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勤

那年，坡嶺大隊的陳煥人幾乎把大隊的領(lǐng)導(dǎo)位子一個人全當(dāng)完了。他是一把手，不僅兼著大隊長、民兵營長的職務(wù)，治保主任剛病死沒找到合適人選，他都要頂上這方面的工作，連婦女主任躺倒不干了，她村一新婚夫婦房事不合，打鬧離婚的事也要由他評判拿主意。眉毛胡子一把抓，一年到頭開會又多，這任務(wù)那任務(wù)，應(yīng)付這些事，陳煥人感覺很累，真想把肩頭這些擔(dān)子交出去。

坡嶺四隊的符家干渴望自己大隊民兵副營長的職位扶正，他尤其想接過大隊民兵營長或治保主任的擔(dān)子。

符家干這年二十三歲，十八歲當(dāng)坡嶺大隊的民兵副營長，腦瓜子活泛，辦事麻溜。接民兵營長或治保主任的擔(dān)子非他莫屬的愿望一天比一天強烈，可是他向陳煥人先明說后又多次暗示仍不管用。

陳煥人了解他，他急陳煥人不急，不想把這副擔(dān)子輕易地就交給他，原因他沒琢磨透，就是覺得不踏實，陳煥人想繼續(xù)考察符家干。

前次兩人去公社開護林民兵會，路過那條雨后水漲起的溪流，平時溪流清澈見底，水流不過腳踝，眼下的漲水沒過腿膝關(guān)節(jié)，就是水湍急而已，蹚水過去不成問題。

他倆走到那，符家干不由分說，背起陳煥人下水走，陳煥人直喊不用不用，我能走。符家干雙手反后把他托緊背上，任由陳煥人掙脫晃動，忽然，符家干一個趔趄倒下，倆人即刻淹在水中。

他仍緊緊把他背著，陳煥人嗆了一口水就掙脫了，并氣惱地說，這水不算啥，叫你別背嘛，萬一腳滑了咋辦？符家干說，我想背你過去，誰知道摔了呢。

符家干背陳煥人可能是想討好他，反而弄巧成拙。陳煥人覺得他有點假，水淺不急，而且用得著背他嗎？還懷疑他故意摔倒。

他不久便知道，治保主任的位子陳煥人想讓德高望重的人當(dāng)，他不沾邊，而不愿把民兵營長的位子交給他還有個原因，陳煥人把符家干與大隊另一個民兵副營長陳小楞作了比較。陳小楞，比符家干大一歲，陳煥人村里的堂弟，退伍回村已兩年。未成家，人老實巴交，忠誠，愣頭青，叫干什么沒二話，執(zhí)行大隊的任務(wù)不打折扣。陳煥人就喜歡這種好使喚、沒多少心眼的人。

兩天前，陳煥人派陳小楞帶領(lǐng)大隊二十多個民兵，到山里的一塊地去搶種橡膠。

搶種的近百畝橡膠山地位置，接連著農(nóng)墾兵團、青綠農(nóng)場、十五連分不清的地界，是坡嶺大隊和青綠農(nóng)場的爭議地。十五連是青綠農(nóng)場新建的知青連隊，由原場老工人領(lǐng)導(dǎo)，帶一幫從廣州來的知青在這地上開荒，準(zhǔn)備種上橡膠。

在新開出來的爭議地上，知青們先后挖好種植橡膠的穴位，這消息隨即被符家干打探到，他向陳煥人出主意，這地是爭議之地，憑什么就讓他們農(nóng)場開荒占了，我們要先下手為強，搶種下橡膠造成既定事實，爭回這塊地。

符家干在這事上并非想立頭功，他隱約覺得爭回這塊地絕非易事，誰出頭都不會有好的結(jié)果，但他卻自告奮勇多次向陳煥人請纓，由他帶民兵去干。他想，只要陳煥人同意了，他才能作出恣態(tài)想出原因，換由陳小楞帶隊去干。

