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薛立永,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吉林省青少年作家協(xié)會常務副秘書長,《校園文化》執(zhí)行主編,中國網(wǎng)絡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校園文學》雜志簽約作家,中國管理科學研究院文化傳播研究所調(diào)研員,吉林省讀寫教學研究會理事,先后在海內(nèi)外400余家報刊發(fā)表作品1500余篇450余萬字。作品被中央電視臺《實話實說》、香港鳳凰衛(wèi)視《魯豫有約》等電視欄目選用。在《中國婦女》雜志全國征文大賽中榮獲一等獎。有部分作品入選漓江出版社《老人天地2000年佳作》、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婚姻與家庭雜志20周年精品薈萃》等。出版了《展翅吧雄鷹》《小板牙去哪了》《小板牙的奇趣大行動》等書。吉林教育電視臺、吉林教育廣播電臺文學創(chuàng)作訪談嘉賓。吉林省中高考作文媒體解析人。
有他抑或有她還有它,暫且稱為他們吧!我與這些“第三人稱”終于就要會面了,就在這多年以后。這些年的風雨,足夠磨掉我身上的棱角,還有卑劣與矜持。當我習慣做善與真實的自己時,我想起了這些“第三人稱”。他們身上的未解之謎總是將我的記憶輕輕搖醒。
于是我靜靜地坐下來,將討厭的面具掛在荒涼的墻上,然后俯下身,去追憶那些神秘的“第三人稱”。請放心,我不會冒犯每一個記憶,因為我的親人也在其中;我更不敢冒犯每一個文字,因為我的生命生長于此。
面對他們,我想收回自己所有不是,就像秋風收走落葉。
世界終究是干凈的。
生活終究是澄澈的。
這樣想時,我想用文字對“第三人稱”表達敬畏和仰望。
曾經(jīng),在生活的暗夜里,我是他們看不見的黑。今天,我想在白天里指給你看他們身上的秘密。
1.奔跑的無頭鵝
暮色降臨時,一只丟了腦袋的鵝歇斯底里地從深秋的小院中跑出來!
手持菜刀的黑漢愣在那里,他正為這只死鵝能保持原始活力感到不解。在一旁看熱鬧的我哭聲飄在風的旋渦中。母親射來冷冷的目光,她的埋怨充滿詛咒,誰讓做事毛躁的父親不聽信她的忠告,只是去掉了鵝的頭,但沒有耐心地將它的血放凈便松開了手,導致鵝尸亂跑,嚇得我連聲慘叫。
接下來,父親施展祖?zhèn)鞯蔫F鍋燉大鵝廚藝,祈望得到母親對他的赦免。在他身下的土灶內(nèi),藍色的火焰之舞美妙魅人。鐵鍋內(nèi),鵝肉滲出的油像一簇簇打開的花朵。很快,鵝的肉體和我們的肉體結合。
不知為何,鵝入體內(nèi),我的思緒便受到了劇烈的騷擾。在幽暗的大腦里,剛剛死去的鵝又完整地跑了出來。
其實,我和它相識在一片草場。當時它還只是枚蛋,靜靜裸睡在青草的懷抱里,油亮豐滿。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我把它捧回了家。誰是它的母親?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得而知。就像我不知道母親怎樣孕育了我一樣。不過,我很清楚母親如何孵化了它。母親將它放在炕頭,又將紅花棉被覆蓋在它身上,于是它體內(nèi)的生命便蓄勢待發(fā)。
一個月后,當有流星在午夜黯然重明,我看見炕邊的碎蛋殼上趴著一只鵝。它的出生就是這樣浪漫,它走起路來更拽,如李白醉酒般左右搖晃。它也堪稱是一位鵝中的“酒鬼”。有一次,父親喝醉了,吐了一院子。這只鵝一點也沒嫌棄,湊過來,吃得一干二凈。
第二天,酒醒的父親坐在屋檐下與時光一起發(fā)呆。他的身旁趴著爛醉如泥的鵝。也許是附近廟宇中僧人敲擊木魚之聲過于清脆,抑或是我在它的頭上澆了幾滴尿,總之,它醒了。從此,它嗜酒如命。有時,父親將喝完的啤酒瓶丟棄在墻角,鵝便尋味過來,在瓶口猛吸淌出的殘液。沒有酒喝的日子,它便跑去吃豬食。因為豬食的主要成分是從酒廠買來的酒糟,酒香濃郁,足可以讓鵝過過酒癮。
不知為何,這只母鵝一直未產(chǎn)蛋。它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缺點,每天活躍得像只雞,有時飛躍到墻頭上,輕輕扇動翅膀,撣去身上的草屑。有時還去欺侮看家的黃狗,結果被咬得頭破血流。
那天晚上,月光水一樣傾瀉下來,父親用烈酒醉倒了自己,也熏醉了半個山村。母親還沒有歇息,她不緊不慢地在灶臺上準備一家人明早的吃喝。她沐浴在昏黃的燈光中,如一朵在光陰中枯萎的野花。
不安分的鵝還沒有進窩,剛剛在墻角喝完父親酒瓶殘液的它興奮異常,狂叫不止,終于吵醒了父親。父親游魂一樣飄出屋,月光投在他手中的菜刀上,反射出恐怖的氣浪。
鵝瞬間停止了叫聲,更多的黑暗從遠道而來,巨大的寂靜將周圍的一切籠罩。鵝趴下了,一動不動,不再表現(xiàn)絲毫的放縱與傲慢。
清晨的濃霧中,鵝一直在那里趴著,眼神中深藏苦澀。母親正向它逼近,它仍一動不動,像風都吹不散的魂魄,也如一座雕像,凄美、壯觀。
母親用力將它推開,在它身下竟有一枚蛋!母親捧起蛋,驚喜得像個小姑娘,臉上的肌肉變得柔軟,隨著笑聲抖落一地的滄桑。
父親看見蛋,寬恕了鵝的一切。
當母親將蛋煮在鍋里,我心中的幸福也如雨后蔓生的植物爭先恐后地長出來。
就這樣,我人生的第一次醉酒是從一枚鵝蛋開始的。這枚蛋大抵凝聚了鵝體內(nèi)的全部酒精,威力驚人。這些酒如菌子在我體內(nèi)繼續(xù)發(fā)育,加快成熟。我閉著眼睛,任憑意識走出身體,在混沌中飄飛。
直到大腦清醒,我的舌底依然麻木。鵝在院中神奇地走著,翅膀徐徐打開,又緩緩收攏。它來到豬槽前,將扁嘴伸進混合著玉米面的酒糟中,尋找宿醉。時不時地,它會在醉后生蛋。我也再沒有碰過它的蛋,更沒有吃蛋的欲望。
被母親砸了酒瓶、摔了酒杯的父親開始關注起鵝的屁股來,從那里鉆出的每一枚蛋都迫不及待地以各種死亡方式進入到父親口中。父親的臉色灰似陳紙,在服下蛋后偶有笑容溢出,仿佛陳紙上被畫上了兩朵開敗的苦菊。
可能是吃了太多的鵝蛋,父親走路的姿勢開始變得如鵝步一樣蹣跚搖晃。
在隱隱的和風中,我總能看見父親和鵝一前一后步調(diào)一致地走著。
屋檐下的母親一言不發(fā)地注視著父親,目光又子彈般射向了鵝。鵝無視母親的存在,又去豬槽尋覓酒糟,將自己貪婪的身子吃得飽滿。
母親終于開口了,她露出舌頭的那一刻像血腥的鯊魚。她吩咐父親去殺鵝!
