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很特別的一年。杏樹上結(jié)滿了杏子,李子樹上結(jié)滿了李子,核桃樹上結(jié)滿了核桃。到了霜降的時候,地里的南瓜、白蘿卜最后的長勢還沒有終結(jié),葉子一點也沒有顯示出衰敗來,果實好像見天還在長著。
桑來福老人端午之后從市里回到了村里,那時村里的莊稼繁茂地生長著,特別是果園里的各種果樹,果實壓著枝條。因為去年開花的時候來了一股寒流,花骨朵都被凍壞了,一山的樹幾乎成了空樹。好像為了彌補似的,今年不管是哪一種樹,果實都出奇的密。五月,六月,桑來福老兩口忙著摘杏子,李子,除了給孩子們帶走的,還有很大一部分吃不了,桑來福摘了回來,老伴就坐在屋檐下曬果子干。六月的日頭毒辣辣的,用不了兩天,果子干就曬好了。要吃的時候,用清水洗一洗,伴了糖蒸熟,非常好吃。
在孩子們眼里,桑來福老了。桑來福自己,卻是不服老的,五六年前他患過腰椎間盤突出,去醫(yī)院牽引過,但沒起過什么作用。后來桑來福自己倒著走路,堅持鍛煉,一年之后居然奇跡般地好了。起初大夫說他的病是因勞累過度。一段時期,他不能多走路,不能干體力活,當(dāng)然也不能上山。女兒說,都七十多歲的人了,不能勞動就不要勞動了。說實在的,那時他對自己不能勞動感到有些悲傷,等他終于又能勞動時,仿佛屬于他的春天又來了。
桑來福今年七十七歲了,渾身充滿力氣。幾年前他患腰病的時候,幾個孩子做主,把他名下的那些地交給了他的弟弟耕種。唯一一塊地他說啥也要留著,就是對面山上的這塊地,這塊地離家近,在地里就能望到他家院子。這塊地他種了近四十年,已經(jīng)積累了很深的感情,好多次,他從山上看到家里的炊煙裊裊升起,心里就有一種很熨帖的感覺。
他不能上山的那一年,老伴身體還好,所以這塊地就一直由他們種著。這塊地分成幾塊梯田,加上果園里果樹之間的間隙,他們種了不少莊稼。蔥,洋姜,芝麻,蘿卜,南瓜,玉米,花生,黃豆,總之,花樣兒可真不少。眼見著年歲大了,他也不期望靠種地過活,讓孩子們能吃到他種的作物就行了。
但沒想到這一年,從五月開始,這地,就一直給他驚喜。說好九月份要回市里,后來拖到了國慶,眼看著國慶也走不了,又說等白露,后來竟然又拖到了霜降。
村子里一片寂然,山上也一片寂然,人幾乎走空了,外出打工的打工,搬遷的搬遷,過去熱鬧的這片山洼,說冷清不知啥時就變得冷清了??刹皇?,自從十年前他搬去市里住,這些年,村莊發(fā)生了許多變化,一院一院的窯洞都空下來了,牛喊馬叫、雞鳴犬吠的聲音突然間消失了。爬到這座山上,他多次對他的村莊進(jìn)行了全方位的俯視,他的視野內(nèi)幾乎所有的院落都盡收眼底。過去,幾乎每一所院落都是熱鬧的,還有來來往往的人影,穿梭在路上。他在勞作的間隙,向村子四周眺望一下,就能看到游動的身影。穿過村前的那片河灘,他還能看到218省道上的行道樹,能看到省道上急馳而過的車輛。再遠(yuǎn)處,是白霜里村新修的那些樓房的墻體,和閃閃發(fā)光的墻面。
在這座山上,他曾經(jīng)有過很多次這樣的眺望,他喜歡這樣的眺望,在這種眺望中,他的目光可以到達(dá)很多遙遠(yuǎn)的地方。后來,孩子們一個個在市里落腳之后,他的眺望就有了更多的內(nèi)容。
是的,盡管村莊一片寂然,四周一片寂然,村路上一片寂然,但他的內(nèi)心一點也不寂然。秋收之后,等這一整座山蕭瑟下來的時候,等天空也蕭瑟下來的時候,他也要離開這里,去往市里,他果真也像候鳥一樣,等冬天來臨的時候,他就要飛走了。