誰知這正中陳煥人下懷，慎重起見他沒有立即答應(yīng)。他確實首先想到了陳小楞，也因陳小楞是他看好的人，還認(rèn)為這不是什么難辦的事，先試一試，有機會讓陳小楞去干，讓他先遛出點成績來。

不久便定下了陳小楞帶隊。符家干眨著眼很高興，卻讓人看見他不樂意的神情，嘴上不說，心里直磕。你向著陳小楞，那就由他干去，這回有戲看了。

等入夜深沉，陳小楞帶的坡嶺民兵隊伍就在那塊山地種上了橡膠苗。

因為是慌里慌張地?fù)尫N，他們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黑燈瞎火地干，借月光的照明，沿山地新開墾的環(huán)山行梯田橡膠穴位，兩人一組，一人放橡膠苗，一人回填土，猶如打仗埋地雷般種下他們帶來的橡膠苗。尚存大部分的山地橡膠穴位沒種完，天邊初現(xiàn)一片亮光。

這些橡膠苗是符家干對糾紛地產(chǎn)生想法，提前以大隊名義，向青綠農(nóng)場其他老連隊討要的贊助。符家干向農(nóng)場討要的橡膠苗，由陳煥人派陳小楞帶人去搶種，民兵營長的位子總在符家干的心里七上八下。而面對種上標(biāo)記性的環(huán)山橡膠苗，陳小楞高興的是完成了任務(wù)。他沒想什么民兵營長的位子，特別得意，站在高坡上，披著朝霞對大伙說，這塊地自古就是坡嶺的，不屬于他們兵團農(nóng)場，坡嶺勝利咯！

就在他打著手勢，準(zhǔn)備撤回去時，清早山溝那邊來了五六個扛鋤頭拿砍山刀的開荒知青，他們發(fā)現(xiàn)有人在他們開墾的土地上種橡膠，問這是怎么回事？

陳小楞自然上前作一番聲明，大家圍做一團。

憑什么說是你們農(nóng)場的土地，土地是國家的。知青說。

“我們祖宗的山林，你們農(nóng)場的土地邊界在溝的那邊?！标愋±阏f。

陳小楞一伙人和知青鬧起來了，無法冷靜下來。你一言我一語，誰也無法說服誰，說又變成了吵，吵又變成了喊，誰的大聲誰都不怕。

一個知青推了陳小楞一把，你以為你們?nèi)硕辔覀兙团履銌?？敢來我們的地盤種橡膠，好久不打架，爺我手癢。接著就是一記沖拳打在了陳小楞的肩膀。

陳小楞這下的愣勁頭可派上用場了，你什么東西，臭小子動手打人，我怕你是鬼。他高喊，收拾他！

他帶來的民兵一擁而上，雙方丟下手中的工具相互指責(zé)、相互推搡，亂成一團。陳小楞仗著人多，越往下怒罵喊打，知青這邊的人越寡不敵眾，作潰逃散。

這場糾紛雙方還算克制，沒有出現(xiàn)動用鋤頭、砍山刀工具傷人的，但那先動手的知青還是被拳頭打得很慘，他死扛硬拼，鼻青臉腫，最后一個才跑掉。

陳小楞叫人收拾現(xiàn)場，收繳對方掉在地上的鋤頭和砍山刀，得意洋洋地打道回村子。

糾紛的消息傳開，村民中不少人認(rèn)為他當(dāng)了一回英雄，他真能干，為我們爭回了土地。他沒少聽表揚，欣欣喜喜然，他給那村原先談的姑娘家，帶去一把糾紛現(xiàn)場知青丟下的“金雞牌”新鋤頭，當(dāng)戰(zhàn)利品相送。看到的人說，沒錢就送鋤頭，把姑娘挖回家。他不傻不愣，可是姑娘家的爹媽不認(rèn)同，把他的鋤頭扔了，叫他拎別的來再上門。