父親像丟失了話語權,愣在那里。鵝也停下吃食的嘴,膽寒的雙翅在垂死拍打。
母親又一次向父親下達了殺鵝命令。她霸氣的口吻如一堵墻,把父親持有的不情愿與憂傷擋了回去。不過,為了向母親表達戒酒的誠意,父親還是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命令了。他取來菜刀,撲向了鵝。鵝的眼中盛滿了晚霞,接著,它的頭便和夕陽一起落下了。
無頭鵝逃脫了父親的魔爪,在院子里橫沖直撞,竟跑到院外。在它身后,鮮血淌成一條絕望的河。
以后的日子,我都能想起鵝以前的日子。擁有它時的剎那歡愉,終如煙花易逝。
我曾好奇地想,如果我不把它從蛋的形態(tài)帶回家,它會不會在陽光的孵化下蛻變成一只天鵝。那樣它會不會一直活在天空中,而不是活在我的記憶里。
2.會飛的大胖豬
父親宰鵝時出現(xiàn)了一個小插曲,一直緘默的豬見義勇為般沖過來,打算劫法場。平時里,豬對鵝的態(tài)度不友善,每當鵝來豬槽偷吃酒糟時,都會遭到豬的驅(qū)逐。豬看鵝的眼神充滿鄙視和敵意,它總是以殘酷的姿態(tài)面對鵝。
我們一家人都沒想到豬會飛!
父親的菜刀剛碰到鵝的脖子,豬便從時間的急流里躍起,朝父親撲去。可能是畏懼父親手中的菜刀吧,它并沒有落到父親的頭上,而是掠過父親頭和那把被夕陽洗滌過的菜刀,在高高的天空中留下一道油膩膩的弧線。
如果不是被天上的飛豬所嚇,父親手中的菜刀不會落下那么快,那么狠。
鵝頭掉下的那一刻,父親臉上跳躍的皺紋里充滿了罪過似的空虛。剛剛著陸的豬在一旁有了更劇烈的騷動,它的吼叫淹沒了我的哀傷。父親擔心豬會以更瘋狂的方式卷土重來,于是他不得不放開手中的無頭鵝,接下來小院中就有了讓我驚魂的一幕。
豬跟著鵝的尸體起勁地奔跑著,它們的肉體摩擦著秋天的風,仿佛在奔向生命最遙遠的邊界。
沒有了鵝的日子,季節(jié)里也沒了花,夜晚也沒有了星光。我潮濕的心中生滿了菌斑。豬也變得更沉默了,不過它還可以到酒糟里尋找安慰。而沒有酒喝更沒鵝蛋吃的父親,精神跟他田里的莊稼一起枯萎了。
單調(diào)的生活如同被冷落的荒土,夜里,我聽到父親的嘆息。
我沒有在父親面前再提起那只慘死的鵝,因為我不想再觸痛往事。這只鵝成了我記憶中的遺跡。
我在無奈中直視著遠方逼近的寒冬,我渴望冷風來吹盡我男胎里多愁善感的氣質(zhì)。
父親沒了笑容的臉上留下一片荒冷。他對母親的情感涓流也頃刻冰封。
讓我搞不懂的是,戒了酒的父親為何走路越來越像鵝,難道是被鵝的靈魂附體?還是他在用自己的步伐來表達對鵝之死的內(nèi)疚和懷念。母親總是在默默注視著父親的走路姿勢,眼神中匯集了無以言表的憂慮。看著看著,她的臉龐也和冬天的樹枝一起變得瘦削。
那頭豬卻像灌了氣的球,一天天變胖,全身的每一處脂肪都洋溢著彈性的美麗。它有時安詳?shù)嘏P在草堆中,用寬厚的胸膛迎接著大自然賜予的風雪。
以它現(xiàn)在的體重應該是飛不起來了!然而我錯了。在過年的前兩天,父親又一臉殺氣地走向豬,他的身邊又多了幾個壯漢來充當幫兇。為了迎接春節(jié),母親又一次下達了處決豬的命令。
豬挺直了肥厚的頸項,這頸項已承受不了頭的重量。也許沒有了頭對頸項來說是一種解脫。此時,父親等人圍過來,想綁住豬的頸項來實現(xiàn)讓豬頭掉下去的愿望。
豬的雙眼在加速旋轉(zhuǎn),眼眶中兩顆剛性的球體已把它全部生的希望壓碎。我像墓碑一樣靜立在豬的對面,想目睹它如何超越死亡。我真想自己有大力神腳,能將豬踢到空中,讓它的生命在天上自由飄蕩。
在我幻想時,豬真的起飛了!冬日的陽光依舊光芒萬丈,飛豬光滑的身體在陽光中律動著。在它身下,父親等人全都因驚恐而臉冒汗珠,目光也變得潮濕。豬讓日影飄移,看得我心潮澎湃。
伴著飛鳥的蕭蕭鳴叫,飛累的豬在降落時被父親等人活捉了。
父親拿來一把長長的新刀,锃亮的刀刃可見光蔭荏苒。豬的眼中白浪翻滾,張大的嘴巴終于在憂傷的世界里沉默不語了……它死亡時的眼神明亮又美麗,那一身烏黑的毛如一根根鋼針,扎得我心痛。
母親早已讓灶中的柴火烈焰騰空,豬像不省人事的醉漢一樣被投入鍋中。
鄰居們都滿臉興奮地來品嘗豬肉,現(xiàn)場一片擾攘、不安。我感覺豬的幽靈就飄在我頭頂。我一塊豬肉都沒敢吃,頭亂得要命,因為有一只鵝和一頭豬被塞進了我的腦袋里,有它們陪伴,我的記憶從此不再孤單。
為了招待好客人,母親大人良心發(fā)現(xiàn),允許父親喝酒。母親的話音剛落,父親的臉漸漸變紅了,一塊塊肥肉鉆進了他的口中,我隱約聽見豬在他肚子里的慘叫。
一杯接一杯的烈酒清洗著男人們唇邊的茸毛,大家的醉話似一片禱歌,在為豬招魂。
父親突然起身出去了,在燈下留下一道漫游的影子。從那天夜里開始,腹瀉不止的父親便不停地跑廁所。我猜一定是那頭豬在他肚子里搗蛋。而醫(yī)生的診斷卻和我的看法不一樣,他確診父親患了肝癌,是長期飲酒所致,并已到了晚期!