始終陪伴著他的劉根旺飛不走,劉根旺像一棵樹一樣,根深扎在這片土地上。前兩天劉根旺院子里的水井壞了,想找一個人把鐵轆轤卸下來修一修,出去走了兩圈,一個人影也沒找到。劉根旺罵罵咧咧的進(jìn)了他家的院子,他正在院子里劈一個樹根。劉根旺說老伙計,試著去和我卸一下轆轤。他說那鐵疙瘩重了,再叫兩個人才行。劉根旺說一個人影也沒有,我出去找了兩圈了,這村子,說敗就敗得不成樣子了。再找不下人了?他問劉根旺,劉根旺說找不下了,他只得跟著劉根旺去了,老伴說她也去,可以添一雙手,添一把力,結(jié)果劉根旺老兩口,他們老兩口,四個人折騰了一上午,也沒有能卸下來。他家是電動機在井里抽水,抽了幾桶讓劉根旺挑回去。劉根旺說我們活得越來越不中用了。
白天還好說,山上有干不完的活,他一天上幾趟山。天黑下來的時候,這寂然的四周就有些讓人難熬了,他試著在村子的四周走了走,他試圖想看看誰回來了,倒是偶爾能聽到摩托車在村路上走過的聲音,等他從大門出來,那聲音就遠(yuǎn)去了。有時候劉根旺兩口子會來他家串門,他們四個人會湊在一起打打牌,但終究有些索然無味。劉根旺的孩子搬去河對岸的新農(nóng)村了,有時會騎了摩托回來拉菜蔬,這山坳離河岸有些遠(yuǎn),很多時候他們不愿意回來。這些空了的窯洞,窯洞里的主人大多數(shù)去了新農(nóng)村,新農(nóng)村都是規(guī)劃的小二樓,房間里的設(shè)施與城市里的單元樓相差無幾,里面有廚房,衛(wèi)生間,客廳,臥室,不像這些窯洞,還停留在過去落后的時光里。
所有搬去新農(nóng)村的人,好像一點也不戀舊了,偶爾回來種種地,鋤鋤草,到秋收的時候回來秋收,地只挑就近的種,有許多路遠(yuǎn)的,都摞荒了。桑來福的弟弟也搬去新農(nóng)村了,種地的時候騎了摩托回來,桑來福給他的那幾塊地,種得粗枝大葉,地里的草與莊稼一般高。桑來福去看過之后,感到有些難過,他覺得他弟弟簡直是把他的地糟蹋了。他把這事講給女兒們聽,女兒們不以為然,說反正你老了,那地隨便種成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有沒有收成與我們沒有關(guān)系了。
現(xiàn)在他的幾個孩子經(jīng)常會把他老了這事掛在嘴邊,時時刻刻提醒他讓他勞動的時候悠著點,她們說,你七十多歲了,不是十八九的小伙子。他知道她們故意這樣打擊他,是讓他明白一個事實。說實在的,要不是她們這樣提醒,要不是看到她們的孩子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他真還覺得自己并沒有老。他有的是力氣,飯量像年輕的時候一樣大,睡覺也像年輕的時候一樣香,他怎么就老了呢。說真的,他非常反感她們打擊他,并且擅自給他做主,十年前,她們做主讓他搬去市里住,他用了五六年的時間才習(xí)慣了那兒的生活,之后她們又擅自做主讓弟弟種了他的那幾塊地,有一次弟弟見他老問那幾塊地里莊稼的長勢,就說你的腰病好了,你再接著種你的地吧。他便又有了活的思想,老伴在電話中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女兒,他立即遭到了她們幾個激烈的反對,他便只能就此罷手。
他種了一輩子地,一輩子在土地上侍弄,一輩子還就喜歡在土地上侍弄。以前孩子們小,勞力少,他可沒少吃苦頭??糠N地他把孩子們一個個供得考上了學(xué)校,有了工作,在市里落戶。之后他的負(fù)擔(dān)減輕了,沒必要沒黑沒夜的干了,她們就接他和老伴去市里生活。
