiàn)出足夠的禮貌。還有一些瑣碎的事情,比如他們住的這間房子是太太付的首付,比如先生夜間時常太晚回家——盡管他的工作是大學講師,不需要晚上應酬。張薇明捕捉著這些拼湊真相的只言片語,慢慢勾勒出一個家底豐厚,卻善妒苦悶的怨婦,以及一個清貧懦弱,卻不失風流之心的丈夫。平時在做這些分析時,張薇明都是隱秘而快樂的。但今晚不知道是因為堆砌的稿債還是難纏的頭痛,張薇明滿心都是煩躁,即便她不是因為寫作被打擾,放在一般居民身上,現(xiàn)在也應該是睡覺時間了。
張薇明把臉貼在刷得雪白的墻壁上,墻面光滑平整,沒有一塊凸起,冷冰冰地覆在張薇明發(fā)燙的右臉頰上,竟然有一股絲絨的觸感。張薇明更放松地把上半身也靠過去,起初是音樂聲比較大,那部音響簡直就像放在墻邊,震得墻面都有了輕微的起伏,是張薇明聽過的交響樂,但叫不出名字,每一個鼓點都和張薇明過激的心跳貼合,但聽得久了,耳朵就能自動過濾掉背景樂,只能聽到清晰的人聲。
太太的聲音最響,話也很密。她的聲音渾厚,和刻薄的面相吻合,讓人意外的是,她的語調(diào)里沒有想象的咄咄逼人,反而帶著顫抖的悲戚,她聲音很大,細聽更像無奈的控訴,張薇明聽到她說:“你走可以,不要折磨我”,她還說:“你不說話,事情也得不到解決”,她接著說:“我沒有錯,如果你不肯說話,你起碼告訴我我沒有錯”,她這句帶著轉彎尾音的話消散在交響樂中段的急促的小提琴聲里,然后是一陣舒緩的低音,這期間樂曲聲很小,對話也就隨即進入了沉默,直到小提琴聲音又短促而緊張地響起來,張薇明才能聽到那丈夫用很平穩(wěn)的聲音說:“你沒有錯,是我錯了?!逼拮映翋灥乜蘖?,濃重的鼻音卻在夜里十分愴然。張薇明聽到妻子斷斷續(xù)續(xù)的抽泣聲,音響里的音樂換了一首,張薇明本來以為爭吵將在這哭聲中結束了,但妻子只過了一會兒,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質(zhì)詢。
張薇明知道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了,她急匆匆地推開門,門外吹來一股陰氣沉沉的風,春末夜里還有些冷。她又折回去加了一件針織的小外套,“篤篤篤”跑了幾步,想起現(xiàn)在已是深夜,又放慢了腳步。她奔到隔壁大門口,按了兩聲門鈴,自然是沒有人應的,她盡量輕地敲著門,用拳頭的側面,聲音沉悶而愚鈍,不知道能不能傳到房間深處。站在門口是聽不到那混響極重的音樂聲的,張薇明站在門口跺著雙腳,因為急切和涌上來的熱氣,她感覺到外面沒有想象的寒冷,披在外面的針織衫悶出一陣冷熱交替的虛汗,冷冰冰地覆蓋在張薇明的后背。她好像半夜被拋棄的孩子,只能守在父母家門口。她這時候回過神來,在那樣喧鬧的環(huán)境下,那對夫妻是聽不到這樣微弱的敲門聲的。
清醒過來的她準備就此回家,滿帶著不愉快的心緒。不料那扇在黯淡夜里發(fā)著瑩瑩綠光的厚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門后面是那位矮小的太太。因為剛剛哭過,她深凹的大眼睛紅腫得像小一些的桃核,眼皮凸起,活像過敏。她嘴唇翕動著,看得出來想強迫它們像往常一樣閉起,但就是抑制不住顫抖。
