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長鷹飛
我沒見過北京完整的城墻,沒見到不能阻攔在心里還原它的樣子。德勝門有一點,西便門有一點,老北京站火車入站的右手里有一點。遠來的人,剛一到,會見到。遠走的人,不會。遺跡最不會挽留,很多時候,甚至會成為催生遠走的理由。斑斑點點的遺跡,猶若大火過后余燼中的殘骸,一塊煳邊兒的碎布,一片見風都抖的紙片,一縷心思里聞得見其實早已散沒影兒的味道。碎布紙片,它們留存下來。碎布紙片與爐灰菜幫子傾倒于斜坡,混成一幕冬日里毫無顏色荒寒的垃圾場的一角。倒爐灰的小跑著,土簸箕一揚,滾幾滾就讓寒冷攔下來,定成一層新垃圾。
有城墻的時候,北京是有鎖的。有鎖的大城,誰捅就敢為誰開。中式的西式的,不很重要,捏著鑰匙不捏亦不很重要。鑰匙是道理,人跟鎖之間的道理,按說人是應當很講道理的,跟鎖,跟城,跟自己,跟自己之外的一切。按說一把鎖只能有一個道理能打開,可是有槍啊,槍是所有鎖的鑰匙,萬能的。
人是有倆腦子的,一個在外,那些器物,一個在內,那么多想法。器物代表過去的思考,定型了的舊;想法代表將來,沒成型的新。毀舊是極容易的事兒,老式是個阻攔,擋嚴了未來的路,除了去心里坦蕩,即便那些老式已經退位或者正在退位水一樣往身后流淌。向前走,原本一點不干身后物什么事兒??上蚯白卟恢栏牲c什么怎么干,拆拆身后的東西,至少能表明一個態(tài)度——您瞧,是求進步的,沒閑著。砸舊物就是砸舊思想,舊物砸成粉,沒了,舊思想沒地方落,還不跟著一道死么?舊思想死了,新思想還敢不來?要不,公園里的樹長得好好兒的,鋸了栽新的,新的瘦得跟個雞爪子似的,抵上老樹好看至少要等十年,那也得鋸,鋸完刨根騰地方。要不,南來順盛面茶的碗為何越換越小越工藝,門釘肉餅改成鉚釘肉餅反而賣得快了呢?革就是改。破釜沉舟,沒的吃,沒地兒跑,您還不一撲納心地為未來掏一把子血心么?
城墻拆了,城市變成個散架的糧食囤。囤里裝著的豆麥石子和老鼠,鋪撒一地,天大的鞋底子在逆光中帶著陽光踩下來,把豆麥石子與老鼠們生生踩進土里去。老鼠打洞,石子與土攀親,豆麥吸水長根,誰都忙,顧不上看一眼離去的鞋底子??戳擞衷鯓樱瑩跤謸醪蛔?,報信誰又知這份人情給誰報去?——腳在進步,有人能確切說出鞋底子下一步的臨幸處?鞋底子,鑲著陽光金邊的鞋底子,莊重地踩過糧囤余溫未盡的影子,每拔一步,都帶起一陣喊嚷嘟囔,細碎雜亂龐大,如歡呼。歡呼聲注入鞋底子,令鞋底子黑得孔武有力愈加理直氣壯,金邊更亮,甚至前腳掌似落地還沒落地的當口兒,金邊的潮水已經把腳掌四周的地上物沖走卷走,金光墊道,歡呼奓起。
實話實說,交出靈魂的人活起來真的松快很多。該吃吃該喝喝,心里不再有石頭壓著。沒石頭壓著的心有再生的意思,如同水洗之后的鮮紫河車,透明筋道海蜇皮一般顫巍巍。透明的心易碎,海蜇皮耐嚼,易碎與耐嚼互摻,心成新心,人是新人。至于新心旁邊不長草,不長就不長,綠毛茸茸,出來進去蹭頭蹭臉,扎得慌。況且,吸塵器吸走了靈魂,也沒說沒收,還發(fā)呢。吸走的是散碎的玉米老須一蓬黑黃枯亂的碎胡子,發(fā)下來,槽子糕似的油汪汪,綠豆糕似的方方正正,可是省了自己多少事兒。文明,文明就是利落,就是規(guī)整,就是干干凈凈。