這張診斷書像磁鐵一樣,瞬間吸走了父親肉體里的熱,吸走了全家人的歡樂。母親的目光一下子渾濁了,臉也徹底粗糙了。
父親這時會時不時握起我的手,摸他身上疼痛發(fā)作的部位。他此刻的親切讓我異??謶帧N覔母赣H會很快死去,我不想他也跑到我的腦袋里,那樣會把我的腦袋擠炸的。
那一天早晨,門前的一朵梅花從枝頭落下,父親的面頰失去了熱度,母親哭著向我宣布父親死亡的消息。我的眼淚便跟隨梅花不停地往下落。地上的梅花越聚越多,父親墳頭的土越埋越高。
母親讓我在父親墳頭灑一瓶酒。我拒絕了,因為我不想讓父親長醉不醒,我希望他的靈魂能夠清醒,在清明上墳時,他才能聽出我的腳步聲,聽到我對他滴血般的思念。
這一天的太陽就這樣不情愿地落下了,春天依舊遙遠。
母親沒有再養(yǎng)鵝和豬,她的脾氣變得愈加暴虐,總罵我是“死豬”和“呆頭鵝”。
我總想試圖和母親交流些什么,可一看見她的表情,我整個人便如門外的山丘一樣沉默了。
父親走后,母親便將自己嫁給了一個回憶的影子。她破舊的衣服上總是掛滿灰塵,滿臉的皺紋里積滿陰天。她走路的速度明顯變慢,正如我們娘倆的生活一樣緩緩向前行進。
3.我的母親是小偷
泥濘的土路終于新添了幾場霏雨,大地開始回暖,我用思念溫暖著父親的死亡。
孤獨的母親只能一個人去田里勞作,風塵仆仆,她在含淚趕赴生活的約會。
為了增加收入,讓我能有更充裕的學費,母親將全部的土地都種了能賣錢的黃豆。盛夏時節(jié),玉米可以烀著吃了。左鄰右舍彌漫著烀玉米的香氣,這香氣固執(zhí)地成了我深深的渴望。當小伙伴們手拿玉米在我面前招搖時,這種渴望更是變本加厲。無奈,家里并沒有種玉米,我只能將心中的渴望磨成芬芳的塵埃,將它們飄在生活的陰暗里。
那天夜里,母親出去了很久。夜風更加緊了,我的心忐忑不安。在落雨紛紛中,母親回來了,她全身濕透,眼中的淚比窗外的雨更加洶涌。同母親一起進屋的還有劉大伯。他臉上的表情謎一樣令我無法揣測。劉大伯什么話也沒說,放下肩上的袋子便轉(zhuǎn)身走了。
母親眼淚汪汪地打開袋子,一穗穗青翠的玉米露出來,我愛惜地撫摸著玉米,像撫摸憂傷的母親。母親終于將鍋里的水燒開,有漩渦在晃動,溫暖在流溢飛騰。一穗穗玉米滑進鍋中,迸出的水珠將母親的裙裾濺濕。我興奮地站在鍋邊,時刻準備著,時刻等待著。
母親像個充滿隱秘的傾訴者,向我講述了這些玉米的來歷:玉米是她偷來的!不曾想被玉米的主人劉大伯撞見了,劉大伯沒有指責母親一句話,還幫母親裝了許多玉米,并冒著雨送到家里來。
母親的話語迎面而來,在夜里逆著暗流,頂著我吃驚的目光。窗外充滿了嘩嘩的雨響,母親說話的聲音顯得更加微弱了。她說她只想偷一穗玉米,來慰藉我饞得受不了的胃,沒想到剛把玉米掰下來,劉大伯便從天而降出現(xiàn)在她面前。母親在用語言懲罰著自己,一遍又一遍。她將心向我敞開,是想讓我看清她的內(nèi)心除了對我的愛,并沒有一般偷竊者的骯臟。
我清楚母親不是一個不勞而獲的卑鄙小人,她允許自己衣衫襤褸,但她絕不允許自己品行蒙塵。如果不是我饞玉米饞得要命,母親斷然不會去掰劉大伯家的玉米。
那一穗穗玉米在清澈的開水鍋里閃著逼人的寒光,仿佛是一把把匕首插在我的舌頭上。我的食欲頓時死亡了。我覺得不是母親犯了錯,而是我犯了錯。我想請求母親對我寬恕,可我的舌頭僵硬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真是冤家路窄!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母親經(jīng)常和劉大伯不期而遇。母親羞愧得不敢抬頭,我看見她的臉色比蘿卜還要紅。母親覺得她積攢了大半生的名譽已在劉大伯眼中化為灰燼。
沒有想到的是,劉大伯對母親一反常態(tài)地熱情,打招呼時,句句話都飽含真誠,目光充滿敬重。這讓自我感覺沒有美德相伴的母親多少又有了一些生活的底氣。
劉大伯隔三岔五會送來一些鮮玉米,這些金黃溫暖的美味讓我童年的生活多了幾分明亮。
我生日那天早晨,母親臉上的表情有些嚴肅,還有些苦澀的無奈。早餐時,她像一位沉悶的食客,在盡量回避著我的眼神。在我背好書包臨出門時,她勉強說了一句“晚上給你做點好吃的”,再無其他承諾。
白天的時光緩慢得令我沮喪,以至于我的心情十分黯然。在天堂似的正午,我仰望校園上空的白云,憧憬著母親許諾我的生日大餐。
直到刺耳的放學鈴搖完,我的思緒才從想象的疲倦中恢復過來。
烏黑開裂的小飯桌上赫然擺著燉好的雞肉,香味十分張揚地擴散著。讓我對食物又有了強烈的欲望和感覺。
家里養(yǎng)的雞早被母親賣錢給我交了學費。這只雞又從哪兒飛來的?不會又是母親偷來的吧!