看著這位太太凄慘的樣子,又聯(lián)想到她平時如伸冤一樣的控訴,張薇明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了,她本來是來問責這對夫婦,或者說勸告這對夫婦的,但顯然他們面臨的處境比自己要棘手得多。太太仰視著張薇明,投射過來一股擅自凄冷的眼光,明明在她身上發(fā)生的事情與張薇明毫無關系,張薇明心中就是涌起一股愧疚。結果先生也過來了,定定站在妻子身后,整張臉也完全沒有沒被擋住,他的神色平靜很多,本來就無血色的膚色在夜里顯得更加蒼白,而且還有一種冷清的美感。
先生先于太太說話了,他先問張薇明是不是住在隔壁,張薇明點頭了,先生又說是不是他們放音樂吵到她了。張薇明才知道,他們還以為自己的爭吵聲是能被音樂掩蓋過去的,但基于不想讓這對夫妻尷尬的立場,張薇明順勢答應下來,又把實際情況說了一遍,說她夜里還要工作,音樂聲這么大實在寫不下去。太太還是顫抖著嘴唇說不出話,丈夫跟張薇明說了對不起,他內(nèi)里穿著一件豎條紋的磨毛襯衫,看得出來是睡衣,外面還套著一件灰白色的棉外套,布料硬挺,在他出現(xiàn)的第一秒,張薇明就注意到了他的著裝,因為實在像她的父親,仔細看過去那股膽怯的神情也很像。張薇明感覺這屋子里透出寒氣,和她自己身上的余熱交雜在一起,讓她的頭更暈了,她需要快點回到自己家里去。丈夫答應接下來不會影響張薇明工作,然后關上了那扇厚厚的門,張薇明就快速地奔回了自己房間。
她窩在躺椅上,感受綿軟的真皮貼在后頸的皮膚上,隔壁果然一片安靜,無論是音樂聲還是爭吵聲都沒有了,好像那邊是一個無止境的黑洞,因安靜而顯得空曠的屋子里,只有一片月色跟水漬一樣攤在桌前的地面上,張薇明回來后還沒來得及開燈,電腦熒幕投出一片慘淡的白光,就打在張薇明走神的臉上。
她回味著那丈夫臉上的蒼白,還有充滿隱忍的沉默寡言,都太像張薇明的父親,雖然老頭子現(xiàn)在在老家像隱者一樣過著無拘束的生活,但張薇明總能回想起那些他和母親年輕時的爭吵,他們不分場合地暴怒,把年幼的張薇明當作空氣,無論是劇烈的爭吵還是不講道理地摔砸家里的物品,都是張薇明母親的行徑,她的父親總像事不關己,低眉順眼地聽著妻子的叫囂,然后像隔壁那位先生做的,無條件地順著妻子的話頭,但那無疑會讓對方更加瘋狂,這點是年紀那么小的張薇明都體味到的,這樣會讓對方覺得自己才是無理取鬧的那一個,這樣不好。這樣很不好,想到這兒張薇明同情起那位太太來,又好像思緒紛亂,墜在一片綿軟的云上,一陣輕飄飄的挑逗,她竟然到了夢里,次日她被窗外的太陽吵醒,接著才看到靜音的手機來電,等她模糊地看清手機屏幕上寫的星期六以及上午十點三十五分時,頭皮真實地發(fā)麻了一陣,她接起電話,果不其然是責編,她一邊把電話外放,一邊打開社交軟件,從昨晚到今早幾十條來自編輯的催促,還有試圖聯(lián)系她的好友,未接來電也有幾個,但大家都知道張薇明電話長期靜音,所以這一邊的嘗試沒有多久就放棄了。
張薇明接連向編輯道歉,詢問現(xiàn)在有沒有其他人的稿子可以替上。編輯那邊倒是平心靜氣放緩了語調(diào),說是替用的稿子已經(jīng)填上了,張薇明這才想起來打開音樂軟件,主頁上本來應該是她的專欄位早就有了新文章,她無心去聽編輯那頭帶點玩笑的詰問,翻到文章的評論處,大家還是在自顧自地講故事,關于自己的,關于自己喜歡的對象,故事并無新意,好像能發(fā)生在這所城市的任一個地方,張薇明百無聊賴,把軟件關閉。電話那頭編輯剛好問道:“我說的你知道了嗎?!睆堔泵骶透鹣氯ィ骸爸览病!蹦穷^的編輯就笑了:“知道了就好?!?/p>