您瞧瞧嘿,整個兒城管理得可夠多么好啊。沒有小商小販,那些凌亂的雜貨鋪子,臭氣烘烘的早市,搬個鍋炸了油餅就賣的漬著泥的黑手,支了就收破爛的銹秤,什么下來裝上往城里硬闖逮哪兒哪兒停的馬車,流行什么就可著嗓子吆喝,不管什么時候都敢撐起的布棚子。甘肅的拉面館,廣西的米粉店,山西的削面鋪子,賣煙的相鄰揉腳的,水果店往做頭發(fā)的邊兒上湊,出了銀行就是肉鋪,進了胡同準有烤白薯爐子,書店門口賣奶茶,車站專愛長煎餅攤,大學與小旅館扎堆,法院跟律師事務所抱團,養(yǎng)鴿子的養(yǎng)鳥兒的養(yǎng)魚養(yǎng)花和養(yǎng)狗的,不安好心,都惦記有各自的市場,枯死的碎枝,亂刮的鴿子毛,腥氣烘烘的魚水,隨處可見的狗屎,折騰古玩的,雜湊布藝的,要什么有什么,亂心,消磨民眾的意志。古老民族的意志本來已經積攢得有了包漿足夠硬挺,亂哄哄里擠過來蹭過去,四脖子汗流,硬領兒似的磨,再好也給磨得軟塌塌——都給趕了,必須趕了走。
齊整才是現代。黑車你可是憑什么攬客?司機的本是好來的?修車的有什么理由把住街角臟亂差,環(huán)衛(wèi)工人專伺候你一人兒的嗎?起照繃個牌匾就賣燒餅,都這樣,街容街貌怎么維持,咸菜還不隨便給。牌匾有統一尺寸啊,墻上不能釘廣告。露著土的都拿網子罩上,樹坑,有條件的鋪塊透水氈子,沒條件樹皮碎石總是不難找。笤帚掃街已經有點過氣了,機械化啊,噴水帶掃,水洗總比掃的干凈。早晚各一遍。每棵樹下都安排一個工人,樹葉不能落地,半空就讓簸箕給抄了去。北京的樹也缺德,總是不爭氣地掉葉子,倘若不掉而總青著,這城市又得先進至少二百年。所以,就得鋸它們,鋸成方方正正,戰(zhàn)士似的。戰(zhàn)士有紀律,倘若樹也跟戰(zhàn)士似的守紀律,這么說吧,不讓伸胳膊就不伸,那,樹冠間的扯著的那些電線與光纜蠻可以不作入地想,光纜與電線不入地,地就少刨開一次兩次乃至十次。地都留給地鐵啊,專刨給地鐵鉆,現代起來可夠多么單純與莊嚴呢。
北京的地鐵四通八達,一個笊籬似的兜在地下。不對,笊籬是死的,蛛網,蛛網。甭管您去哪兒,鉆進去順絲兒爬就是了,準到。大明是早倒了些年頭,要是趕上這撥地鐵,至少還得續(xù)上二百七十六年的壽數,它快呀。那邊得信兒李自成破了居庸關,這邊從固安往昌平拉兵跟孫子干,不耽誤事兒。
多安點柵欄。管人的,管車的,管人和車的。斑馬線是給老實人預備的,老實人鄉(xiāng)下才多啊,所以,畫了白畫。鄉(xiāng)下人,給鄉(xiāng)下人預備點白眼兒滿夠意思,費勁畫那么多用不著的東西干嗎呢。平面的柵欄約束起城里人不大管用,要不,鄉(xiāng)下為何還要那么多豬圈與牛舍?省下木頭磚瓦,又能建座新城不是?眾生平等,眾生的順序跟柵欄要挺好,羊驢鴨子,有個柵欄便都能順著走,沒有準會炸群。見過斑馬沒有?草原上的斑馬,帶著柵欄,奔跑在它的柵欄里,多么生機。減速坎是柵欄,門禁是柵欄,隔離帶是柵欄,鐵絲網是柵欄。你瞧那鐵絲網,做得有多么精致,一節(jié)一節(jié)纏繞,半拃有個鐵咕嘟兒,中分一個月亮兩邊鑲著,半個月牙兒,首飾似的,小尖兒俏皮地翹著。初秋,嶄黃的月色下挑一個露珠,盛夏,潮氣天兒紅尾尖蜻蜓往上一落,詩意地棲居。