“放心吃吧,這只雞是你同學王小鬧媽媽給的!”母親在說這句話時,顯得口齒有一點笨拙。平日里,愛笑話人的王小鬧一直是我們大家的公敵,他媽媽也不是善類,是村中有名的吝嗇鬼。為什么會突然如此大方地送雞給我們家? ?母親沒有告訴我理由,我只能用最美好的借口來欺騙自己。
滿滿一碗雞肉隨著我的口水隱身而去,不見半點蹤影。我摸了摸脹鼓的肚子,真希望這些美味能在體內(nèi)多逗留些時間,讓我盡情體會一番這實感的快樂。
可第二天一早,我便不停地跑廁所,連拉帶吐了一上午,竭盡全力地想將每一塊雞肉從腹中排出。因為我聽王小鬧說,他家的雞不小心掉進廁所的糞池中淹死了,他媽媽在扔雞的路上遇見了我的母親,就送給了我母親。當然,我母親是知道這只雞是怎么死的,至于她是如何去掉了雞身上的糞味,我便不得而知了。
那一段時間,同學們見了我都捂鼻子,每一個白天對我來說都是晦暗的夜晚。王小鬧將我的不堪經(jīng)歷傳遍了校園的每一個角落,以至于我成了“校內(nèi)第一臟人”。
我沒有和母親求證此事,因為我相信王小鬧說的話,更相信他媽媽的人品,也理解母親接受這只臭氣熏天的死雞是有苦衷的。
時至今日,我一直不喜歡吃雞,因為那只慘死于糞池中的死雞一直住在我體內(nèi)。
4.小泥棺材
吃雞事件發(fā)生以后,王小鬧便雙重地活在——他的身上,我的憎惡里。我估計這種恨不會被時間的大手揉碎,更不會在記憶中磨損。我不想任由這種怨言在體內(nèi)無休止地馳騁,便決定將其痛痛快快地發(fā)泄出來。
我們小伙伴中流行一種報復人的行為——送棺材。如果某人欺負了你,你就偷偷往他家院子里扔一個用泥做的巴掌大的小棺材。棺材雖小,但里面也必須做一個小泥人,樣子盡量和你的仇人相像,這才能起到最惡毒的詛咒效果。
在一個險峻的黑夜里,我提了一小瓶水來到了院墻下,開始秘密復仇行動。周遭的嘈雜都已退去,我成了夜的領主。大概忙活了半個鐘頭,我才將小泥棺材做成形,由于光線太黑,我看不太清做的小泥人像不像王小鬧,反正我做它的時候心里在一直默念“王小鬧”這三個字。
夜色掩蓋了季節(jié)全部的繽紛,我脫去白日的偽裝,赤條條地放縱著自己,心頭毫無光芒。嗅著黑暗中恐怖的氣息,我溜出家門,向王小鬧家摸去。身邊流淌的氣流中飄蕩著我詛咒的預言和心中的惶恐。只有一株株老樹在路邊沉著冷靜、坦然挺立著。我的雙腿突然軟了,不得不停下來。身后傳來母親的呼喊,還有手電筒發(fā)出的強光在向我掃射。
我已呼吸到了母親的呼吸,她呼喊的顫音振蕩了我手中的泥棺材,像犁田的牛被卸下了繩套,我頓感全身輕松,雙腿如逢春的枯木又有了健康與活力。
沒想到的是,這個泥棺材被王小鬧撿到并帶到了學校。他如獲至寶的表情讓我哭笑不得。我不敢承認這個邪惡之物出自我手,更不敢告訴王小鬧那個泥人就是他,這種無言的結局讓我感到一種失敗后的寂寞。
王小鬧竟半微笑半藐視地對我說,那個泥人長得像我死去的父親。
我撲過去,奪走他手中的泥人,遠遠地拋開,并像趕蒼蠅一樣把王小鬧趕走。
我禁不住又跑過去看了看扔在地上的小泥人,它的一條胳膊被摔得上揚,仿佛想伸手去抓住什么。難道是巧合嗎?父親臨終前的一只手也是這樣向上伸著、抓著,我當時把手遞給了父親,他的手便死死地握住了我的手,可能是他用盡了全身力氣,將我的手捏得很痛。這種痛感現(xiàn)在也沒有從我手上消除。我的手也好像落下了病根,每當父親的生日、祭日臨近,便疼得要命。
大鵝的死,豬的死,父親的死……沒有一種死能讓我的心免于哀傷,能讓我平息一種心痛。
我回到教室,關上了身旁的窗,我想使整個世界沉靜,如果窗外的大柳樹想搖動,我希望它能默然一些。同學們也最好別叫了,我想獨自一人聽聽淚落的聲音。我想寂靜溫和的生活應該是世界最美好的一面吧,就讓時光這樣慢慢展開,讓輕柔的風托住太陽,我們都停止嘆氣,看那大地上的花,飛舞的蝶……
玻璃被砸碎的那一刻,我心中美好的幻覺也破滅了。又是王小鬧!他將小泥人亂撇,砸到了玻璃上,現(xiàn)在又落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我急忙捧起那摔得肢體嚴重變形的小泥人,仿佛它就是我的親人。于是,便有兩滴晶瑩的東西從我眼中溢出。
放學后,我埋葬了小泥人。王小鬧也跑過來幫忙,他嘴里一直在說著“對不起”。
我的情緒很低落,像柳樹垂落至地的柔條。我真想離開人世一會兒,去看一看另一個世界里的鵝、豬和父親。他們現(xiàn)在變成了什么樣子?會冷嗎?會餓嗎?住在哪里?會想我嗎?
老天爺只給我們很短暫的時間來了解彼此,我們還沒有怎么相聚,便要忍受永久的分離。
王小鬧像受傷的瘋狗一樣安靜下來,他聽從我的一切指揮,用雙手挖土將那個小泥人的墳埋得高聳。
耳畔傳來歸鳥的音樂,在召喚這個世界馬上步入黑暗。
三天后,真的有一口碩大的朱漆棺材擺在了王小鬧家的院中央,聽母親說,王小鬧的母親夜里去水庫偷魚不慎淹死了!聽到這個消息時,我的牙齒狠狠地在嘴唇上咬了一下,雖然站在燃燒的灶火旁,沐浴在純凈繚繞的熱氣里,我還是渾身發(fā)冷。
上學路上,我看到了王小鬧,他正蹲在新綠的菜地邊,眼睛和鼻子揉得通紅。我來到他身邊,感到他的呼吸緩慢又不平穩(wěn)。一只綠頭鴨走過來,啄了啄王小鬧從皮涼鞋空隙處伸出的腳趾。王小鬧癢得咯咯地笑出了聲,不過這笑聲馬上變成了哭聲。我不知所措地望著天,云朵在堆積,遮住了朝陽。
一群牛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牛鈴聲嚇跑了綠頭鴨,放牧人啪啪作響的皮鞭聲叫停了王小鬧的哭泣。我在反復揣摩他此刻的內(nèi)心活動,可他的嘴像閂緊的門,不讓一句話跑出來。向來吵吵鬧鬧的他終于陷入完全的沉默,這讓我覺得很怪異。
更怪異的是村里的人開始議論起王小鬧母親生前的種種優(yōu)點,有人說她干活麻利,精力充沛;有人說她性格爽直,從不記仇;有人說她心腸好,有善念……我母親也搶著發(fā)言,她感激王小鬧母親送她一只掉進糞坑淹死的雞!