去市里生活的那一年他六十歲,因為修路摔傷了腰,住院治療的時候孩子們給他們作了這個決定。起初那兩年,他兩頭跑,后來地漸漸少了,他在市里待的時間就長了,一年多一半的時間在市里住。今年情況有些特殊,暑假還沒開始,他和老伴就回了村里,今年雨水充足,一切作物長勢良好,讓他找回了過去很熟悉的一種激情,這片土地,讓他的熱愛又滋生了出來。
盡管四周這么寂然,夜晚的星空這么寂然,村莊的四周這么寂然,他的內(nèi)心和這片土地一樣喧囂著,它們呈現(xiàn)給他的繁茂的生長,在他的心里有了一種長久的回響。特別是想到終究他會回到市里去,回來在村里的時間,他有了一種珍惜的感覺,每一次凝望這片土地,每一次抬頭仰望天空,偶爾有一只鳥雀飛過,或者一縷風(fēng)給他的感覺,他都想仔細(xì)地品味,然后永遠(yuǎn)記在心里。這寂寞的,有點冷清的村莊,這感覺讓他既新奇又有些陌生,他跳出了一種悲傷的心情來看待這種現(xiàn)狀,是因為他的心中多了一個世界,那個世界不是新農(nóng)村,而是比新農(nóng)村大得多的一個城市。
今年真是特別的一年,雖然沒有噴藥,但所有的果實都長得渾圓而沒有蟲子??梢哉f他地里的這些作物都是有機作物。劉根旺老婆在山坳的那片荒地里挖了一些洋姜的種子,他和老伴就在果樹地里種了一些,村里人幾乎不種洋姜,老伴知道洋姜降血糖,今年種了一大片,這洋姜挖起來費勁,他邊挖,邊把長得較小的順便挖坑種了進(jìn)去,洋姜這一點好,種子在秋天埋進(jìn)土里,第二年春天就會長出來,他通曉各種作物的特性,也喜歡種得豐富多彩。像今年,他地里的種類就有這么多。劉根旺說你放著市里的好日子不享受,非要回來在地里回掘,你倒能回掘出個什么來。他知道劉根旺羨慕他,他在市里有一個令人羨慕的居所,他可以像一個市民一樣在市里生活,他生活的標(biāo)準(zhǔn)和水平,真還是市民的水平和標(biāo)準(zhǔn),這一點上,他被要求與他的孩子們在一個水平線上。這也是令人羨慕的一點。
桑來福對自己的這種狀況非常滿意,不僅劉根旺羨慕他,公園里一起鍛煉身體的老何老姜他們都很羨慕他。老何是教育局的一名退休干部,老姜是醫(yī)院里的一名退休醫(yī)生,他們與他年齡不相上下,但身體比他差遠(yuǎn)了,老何有嚴(yán)重的心臟病,心臟好幾處搭過橋,老姜得過一次腦梗,到現(xiàn)在行走都不方便。公園里鍛煉的時候,他們看到他生龍活虎的樣子,都要問他養(yǎng)生的經(jīng)驗。他能有什么經(jīng)驗?zāi)?,他可從來沒有對自己的身體嬌養(yǎng)過,地里有什么別人吃不下去的苦,他都能吃下去,按說他的體力要遠(yuǎn)遠(yuǎn)的超過他們,在身體的透支上也遠(yuǎn)遠(yuǎn)的超過他們,除了患過腰椎突出的毛病,那毛病還竟然意外地好了,桑來福耳聰目明,一口牙齒整整齊齊,除了痔瘡偶爾讓他有些小苦惱外,身體的各項機能都運轉(zhuǎn)得很正常。
照這個樣子看,桑來福不覺得自己老是正常的,能吃,能睡,能干,而且照這個樣子看,桑來福順順利利再活二十年也是沒問題的。
活到現(xiàn)在這種境況,姜大夫都要來向他請教一番養(yǎng)生的經(jīng)驗,桑來福真還有點沾沾自喜,活到七八十歲的人,比拼的就是身體,當(dāng)然他們還羨慕他在村里有一片果園,有幾塊地,羨慕他在鄉(xiāng)下耕作的那種生活。