自從在夜里有了那次照面,即使張薇明不再在家門口堵這對夫婦,樓道里遇見時,他們還是會相視點頭,并肩走一段,一起下電梯,張薇明也不再刻意和夫婦反方向走,順其自然下樓辦自己的事情,只是出了大樓,他們的距離就自然而然地拉遠了,往往都是夫婦走在張薇明前面,這一對里好像是太太腳程比較快,總是急匆匆地奔在前面,像要去赴什么事情,先生不過跟在她身側而已。前面幾次他們除了打招呼以外都是默默無語,沒想到一次在電梯間里,那太太卻主動上來同張薇明搭話。
她的聲音白天聽來更加清亮,雖然兩頰像憑空給人削了兩刀一樣平整地延伸下來,從顴骨直到下頜,都沒有一點肉,但她還是用這副樣子努力地向張薇明展示笑意,她近乎貼著張薇明,上身前傾得厲害,腳上的鞋子也不過三公分,但像站不穩(wěn)似的,必須要把腳岔開定定立在地面,只挪動上本身,張薇明感到一片粗顆粒的雪紡料子貼在她手臂的皮膚上,回頭才看到那太太,她整個身體往張薇明身上靠,又因為身高差距只能抬起頭滑稽地仰視著。但這太太身上沒有任何熱氣,即使貼上來倒也不至于不舒服。太太盯著張薇明的頭發(fā),張薇明是新剪的齊肩短發(fā),發(fā)尾還內(nèi)扣在耳朵下方,撓得脖子軟酥酥的,自己都聞得到一股既過頭又甘甜的香精味道。太太從頭發(fā)一直看到張薇明的耳朵,干干凈凈的沒有任何穿洞的痕跡。張薇明雖然只能從余光打量,依然察覺太太隱秘地笑了。她這才肯開口,問張薇明:“你是每天在家工作嗎?”
張薇明不置可否,又不想回答這種過分隱私的問題,害怕別人得寸進尺。那先生果然出來阻攔了,“你不要問人家這些私事?!?/p>
“這算私事嗎,比這私密的事情多了去了?!彼N合張薇明的上半身這才肯挪動,回頭向丈夫的方向射出寒冷的目光。張薇明就只能直直站著,光天化日之下,窺探的心就不能得到滿足了,只能裝作誠實正直的樣子。丈夫噤聲不語,太太才又一次湊上來,還是用仰視的目光看著張薇明,使得張薇明低頭便能看到完整的一張三角臉,兩頰是平整的直線。
“是的,我給網(wǎng)站寫樂評?!痹谧⒁獾教且恢痹诘茸约夯卮鹨院?,張薇明只得坦白。太太就勾起眼睛和嘴角笑了,眼角的紋路更加清晰,而且她一定不太擅長運用這副表情,張薇明越看越瘆人,只能把眼睛移開,裝作在看電梯門。那灰撲撲的兩扇門此時就打開了,而且老式的電梯門并非向兩邊展開的,是一扇往另一扇的方向折,再重合到一塊,再收進深不可知的側邊里。
張薇明松了一口氣,就要往門口走,太太還緊步追上來。她跟在張薇明身側,絲毫不因身量慢下步子,張薇明一邊走,一邊聽到太太說:“我是說,我也常常在家,如果你沒事的話,可以來找我,一直在我家吃飯也是可以的?!睆堔泵饔X得這突兀的邀請簡直像被下了什么咒似的,任誰應該也不會答應。但是面對太太的緊逼,她只能在搖頭和點頭之間擇出一個可笑的動作,擺動幅度也不知該不該大一點,讓身邊的太太看得云山霧罩。
走到家門口,太太和她一同站定,張薇明往右邊望,看到先生還遠遠落在后面,步履緩慢,走廊盡頭射來一束光,把整條道路都照得霧蒙蒙,那先生的剪影就緩緩地移動在光照里,沉穩(wěn)、從容,外套的一角跟著走路的步伐時而翻起來,張薇明看不清他的臉,此刻又很想看清他的臉。張薇明轉動鑰匙的手還沒動,遠遠地看著那先生瘦高的身體,心頭涌起暖意,竟回頭對著太太說:“好的,我答應你?!睆堔泵餍南乱粍?,自己都不明白這詭異局面里動的心思,一切都好像太不合情理。
張薇明很守承諾,第二天就來了夫婦家中,門口有一處狹小的玄關,太太很熱切地出來迎接,害得張薇明只能和她擠在一起,太太后背貼著整排的鞋柜,柜子緊閉,張薇明蹺起腿脫鞋,人都蹲不下去,太太把鞋子接過去塞進不知哪個柜子里,關上門那個小格子就隱沒在鞋架中了,張薇明打賭待會自己出來肯定找不到鞋子。