母親的話一出口,大家便沉默了,不一會便陸陸續(xù)續(xù)散去。母親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看著人們遠去的背影發(fā)出了沉重的嘆息,這嘆息驚起一群飛鳥。鳥的飛翔有太多的神秘,也許只有上帝知道。至于王小鬧母親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我一直沒有搞清楚。
那紅得刺眼的棺材被抬起時,王小鬧的手緊緊地抓著棺材一角,驅(qū)趕著眾人,不讓大家將棺材抬走。沒去上學的我在一邊陪著王小鬧,尷尬的是我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么,只是影子一般尾隨著他,聽他的哭聲,看他的落淚。
我一直好奇,王小鬧的母親在棺材里會是什么樣子,會像我捏的那個泥人一樣嗎?這么一想倒讓我不寒而栗。我真后悔做了那個小泥棺材,不然的話,王小鬧的母親就不會死了吧!想到這,我不敢再直視王小鬧那憂傷的雙眼。
5.三麻袋凍餃子
一個個生命的離去讓小村變得落寞。盡管萬物在努力地生長,季節(jié)在不知疲倦地輪回,我還是感到生活有些乏味。走在人群中,我常聽到的是嘎嘎的痰聲,以及東家長西家短的流言,這些瑣碎讓我有種想把耳朵堵上的沖動。
直到又一個春天在田野里撫摩泥土,我變干變硬的目光才有了溫情與亮色。村子里不知從哪里搬來了一戶姓葛的人家。女主人長得很肥沃,生了六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據(jù)說男主人亡故多年。女兒是最小的,不過也已出嫁,胳膊腿瘦得像植物干癟的莖。她和丈夫住在鄰村。
葛家雖不是名門望族,但一搬進村便引來無數(shù)關注的目光。這個家庭實在太特殊了,除了女主人葛老太和小女兒花兒是智力正常人外,那六個兒子盡管都三四十歲,可智力還不如三歲兒童。
六兄弟中年齡最小的名叫葛福,人長得像瘦小版的沙和尚,頭發(fā)和胡子密密麻麻地長了一腦袋,他總是愣愣地看各種牲畜,不時發(fā)出兩聲吠叫。
那天放學回來,我發(fā)現(xiàn)葛福站在了房頂上,房下圍了一大群起哄的孩子。
“你敢跳下來嗎?”“飛下來吧!傻瓜?!贝蠹业暮袈曉絹碓礁?。
葛福站在房檐邊,毫不畏縮,沒有痛苦,淡定得如一粒發(fā)霉的種子種在了瘠薄的荒丘上。幾個大人也圍攏來,他們用或憐憫或傲慢的目光看著葛福,沒有一句勸告。
葛老太罵罵咧咧地用手指著葛福,她渾濁不清的話語沒有讓葛福有絲毫遲縮。在一片混亂中,葛福的大哥也爬上了房,他飛起一腳,將葛福踹下了房頂。葛福像睡著的獅子王躺在人群中間,全身上下一動不動,只有嘴角有一滴滴血像紅蟲子一樣頑皮地爬出來。葛老太撲過來,摸著兒子,像一個垂死者在摸著自己的墳墓。幾只蝴蝶飛過來,翅膀如天鵝般潔白,夕陽透過蝴蝶的翅膀和人們的身子灑向葛福,每一絲光線都把恩惠和罪孽交融在一起。
膽大妄為的葛福變成了懦夫,躺下后就再也沒有站起來,從此癱瘓在炕。
我總是在刻苦地揣摩時光,它究竟是來自何方的神圣?它為什么可以毫不負責任地撒下歡樂與災禍。更讓我想不通的是為何有人在時光踐踏弱者時,竟會在邪惡的旋渦中不屑一顧地翩翩起舞。
沉默寡言的葛小花趕著牛車進了村,牛緩慢的步子里蘊蓄著憂愁。已是隆冬時節(jié)了,寒冷帶有諷刺意味地張開了雙臂,迎接著她。零星的雪花像尸蟲一樣尾隨著牛,葛小花兒的臉被映襯得冷艷而神秘,閃著莊嚴的寒光。
牛車上堆了三個大大的麻袋,被運進了葛家無限凄涼的小院。
母親告訴我,袋子里裝的全是凍餃子。據(jù)說葛小花把秋天賣糧掙來的錢的大半都用來買面買餡,給家人包了餃子送來。聽了母親的話,我的眼前不禁幻想出這樣的場景:在一個個漫漫的冬夜,表情陰郁的葛小花和白面、肉餡廝守在一起,膚色黝黑的她在暗影中顯得綽約多姿,如光彩照人的幽魂。
有餃子吃的日子,葛家的小院便有了詭異的笑聲。母親總是指著窗外葛家冒煙的大煙囪說:“這些傻孩子有了餃子就天天吃、頓頓吃!”母親的話尾音很長,充滿了嘲諷。
我也特別喜歡吃餃子,可母親很少給我包,說浪費錢。每當說起過日子的大道理,母親都面如青銅,眼睛黑亮,蔑視著我心中的不堪。
母親不知從哪兒弄來這么多對生活的憂愁。比較起來,葛家的六兄弟都是永遠快樂的靈魂。我羨慕他們常常有餃子吃,以至于我都想把自己變成智障者,混到他們家去住,成為他們中幸福的一員。
可現(xiàn)實又用難以捉摸的鎖鏈將我的雙腿鎖住,使我無法走入葛家。我總是默默地在心中說:“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出生在葛家!”
