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兩只烏鴉從賈魯河北岸一路過來,灰蒙蒙盤旋一陣兒,飛過我的頭頂時哇哇叫了兩聲。一只烏鴉斂收翅翼,顫悠悠粘著高壓線,像一個黑亮亮的大墨點;一只烏鴉急展翅羽,悄悄滑落水泥地上,像一個靜謐的啞巴。我真是納悶,它們竟然沒有降落在牛背上。要知道,我二尺寬、八尺長的脊背,至少可以降落二十只以上的烏鴉。
我抬頭瞅一眼密布陰云的天空,深邃而又遼遠(yuǎn);呼呼啦啦下著的雨粒,我懷疑會一直下到天黑。濕漉漉的我,渾身裊繞著熱氣。青綠綠的草葉,甚是香甜可口,我圓滾滾的肚腹早吃撐了。我多么希望,黃豆一樣大的雨粒,瑩瑩透亮的雨粒,一會兒工夫就把我的荒郊野外下成一個大大的水洼。
這大大的水洼是一面魔鏡,我在魔鏡之中甩著尾巴,漫無目的地吃著青草。魔鏡之外是水泥地。水泥地上,雨水也早早積聚成洼。其中一只被大雨淋蒙的烏鴉,蹲在水洼邊沿正悄悄地窺探著鏡中世界。
這水洼啊,這魔鏡啊,它以虛與實的方式,溝通了兩個時光的起點。
多年以后,我身后那個放牛娃,打著黑雨傘站在石板上的小家伙,會以“衣水”這個名字?jǐn)⑹鲆活^黃犍牛的命運。你看,他站在石板上,兩只手緊緊攥著傘柄。你看,他撐著的黑雨傘被大風(fēng)刮走了;他在追趕黑雨傘了;他淋成了一只濕漉漉的小猴子。一想起衣水狼狽不堪的模樣,我都會開心地叫上幾聲。我會瞅著他,他也會抹著滿臉的雨水,愣愣地瞅著我。
衣水瞅著我,我會漫不經(jīng)心地吃草,我把青草吃得咔嚓咔嚓的響,多么香、多么甜的青草啊,蘸著從天而降的甘露,一種愜意和幸福就會從舌尖細(xì)密柔軟地浸入我的鼓脹的胃。
一個孩童,是他在安靜地瞅著我,瞅著我身上的鞭痕,一道細(xì)長的沒有毛發(fā)的凸起,是被鞭子抽壞了的丑陋的痕跡。
衣水摸索著爆裂的鞭痕,突然對我說:“我要唱一首歌?!?/p>
我知道一首歌撫慰不平過往的傷害,卻能溫?zé)嵋活w孱弱之心,讓我溫暖一陣兒。我聽不清他唱什么;雨水呼啦啦地淹沒了他和他的歌唱。一切都在雨中,雨聲和歌聲早藏進(jìn)我的身體。我甩著尾巴,興奮異常地吃著青草,青綠綠的草好多年前就染綠我的嘴巴了。
我忘記了過去,卻看到了未來。
這是荒郊野外,雨水積聚成明亮的水洼。我從水洼中瞅見兩只烏鴉,一只斂收翅翼顫悠悠粘在高壓線上,一只急展翅膀滑落水泥地上。我納悶?zāi)?,它們?yōu)槭裁礇]有降落在我的寬厚的脊背上?我納悶地蹚進(jìn)水洼。這不一樣的時光的起點,重合在魔鏡上。這是現(xiàn)實的時間,我看見黃豆大小的雨粒仍舊呼呼啦啦下著。
這大雨,已經(jīng)從一個時光的起點,下到另一個時光的起點。
這是一個迥異世界,跟我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一個龐然大物——我這頭黃犍牛,已經(jīng)沒有了重量。我從荒郊野外,嗖的一聲就站在了水泥地上。
