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勇
了。
大城山過去有兩個村莊,山之陽是程子莊,山之陰是雷莊子。兩座村莊都不大。雷莊子有三四百口人,有姓莫的,有姓胡的,有姓王的;程子莊的人口與之差不多,村民姓氏不詳。這兩座村莊,過去沒有太富裕的人家。靠海吃海,靠山吃山,兩座村莊的居民都以放炮開山賣石頭為生。
母親五行屬金,算卦先生說,五行相生相克,土生金,須得找個土命的親戚認(rèn)干媽,好養(yǎng)活。正好母親的大姑就是土命,母親索性認(rèn)了大姑作干媽。母親的大姑出閣嫁到雷莊子一戶莫姓人家,從此,雷莊子就成了母親的又一個“家”。
那一年秋天,姥姥家來年要蓋八間正房、四間廂房、一間敞房,所備的石料都從雷莊子進(jìn)。石頭從山上運(yùn)下來,有等腳兒的馬車隊。母親騎著一輛“洋車子”,時快時慢地在前邊引路,十幾輛拉著石頭的馬車跟在后面,不到半天,就到了家門口。車船店腳牙,沒罪該挨殺。車隊的頭領(lǐng)見姥姥家沒有大人出來,坐地漲價,否則就不卸車。母親支好車子,挽緊裝錢的書包,蹲下身,一言不發(fā)。半個小時過去,馬吃不住勁了,咻咻地打戰(zhàn)。頭領(lǐng)低頭說:“還按原來的價兒結(jié)吧。”
那一年,母親十四歲。
母親是陰歷十月二十二的生日,眼瞅著就八十七周歲了。她沒有把她的定力遺傳給我。我混淆了委屈自己與成全他人,混淆了三思后行與搖擺不定,混淆了懦弱與妥協(xié),混淆了慷慨與虛榮,混淆了誠懇袒露與不設(shè)防交往。
如果叢林法則還一直強(qiáng)大如公理,不言自明,那我們有什么資格登堂入室、身居華屋呢?
前些年,大城山里曾有一座動物園,關(guān)著很多大型動物,獅子、老虎、狗熊、長頸鹿、角馬、鱷魚、羊駝……后來動物園搬走了,但鐵絲網(wǎng)圍籠還沒有拆掉,尚存的一些指示牌油漆剝落,上面的字跡依稀可辨,“愛護(hù)動物,請勿投食”“動物傷人,切勿靠近”……我的工作室位于山腳下,想想我曾那么多年與禽獸為鄰,而它們更像是現(xiàn)代的隱士,隱在淺山中,我工作的時候,它們的吼叫聲從來沒有打擾過我。如今,空蕩蕩的鐵籠子,里面的荒草一人多高,活像是成功越獄后的集中營遺址,它們當(dāng)年囚禁其中的氣味也早已消失殆盡。
除了動物園,大城山還有一片鳥語林,那是一個更大型的鐵網(wǎng)籠,防止鳥從巨籠飛出去,入口的門簾是一根根并排垂下來的鐵鏈。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有著漂亮羽毛的鳥,在里面飛翔。女兒三四歲的時候,我曾在一個秋天的上午帶她進(jìn)去,陽光細(xì)細(xì)地篩落下來,我們并不覺得自己也是籠中之物,因為籠子太大了,比一座劇場還大,所以才會有這種錯覺。女兒十八歲外出求學(xué),我和她媽媽站在機(jī)場的閘口送別,她和同伴們像一群翅膀硬了的雛鷹,一下子飛向了屬于他們的天地。
鳥的鳴囀吸引了更多的鳥,大城山這座林子大,總之,是名副其實(shí)的鳥的樂園。大城山是一所露天大學(xué),也許鳥們在這里建立了自己的音樂系,或許還有自由結(jié)組、切磋詩歌的文學(xué)社團(tuán),至于有沒有聽眾和讀者,它們倒是一點(diǎn)兒也不關(guān)心。喜鵲和烏鴉在頭頂上飛來飛去,還有成群結(jié)隊的麻雀,時騰時落,它們仿佛都在提示,我僅僅是一位它們根本沒放在眼里的闖入者。
在秋天里的大城山行走,我踩到落葉上,腳下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松果掉下來,在地上骨碌骨碌滾動。在大城山里,寧靜是一種享受,最舒服的器官是耳朵,只有在這寂靜的山林,你才意識到此前聽力所經(jīng)受的摧殘,至于心靈所受的荼毒,倒還在其次。耳朵放假了,卻能輕易地聽見細(xì)微的聲音。我在林中偶爾能遇見牽著狗的老人,素昧平生,需要歇口氣,就聊上一陣子,不必湊近對方,對方的每一句話都能聲聲入耳。草野間沒有禁忌,不期而然的會意,會讓人忘卻疲勞。
錯身告別,我走出好遠(yuǎn),都不見四外有人家,難道剛才遇見的老人和狗,是從云端下來的嗎?我在山林間走著,路邊的野菊花散發(fā)出陣陣幽香,山道兩側(cè)的枯藤葉蔓,在秋陽中愈發(fā)蒼翠,還有一些沒有開敗的小黃花,宛如一盞盞燈,不耀眼也不渺茫,更助秋興。
秋天的月亮升起來,照著腳下的山徑,蟲鳴四起,我并不怕迷路,也不擔(dān)心失足跌落崖谷,但我沒有勇氣給我的朋友們當(dāng)一次向?qū)?,因為秋天的大城山對于不喜歡它的人,會展示陰森的一面,一些怪石絕壁有著嚇人的名字,比如“老虎嘴”——我?guī)状斡鲆娡绞峙蕩r的人,是的,他們更像舍身飼虎的勇士。
秋天的大城山,仿佛一座曠朗的修道院,在里面待久了的人,會聆聽到石頭里蘊(yùn)藏著的無字經(jīng)聲。這滿山的巨石,磊磊落落,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其中有西緒弗斯推過的嗎?有女媧補(bǔ)天剩下的嗎?人世間有多少苦役是徒勞無功的??!它們像是被遺棄,又像是待價而沽。這些石頭未必沒有靈性,擠擠挨挨地散落在這里,一年年過去,一百年一百年過去,沒聽到過有哪一塊石頭自怨自艾。石頭可以補(bǔ)天,也可以鋪路,但最幸運(yùn)的,是成為石頭本身,完整無損地存在——
誰此刻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誰此刻孤獨(dú),就永遠(yuǎn)孤獨(dú)
秋分前后的陽光,是最好的,陽光照下來,仿佛“天灸”,秋陽像是一位仁慈的、不收診費(fèi)的醫(yī)生。我隨便找一塊大石頭坐上去,也被石頭烤得暖烘烘的。我坐著,像一位接受康復(fù)治療的榮殘士兵,靜靜地回憶著遠(yuǎn)去的戰(zhàn)場和硝煙。我逐漸坐成石頭最柔軟的一部分,直到擔(dān)心再坐下去會變成鐵石心腸。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