玄關旁就是一段短樓梯,太太直接帶張薇明上了樓,沒有在一樓多作停留,張薇明往樓梯背后的餐廳望了一眼,因為那是唯一一間開著門的屋子。里面沒有動靜,只有透亮的窗戶背后搖曳的高樹,窗戶旁邊飄揚著半透明的紗質(zhì)窗簾。張薇明把眼光收回來,跟在太太身后。二樓原來是一間書房,又好像是臨時儲物間,因為胡桃木的書柜前面擺著一輛單車,還有一個膠帶積灰的紙箱。太太要張薇明坐在書桌前面,正對著書房的窗口,張薇明四處打量著,太太已經(jīng)走到門口,問張薇明想喝什么,果汁還是咖啡。
“咖啡?!睆堔泵饕酪啦簧岬匕蜒酃馐栈貋?。那窗口射進來的光芒莫名很和煦,讓她想徜徉其中。接下來聽到細碎急切的腳步聲,就像太太每回在街上走路一樣,腳程很快,步子又很小。等到太太的聲音徹底消失在餐廳的方向,張薇明才慢慢站起來。她先繞到書柜前,很多音樂書籍,而且大多和鋼琴有關,書柜的玻璃被擦得很干凈,張薇明的手指點在玻璃上,隔空一本本劃過那些書本的書脊,她從房間這頭一直劃到房間那頭,被單車稍微擋住了路,就從前面繞開,再順著書本往房間盡頭走,直走到滿溢著陽光的窗口。他們住八樓,從窗口往下望,給了張薇明一陣眩暈,但外面陽光明媚,平日灰暗的地磚都閃著金光,還有那些葉子,嫩綠和鮮綠混在一起,皆泛著清澈的油光,外面多美啊。張薇明自己房間的窗戶正對著對面大樓,樓下的景致是一潭臟兮兮的池水,而且天氣往往不好,她常年把窗簾緊閉,那窗簾還是二房東過去安裝的,笨重的一種藍絲絨質(zhì)地,用久了沒有拆洗,湊近就有一股灰塵和油漬混合的酸臭味,因為這個原因,她也很不愿意接近窗臺。
張薇明欣賞窗景入了迷,沒注意到太太已經(jīng)站在她身后。張薇明聽到響動猛地回頭,看那太太還是如在電梯間一樣,盡量堆出一個和善的笑,但笑起來整張臉更加詭異。看到她手里的托盤,有兩杯咖啡和一碟點心,張薇明就走過去自己接好,又幫著太太把點心擺在書桌上。
“這是什么呢。”張薇明擅自展開了話題,對著碟子里淺橙色的貝殼一樣的點心發(fā)問。
太太頗沒有禮貌地忽略了她的問題,她問張薇明:“你是在看風景嗎,我們家窗口只有一棵討厭的樹,地面也空蕩蕩的,應該沒什么好看的。”
張薇明聽了有些驚異,這簡直是這段時間以來最讓她心胸開闊的一副圖畫了,但這太太卻說沒什么好看的。張薇明用瓷杯里的小勺舀動著咖啡,咖啡表面一層淺咖色的浮沫,被張薇明攪動下去。太太盯著她,好像觀賞什么奇異圖畫,她這樣端詳了好一會兒,直到張薇明都覺得頭頂發(fā)熱了,太太才開口說:“瑪?shù)铝?。?/p>
張薇明有些疑惑地抬頭看仍然站著的太太,“這個蛋糕是瑪?shù)铝铡!碧€是想勉強自己笑,但明顯力不從心了,她只有一邊嘴角可以勾起來,眼皮顫抖著,也坐在了張薇明身邊。太太像是喃喃,又像是說給張薇明,總之聲音極小,她用那種仍舊沙啞的細碎嗓音問道:“他也喜歡對著那扇窗戶望。”太太一說,張薇明就懂她的意思了,她當然知道太太說的他是誰??Х群认氯ィ仁强辔稄纳ぷ永镢@上來,然后是鼻腔里酸和甜的混合,那咖啡不燙也不涼,溫度正好。張薇明什么也沒做錯,但只覺得手足無措,用手拿了一塊瑪?shù)铝?,甘甜的芳香沖淡了咖啡的苦澀,張薇明感到軟塌塌的糕點融在舌尖上,頓時什么也不愿去想了,也不愿去考慮目前尷尬的處境。前一分鐘她還在責怪自己無端答應下來去陌生人家里做客的請求,但此刻她的心被溫暖的撫慰了,尤其窗外的陽光溫軟地灑進來,并不熱烈,暖烘烘地照射著她的后背,她覺得一切都沒有關系了。