一只烏鴉伸著小腦袋,骨碌著綠豆小眼,瞅著水洼出神。它是想從水洼里啄出一條菜蟲,還是緬懷遙遠(yuǎn)的過去?這雨水蒙蒙的傍晚,沒有人會想到這些,即使站在地鐵口觀望雨景的中年人,也想不到一只落湯雞似的烏鴉,正冥思苦想些什么。
可一頭黃犍?!遥?,這兩只烏鴉從賈魯河冒著呼啦啦的大雨飛過來,它們是想站在我的寬厚的脊背上。我理解這一種宿命關(guān)系,滂沱大雨里的一只烏鴉,只有站在一頭黃犍牛的寬厚的脊背上,或眺望,或歌唱,才會有詩意和安全感。
那個觀望雨景的中年人,就是曾經(jīng)的放牛娃。這個是現(xiàn)實中的衣水,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我瞅見他觀望雨景的眼睛,依舊糾纏了多年前的清澈和困惑。
我瞅著這個有些頹廢的衣水,是他寫出了《黃犍牛的眼淚》;他的不滿和抗?fàn)帲茧[匿于他欄桿拍遍的節(jié)奏和行為。“啪啪啪”,我能聽到他拍擊鋁合金欄桿的脆響,激越而高昂。黃豆大小的雨粒,擊打在水泥地上,擊打在鋁合金的欄桿上,也擊打在我的耳朵上,“啪啪啪”作響,這讓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憂傷。
這個叫衣水的家伙,他已經(jīng)認(rèn)不出我了。他抽著一根劣質(zhì)的煙,觀望著呼啦啦下著的雨粒,他這是去哪里呢?他的煙圈兒橢圓形上升,一會兒就碎裂在了大雨滂沱里。
我向他走去,就像當(dāng)年他在大雨里瞅著我,我佇進(jìn)大雨里瞅著他。他抽著劣質(zhì)的煙,拍著欄桿,凝視著水泥路上積聚了的無數(shù)個水洼和蕩起的無數(shù)個漣漪。衣水在構(gòu)思一篇小說嗎?我知道他孜孜以求,是想有詩意地活著,可他活得卻像個真詩人一樣落魄。
我想唱一首歌,一頭黃犍牛的歌聲,會讓這個落魄的作家找回自己嗎?哞哞,哞哞,我的歌聲響徹關(guān)虎屯的上空。我相信與我有著宿命關(guān)系的兩只烏鴉,能夠展翅翱翔??墒沁@個衣水,他仍舊無動于衷。
我相信他,那就是他自己。
可是他已經(jīng)不記得我了。
衣水不記得他給我唱歌時,我吃著的青綠綠的草格外香甜。衣水不記得我唱歌時他嘴里饒有興趣地咀嚼著兩根青草。這一切都停留在水洼另一側(cè)的荒郊野外,也都停留在魔鏡中的某一個時刻。
大雨淋濕了我——我在水泥路上狂奔,我感覺大雨淋濕了我。
我仿佛仍舊是一頭威武昂揚的黃犍牛。
從關(guān)虎屯,沿著花園路,我一直狂奔,我就是一陣風(fēng),刮翻大雨里匆忙行走的各式各樣的雨傘。我在擾亂魔鏡之外的真實世界。我從一個多年前的荒郊野外,毫無征兆地闖進(jìn)一個放牛娃——衣水的未來,他會原諒我嗎?