賣菜的賣水果的都進了屋,菜與水果不再蒙塵。街樹綠化帶都板板正正,戰(zhàn)士似的護衛(wèi)一方凈土。人都被柵欄管得規(guī)規(guī)矩矩。每個商場里頭必有小吃攤與電影院。高樓長起來,方的圓的棍兒的,這個長完那個長。高軒堂皇。醫(yī)院橫著欄桿,學校橫著欄桿,小區(qū)橫著欄桿——只要是個口兒,火葬場算上,均有欄桿橫著。就連幼兒園都有人站崗,兵營似的,孩子們都那么安全,還有什么不知足?有人埋怨書店少了,那么多打造好了的步行街沒去逛,還生翻書的閑心?不銹鋼,玻璃帷幕,高樓車流,快遞小哥蜜蜂似的穿梭其間,這是一座城市的一面,另一面,有步行街。步行街會說話,言簡意賅,導游詞似的新鮮讓你那么愛聽。熏著吧,茶葉或者鮮花。熏茶葉用茉莉,熏花呢,甭問了。
城市里做人,頂松心的活法就是跟城市交心。把心交出去。身子呢,樂意忙點就跟送餐小哥學——守定了一處買賣把臉扎進手機里,得了信兒,章魚觸角一般往外彈,彈到位,收回來接著等。樂意閑著呢,照著共享單車的活法兒來,扎堆兒也成,優(yōu)哉游哉草里躺著也成,誰打算驅使,樂意就跑一趟,不樂意,癟帶掉鏈子。
把自己的靈魂交出去,交給城市的香味,亮紅的城市的香味。折疊好,蓬松松的毛巾或者絲綢般觸感的輕巧折疊,城市有硬括的奶白色紙板等著,來一個疊一個,來兩個疊一雙。另配湖藍色的盒子,偏十字緞帶,流水線上滑動,盒子外不松不緊打上一個結。攢花結,蝴蝶結。
每個靈魂都給配一塊城市,狗似的遛。
橘紅色袋子里提著,隨走,花兒與袋子的內壁輕碰,一下,一下,一下,叮兒,叮兒,輕揚短促的鈴音。至于袋子之外,鉛灰色曦空,街樹側影鋪在暖陽之上,飛舞的羽毛球,野生在偏僻處暗自飽籽的向日葵,濕路上的跑鞋,哪個也不好看。與夜里朝你開來的黑車一樣,擋風玻璃里亮著個香火頭般的紅燈兒,跟天邊的星似的,就那模樣。不是離你越近亮越大。
我多想把個城市形容成一個死了的靜美火山,我在火山口里,四周圍了不薄不厚一圈涼下來的石頭,石頭上,彎疊些死人。掛日子久了,那些死人便會透明輕飄,變成一個兩個風箏。瞧見風箏,我很可能高興地喊出來,在一派彤云籠罩的背景里。那一刻,我跳出了我自己,看到我張開的大嘴里我的喉嚨,那喉嚨,跟我身后是一個顏色,完全融進那個背景,于是,張不張嘴便毫無意義,總是徒勞,我也不必多掏那一把子閑氣力——誰會在意一個黑嘴邊兒的開闔。于是,我這個嘴的黑邊兒在一幕里就成了個僵住的異物。幸虧不是在西班牙,這要是,可能,很有可能讓畢加索逮住貼進他的畫里,那張叫《格爾尼卡》的畫。我就剩一個嘴邊兒,跟嘶鳴的公牛、驚恐的跑馬、躺倒的戰(zhàn)士、折斷的長劍一同陷進黑白灰里扎掙,不是掙扎,是扎掙。掙扎與扎掙不同。掙扎是知道要死,往死里墜落時候手腳不由自主地亂揮瞎踢,扎掙呢,是陷在泥沼撐住,試圖從那爛泥里拔出自己。沉到井底的絕望中,還不放棄,撐住自家的肉身,給明天投點希望。扎掙是向上向前的,所以《格爾尼卡》里有手擎著不放的燈。張大千拜會過畢加索。我不知道兩位繪畫大師相撞時候激起的暈光中,是否有色塊與線條飄浮,聚湊那些色塊線條,是不是能拼成一幅很東方的錦灰堆。
老城中適合多掛幾軸錦灰堆。
天底下的蟬鳴唱一個夏秋之后,不會有再飛回裂蛻地看看自己舊身的愿望。人就不一樣,痛快一程,重游舊地——自己的舊地,他人的舊地——那是一種人生褒獎。掉落成泥的蟬衣,虛掛風中半搖的蟬衣,注滿泥水后背吐出幾針草芽的蟬衣,都是寶貝。洶涌連綿不絕的瞻仰人群。眾人揣著塑料枝子,枝上有葉枝頂有花,紅的綠的粉的藍色的花,搶燒頭炷香一般擠著,往蟬蛻裂口里扦插。
這個舊,就是老。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