所以她注意不到太太自己沒有動咖啡和蛋糕,只是盯著她靜靜把一塊瑪?shù)铝粘酝?。張薇明看過去,太太就緊張地低下頭,也開始吃蛋糕。張薇明坐在那里,不知怎的想起這家先生,直覺告訴她這間書房一直在先生在用的,那些單車、紙箱則是妻子侵入他私人空間的方式,但是他一定不會指責妻子的不是嗎。他是覺得這樣沒有意義,還是真的心懷善意,對太太保持著謙虛的忍讓呢。張薇明突然好想見到他,聽他用緩慢的語調(diào)講述這其間的原因。
當她發(fā)現(xiàn)她如此迫切地想見到他,又回想起剛剛進門時發(fā)現(xiàn)他不在的失望時,她感到一種屈辱和羞恥,但理應比這更重要的對面前太太的歉意,她卻絲毫沒有感受到。好像理應是這樣的。
她們度過了一個毫無記憶點的下午,這令張薇明稍稍感到崩潰,而且決心再也不會來夫婦的家里。她走到玄關的位置,太太也一直送下來。她們又在逼仄的空間里相遇,實際太太幫不上什么忙,她卻堅持像一堵厚墻擋在張薇明面前。張薇明還沒來得及從迷陣似的鞋柜里找出自己的鞋子。身后的大門在輕微的響動里被推開。張薇明此刻非常敏感,隨即轉過了頭。只見到大門口那高高的先生仍舊穿著那件棉質(zhì)外套,內(nèi)里是薄薄的格子襯衣,他頭發(fā)稍稍有些亂,但臉色勻凈,張薇明看到他深棕色的瞳仁那一刻也有些閃動,就在他們四目相交的時刻,透過那狹小鏡框傳遞過來的熱切眼神讓張薇明感到脖子后刺撓而瘙癢。
張薇明知道應該把眼光收回來了,那先生越過她的身側,從太太身邊的鞋柜里抽出張薇明的鞋子,那短暫的身體交錯讓張薇明幾乎聞到他身上一股幽然的清香,來自整齊的領口,即使知道那不過是洗衣液的味道,張薇明還是覺得悸動非常。
先生把鞋子擺在張薇明面前了,張薇明急匆匆地穿上,眼神又有些驚詫,先生才不疾不徐地說:“我們家客人的鞋子都放在那個格子里?!眲e的全沒有多問,她為什么會來,她們下午聊了什么,似乎她是這個家里最尋常的客人。玄關擁擠,張薇明和這位先生又要擦身而過,推開門往家里走的時候,張薇明腳步飛快,幾乎是用跑的。
遵循自己的承諾,張薇明果然沒有再去過隔壁夫婦家里。奇怪的是,他們以后在電梯間也很少碰到,只有一次,張薇明竟單獨和先生坐一部電梯,先生像沒有認出張薇明一樣,只是靜靜待在電梯一角,張薇明也就不好去打招呼,又感嘆一切只是自己的錯覺。不料走出電梯的時候,先生并排和張薇明走到了一起,回家短短的路程,走過那條長廊,又是突如其來的逆光,張薇明覺得自己也站在光里。先生又主動說:“我看了你寫在網(wǎng)站上的文章。”張薇明臉頰緋紅,完全不知道怎么回應。先生卻不以為意,只是自顧自說:“我覺得很有意思?!睙o奈路途太短,還沒來得及等張薇明追問,什么叫有意思,除了有意思還有別的什么嗎。他們就已經(jīng)走到了家門口。張薇明沒有拿鑰匙的動作,先生也不急著往前走,他們就站在門口,先生說話雖然緩慢,但不說廢話,他把自己看過的文章都和張薇明說了,又細細的評點,張薇明明白了他果然是鋼琴系的教師,自己大學也學的鋼琴,但這一點自我信息,張薇明攢著沒說,一方面也因為她學得實在不算好,也沒有什么天分。
張薇明靜靜聽著,有些合她意,但有些也只是一個音樂專業(yè)人士的臆想,她全然沒有想那么深,但聽著這久違的評價,張薇明還是覺得感激。她一邊還注意著隔壁大門的動靜,她也知道她和先生只是簡單聊聊,但就是覺得這副畫面曖昧又親切,生怕被太太看到誤會,而且斷定她看到了肯定會誤會,好在一直沒有人出來。他們交談完,先生一直看著張薇明進門。張薇明躲在貓眼后面,看著先生還出神地站在那里沒有動,過了一會兒,他走了,張薇明又一直等到隔壁轉動鑰匙的聲音響起,再是門輕輕關上的聲音,她也站在那里,無論在什么地方,她和他都是一墻之隔。