我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或一個念想,當(dāng)我從魔鏡中走出,無論我在水泥路上怎樣狂奔,或哞哞大叫,都不足以引起當(dāng)今世人的注意。
這個世界安靜如……什么呢?我想象不到了。
可我感到疼痛……我的脖頸上插著一把尖刀。明晃晃的尖刀上下跳動,我的疼痛也在上下跳動。我知道血管已經(jīng)斷裂,冒著熱氣的鮮血在汩汩地流,流啊……我狂奔……我一回頭就望見一條鮮紅的河流,它在追著我逶迤地奔跑。
我的咆哮無人能懂,就連衣水,也不能理解。
我的四個蹄子狠狠踏在水泥路上,可是就像羽毛悄無聲息地飄下來。這真是讓人氣餒。繼而我使出全身力氣,哞哞、哞哞地叫喊,卻被嘩啦啦地淹沒進(jìn)雨水里了。我只是一個影子嗎?仿佛狂奔在二維空間——我的狂奔和吶喊,也仿佛只是可悲的二維成像。
花園路上的人,沒有誰能知道我,沒有誰能理解我。
可我的疼痛是真實的……
我狂奔……我的兩只牛角呢?是衣水——一直對我友愛的放牛娃,是他把我的兩只牛角,藏進(jìn)了他的展柜。這兩只牛角,那可是我最堅硬的抗?fàn)?,它們?nèi)詧杂驳匦ㄟM(jìn)熙來攘往的世間。它們是所向無敵的,它們是我的榮耀,只有它們才是我物理意義上存在過的理由。
我身上的肉呢?包括牛頭上的肉,都進(jìn)入衣水他們的腸胃了。我不知道這些碳水化合物,現(xiàn)在去了哪里,我忘記它們,忘記全身的肉,忘記自己的形象,更忘記心、肝的形狀。哪怕是抽象意義的心和肝,我也毫無印象。
放牛娃吃過我的肉,也吃過我的心,也吃過我的肝……當(dāng)然,也啃過我的牛蹄筋。如今,我的奔跑,我追趕著一個虛無的他,可是他卻一無所知。
我狂奔……狂奔的只是一副虛無的牛骨架。
白皚皚的牛骨架,仍舊光彩奪目——它沿著花園路狂奔著。我能聽到四只蹄子的骨頭,撞擊水泥路面上的清脆的咔嗒聲。骨架,一頭牛的骨架,仿佛就是一臺機器,一個虛無的心臟,驅(qū)動著齒輪,齒輪帶動著動力杠桿。我感覺這是一種機械運動,從關(guān)虎屯一直向花園北路,玩偶一樣咔嗒咔嗒而去。
我迎面趕上它,或者說是我自己。
牛頭上,兩只眼睛空無一物,像黑洞洞的兩個槍口。
我感覺我一邊奔跑,一邊從我的眼睛里射出兩顆呼嘯的子彈,射向吃我肉、喝我血的人群,射向虛無的不被饒恕的人間大惡。我已經(jīng)無法駕馭這一副骨架,它已失去牛的溫順,也失去牛的無怨。我突然想到,一顆碩大的眼淚,從牛眼里掉落到大地上——那只是物理意義的存在,就連那淚珠摔碎的聲音,也不存在于這物理意義的世間了。
我已經(jīng)是時光里一粒塵——飛揚的塵。
這一點就連通曉兩界的烏鴉,也不能理解。
一只烏鴉蜷縮在高壓線上,它不認(rèn)識我;一只烏鴉蹲守在水洼邊沿,它不知道它在等待什么,它是在守候魔鏡中的故事么?
它看不見我。
魔鏡中,它們蹲居在我的寬厚的脊背上。它們眺望,或歌唱,我都穩(wěn)穩(wěn)地馱起它們。
魔鏡之外,在水洼隱喻之中,它們是在等待我的出現(xiàn)嗎?