生活如一支妙趣橫生的筆,將葛家的故事演繹得一波三折。
葛小花被丈夫趕出了家門,離婚后的她又趕著牛車進了村。車上只有些許的破衣爛衫,再無餃子的襲人香氣。
至于她離婚的原因成了村民們眾說紛紜的奇聞。母親至少向我講述了三個版本:一是她結婚后沒有生孩子,遭來丈夫嫌棄;二是她精神變得不正常,丈夫怕她也和哥哥們一樣變傻;三是她總偷著給娘家人包餃子,花光了家里的錢,丈夫忍無可忍,提出離婚。年少的我根本無法選出正確答案。
葛家的煙囪又升起繚繞的煙霧,如愁云一般跑到了母親的臉上,“這些孩子沒有餃子吃嘍!”母親余味無窮的話響徹我的耳邊。我跟著一只漂亮而健壯的貓摸進了葛家小院,陣陣哭聲宛如雪花融化般滲入我身體的深處。是葛小花,她蹲在墻角處,用哭聲驅(qū)除心中最深的苦難。
葛老太走出來說,六個傻哥哥見到葛小花就伸手要餃子吃,吃不到餃子的哥哥們便往死里打妹妹。那只貓鉆到葛小花的身下,它喵喵叫的時候,葛小花的哭聲立刻止住了。這真是一只奇異的貓,它的聲音那樣和諧又美妙,聽得葛小花臉上溢出了笑容。
其實它是一只流竄于村中的野貓,和葛小花相遇后它便有了最好的歸宿。葛小花天天把它抱在懷里,哥哥們打她的時候,她便把野貓撒出去。野貓會毫不猶豫地撲到哥哥們的身上,用力抓撓……在連連的慘叫聲中,哥哥們戰(zhàn)敗了。葛小花又抱起貓,從容不迫地回屋去了。
春夏之夜的一天,空中霧蒙蒙的,太陽也水汪汪的。葛小花的哭聲再次飄進我家的小院,原來她心愛的貓死了,死亡原因是吃了一只食用過劇毒鼠藥的死老鼠。而這只老鼠死于我手,我把它在倉房內(nèi)毒死后扔到了大門外。
看著葛小花懷中的死貓,我的心中遭受著惡鬼蹂躪般的煎熬。
沒有貓的助陣,葛小花又成了眾哥哥們的發(fā)泄對象。沒有餃子吃的日子,葛家院內(nèi)廝殺不已。
終于有一天,葛小花借錢買來面和肉餡,給哥哥們包了一頓餃子,當然她也吃了。一家人就這樣都死了。經(jīng)法醫(yī)鑒定,餃子餡中放入了鼠藥!
6.第一吝嗇鬼
夏日晴空,院子周圍的向日葵面如玫瑰,儀態(tài)萬方。我試圖從生活變故的凄涼陰暗中走出來,不辜負轉(zhuǎn)瞬即逝的夏日燦爛的光芒。在經(jīng)過葛家那無人小院時,我聽見身后的腳步紛紛落在石徑上的聲響。
回頭看去,太陽牢牢圍住了一個干枝禿頂?shù)狞S面老頭——高喜財。“干啥去呀?”他打招呼的聲音令人戰(zhàn)栗和不堪忍受,像送葬時敲起的喪鐘一樣。他的眼中閃著暗綠色的光,也泛著一絲鮮紅與神秘。
我一向?qū)λ∠蟛缓?,便沒有理會他的問話。我們都沒有再打破沉默,在柔和的金黃色的陽光照射下,我們先后進入了村中的小賣鋪。室內(nèi)雖風平浪靜,但我推測有一場罪惡的風暴即將席卷而來。
果然不出我所料,在我掏錢買文具時,高老頭的手悄悄伸向了裝食鹽的缸!
對他的偷竊行為我早有耳聞。我怎么也想不到,作為全村首富的他為什么總到小賣部里偷東西。母親說高老頭的發(fā)家秘密是光掙錢不花錢,能偷來的東西絕不花錢買,偷不來的東西絕對不買。
左鄰右舍的雞鴨鵝狗全都慘遭高老頭的黑手。還有人傳說他經(jīng)常挖新墳,偷死人衣物。以至于我每次見到他都感到陰森可怖,不敢靠近。
雖不是親人,但我對高老頭有了超越我年齡上千倍的記憶。這些奇葩的思緒隨著此刻高老頭伸出的黑手一起紛至沓來。我懶得制止他,似乎他是一個連道德都厭惡的木乃伊。他現(xiàn)在投射出來的目光如一長串蛆蟲,在各種各樣商品上爬來爬去。
售貨員的一聲呵斥,嚇得他抓鹽的手一抖,一大把鹽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劇烈撞擊后便有沖鋒時敲響的鼓聲在周圍回蕩。售貨員在逼近,我也被一片朦朧的恐怖所包圍。
沒想到年紀一大把的高老頭竟發(fā)出了耐人尋味的哭泣。加之售貨員老太太的尖聲責罵,我便有幸聽到了一曲神奇的樂章。
我猜測高老頭的屬相應該是吸血鬼,不然他為什么喜歡到處搜刮別人的財物。他這樣的無恥行徑也給他帶來了不盡的災難。曾有人打折他一根手指,還有一次他被人推進了糞坑,最慘的一次他被人扒光了衣服,上面寫著:我是小偷!脖子上還掛著他剛偷來的兩只雞。那掙扎不休的雞將高老頭的臉弄得鮮血淋淋。人們的陣陣笑聲充滿了冷嘲熱諷。
一大群庸俗無聊的孩子們不停地往高老頭身上投擲土塊,打中了,便有歡呼聲響起,打不中的人也決不放棄,再撿更大的土塊扔。我是學校里的投球高手,豈能放過這樣一次在全村人面前表現(xiàn)的機會。我撿了一塊紅磚頭,隨手扔了出去,只聽“哎呦”一聲,磚頭不偏不倚砸在了高老頭的頭頂上。紙帽子被砸飛了,高老頭應該頭很暈,走路的姿勢變得舒緩搖曳。
沒想到他看我的眼神充滿感激,也許是在感謝我?guī)退虻袅烁呙卑伞?/p>
孩子們開始用樹條抽打那掉在地上的紙帽,發(fā)出噼啦的聲響,塵土如火星般四射。我沮喪的心像一條超載的小船深閉在快樂的海洋下面。
一次次的嚴懲并沒有讓高老頭改掉惡習,他心中的黑暗遮蔽著天空。他遠離人群,靈魂生活在寂靜之上,幽暗之上。
高老頭有一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姐弟倆夏天里依然穿著冬天的衣服,高老頭從沒給他們買過換季的衣服。鄰居們實在看不過去,便挑一些舊衣褲拿給姐弟倆穿。母親曾把我的一件打了補丁的黑上衣送到高家。第二天,高老頭的女兒便穿上了這件男式上衣。我短小的衣服被她生硬地套在了加長的身上,看起來十分滑稽。
高老頭的兒子經(jīng)常在走路的時候用手捂屁股。開始大家以為他是被高老頭打了??杉氁淮蚵牪胖?,高老頭從不買上廁所用的紙,他們家的廁所里用的竟然是磚頭!