這天，陳煥人在大隊部里把陳小楞喚來，指著丟在地板上的收繳的幾把零亂的鋤頭和砍山鉤刀，拍著桌子對陳小楞說話，那砍山鉤刀正在閃著瘆人的寒光。

叫你夜里帶人種橡膠苗，種完就走，打人干什么？這刀要是傷了人命，你吃得了嗎？

他們先動手，我們是被逼還手。

還手打人，還把人家的工具收繳，你好神氣哦。

……

這時符家干不請自來，他奸笑著，進門伸出頂呱呱的姆指，小楞兄干得好，別說我們農(nóng)民好欺負(fù)，領(lǐng)導(dǎo)你說是不是？

陳煥人白他一眼，煩他火上澆油，出了事你高興?。?/p>

我有什么好高興的，小楞哥確實完成了任務(wù)，鬧起來才迫于還手的嘛，對不對？他很認(rèn)真地說。

符家干看著陳煥人的臉說話，他停不住話頭，不過話說回來，美中不足的是，那地上如果全搶種上橡膠，我們這邊爭回土地的份量就更多了。

難不成先下手為強就能既成事實？沒那么簡單吧。況且鬧起來，打了人家的人。陳煥人不說話了，幸好這事沒鬧大到難以收拾的場面，他一時理不清頭緒，這事的曲折是非以及下一步的思路在哪？他還沒想通。

符家干靠上去小聲地說，我們的橡膠苗還剩不少，我再去弄點，叫小楞再次帶隊去種完，補補過就好，如果小楞不想干了，那我去。

惹上了對方的糾紛麻煩，你主動想去？陳煥人不相信他說的話。

陳煥人臉露為難，打了人，收了人家的工具，再去搶種行不行?。?/p>

符家干神情輕松地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到時向?qū)Ψ降纻€歉，把工具還回去不就對了，不過橡膠苗繼續(xù)在夜里悄悄補種完成，這一手不能放棄。

他興致滿滿，又說，這叫打歸打做歸做策略，明里暗里計較，不跟他們農(nóng)場搞一手，我們的地就沒了。

這話直接把陳煥人說懵了。

陳煥人好像認(rèn)可了這事，說到底就是跟農(nóng)墾那邊過招。什么補種，陳煥人頭腦也并非完全發(fā)昏，地界不明，先占先得，還不是在人家開好的糾紛地上去搶種，他又拿不定了主意，說等等看。

當(dāng)時確實因土地界線不明，個別地方社場隊之間糾紛時有發(fā)生，坡嶺人也時有所聞，讓人沒想到的是坡嶺也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

在接下去的時間里，最讓坡嶺人關(guān)心和不安的是農(nóng)墾場子那邊竟然沒有任何反應(yīng)，安靜得一點風(fēng)聲都沒有，像風(fēng)吹樹枝樣過去了。

坡嶺人反而自己沉不住氣了，四處打聽，一會兒聽說村子這邊打了人，農(nóng)場要來抓人，一會兒又傳說農(nóng)場不當(dāng)回事，覺得小事一樁，大家可以坐下來協(xié)商解決，但就是不見其派人主動上門解決問題，人家不主動，坡嶺人更不會主動。坡嶺人終于松了口氣，認(rèn)為不過如此，做了又如何？我的山林土地你們侵占沒理了吧？我們不作為不爭取哪能爭回自己的東西。

在焦慮和希望中等待的時間，就這么悄無聲息過去了十天半個月?？磥?，全大隊的人就數(shù)符家干最惦記著這件事，就算鄉(xiāng)村所有人都對這事不上心，對這事失去了興趣，他卻三天兩頭往農(nóng)場跑找人打聽這件事。他可能知道的更多，時不時給陳煥人說，放心，他暗中跟蹤著對方的信息，沒有風(fēng)吹草動說明對方認(rèn)這個事了。

在一天夜里，他喚上陳小楞，潛回那片山里的糾紛地打探實況。

夜色朦朧，靜寂中他們行走在梯坡地上，看清了前次陳小楞帶領(lǐng)人搶種下的橡膠苗還在。由于天氣炎熱，隨意種下，已經(jīng)枯死了不少，梯坡地上一株株孤零零的橡膠苗像見著久別的主人，在山風(fēng)吹拂時搖動著幾片可憐的葉子。