兩只烏鴉和一頭黃犍牛,宿命都始于一個放牛娃。放牛娃咀嚼著兩根青草,他癡迷于山野的青綠氣息。大雨滂沱里,我凝望著他,他是那么令一頭黃犍牛親近,令兩只牛背上的烏鴉親近??墒乾F(xiàn)在,我知道他不是我們的上帝。地鐵口的那個中年人——冥思苦想的衣水——他抽著的劣質(zhì)的煙卷兒,已經(jīng)不是香甜可口的青草。
大雨早晚會停下來,有魔鏡功能的水洼早晚都會干涸。這不同的時光起點的同一塊土地,已經(jīng)不是家園。我的狂奔……我的咆哮……我的溫順……我的無怨……都將在這堅硬的水泥路上消失殆盡,或是說從來就不曾留下一絲痕跡。
我不再是這一塊土地的主人,那通曉兩界的烏鴉也不是,那個頹廢的中年人——像蘆葦一樣思考的衣水——也終究不是。
二
烏鴉仍舊是烏鴉,地點仍舊是同一個地點。我看見鱗次櫛比的大樓替代了青蔥郊野。我和另一只烏鴉,在黃豆大的雨粒中盤旋一陣兒,它斂收翅翼粘在高壓線上,它在替我放哨人間。我慌忙展平翅羽,悄悄滑落一個明晃晃的水洼旁。
水泥地上早早積聚了一個水洼——是一面能喚醒時間的魔鏡——我已降落在父輩故事時間的起點上。
偶爾一個人,狼狽逃進(jìn)地鐵站。我看見他踩踏濺起的白色水花,就像海洋的巨浪向我襲來。高壓線上,同伴哇哇叫過兩聲。我瞅見它的兩只烏黑的眼球,骨碌碌奔跑在稠密的雨粒中,被清洗得賊亮。
它不想讓我受到傷害。
此刻,所有的雨粒都在我的油滑黑亮的翅羽上滾落,毫無聲息地碎裂成無數(shù)白色的花瓣,瞬間隱匿于魔鏡之中了。
水泥地上的水洼越積越大,這一方魔鏡就越發(fā)明亮。
我瞅著魔鏡中的烏鴉出神。它就是我,但它卻不是我。我看到一只黑亮亮的烏鴉,在呼啦啦的大雨中,斂翅降落在一頭黃犍牛二尺寬、八尺長的脊背上。我抬頭瞅一眼密布陰云的天空,深邃而又遼遠(yuǎn);呼呼啦啦下著的雨粒,我懷疑它會一直下到天黑了。
黃犍牛渾身冒著熱氣,它只顧吃著青綠綠的嫩草。我感覺它的牛嘴都染綠了,它的牛胃也是綠油油的。它在吃著香甜可口的大餐,我以為它咀嚼的咔嚓咔嚓的聲音,才是這世間最美的旋律。一只烏鴉悠閑地蹲守在牛背上,這使我的一顆顫抖冰冷的心,頃刻溫暖了。一只烏鴉聽到了世上最美的音樂,它感到了荒郊野外永恒的大美。
我抬頭瞅一眼密布陰云的天空。一只蜷縮在高壓線上的烏鴉,它在傾聽高壓電流聲嘶力竭的吼叫。
我在重溫父輩溫暖的故事……
一只烏鴉蹲守在牛背上,它看見放牛娃撐著一把黑雨傘,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黃犍牛,也盯著牛背上的一只烏鴉。這個中年人,這一刻已經(jīng)凝神靜思那一篇峻冷文章的寓意了。
穿過雨水淹沒的時光,我望見衣水伏案疾書。有關(guān)一頭黃犍牛的寓言,在一間逼仄書房里誕生。衣水故意用一只手敲擊著鍵盤,放慢思考速度。我看見他的另一只手在空中比畫著,仿佛是在黃犍牛身上摸索什么寶貝;他捻動著手指,仿佛捻著幾根牛毛。
我當(dāng)然知道,父親作為一只憂傷多情的烏鴉,它早告訴我衣水在捻著什么了。
衣水的手指什么也沒捻,那是空無,那是早在鏡中故事還沒發(fā)生就存在的空無——他并不知道的之前的故事。那個放牛娃不理解的鞭痕的苦楚,一條被鞭子抽壞的皮膚,只是一道細(xì)長的丑陋的痕跡。衣水捻著的,是一個他所不知道的發(fā)生,它的寓意就只能阻梗在那暗黑的世界。