他知道這種羨慕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是由衷的,就像他知道劉根旺羨慕市里的生活一樣。這兩頭的生活他都有深入的了解,他覺得哪一種生活都好。市里有市里的繁華,有密密麻麻的高樓,到深夜街道上都燈火通明,公交車乘坐他有老年卡,錢也不用出,龍鳳農(nóng)貿(mào)市場各種物產(chǎn)豐富,要什么有什么,關(guān)鍵是在市里生活的這十多年,他在小公園里認(rèn)識了許多朋友。早晨他們在小公園鍛煉身體,下午的時候他們圍坐在小公園的桌子旁打牌,他沒有費什么周折就融入了這種生活,他與他們交談的時候滔滔不絕,在這一大伙退休干部中間,當(dāng)農(nóng)民仿佛曾經(jīng)是他的一個職業(yè),這讓他引以為自豪,他的講述讓他們喜歡聚攏在他周圍,聽他講當(dāng)年棉花的產(chǎn)量,西瓜的產(chǎn)量,葡萄的產(chǎn)量,聽他講他種的哈密瓜的個頭,講有一年地鼠把他種的花生種子都嗑光的事,還講他種地生涯里最佳的產(chǎn)量。
今年又是有故事的一年,一只南瓜單個就長到了四十斤,一只白蘿卜有近二十斤重,一只土豆有三斤半,他想要是讓老何老姜來他地里參觀一下,他們一定會對他豎起大拇指。盡管劉根旺見天在村里待著,也種了一輩子地了,但劉根旺的莊稼就沒有他的這么喜人,不過,南瓜和白蘿卜的種子他是從種子公司買的,在種子的使用上他還是蠻講究的,劉根旺見他的南瓜和白蘿卜豐產(chǎn)了,說明年要種他的這兩個種子,這地里的南瓜要長到節(jié)令的最后,讓它老了生子。
桑來福一生有兩件事值得夸耀,一件是他種地把孩子們都供上了學(xué)校,還有一件事是他種地的經(jīng)驗。他的記憶力非常好,能記得一九九二年那一年,他地里的土豆大豐收,產(chǎn)了八千多斤,只得動員家里所有的親戚朋友幫忙,他還記得那年土豆非常便宜,粉房里收土豆一斤才二分七,他種的土豆大一點,粉房給他出三分,看著那么大個的土豆,他不舍得賣,就自己加工淀粉,一冬天,他加工的淀粉裝了兩只八斗甕,那淀粉他們家吃了十多年。
老何和老姜都覺得桑來福是一個有創(chuàng)造力的人,而且當(dāng)農(nóng)民沒有任何風(fēng)險,盡管桑來福種的都是山地,一生里肩挑背扛,但桑來福的腰是直的,腿腳歡快,特別是冬天的時候公園里打牌太冷,他們經(jīng)常跟著桑來?;氐剿?,也因此能嘗到桑來福地里產(chǎn)的炒花生,炒葵花,還能吃到桑來福老伴蒸的杏干,有時候桑來福還會送他們幾棵菜,所以他們覺得桑來福這個人是與那么多歡騰的作物聯(lián)系在一起的,桑來福背后是一個歡騰的熱鬧的世界。
有人羨慕他,讓他覺得這地種得更有了意義,他們說像你這樣挺好,在鄉(xiāng)下有自己的一處院子,山上有自己的幾塊地,你喜歡種什么就可以種什么,天地那么寬廣。
今年的霜凍并不像真的霜凍,氣溫一點也沒有下降,那段時間,難得每天是青天白日的好天氣,中午的太陽照著村莊,照著田野,照著這些莊稼,桑來福看天氣好,就不舍得把地里的莊稼采摘回去。他每天上山上看一看,它們的葉子都還綠著,說明這些作物還在不斷吸收著營養(yǎng),在地里長著,它們就會得到大地最后的滋養(yǎng)。
事情還就出在了這繁茂的生長上,眼看著快立冬了,天氣預(yù)報要大幅度降溫,桑來福擔(dān)心地里的蘿卜受凍,就決定趕緊把這些蘿卜采摘回家,這兩年老伴膝關(guān)節(jié)疼,腿幾乎打不了彎,所以爬不了山,桑來福只能一個人上山。桑來福有一個毛病,就是心太急,決定要做的事,恨不得一天的時間都干完。
天剛亮桑來福就起床了,到院子里感受了一下,確實降溫了,不過并沒有他想象中的冷。他找了兩只麻皮袋子,戴了一雙線手套,推著獨輪車出發(fā)了。這塊地看著近,但不是下坡就是上坡,他得下一道坡,然后上幾道坡才能到了山上,等他推著獨輪車到了山上的時候,出了一身汗,全身一下子就熱了。晉西北農(nóng)村因為都是山地,幾乎家家都有幾輛這樣的獨輪車,推著空車上山的時候蠻費力氣,但推著幾麻皮袋東西下山的時候就省力多了。這些年桑來福就是靠這只獨輪車秋收,他把它推到地塄邊,把采摘好的東西扛到車跟前,下山的時候這車要靠拉閘才能放慢速度,要不它拉著他會跑得非常快。
