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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來的表哥

2020-04-10 06:49彭興凱
遼河 2020年2期
關(guān)鍵詞:淮海姨夫表哥

1

淮海表哥打電話要來山東探親時,我還在江西,正準備和驢友們一道徒步武功山。當時我們剛從萍鄉(xiāng)火車站下車,在車站廣場上吃過早餐后,準備聯(lián)系車輛去武功山下的沈子村。表哥的電話便是在這時候打來的,他在電話里告訴我,他已經(jīng)從北屯來到烏魯木齊,于當天下午18時乘Z106次列車赴山東。

到達山東泰安要40個小時,也就是說,再有兩個晚上他就會到達。而我去武功山需要三天的時間,還不算從萍鄉(xiāng)返回時所耗掉的16個小時。毫無疑問,如果完成徒步回到家中,不僅是錯過去接站,恐怕人已經(jīng)到了別的親戚家,連面都不一定能見到?;春1砀缭谏綎|一共有五家親戚,除了住在蒙陰縣城的我們家,還有四個舅舅。四個舅舅分別住在濟南、臨沂、青島與淄博。

如果是別的親戚,我或許可以無視,可以在完成徒步后從容返回。但是淮海表哥不行。我向驢友們道了個別,乘坐由昆明發(fā)往濟南的K492次列車,匆匆地返回家中,然后準備接待事宜。

淮海表哥屬于母親那一方的親戚。母親一共兄妹六個,大姨最長,四個舅舅居中,母親最小。大姨因為在婚姻上與家里發(fā)生了嚴重分歧,同村里一個叫董連仲的人私奔,從此再也沒有了消息。大姨私奔的時候外祖父已經(jīng)故去,四個舅舅都參加了革命工作,而且還都是各自單位里的領(lǐng)導(dǎo),母親則在師范學(xué)校讀書,家中就只剩下了外祖母一個人。外祖母體弱多病,兩只小腳似粽子,早就沒有了勞動能力,如何照料老人便成了擺在子女面前的大問題。當時國家初建,各行各業(yè)都在大干快上,四個舅舅天天忙得要命,哪里有時間和精力?最終,照料外祖母的任務(wù)就落在了母親的肩上,并且在我們家一住就是十幾年,直到去世。

外祖母去世時,父親剛剛調(diào)到蒙陰縣稅務(wù)局工作。那天,他見臥床數(shù)月的外祖母咽了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我那四個舅舅,讓他們速速地回來奔喪。誰知,四張電報發(fā)了出去,又有四張電報發(fā)了回來。四個回電的內(nèi)容無一例外,都說忙,脫不開身,最后是父親操持著為他的岳母送的終。那天的父親滿肚子怨氣,將外祖母的骨灰運抵老家入土為安,他就咬牙切齒地發(fā)下了毒誓,說從此之后與四個舅舅再也沒有了瓜葛,永遠不會再來往。

實際上,并不僅僅因為外祖母的去世,才讓父親對舅舅們心生怨恨,早在外祖母住到我們家里來不久,他就對他們微詞多多。在長達十多年的時間里,四個舅舅很少來看他們的娘,尤其是二舅與大舅,竟然一次都沒有來。

外祖母去世的第二年我高中畢業(yè),進紡織廠當了工人。我并不甘心當一輩子漿紗車工,便在懷里揣上了一個遠大的理想,那就是要成為一名作家。因此,上班時我守著漿紗機專心操作,一下班就騎著自行車回家,躲在一間為防地震而建筑的小屋里寫作或讀書。有一天我正在小屋內(nèi)寫作,家里的大鐵門突然被砰砰地敲響了。我只好放下手中的筆去開門,往外一看,只見門外站著一位陌生的漢子。那漢子高高的,戴著一頂黃色的軍帽,卻穿著一身藍色的中山裝,三十五六歲的樣子,一身風塵,肩上背著一個大布袋子。我還沒有開口相問,他就上前一步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眼里的淚水嘩地一下流了出來。