從此,我一看見地上的磚頭就感到屁股的某個部位疼得要命。
一場場暴雨輪番攻擊著小村。一連三天,我都沒有用太陽光洗臉。雨停了,高老頭家的房子卻倒了。從不花一分錢維修房子的高老頭在廢墟中瘋狂地尋找著什么,跟隨著他的鎬頭,大家有了驚奇的發(fā)現(xiàn)。在殘垣斷壁的縫隙中,一件件寶貝出土了。有紙幣、硬幣、食鹽、撲克牌、干辣椒,還有左鄰右舍的鐮刀、鐵盤子、醬油瓶子……居然我還看到了自己玩過的彈弓,不知何時跑到了高家!沒承想,高老頭偷了東西全都藏在墻縫里。這樣整天挖墻藏東西,難怪房子會倒掉。
感謝幾天來的大雨,讓大家伙的東西物歸原主。被搶走東西的高老頭失落得像被分了家財?shù)耐梁类l(xiāng)紳,整個人癱倒在廢墟之上。最后在村主任的提議下,高老頭一家搬進了葛家的空房子里。
沒過幾天,我便在夜里聽見一陣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鑿墻聲。我想,一定是高老頭又在藏偷來的東西。我擔心地問母親,高老頭會不會來偷我?會不會把我埋在墻里。母親笑了,她說高老頭不會偷小孩的,他自己家的兩個孩子他都不愛養(yǎng)了。聽了母親的話,我放心地睡去了。在月光和大地孵出的這個夜里,我進入了舒適的夢。
在黎明的陣陣氣息中,有警笛聲混進來。在濃厚而乏味的晨霧中,一輛警車在高家新房子門口現(xiàn)出了原型。閃爍的警燈如憤怒的火焰,把小村的早晨燒沸騰了。
我看見高老頭被兩名警察推上了警車。關上車門的那一刻,他小心翼翼地嘴唇之間吝嗇地擠出幾個可憐的字:孩子,管我的孩子!這一刻,他的表情既卑微,又惆悵。
警車開走了,塵土飛揚,掩埋了一切。
當塵埃落定,陽光又在周圍彌漫。我看見鄉(xiāng)親們圍攏過來,擁住了高老頭的一雙兒女。
7.姜四的老婆
高老頭因偷竊磨米廠的電機被判了刑。沒有他的日子,白天小村的上空也多了一片閃亮亮的蔚藍;夜晚,家家戶戶都恢復了巋然不動的寂靜。
在一片和諧之中,姜四的老婆卻總在無聲的苦惱中向我家凝望。只要看見母親閑下來,她便會帶著一臉的冷峻走進我家小院,接著,她一肚子的話便呼嘯而來。母親說她是個苦命的女人,從小沒了父母,寄養(yǎng)在姨姨家,長大后嫁給本村不務正業(yè)的二溜子——姜四。她起初是不同意這樁親事的,可姨姨看中了姜四的大筆彩禮錢,便硬逼著她嫁給了姜四。
她結婚那天,嚴寒的巨網(wǎng)套住了河水的奔騰。母親說,姜四老婆拜天地時,眼里沒有一絲喜悅,仿佛兩團火已經(jīng)熄滅。在不安、痛苦和祈求中,姜四老婆生下了三個女兒。三個女兒的出生惹怒了有重男輕女思想的姜四,他揮舞的拳頭如搖動的荊棘每天都落在老婆身上。
在蒼白昏沉的日子里,母親成了姜四老婆的傾訴對象。我總能看見她臉上、手上斑駁的傷。說著說著,她會像灰色的夜鶯發(fā)出幾聲苦苦的哀號。一旁的母親也跟著她流淚。
哭夠了,姜四的老婆便不再說話,失神的雙眼愣愣地盯著黑黑的地面,仿佛在俯視生活漆黑的深淵。母親絞盡腦汁地想著安慰的話語,于是她們兩人的談話總是斷斷續(xù)續(xù)。
我有時會把自己想象成姜四的老婆,面對生活的磨難我會怎么做呢?是屈服還是奮起反抗?是堅持還是一走了之?前方又是什么?是光明還是黑暗?
我也喜歡看姜四老婆的大辮子,如一根擺動的黑蛇,纏住了我對大人生活的迷茫向往,就像審視一下遙遠的星球。
我曾不解地問母親,姜四老婆為什么不離婚?因為我覺得她每天和姜四在一起過著如此不堪的日子,就如在野獸身上虛度人生。
母親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女人有了孩子就認命吧!”
我突然若有所思,父親在世時何嘗不是對母親冷如冰鐵,他們的婚姻生活一直烽火狼煙,戰(zhàn)亂不斷。可母親也沒離婚,即使父親如今已經(jīng)去世,她仍沒改嫁。難道也是因為有我的存在嗎?難道是我們這些兒女讓母親們變成了多災多難的靈魂?
有一天放學回來,我沒有看見姜四老婆走進我家小院。母親說她被姜四帶進城了。姜四的反常之舉令我費解,母親一語道破天機,“姜四老婆病了,很嚴重。”
果真,姜四老婆從城里回來后,帶來她患上肝癌的消息。母親一下子就沉默了,仿佛患癌癥的人是她自己。出乎意料的是,姜四老婆的神情沒有絲毫的痛苦不堪,似乎對死亡充滿鄙視。
不知為何,姜四對老婆的態(tài)度一下子轉(zhuǎn)變了,不再打罵她,就連說話也輕柔了許多。姜四老婆的臉上有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她說她得癌癥是很幸運的一件事,因為姜四開始拿她當人看了,盡管姜四沒錢去帶她到更遠的地方,更大的醫(yī)院治病,但她一點都不怨他,她現(xiàn)在只希望能和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幾天普通安寧的日子。
聽了姜四老婆的話,母親哭得像個孩子。
時光如可惡的烏鴉匆匆飛過,姜四老婆的病情開始惡化。她拜托母親為她捉一些蜘蛛和癩蛤蟆,把它們的尸體曬干后研成粉末,她說這是別人告訴她的治病偏方。母親像撥浪鼓一樣點著頭,不打一點折扣地答應著。
此后的日子,稍有閑暇,母親便帶著我四處尋找蜘蛛和癩蛤蟆。
其實,我們娘倆對這兩種小動物都怕得要死??山邮芰私睦掀诺奈幸膊缓猛妻o,只能壯著膽子來完成任務。
我拿著木棍,母親舉著大掃把,我們一前一后走著。獵物出現(xiàn)的那一刻,我狂跳的心臟幾乎要鉆出胸脯。母親尖叫著,我看見她的雙腿在無規(guī)則地抖動,看得我十分眼暈。
相比之下,獵物們都表現(xiàn)得十分淡定。不過在一番撲打過后,我們用兇惡和惶恐戰(zhàn)勝了它們的躁動與痛苦。滿載而歸后,母親嚴格遵照姜四老婆的交代,把一只只蜘蛛和癩蛤蟆擺在窗上晾曬??粗@些恐怖的尸展,嚇得我半夜都不敢去撒尿。
那一段時間,我總是夢見自己的被子里爬滿了蜘蛛和癩蛤?。∷鼈儫o端地把我身上的皮肉給吃了。休息不好的我經(jīng)常睡眼惺忪地去上學,老師講課時,我的狀態(tài)也在云里霧里……