又是一個大晴天,來到地里的時候,他首先抬頭看了看天空,他看到了那只淡白的月牙兒,天空一片深藍(lán)。整個村子仿佛還沒有從睡夢中醒來,四周一片寂靜。桑來福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寂靜和冷清,也習(xí)慣了大清早就在地里忙活。蘿卜葉子還是一片嫩綠,上面沾滿了露水。他坐在地頭抽了一支云煙,喘了一口氣,然后就開始拔蘿卜。這蘿卜長得都粗壯,他目測了一番,這一分多蘿卜地差不多得他一天的時間,五六個蘿卜裝一袋子,這蘿卜苗有一百多苗,要運到山下,照他的計劃,一天都運不完。他就給弟弟打了一個電話,問他要不要蘿卜,要的話讓他來地里拔。沒想到弟弟說他地里也有,也發(fā)愁吃不了那么多,讓他看看誰要,沒人要就不用拔了,讓它在地里長著。聽弟弟說這種話,他一下就把電話掛了。
家家戶戶有地,家家都種類差不多,給誰呢,假如老何老姜他們看到這樣好的蘿卜,一定會非常喜歡,不過老何老姜他們身體差,大概山也上不了,不過轉(zhuǎn)念又一想,老何老姜他們那么遠(yuǎn)來這兒拔蘿卜,車船路費下來,還不如去市場上買了便宜,太不劃算了。
不一會兒工夫,他就把兩只袋子都裝滿了,他就把它們扛到了路邊,下山倒是容易,他拉著車閘,可以說不是他推著車跑,而是車?yán)律剑铝松降搅似碌?,他把車停好,然后再把一袋一袋的扛回家。雖然一道坡不長,但有些陡,兩袋子扛回家,他坐在院子里歇了一會。
那一天他上了十次山,最后一次天都黑了,車上拉了三袋蘿卜,這路摸著黑他倒是也走得熟,他渾身汗津津的,這一天,他不知出了多少身汗,里面的衣服都濕透了。老伴雖然不能上山,但一整天在家也不閑著,眼看著這么多蘿卜吃不了,就做了蘿卜絲在太陽下曬,干蘿卜絲冬天與肉燉在一起非常美味,他決定所有吃不了的蘿卜都曬蘿卜絲,要不就白辛苦種了一次。
他的心情非常好,他還是用一天的時間把這些蘿卜都采收完了,累是累了點,他總算按他的計劃完成了這項任務(wù)。下山后他坐在坡底歇了一會,要站起來的時候感到有些吃力,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不過后來活動了一下,他還是站起來了,他又把那三袋蘿卜扛回了家,腰部的不適雖然有,但他只以為緩緩就過去了。
一整天出汗,他甚至感到有些虛脫,老伴做好了飯,他說歇會兒再吃,他就坐在沙發(fā)上休息。這個間隙他的擔(dān)心忽然間冒出來,他試著活動了活動他的腰,除了疼痛,仿佛某一處被誰施了魔力,越休息,越感到僵直。
可能今天是太累了,他這樣安慰自己,可能睡一覺就好了。他堅持著吃過飯,一碗小米飯,兩只紅薯,還吃了一個饃。就著一碟新鮮的蘿卜絲,和兩小塊袋裝牛肉。之后他坐在沙發(fā)上抽煙,抽煙可以解乏,但今天仿佛不奏效,之后他就試著在沙發(fā)上挪動身體,腰部每伸展一下,他就感到一種鈍痛,隔一會兒,他不由得要再伸展一下,那種鈍痛的感覺不是緩解,而是越來越嚴(yán)重了。老伴看他不似往常,就問他怎么了,他說腰有點不舒服,老伴說我看你今天是太累了,你是不是太心重了。他說沒事,緩緩說不定就好了。
老伴給他端來了熱水,讓他早點洗漱,他就洗漱了,洗漱完之后他就爬到了炕頭,木柴把炕頭燒得暖烘烘的,他就倚了下去,他想他能經(jīng)得起勞累,這點勞累不可能把他摞倒,他依然在熱炕上旋轉(zhuǎn)他的身體,想不斷印證它是不是好了。