陳小楞說，沒啥動靜，好啊，我以為他們要把咱種的橡膠苗拔掉，奪回這塊地。符家干說，對，不來看不知道，他們不占理，默認(rèn)了。不如我們繼續(xù)種完這塊地。陳小楞說，好，回去我找陳煥人說一聲，說干就干。符家干說，小楞你盡管干好了，我支持你，為大隊立一功，今后民兵營長的位子就是你的，你沒看出這是陳煥人的意思？陳小楞咧嘴，符營長別夸我，我不行，你行。陳小楞提前叫符家干為營長，那是心服口服的表現(xiàn)。

幾天后，陳煥人很快同意陳小楞又帶隊伍過去那片地?fù)尫N橡膠。

也是在這個月色朦朧、山林沉睡的午夜，也是在那個時間點，他們到達(dá)搶種地，所有人摸黑過來，不過這次來搶種的人更多，比上次多了一倍，順帶了更多的橡膠苗，符家干也答應(yīng)隨后趕去。但陳小楞一直沒見著他來。

當(dāng)所有人就著夜色種下第一株橡膠苗時，膠地東面的防風(fēng)林子邊先亮起幾束明晃晃的手電光，緊接著南西北邊也一起亮起幾十束手電光，有人喊了，放下工具，站??！別跑！

坡嶺搶種橡膠苗的人就這樣被突然包圍了。三更半夜的，他們誰也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坡嶺人認(rèn)為地是他們的，他們沒有驚慌。估計對方農(nóng)場來了幾倍于他們的人，看著黑壓壓的一圈圈向他們圍過來，那氣勢轟然壓倒對方，仿佛要把現(xiàn)場搶種的人一網(wǎng)打盡。

他們有戴割膠頭燈的、打手電筒的，最威風(fēng)的是他們不少人中，年輕人清一色綠軍裝，肩上背著半自動步槍，有的手握沖鋒槍，多是武裝連的人員。他們的所有燈光橫掃搶種橡膠的他們，很亮眼，亮到坡嶺不少人的眼睛都睜不開，他們想跑也跑不掉，更沒有人敢說奮起抗?fàn)幍氖隆?/p>

他們?nèi)o震住了，很難再發(fā)生意外的事。

對方走出個像當(dāng)頭的、穿軍裝的年輕人開始說話，坡嶺的鄉(xiāng)親們，我們不想這樣，也不會威脅你們，這樣是為了避免事態(tài)的進一步擴大。你們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fù)尫N，不利于事情的解決，我們兵團農(nóng)場將很快跟當(dāng)?shù)毓绾涂h協(xié)商解決這塊地的糾紛問題。你們現(xiàn)在就回去吧，不要再來做這種偷偷摸摸的蠢事了。

緊張的氣氛開始緩解，大家都松了口氣，坡嶺這邊的人開始收拾工具，陸續(xù)撤走。難免有人忿忿不平，大聲罵的、小聲音議論的不少。

但有一個人他走不了，他就是陳小楞。他被扣下了，因為他打了人，當(dāng)頭，對方要帶回農(nóng)場保衛(wèi)處審查。

這一下，讓坡嶺人想不到，簡直措手不及。

扣下陳小楞的消息傳回后，驚動坡嶺上下村莊。有人說召集民兵營去跟他們干，但立刻被在座的大隊民兵退伍兵反駁，你知道兵團農(nóng)場他們多厲害不？他們有武裝連，上百人，裝備有步槍、沖鋒槍，還有迫擊炮，只要一炮就轟死你基干民兵那幾支破步槍……

說這屁話干什么？想打仗啊，找死。陳煥人喝住議論，想拍桌子定個調(diào)子，這個調(diào)子著實難定。下一步如何是好，他們是不是拿陳小楞當(dāng)人質(zhì)，逼我們上門作承諾，還是有什么想法，要不要趕快向上級公社請示，陳煥人繼而抱怨起符家干，腦袋瓜更大了許多。