母親用木搟面杖將曬干的蜘蛛和癩蛤蟆尸體壓成粉,包了很多包,送到了姜家。姜四在看我們時,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紅得嚇人,像浸在血中一樣。姜四老婆說,為了照顧她,姜四已經(jīng)多日沒有睡一個安穩(wěn)覺了。姜四老婆說話時,臉上溢出了鉆石般華麗的幸福神情。
姜四急忙端來熱水,用厚厚的大嘴吹了吹后,輕輕地放到老婆身邊。母親這時早打開了一包碾得粉碎的“藥”末。姜四老婆支撐著坐起來,靠在了女兒們的身上,然后接過母親手里的“藥”,片刻不停地倒入口中,用水沖了下去。
這是我迄今為止看過的最感傷的魅力表演!盡管看的時候心中特別不舒服,現(xiàn)場氣氛沉悶得令人窒息。
面對我們,姜四老婆掩藏起致命的疼痛和戰(zhàn)栗,表現(xiàn)得全身充滿力量、意志和希望。不過我清楚,多年悲傷成疾的她終將難逃厄運之手。
終于在一日清晨,母親的哭泣把我從苦澀的休息中喚醒,原來,姜四老婆剛剛死了。
我沒有太多傷感,只是傻傻地希望她的靈魂能飛翔似鳥,如果有來生,希望她臉上的笑容能盛開如花。
清風輕輕吹拂著我家窗臺上那些橫七豎八躺著的動物尸體,但愿它們也能和姜四老婆一道,去到一個更加美好的地方。
8.造土槍
在姜四老婆的棺材被抬起的一刻,突然傳來了為她壯行的槍聲。這隆隆的槍聲掩蓋了抬棺者踏出的沉重的腳步聲。懷著死亡悲楚的人們尋聲望去,只見一個胖子站在路旁,高揚的手中握著一把槍。槍口對準了死者一般毫無生氣的太陽。
這槍聲將所有痛苦的心震裂。持槍者的手在顫抖著,他微弱的哭聲像時間在輕輕滴落。這個放槍的胖子名叫楊小李,今年二十多歲,是姜四老婆的表弟,也是村中有名的發(fā)明家。他手中的土槍就是他自己鼓搗出來的。除了會做槍,他還做過花生收割機,組裝過收音機,并在自行車上安裝了一個能摩擦發(fā)電變亮的車燈……就連他自己都記不住萌發(fā)了多少種神奇的想法,隔三岔五,他便用新發(fā)明出來的東西來驚艷全村人的目光。
小孩子都喜歡槍,我也一樣。每次見到楊小李拿槍出來,我們一大幫孩子便緊隨其后,一步不落地緊跟著,生怕錯過了什么精彩環(huán)節(jié)。
楊小李的槍把用紅布纏著,槍管有一根筷子那么長,不過口徑很粗,至于那些鐵砂和火藥是從哪弄來的,我們并不關心。我們只希望能有幸握一握那把槍,要是能親手放上一槍絕對是能美出鼻涕泡的好事。
我們一邊跟著楊小李一邊央求著他,希望能有親手射擊的機會。
楊小李像一個背信棄義之徒,根本不理會我們的話,從他波瀾不驚的表情中,我們根本揣摩不透他的心思。
盡管如此,我們對槍的熱愛忠貞不渝。
夢想和現(xiàn)實之間似乎被關山萬里阻隔著,不過我沒有放棄努力。
那天,我看見楊小李抱著槍坐在路邊,瞇著眼睛,忍受著陽光的輻射。
我傾盡自己全部積蓄——五分錢,給他買了一根冰棍。
接過冰棍的那一刻,楊小李順勢將手中的槍遞給了我。他的雙唇在微微張合,擠出一句話:“你放一槍吧!”
他的話如石頭投入到靜謐的池塘之中,泛起驚喜的浪花。我簡直無法表達自己心中的喜悅,嗓子里一陣悲哽。我又生怕楊小李吃完冰棍后反悔,要回他的槍。于是急忙用手扣動了扳機!只聽“轟”的一聲,槍響了。我的右手被震得發(fā)麻。
濃煙散去,我看見劉大伯出現(xiàn)在面前,他紋絲不動的眼簾中有著溫柔的寒冷。在他腳下,躺著一頭豬,滿腦袋鮮血。原來是我亂放槍誤中了他家的豬。我心中的喜悅與幸福立即不見了蹤影。楊小李見勢不妙,奪過我手中的槍一溜煙跑了。接下來,有更多鄰居圍過來,我聽見了母親悠長的罵聲,也聽見了劉大娘母鵝般的嚶鳴。
我像一個蹣跚的小丑被母親拽回了家,她大罵了一個晚上,我聽得直犯困??粗赣H蠟黃的臉,我感到一種溫情在慢慢枯萎。
劉大伯沒有讓我們家賠償什么,他只是用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頭,我的眼淚便止不住流了下來。劉大伯走了,留給我一聲比槍聲更刺耳的嘆息。我至今都沒有破譯出這聲嘆息包含了什么,是寬容、無奈,還是失望、悲傷?
我的心情一下子落入了沼澤。
村子里的人再也沒有見過楊小李發(fā)明了什么,因為他不知在哪一天突然消失了。
有人說他用槍打傷人后外逃了,有人說他去城里打工了,還有人說他被一家科研部門錄用了……似乎大家都有答案,但又都不是很肯定的語氣。因為此事,全村人爭論了很長時間。
多年后的一天,我以法治新聞記者的身份參與了一次警方組織的搗毀非法制毒窩點的行動。在一處居民樓的地下車庫內(nèi),警察成功抓獲了一個制毒團伙。
在警察帶走的犯罪嫌疑人中,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楊小李。盡管他明顯老了,但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他應該完全不記得我了,和我目光相對時,仿佛藍色的波濤朝陌生礁石的延伸。他從陰暗處溜出來,踏入陽光彌漫的大地。
我凝滯的目光跟隨著他的身影,仿佛在提防一只地獄之犬入侵一塵不染的人間圣地。
我內(nèi)心的痛如子彈般砰然射擊我肉體的每一個細胞。我又想起了楊小李造的那把手槍,我真想再拿起它,不是射擊劉大伯家的豬,而是射向楊小李。因為警察說這個犯罪團伙坑害了很多人,甚至有三人因吸食他們生產(chǎn)的毒品而喪命。
多么希望時光能夠倒流,讓今日的場景從記憶中失去??释麅簳r的童真,滿懷期望看著母親灶內(nèi)的爐火唱和著夏日無力的微風,那鍋里煮的應該是劉大伯家的玉米吧?還是那只無頭鵝?抑或是那頭會飛的醉豬!那立在灶邊沉默不語的人是父親吧?他憂郁的目光穿過我遙遠的夢幻。還有那是……
空氣僵滯,往昔荒涼。
曾經(jīng)的日子充實地飄逝,那些人,那些物,那些第三人稱,不可阻擋地跑到我的大腦中,一些謎團也許今生難以解開,那就讓它們熟睡吧,蓋上無窮無盡的記憶花瓣,不要讓歲月的風霜來觸及這寧靜中的溫存。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