大門吱的一聲開了,劉根旺在院子里叫他,見他已經(jīng)躺在了炕上,劉根旺說老鬼你今天怎么了,這么早就爬到了炕上。確實是早了點,每天新聞聯(lián)播之后播天氣預(yù)報,新聞聯(lián)播都還沒有播,他通常要看新聞聯(lián)播,之后再看天氣預(yù)報,之后他會去大門外轉(zhuǎn)一圈,有時候去劉根旺家院子里坐坐,但今天例外,他的注意力全部轉(zhuǎn)移到他的腰上了,他連看電視的興致都沒有了。
伙計,腰疼。那時他心里確實感覺到了不妙,他的聲音里已經(jīng)充滿了一種擔(dān)憂。劉根旺說我傍晚的時候看到你山上的蘿卜都拔完了,誰幫你運回來的?能有誰呢,他老伴說,他一個人運回來的,我說了幾次,讓他留一些明天再拔,這蘿卜都是水分,扛起來費勁,死沉死沉的,他一天就把它都拔回來了。劉根旺說你著急干什么呢,它在地里長著,你還怕它長著腿跑了不成。桑來福說要降溫了,不是怕在地里凍壞嘛。劉根旺說你就信天氣預(yù)報,我看暫時還降不了溫,今天天氣還挺熱。劉根旺說你地里的蘿卜我清楚,長得個個都超常,你一天的時間全運回來,你比我厲害多了。其實要那么多干什么呢,現(xiàn)在沒人喜歡吃,況且又不是盡著吃蘿卜。桑來福說誰能料到它長得這么好呢。
這蘿卜長這么大,確實闖禍,劉根旺說,沒聽說過嗎,結(jié)大瓜,闖大禍,地里的南瓜長得也太大了,真是讓人意外。桑來福說這個凈是瞎說,我在北戴河集發(fā)農(nóng)業(yè)園區(qū)去參觀過,人家農(nóng)業(yè)園區(qū)的所有作物都是巨型的,南瓜上百斤的都有,你不知道絲瓜有多長,有好幾米呢,以為像咱們院子里種的尺把長,劉根旺說這個我在電視里也看過,可那是農(nóng)業(yè)園區(qū),不是咱們山上。桑來福說按你聽說的那樣,誰還敢種那么巨型的東西了。
但確實是闖下禍了,以為睡一覺就好了,半夜的時候桑來福就醒來了,他是被尿憋醒的。他翻身,想爬起來,他的腰部異常疼痛,異常僵硬,他想動,動不了。往常他一骨碌就爬起來了,他何曾這樣困難過,像上次患腰病的時候都沒有這樣疼痛過。但根據(jù)以往的經(jīng)驗,他還是定了定神,從右側(cè)爬不起來,他就側(cè)轉(zhuǎn)身從左面爬,如此幾次之后,他爬起來了,但他確信他的身體確實是出了狀況。
后半夜,桑來福再沒有睡著,屋子里的掛鐘讓這夜顯得異常漫長,越是睡不著,他越是想起身小解,如是幾次,他便清晰地明白往后他不僅爬不了山,而且他還可能啥也不能干了。
老伴中途醒了一次,問他覺得如何,他說就那樣,老伴說要不我給你揉一揉,他說不用,你睡你的,老伴便很快又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但老伴的鼾聲很高,大概也是勞累的緣故,她呼氣大概不順暢,一會兒就換用嘴吸氣,還發(fā)出全身酸痛的那種聲音。
往常天不亮他就起床了,但這一天,他等到了天亮。他還是左側(cè)著身坐起來,小心翼翼地穿好衣服,從炕上下來,他發(fā)現(xiàn)他的腰竟然直不起來,右側(cè)的大腿經(jīng)絡(luò)好像蜷曲起來了,致使腰部的經(jīng)絡(luò)仿佛短了一截。偶爾他會忘記了這種狀況,在他猛地要直起腰的一剎那,劇烈的疼痛會讓他猛然醒悟,后來他發(fā)現(xiàn)他倒是能坐著,坐著的時候他的腰能直起來,他的腿得對付成一種他比較舒適的姿勢,從這一天開始,他出不了門了。