符家干說，我最擔(dān)心小楞兄弟被他們扣著沒什么好果子吃，眼下最要緊的是先把人撈回，再從長計議。

他察顏觀色觀察陳煥人，嘻嘻，要不您老大駕光臨一趟去撈人，保證沒問題。啥事您都能當(dāng)場拍板。

陳煥人這就拍辦公桌子了，“啪”的一下不是很響，手就發(fā)麻。我拍桌子沒用，你是干什么吃的？

符家干討好他，嘻嘻，那倒也是，誰不知道我們這邊你當(dāng)?shù)募?，農(nóng)場太強勢，去談萬一把您也扣下……

這話點了陳煥人的脈，他更火了，敢扣我？想啥沒屁用，都是你的好主意，你不去撈人誰去，趕緊不？

符家干忍不住回了一句，對，怕啥，咱不也是有一個營的民兵作后盾嗎？

大隊部門外，站著陳小楞的談愛對象，眼圈發(fā)紅，她對符家干投去期待的眼神。

符家干此時稍顯輕松，在走回家的路上哼起調(diào)子，就是打虎上山那出戲。他回家跟老婆說一聲，吃過晚飯，再去陳煥人家里跟他道別，去撈人，非他莫屬了。

他人一進陳煥人家門，陳煥人不耐煩地斜他一眼，剛想說你怎么還沒去，嚇了一跳，問，你這是去坐監(jiān)牢嗎，背個背包干啥？他裝得像樣，慘態(tài)，這不，萬一我不答應(yīng)他們農(nóng)場的條件，他們扣下我好有個睡覺的包袱，到時你可要給我家的說一聲，我好不容易要生呀，不，老婆要生了，你不能不管，知道不？

哎喲喲，陳煥人想拍桌子，沒桌子，只好拍自己的屁股，都啥時候了，還不快去，花工夫扯襠毛啊你，——路上天黑，記得帶燈啊。

符家干臨危受命，危急時刻，連夜勇闖青綠兵團農(nóng)場撈人，這將成為他日后對人津津樂道的口碑。

打手電走半個多小時到了農(nóng)場，對于符家干聲言代表坡嶺大隊到來的當(dāng)晚，人家農(nóng)場領(lǐng)導(dǎo)沒有及時鋪紅地毯熱情地迎接，卻也是給了想解決問題的面子。

安排他睡農(nóng)場招待所的單間，他身上的背包一刻也沒離開身邊。招待所的服務(wù)員笑他，你是貴賓怕沒地方睡覺，帶背包干啥？他說，啥叫貴賓，你猜我背包里是啥？轟……服務(wù)員想半天才明白他的轟動作，哇——壞人啊？慌慌張張地跑去報告農(nóng)場保衛(wèi)處。

保衛(wèi)處長于弘毅，是個穿沒有領(lǐng)章帽徽軍裝的年輕人，同時身份還是青綠農(nóng)場的副場長、武裝連的副連長（連長由軍人任），他就是那晚帶隊去包圍坡嶺人搶種橡膠的領(lǐng)導(dǎo)。他知道符家干，告訴服務(wù)員不必驚慌，量他沒那膽，那是大話、玩笑話。

這次搶種事件發(fā)生后，符家干暗中跑農(nóng)場了解事態(tài)的情況，私下與于弘毅見過一面，雙方通了氣，他應(yīng)是知道農(nóng)場這邊的態(tài)度，包括預(yù)先要扣人的事。他為什么會慫恿陳小楞再次去搶種，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怎么回事。

第二天，于弘毅跟符家干在招待所一同吃早餐，他這才問起陳小楞關(guān)在哪？他還好吧之類的話。

于弘毅哈哈大笑，你到現(xiàn)在才關(guān)心起陳小楞，據(jù)說我們這邊的青年人，有先動手打人的責(zé)任，所以我給陳小楞好吃好喝，沒追究他什么，就住在保衛(wèi)處，就等你們領(lǐng)導(dǎo)過來表個態(tài)，協(xié)商解決糾紛地的事。