過了一個多月,張薇明的寫作工作越來越煩悶,有幾次幾乎都要打電話告訴責編,她不想再寫了。然后她開始思考接下來的事情,如果責編問她呢,僅僅簡單地問一句“你為什么不寫了”,她就覺得受不了。因為她是沒有天資的人,在大部分事情上都沒有資格耍小性子。她可以回答“因為我寫煩了”,就這么編造對話,張薇明都可以編造一下午,因為都是很顯而易見的事情,都是明擺著但是無法解決的事情。都知道很無聊,但除了無聊沒有別的解釋的話,這份逃避就不成立。不止這樣的下午,張薇明常常幻想,所謂有天賦的人是怎樣活著的呢??赡茌敵龊蛣?chuàng)造更加理所當然,也不會那么在意結果。她就是太在意結果了,張薇明不自覺把手指甲都摳進椅子扶手里,因為她為自己感到恥辱。等她反應過來時,皮質(zhì)表面已經(jīng)有了一個小小的月牙,她企圖用手去撫平它,一點用也沒有。人就是在這樣的時刻,很容易想起曾短暫安慰過自己脆弱的人。是隔壁那位先生,即使張薇明還不知道夫婦的名字,但能記起的回憶里,怎么好像只有那天在家門前淺薄的交談,曾給了她真實的喜悅,很久都不曾有過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悅。和智慧無關,和品味也無關。張薇明明白這肯定是一種臆想,來源于沖擊過剩的沉醉,但這份臆想就是排遣不掉,張薇明干脆享受其中,還在心里為自己開脫:畢竟我也毫無辦法。
她期盼著與先生再次見面,還能有單獨共處的機會,在她這段時間的煩悶里鑿出一個細小的開口。但每次那對夫婦都一起行動,從不落單。他們?nèi)苏驹陔娞堇锏臅r候又還是形成微妙的三角,張薇明和太太并排站在一起,那先生護在她們身后。
九月中旬,天氣已經(jīng)轉涼的時候,有一個晚上,張薇明從葉子綠黃相接的梧桐樹下走到大樓口,周圍空無一人,她回頭感覺街道那頭有窸窣的聲響,猛地回頭又什么也沒見到。她步入電梯間,還謹慎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然后飛快地按下關門鍵。接著是快速的步子從大樓口傳來,張薇明心“突突”地跳動,看著氣勢洶洶的來人,待走近才發(fā)現(xiàn)是那位太太。罕見地穿著一條連身長裙,顏色是果木綠色,她的皮膚有一種曬過的深棕色,但沒有光澤,胳膊上的紅斑更加顯眼。張薇明替她把電梯按開。她無心和張薇明搭話,眼皮像那天晚上一樣紅腫,顯然又是剛剛哭過。直覺讓張薇明按著電梯多等了一會兒,果然沒有多久,先生也從樓道口顯現(xiàn)了,他換了一件長風衣,還是鋁制品一樣的灰色。他沖過來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張薇明,他們目光交錯的時候,張薇明全然忘記了站在身邊的太太,她看到他的眼神溫柔又熾熱,她猜測她是否也可以成為這位先生灰暗生活里的亮光,女人總愛找這樣的特殊性,但于他們?nèi)?,情況又更加明朗。這個太太的無理取鬧和張薇明的善解人意形成鮮明對比,如果他們在短暫的相處里迸發(fā)了火花,一切都是合情合理。張薇明隱秘地笑了,那先生在她身后站定,張薇明就能感覺到他的視線還落在自己身上,還有他身上松木一樣的清冷味道,像是幻覺,又像是他剛剛從凄涼的冷夜里帶進來的。
太太開始小聲地啜泣,張薇明也不得不看向她。她向張薇明投來求助一般的眼神,張薇明不知道該不該予以回應,但太太已經(jīng)兀自說起來了:“在場的人都知道你和她的關系,只有我知道對不對?”