太陽出來的時候,他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曬太陽,聽雀兒在棗樹間鳴叫,他運回來的蘿卜,在房子里堆了一地。老伴看他一下子成了這樣,說要給孩子們打電話,他馬上就制止了。他說不要張張皇皇,養(yǎng)兩天就好了,你打了電話有什么用?老伴便作罷了。對于去醫(yī)院,他心里是質(zhì)疑的,五年前他患病的時候大夫讓他動手術(shù),老伴膝關(guān)節(jié)疼,大夫的診斷建議膝關(guān)節(jié)早該換了,他們都接受不了在自己的身體上動刀,特別是接受不了在自己的骨頭上動刀,老伴老早就出現(xiàn)了毛病,自己的右手夠不著自己右面的耳朵,對于一般人那么簡單容易的事,她就是辦不到。但她不愿意進(jìn)醫(yī)院動刀子,這種疼痛他們自己都能克服了。
日子一下子變得沒有趣味了,他不能上山,不能隨便行走,行走的時候得佝僂著腰,他想起了他見過的那些駝背,他們就是這樣弓著腰,頭始終只能低著,看不了天空,看不了高處。他沒想到一天的工夫他成了這樣的人,他長吁了一口氣,又長吁了一口氣,這境況他可是從來也沒有想到。
劉根旺吃早飯的時候端著碗來看他,劉根旺手里多端著一只碗,是一碗剛炸出來的油糕。那時他在門前的木凳上坐著,劉根旺把碗給他遞了過來,滿以為他會站起來接碗,但他始終沒有動,劉根旺就低了一下身子,本來要遞給他,在他要伸手去接的時候,劉根旺又抬高了。劉根旺看出了他的反常,說不會吧?他的心情是真的很壞,他說,伙計,今天啥日子炸油糕。劉根旺說,我生日,劉根旺說你不會真有事吧,他就試著站起來,佝僂著腰,給劉根旺走了幾步。
彎著腰還能挪動,但直不起來,他的老態(tài)便一下子顯現(xiàn)出來了。個子矮了很大一截,并且感覺顫顫巍巍的。劉根旺說這可不像你了,一下子老了十歲。你這狀況可不容樂觀呢。桑來福說也許緩幾天就好了,是我太心急了,我生怕蘿卜受了凍,那樣就成了一堆沒用的東西了。劉根旺說這東西今年長了這么好就是禍害,你信不信。桑來福說真奇怪,蘿卜苗今年這么密,但還是長了這么好,是我太心急了。劉根旺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能改得了嗎。
他吃了兩只劉根旺送來的油糕,老伴也趁熱吃了兩只,老伴回去在柜子里找了一雙襪子,給劉根旺祝賀他的生日。襪子是孩子們給桑來福買的,藍(lán)色純棉的,這襪子一雙十來塊呢,桑來福不舍得穿,一直留著。劉根旺說還用得著干什么呢,襪子不襪子吧。他說拿著,以后要是年年能給你過生日,我就年年送你一雙襪子。劉根旺說你要說話算話啊。桑來福說算話,你比我大兩歲,也快八十的人了,想送也送不了幾年了。劉根旺說沒聽說嗎,上了六十是一年一年的說,上了七十是一天一天的說,上了八十是一時一時的說,老婆已經(jīng)請了鎮(zhèn)里的裁縫,給我把老衣都縫好了,怕到時候趕急做不好。搶啥呢,現(xiàn)在做啥也方便。桑來??戳艘谎蹌⒏?,看劉根旺說得稀松平常。劉根旺說準(zhǔn)備好就萬事大吉了,到時眼一閉腿一蹬,說走就走了。
這話題這么突然地提起,讓他有一種不祥的感覺,與他年齡相差不大的人聚在一起,偶爾會聊起這個話題,那時他好好的,覺得那一天太遙遠(yuǎn)了,他就與他們敞亮地討論?,F(xiàn)在與劉根旺聊這個話題,讓他突然間變得有些沉重。他不是沒有考慮死的事,他也并不是懼怕死,這樣佝僂著腰死去,是他不愿意的。
他把這話講給了劉根旺,劉根旺說佝僂著腰,這還是好的,河對岸的秦來平,糖尿病并發(fā)癥,為了保命,必須鋸掉右腿,鋸掉后也沒有活了多久,就去世了。他當(dāng)初怎么也不同意鋸?fù)?,但孩子們給他做了決定。不要說死,活也是不由人的。秦來平多年前經(jīng)常開了三輪車來他們村收玉米,收土豆,秦來平比他們小十來歲呢。是啊,他長吁了一口氣,生死在天,富貴在命。