這個放牛娃已然歷經(jīng)滄桑,卻依然悲天憫人??伤荒芤酝捤频母璩?,來撫慰一頭黃犍牛的悲傷。放牛娃給黃犍牛唱歌,黃犍牛吃著香甜可口的青草,我站在黃犍牛寬大的脊背上。這在歷代畫家的畫筆下,只是一幅和諧的水墨山水圖。
衣水捻著的只是一個想象,只能讓虛無縹緲的劣質(zhì)的煙圈兒闡釋某一個發(fā)生的意義。
雨水呼啦啦淹沒了放牛娃的歌唱。
一頭黃犍牛甩著尾巴,出神地凝望著荒郊野外積聚的水洼。我知道它早已拋棄身軀,它已記不清心啊肝啊的悲傷,那一道惡狠狠的鞭痕,也終將銷聲匿跡。
父輩故事延續(xù)至今,是它撬開了我的世界。
——一頭黃犍牛只有從水泥路上積聚的水洼狂奔而來,我才能感知它,感知它的過去和明天。我感覺一頭黃犍牛不再悠閑地吃草。放牛娃呢,他去追趕被大風(fēng)刮走的黑雨傘。一只烏鴉也從黃犍牛寬厚的脊背上莫名地飛走。一個靜謐的畫面,頃刻間像碎裂的玻璃,崩裂在荒郊野外的水洼里。
時光的花紋,就像盛開的花朵。
——一頭黃犍牛,突然就從我身邊的水洼闖進(jìn)現(xiàn)實的世界。
我向四周瞅上一陣兒,并沒有誰注意到它正從虛無的時光里奔逃出來;它的四只牛蹄咔嗒咔嗒地踏在堅硬的水泥路上,像是一連串的敲擊,擊打著我的耳鼓。
這一頭黃犍牛,它哞哞地吼叫,它是在憤怒地追債嗎?
我瞅著這一頭黃犍牛,它沿著花園路向北絕塵而去。由白色濺起,由血紅濺落,它蹚起一路血染的水花。這是從黃犍牛脖頸里汩汩流出的血,染紅我的視線。我滿眼都是血染的紅,我滿身都是黑色靜止的紅。
我看見一把尖刀,仍舊明晃晃地插在黃犍牛的脖頸上,上下血紅地跳躍著,仿佛是嬉笑聲,拋灑在了花園路上。
我想追上它,我想蹲守它寬厚的脊背上,可是我卻無法接近它。
它竟然只是一副白花花的骨架,碩大的牛骨架,一刻也不停息地奔跑著。我盤旋著飛在它的身后,它甩動著鞭子一樣的尾巴,它是在驅(qū)趕虛無的蚊蟲嗎?有時候我飛在它的前面,看見它兩只空無的眼洞,正噴射出紅色的火焰,它是想燒毀我們擁堵不堪的現(xiàn)實嗎?
我飛在一只虛無的黃犍牛的上空,只有我知道,我是蹲守在了它的寬厚的脊背上。
沒有人知道我看到了什么,也沒有人知道我體悟到了什么。
一頭黃犍牛的骨架,一直機械地飛奔著,它已經(jīng)失去牛的溫順,也失去牛的無怨。一顆碩大的眼淚,從牛眼里掉落大地。那只是我想象的物理意義上的存在,現(xiàn)如今連那淚珠摔碎的聲音,也不存在于這個物理意義的世間了。
我看見黃犍牛的兩只眼洞,呼嘯著射出的是兩顆子彈。
這兩顆子彈射向人群,射向虛無的不被饒恕的人間大惡??墒?,這在一只烏鴉的眼睛里,這兩顆子彈就像兩顆煙花,射向空蕩蕩的天上,五彩斑斕地盛開著,仿佛是那牛肉、牛骨、牛皮,以及蘊滿故事的鞭痕,共同編織的人間美景。
那一雙牛角呢,這可是黃犍牛留在物理世界的最后的見證。
我大聲告訴黃犍牛,你那一對所向無敵的牛角,是留給悲天憫人者的紀(jì)念嗎?如今它們就躺在衣水的展柜里。衣水欣賞你的遺物,再用刀背敲打它,它就發(fā)出莫名的聲響。這個衣水閑來無事,把一只牛角掏空;只要一用力吹奏,它就會嗚嗚地哀號。另一只牛角呢,衣水竟然用彩筆涂上了搞笑的牛角漫畫。
我告訴你,你這兩只牛角如此是大有用處、大放異彩了,可這還是牛角嗎?我只得沉默,一只黃犍牛,或一只烏鴉,在人類的世界只是一件裝飾嗎?