張薇明有些驚訝,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不是在說自己,太太的眼睛雖然盯著她,說話的對象卻是身后的先生。這樣直白的話語太顯而易見,張薇明不能秉持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了,不知何時她把自己也牽連進這份復雜的關系里,她也迫切地想知道另外一個“她”是誰,他們又到底有什么關系。雖然明白自己根本毫無立場,甚至不曾作為角色出演。
“我們沒有關系。”
你當然會這么說。在太太作出反應之前,張薇明已經(jīng)在心里作出回應。太太說:“她就是那個每天和你約會的人,我過去沒有看清楚,但我記得她的耳環(huán),還有她的紅頭發(fā)。你喜歡這樣的是不是。”
張薇明愣住了,感覺自己的一頭黑發(fā)正被先生瞧完,但此刻已經(jīng)沒有了興奮感,只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他如果要出軌那樣一個對象,那么就不會選擇自己。這樣的失落感給了張薇明一段時間的折磨,直到電梯到達的時候,先生虛弱地為自己辯解:“她是我的學生,那也不是約會?!?/p>
你當然要這么說。張薇明又想好了,好像在代這位太太出氣。她那一刻有些好奇,又有些缺乏身份感的嫉妒,總之這復雜情緒讓她步子軟軟的,說不出勸慰的話語,她甚至想指責那先生,又自知沒有立場。
他們?nèi)烁鲬研氖碌貜碾娞堇镒吡顺鰜?,那太太氣鼓鼓地沖在前面,綠色的裙子搖擺起來,像一小片洶涌的浪。先生竟然走在張薇明左近,張薇明絲毫不敢看他,還怕她看出自己內(nèi)心的憤懣。
“不是她說的那樣,我和那女學生沒有關系?!毕壬恢鲇谑裁蠢碛?,向張薇明解釋這么一通,怕她覺得他品行不端?還是怕她誤會?可是她誤會又有什么要緊的,張薇明半點不敢多想,先生就邁多一步往前走了,太太留了門,他們倆像默契的一對搭檔,先生跟一尾魚一樣滑進門里。張薇明想往前走,但只能站在原地,悵然無比的境況下,她覺得剛才亂糟糟的一團,簡直像夫婦倆合伙演的一出戲,就是為了讓她難堪。這當然是她的臆想,這是完全沒有必要的,此刻沒有人盯著她看,她就自顧自站了好久,然后回了自己空落落的家。
第二天晚上,那太太來敲門的時候,張薇明還全然猜不到來人是誰。住一樓的鄰居開了門,眼神古怪地打量張薇明,好像她和什么奇怪的人有了聯(lián)系,鄰居沒跟張薇明打招呼,進門的時候門撞得很響,像剛好磕在什么金屬上。
張薇明一步一步從樓梯上走下來,兩人的目光已經(jīng)交錯了。她們互相看了一會兒,那太太穿了一身黑,上衣裙子連在一起,顯得臉色更加暗沉,而且張薇明從俯視的角度望過去,只能看到她棕褐色的額頭一條條平行的紋路,眼睛驚恐地向上張著,像帶著神秘色彩的印第安女人,看著非??膳?。她下樓下得很慢,好像不想面對她。太太在她還沒完全站到平地的時候就開口說話:“昨天實在對不起,所以你有空的話,今天去我家吃個晚飯吧?!?/p>
張薇明很驚懼,覺得這樣的邀請很不合適,但是她想到的是那個先生,不知道這個要求是誰提起的,她想到她蒼白的臉,和偶爾淡淡的笑容,總覺得心里很溫暖。她可能有一部分意識想拒絕,但最后告訴那太太的是:她上去拿件外套,馬上就過來。
她是想了一會兒要不要換條裙子,但那太太已經(jīng)看見了她,特意換件衣服實在顯得動機不純,所以她只是拿了搭在椅背上的一件針織開衫,沒有披上去,只是搭在手臂上。