符家干明知故問，你們這是抓人質(zhì)逼我方上門講條件？于弘毅說，沒那意思，就是想看下你們的態(tài)度，有糾紛不能那樣搞搶種，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符家干說，那怎么搞？于弘毅說，大家都別亂來，等公社和縣里以及我方的上級單位共同來解決。你是代表，今天我們雙方簽個保證書，保持現(xiàn)狀，等問題最終解決，你現(xiàn)在可以把陳小楞領(lǐng)回去了。

符家干沒想到事情就這么容易解決，他竟高興得學(xué)著陳煥人拍餐桌，太好了，謝謝！還想去握于弘毅的手。

于弘毅意味深長地說，我感謝你及時通報你們搶種的事，防止了不良后果的繼續(xù)發(fā)生——可能再次發(fā)生糾紛，夜里慌張胡亂種下橡膠苗影響存活率，不放基肥，今后不利于橡膠苗的生長。

說完，他的笑容令符家干很難堪。符家干清楚自己都做了什么，他看了看周邊吃早餐的人，大口地咬了一個肉餐包，滿嘴流油，悄聲地說，我給你們當(dāng)“內(nèi)奸”的事放肚子里爛掉吧。

當(dāng)下，符家干帶回陳小楞，先到大隊報到。

上午的時間，他叫人去大隊供銷站，買了一掛長鞭炮，噼哩啪啦往喜慶里放響，消息早就傳開，引得不少人過來看熱鬧。人們都說，還是符家干能耐大，本事強。

陳煥人接到通知急匆匆地趕來，踏著炮仗的滾滾硝煙邁進大隊部，他要聽聽符家干的一番報告。

這回是符家干拍桌子了，像拍驚堂木一樣響，吸引了屋內(nèi)的人和窗外圍觀人的眼球，聽他講那驚心動魄的撈人記——哎呀，不容易，不容易。他直搖頭。

夜里趕往他們農(nóng)場，我跟他們交涉，他們逼我簽協(xié)議書，承認(rèn)地是屬于農(nóng)場的，不簽就不放人，而且連我也要扣下，直到我方同意簽字為止。

我堅決說，不簽。你們不放人，我是民兵營長，就動員大隊派一個營的民兵來跟你們對著干，你們不過是一個武裝連的人馬，誰沒有幾支槍。不爭回那片地，魚死網(wǎng)破誰怕誰？

他們看我太硬，說那先把你也扣下。我說，你們不放人，膽敢再扣我，我就拉響身上的這個炸藥包，跟你們同歸于盡，把事往死里鬧。

他們沒想到我不離身的背包里原來藏著個炸藥包（假的），有理沒理都怕不要命的，嚇得臉色發(fā)白，連連說不要亂來，可以商量嘛。

最后我只同意簽個無關(guān)要緊的保證書，他們才答應(yīng)放人，這事情就得到了圓滿解決。哎喲，想想多不容易?。　秸f越激動，從坐著說到站起來說。

陳煥人聽著一言不發(fā)，說了句，你辛苦了，做得好，看看，我派你去沒錯嘛。

第二天下午，剛回來的陳小楞意外接到陳煥人的通知，讓他去參加公社武裝部的民兵集訓(xùn)，搞年中射擊比賽。陳煥人說，他只要拿到名次就行。

陳小楞一邊跑去找符家干，多少為感激符家干這次把他撈回來。他說，家干營長你去吧，打槍我不如你準(zhǔn)，這次公社比賽，老陳說如果能拿到高名次，可送縣里參加比武，披紅戴花光榮無比，說不好可調(diào)到公社人武部當(dāng)教官呢。

符家干是有這個把握的，早時民兵練習(xí)打搶他最積極，參加過公社的多次民兵比賽，不是拿第一，就是拿第二，陳小楞名次都排不上。

小時他跟陳小楞就賭過多次，拿彈弓打雞頭玩，誰打中雞頭誰贏，如被雞主查獲，輸?shù)木偷贸袚?dān)打雞的責(zé)任。多次做這般事，只有一次被發(fā)現(xiàn)抓獲，陳小楞家里不僅賠了雞，還被老爹抽個半死。