你帶著我飛奔,還是我引領(lǐng)你狂奔?
放牛娃咀嚼著兩根青草,他癡迷于山野的青綠氣息。大雨滂沱中,我望著他,他是那么令一只黃犍牛親近,令一只牛背上的烏鴉親近??墒乾F(xiàn)在,我知道他不是我們的上帝。
那個觀望雨景的中年人,那個曾經(jīng)的放牛娃,他就是現(xiàn)實中的衣水,我早就認(rèn)出他??墒悄氵@只虛無的黃犍牛,只顧奔跑,只顧憤怒,你要停下來。我們一塊談一談好嗎?我們誰沒有憤怒呢?
不知道你怎么想,而我看見衣水觀望雨景的眼睛,已經(jīng)渾濁和玩世不恭了。
我瞅著他,他所有不滿和抗?fàn)?,都隱匿于他欄桿拍遍的節(jié)奏和行為?!芭九九尽?,我能聽到他拍擊鋁合金欄桿的脆響,激越而高昂。黃豆大的雨粒,擊打在水泥地上,也擊打在鋁合金的欄桿上,也擊打在我的黑色眼球上,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憂傷。
這個中年人,已經(jīng)認(rèn)不出當(dāng)初的那一只黑烏鴉了。衣水已經(jīng)認(rèn)不出我了——他抽著一根劣質(zhì)的煙,凝視著呼啦啦下著的雨粒,他的煙圈兒橢圓形上升,一會兒就碎裂在了大雨滂沱里。
我在遠(yuǎn)處注視他,就像當(dāng)年他在大雨中注視我一樣。他抽著劣質(zhì)的煙,拍著欄桿,凝視著水泥路上積聚的水洼。他在構(gòu)思一篇小說嗎?我知道他想詩意地活著,可他活得卻像個真詩人一樣落魄。
我想唱一首歌,一只烏鴉的歌聲會讓衣水找回自己嗎?哇哇哇,我的歌聲早被雨聲淹沒了。一條野狗曾咬死了我的一個兄弟,我想那個悲天憫人的作家,他的理想也早被一條野狗叼走了吧。
有詩人說,“烏鴉的理想是黑掉整個天空”,而我的理想是抹平父輩的遺憾,活成一只自由精彩的烏鴉;讓一頭黃犍?;氐剿纳眢w,讓一位悲天憫人者繼續(xù)悲天憫人。
大雨早晚都會停下來,有魔鏡功能的水洼早晚都會干涸。這不同的時光起點的同一塊土地,已經(jīng)不是家園。我的黑色的翅翼無法補救時光流逝,也無法治愈各式各樣遠(yuǎn)去的傷口。
我們的傷口越來越大……
三
一頭肥碩的黃犍牛和一只黑亮的烏鴉,會經(jīng)常闖進(jìn)我的夢境。一個哞哞地叫著,一個哇哇地叫著。它們一直無聊地爭吵,有時候竟然動起手腳。黃犍牛氣吼吼地用翹起的牛角抵向空中的烏鴉,烏鴉就撲閃著一雙黑翅膀,用兩只利爪去撓牛耳朵。
我才不會上當(dāng),任誰都能看得出來,它們這是在給我表演。它們嘰嘰喳喳、哞哞地宣揚大道理,是想拯救我于水火之中,是想讓我于殘忍現(xiàn)實中幡然悔悟,它們想讓我繼續(xù)做一個理想主義者啊。呵呵,真是枉費了它們的苦口婆心。它們不知道,我早已冥頑不化地屈服于堅硬的生活了。
一頭早已消失的黃犍牛,一只隱喻色彩濃郁的烏鴉,我料定它們會闖進(jìn)現(xiàn)實世界。烏鴉,只要一看到烏鴉,我就知道它是在替我家那頭黃犍牛招魂。有著巫師意義的烏鴉,會把同一地點的兩個時間的起點用一面魔鏡連在一起。我知道,它是把此刻水泥路上一洼水,與彼時荒郊野外一洼水,用記憶連接起來了。
它有兩個眼洞,就像兩個槍口,我感覺它打出來的不是一梭子子彈,而是一股股恥辱的火焰,是地獄之火,它想燃燒掉我們這個堅硬現(xiàn)實嗎?