這襪子留著自己穿啊,桑來福沖劉根旺說,純棉的,回去就穿上。劉根旺說每天去土里刨,穿這么好的襪子干什么呢,我留著過年穿。你不是說七十一天一天的說,八十一時一時的說嗎,不趕緊穿怕來不及呢。他與劉根旺開了一句玩笑,劉根旺說那就當(dāng)老衣穿,我倒是看過,不知道老衣里有沒有襪子。
聊過死的話題之后,劉根旺走了,說他要去地里掰玉米,他說他不著急,玉米抗凍,不要說霜凍,就是到了冬至,到了大雪小雪,從初冬到了深冬,玉米都是不怕的,劉根旺這一點好,慢性子,他說天冷了沒事做,留著玉米慢慢掰。等自然風(fēng)干了,掰回來直接就可以脫粒。劉根旺說你是我的教訓(xùn),我不能學(xué)你,把自己累趴下。他知道劉根旺即使要學(xué)他,也是根本學(xué)不來的。
桑來福的疼痛沒有緩解,他佝僂著腰,從炕旁走到門口,然后來到院子里。上午的時候,他坐在院子里曬一會兒太陽,老伴想給孩子們打電話,他很生氣地阻止了。棗樹上的葉子都落光了,氣溫還真是降下來了。
坐著的時候,他可以抬起頭,他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一整天一整天的安閑過,他抬頭看看天空,看看枯了的樹枝,看看天空中變幻的云。樹枝搖晃的時候,他看到風(fēng)來了,它卷著地上的枯葉,在院子里旋轉(zhuǎn),有時候它竟然越旋轉(zhuǎn)越高,超過了院墻,飛走了。
沒想到一陣風(fēng)之后,天氣驟然變了,之后天空中飄起了雪花,不一會兒,就紛紛揚揚的撒滿了天空。桑來福還從來沒有這樣悠閑的觀察過下雪的天氣。小雪花落在臉上,涼絲絲的,他任由它們落在他眉毛上,脖子里。他的心情突然間好了起來,今年雪來得這么早,明年一定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一年,他一定要早點好起來,明年還上山下種,收割,還爬到山上向遠(yuǎn)處瞭望。
傍黑的時候,他聽到了大門外摩托的聲音,不是一輛,好像有幾輛,那時雪在地上已經(jīng)落了一層,他心想,在雪路上騎摩托的人也不知有啥急事,好天里不著急,偏偏雪天要在路上走。
第二天他便聽到劉根旺去世的消息,劉根旺在雪路上滑了一跤,就那樣躺倒在地上,一下子爬不起來,他老婆還以為他緩緩會站起來,等給兒子打了電話,把他拉到縣醫(yī)院一檢查,已經(jīng)晚了,腦出血。
聽到這個消息,桑來福驚得說不出話來,昨天他倆還在一起討論死的事,說實在的,除了滿臉的皺紋,劉根旺看上去沒有任何毛病,劉根旺與他一樣,能吃,能睡,干起活來渾身充滿力氣,桑來福沒想到他送給劉根旺的襪子竟然是訣別的禮物。
沒幾天,像一粒成熟的果實一樣,劉根旺就永遠(yuǎn)的埋進(jìn)了土里。對于劉根旺的突然離去,村里許多年長的人竟然感到羨慕,說能這樣走,沒有任何痛苦,也是劉根旺前世修來的福氣。
桑來福看著山上新添的那個土堆,眼前浮現(xiàn)著劉根旺過生日那天來看他的一幕,他說的話如魔咒一般在他耳中回響。
【作者簡介】李心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獲趙樹理文學(xué)獎、《黃河》優(yōu)秀小說獎、《都市》佳作獎。著有長篇小說《師范女生》,中短篇小說集《棉花在棉被里盛開》《流年》《迷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