張薇明站在走廊上敲門的時候,很想看到他,但是來開門的是太太,對方?jīng)_她淡然地笑了一下,她想起來,這是少有的看見這位太太心緒平和的時刻。張薇明說了聲打擾了,就跟著太太往里走,這次是去的一樓的廚房,和餐廳連在一起。筆直的走廊盡頭連著廚房,她像補全了一場旅行的站點,跟在太太后面拐進去,一個轉彎就看到先生坐在餐桌旁邊,他本來在看報紙,聽到她們進來的聲音,就抬起頭來。他此刻顯得很有禮貌,張薇明覺得他是一直彬彬有禮的,但當著他太太,他扮演得這樣好,他的眼光明明更脈脈含情,為什么這個時候這么陌生疏遠,搞得像是她一廂情愿。
事情不是這樣的,當下張薇明就眉頭緊鎖了。他們?nèi)俗哪莻€地方背著光,太太一碗碗把菜端上來,全都隱沒在黑暗里,沒有人提要去開燈,他們就誰也不言語。本來是類似賠罪的飯,那太太吃得輕聲細語,像不愿破壞什么寧靜,絲毫不招呼張薇明。因為沒人看到,張薇明就只是用筷子點著白米飯,實際上一口也沒有動。
天色越來越暗,從近黃昏的時刻到徹底黑下來。餐廳有一面小窗,透進來影影綽綽的月光,剛好灑了一半在先生的右半邊張臉上,他吃飯頻率很慢,張薇明悄悄觀察他,嚼一會兒停下來,然后眼光在桌面摸索,再嚼一會兒。他偶爾抬頭看一眼太太的方向,太太也隱在陰翳里,可是只要觀察先生接下去的表情,就能知道他們交換了一個隱秘的微笑。張薇明有理由相信,這間房子除了夜晚歇斯底里的爭吵,平日都是這樣舒緩的沉寂。
張薇明從小就是個還算善良的人,她曾經(jīng)想解救父母的關系,她父親是從來順從妻子的,但其實暗地里出了軌,于是那段時間家里的爭吵變得具象化,張薇明心疼母親,自己去找那個情婦,那個小女孩也唯唯諾諾,怪不得和父親走到一起。張薇明那天回家,帶著志得意滿的喜悅,隔天父親都知道了,第一次用冰冷的目光掃視著張薇明,這些她都記得太清楚,以至于后來父親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還是和藹可親,但張薇明總能在恍惚間看到那目光從父親臉上出現(xiàn)。
不知道那小女孩是不是因為張薇明的告誡,才徹底淡出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的,張薇明只覺得她這樁義舉沒有得到應有的夸贊。父母的關系回到了原來的位置,父親還是三天兩頭聽著妻子的訓誡。有一次爭吵里,母親說:“你的女兒多有出息,自己跑去跟你的情人打交道,她厲害,你也厲害?!?/p>
張薇明不知道這件事也能成為父母吵架的由頭,而且當時心里很是觸動,她覺得這個家里,吵得最兇的兩個人,反而是密不可分的同謀,她才是加入不了的那一個。
在這詭異的飯局上,張薇明久違地感受到這一點,她也試圖去挽救那位先生,但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她誰也不是,是個完完全全的局外人。
這頓飯在安靜里結束,夫婦行動一致地來送張薇明出門,張薇明沒有什么不死心,不然她全可以在時間的縫隙里觀察先生的神色,觀察他會否再次流露出震懾人心的溫柔,但是她什么也不想看了,也覺得看了又怎樣呢。
張薇明的家里,也沒有點燈,她就借著窗外的月光站了一小會兒。她回想起剛剛離開隔壁家時,回頭看到的那扇厚重的門,沉沉的冰冰的,她有些疲于和這對夫婦打交道了,以后見到應該會繞著走。還有那把椅子,張薇明的一點精神頭全寄托在這把椅子上,她看了很久,給自己找了個比喻,這椅子的顏色,像是一場新雨過后,墻角紅磚的顏色,對的,就跟那個一模一樣。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