后來不打雞了，借口說水果樹上有鳥，其實就打村前村后樹上的水果，什么木瓜呀，黃皮呀，荔枝呀，龍眼呀，更多的時候還真是打樹上的麻雀什么的，有時遇在房頂上談情說愛興奮得怪叫的貓，或是動不動就多管閑事吠人的村狗，都是他們拿彈弓練玩的對象。

這些都是移動的靶子，同時練就了他們?nèi)蘸竺癖采阶o林、訓(xùn)練打靶、保護莊稼、獵殺偷食野豬的點滴功夫。

符家干想了好久才表態(tài)，他對陳小楞說，領(lǐng)導(dǎo)叫你去你就去，他又沒叫我，你去吧，要有信心拿名次。

接著又說，我村那邊種山里的一片水稻，近日野豬偷食厲害，我想今晚我們倆過去巡一巡，你想去練練槍嗎？

陳小楞求之不得地說，符營長什么時候都想著我，那還用說，打它一只野豬回來，有酒喝咯。

當(dāng)晚夜深，倆人各背一支民兵半自動步槍和幾發(fā)子彈，掛打獵頭燈，悄無聲息地進山。

那片山溝的水稻田，周邊全是荊刺灌木草叢，通往那原先踏出的小山路已被荒草侵占大半，接近那里時，不能開燈不能弄響動靜，倆人幾乎是披荊踏草摸黑行進。

符家干在前，陳小楞在后。這時，陳小楞突然大叫一聲，哎喲，哦呀……

符家干不敢發(fā)聲，他掉過頭來，擰亮頭燈看陳小楞已倒在地上，左腳踩中捕獸夾子，腳被夾住了。

這種觸動機關(guān)咬合鐵夾子，兩排彎形鋼齒尖利無比，是鎮(zhèn)上隨處擺賣的捕獸夾。村民在山里常埋設(shè)下夾子，大多用來夾獲地上爬行走動的野生動物。大凡被夾住者，很難逃命，要么解不開傷重至死，要么掙扎斷肢方可逃生。

慌亂中，符家干幫陳小楞解開夾子，夾子夾中了他的鞋腳踝上方，深入骨頭，血流如注，他痛苦呻吟著。符家干馬上背起他趕回大隊醫(yī)療所，連夜叫來赤腳醫(yī)生給他包扎，人家說，幸虧來得早啊，要是半夜一個人在山里被夾，你就死定了。

到底是誰在這埋設(shè)下的夾子，想夾水田偷吃稻谷的野豬？夾子是舊的，但埋設(shè)痕跡卻是新的。陳小楞如是說。

在山野林子里下夾子，偶爾人和畜被夾時有發(fā)生，這事見怪不怪。但為什么這么湊巧？

陳小楞的戀愛對象猜測，這是符家干所為，他想著你的好事呢，不是他下夾子還會是誰？陳小楞當(dāng)即給了她一記耳光。

陳煥人此時查不清這事，只好先放下，通知換符家干去參加公社集訓(xùn)比賽。符家干頭都不回，生氣地說，不去不去，你愛叫誰叫誰。陳煥人這下沒拍桌子的欲望，他說，沒人說你什么呀，說什么的都有，你能堵人嘴嗎，你不去誰能去？你那晚要不及時背回他，麻煩就大了。

幾天后，符家干在公社民兵射擊比賽中獲第得了一名，前去參加全縣比賽已毫無懸念。

陳小楞的傷勢越來越重，腳紅腫得可怕，到了必須送去公社醫(yī)院治療的境地。符家干安排民兵幾人硬是把他抬去了，醫(yī)院告訴他說，來晚了弄不好會截肢致殘。

他的對象也不來看他了。

他逢人便說，符家干兩次為他做的事，他從心里感謝符家干，他當(dāng)民兵營長的能力比我強多了，祝他取得更好的成績。

陳煥人到公社醫(yī)院看望陳小楞，陳小楞不忘為符家干說好話，對任何人提出一切質(zhì)疑的是是非非，陳小楞堅決不同意。

回家的路上，陳煥人想，太累了，盡快把民兵營長的擔(dān)子交給符家干，治保主任的位子還沒找到理想人，也先讓他兼著，他這人還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