那兩只牛角依然生長在它的頭頂上,像兩把燃燒的匕首。
燃燒吧,我幸災(zāi)樂禍。
黃犍牛用白皚皚的身軀,從故事的開端向我奮不顧身地奔來了。它是想向我討回它的兩只銳利的牛角嗎?這可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兒。黃犍牛兇狠地追過來,它在追趕一個幸災(zāi)樂禍、不思悔改的我。
黃犍牛在追趕那個“我”,那個“我”就在花園路上虛無地逃著。
這是一頭脖頸里插著一把鋼刀的黃犍牛,一直瘋狂地哞哞叫著。我看見它追趕的那個“我”,著實狼狽不堪,除了一逃再逃,“我”著實無可奈何。我很是懷疑,那個吃過牛肉喝過牛骨湯的衣水,在鬧哄哄的花園路上,能否真的甩掉一個剛直不阿的冤魂?
我甩不掉它了,真的甩不掉它。我只好躲在鱗次櫛比的樓群之中,悄悄地窺視它。呵,呵,一頭年輕的黃犍牛,它迷茫地站在川流不息的人堆里,它是在尋找我嗎?
我終于明白,它不是報復(fù)我,它是尋找一頭黃犍牛存在的意義。
我看到它肥碩的身軀和四根圓柱子一般結(jié)實的腿。它犀利的角,一只朝上,一只朝下,并呈彎曲狀。這是一對典型的陰陽角,是牛群里最鋒利的武器。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是一頭非常健美漂亮的黃犍牛。盡管它把我追得氣喘吁吁,但我還是喜歡上它了。我感覺我應(yīng)該聽從一頭黃犍牛的勸說,也應(yīng)該聽從一只烏鴉的安慰,我應(yīng)該從堅硬的水泥地上拾起我已經(jīng)風(fēng)化碎裂多年的心臟。
是時候了,黃犍牛追趕我的時候,我卻在地鐵口避雨。我應(yīng)該好好安置它、安慰它,然而那個“我”卻不負(fù)責(zé)地逃跑。我看到它脖頸汩汩流淌的鮮血,已經(jīng)把花園路染成了一條紅艷艷的河流。
我看見黃犍牛每走一步,它脖頸上的一把鋼刀,就一上一下優(yōu)美地顫動一次。我看見鋼刀的寒光一閃一閃,我的心也跟著一顫一顫。有時候我感覺那寒光一閃,那冷冷的刀尖就直沖我的脖頸襲來。
黃犍牛已經(jīng)在花園路跑了兩個來回,它仰著帶了一把鋼刀的血脖子,仍舊哞哞地朝我叫著。它已經(jīng)把我追趕到了死角,我不能再逃了。我知道我吃了它的肉,喝了用它的骨頭燉的湯。我只好寫一篇《黃犍牛的眼淚》來紀(jì)念它,也來紀(jì)念我們已經(jīng)消失的快樂時光。
聽從一頭黃犍牛和一只烏鴉的勸告,我們終于和解。我也跟自己和解了,我會在時光中治愈自己。時光花紋盛開了花朵,我看見一只烏鴉蹲守在一頭黃犍牛的寬厚的脊背上。
責(zé)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