那漢子就是前來山東尋親的淮海表哥。

淮海表哥的到來,我們才知道大姨與大姨夫去了新疆的富蘊,并且在那里落下了腳。只是,兩人在生下淮海表哥不久,便相繼死在了那里。

母親雖然與她的大姐之間隔了四個舅舅,年齡也相差十多歲,但是她對大姨的感情卻最深。在大姨與董連仲私奔三十多年的時間里,母親常常因為想念她的大姐而流淚,也曾到處打聽和尋找過。有一年,甚至還在報上登過尋人啟示,但是一直沒有得到他們的任何消息。如今終于得知下落,卻是陰陽兩隔,母親不由得悲從心來,淚水如決堤的山洪一般流了下來??蘖税胩欤赣H才告訴淮海表哥說,山東還有他的四個舅舅,讓他抽時間去看看。

坐在一邊的父親得知大姨與大姨夫已經(jīng)故去,眼圈兒有點紅,還掏出手帕來擦了擦眼角,等聽到母親提到我那四個舅舅時,他的臉卻不由拉了下來,沖我母親就是一通抱怨。

在父親抱怨的時候,淮海表哥眼里的淚水原本是流淌的,突然就凝固在了那里,拿眼睛驚訝地望我父親,又驚訝地望我母親。等父親發(fā)泄完畢,他皺了皺眉頭后,走上前去,面向父親,撲嗵一聲跪在了那兒,咚地一下叩了個響頭。父親很是奇怪,不明白他為什么給自己叩頭。就聽淮海表哥跪在那里道,舅舅們不該把俺姥娘交給姨贍養(yǎng),自己不管不問呢,更不該不回來給姥娘送終???我叩頭,是替四個舅舅給姨夫道歉呢。他說著又咚地一聲給父親叩了個頭。

淮海表哥那次來,沒有去看四個舅舅,他在我們家里住了三天便返回了新疆。

2

淮海表哥第二次來山東探親時,我不僅結(jié)婚有了孩子,還因為小說寫出了點名堂,被調(diào)離紡織廠,去縣文化館當了分管業(yè)余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輔導(dǎo)干部。父親和母親則已退休在家。

消息是母親通過電話告訴我的。收線之后我立刻騎上自行車趕到父母家,進門一看,淮海表哥已經(jīng)進門,正在那里眉飛色舞地同父親母親說著什么。他業(yè)已五十多歲,頭發(fā)已經(jīng)霜白,身板看上去還挺好,雙眸中發(fā)出炯炯的光芒。我留意到,他此次來探親,同上次一樣,仍舊背著個大布袋子。袋子里盛著的東西,仍是帶給我們的禮物,有福海枸杞、奶花蕓豆和阿魏菇。

同我見過,他繼續(xù)向父親和母親說著剛才的話題。我支著耳朵一聽,原來是在向二老匯報他在新疆的情況。他第一次來山東時我就知道他娶了位能干的媳婦,育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我還知道他的長子叫董念魯,次子叫董念沂,小女叫董念蒙,都是為紀念故鄉(xiāng)特地而取的。他在向二老介紹完自己的身體狀況、經(jīng)濟收入和日常生活后,開始介紹那三個孩子。他說,長子董念魯和他同在林場工作,是目前林場分管技術(shù)的副場長;次子董念沂參軍在烏魯木齊,已經(jīng)是連級干部;女兒董念蒙在成都上大學(xué)。談起三個孩子,他臉上的表情是一種無比的滿足與驕傲。

父親與母親聽了,高興地直點頭,連連地發(fā)出贊嘆聲。

接下來,淮海表哥就向父親母親匯報此次來山東的具體行程。他說他此次來,向林場領(lǐng)導(dǎo)請了一個月的假,除了來我們家外,無論如何也要去看看四個舅舅。他說,大舅快要邁八十歲的門檻了,患有嚴重的心血管疾病。五年前有過一次發(fā)作,差點兒見了馬克思。他接著說,二舅的身體也不好,肺氣腫是老毛病,一年有半年住在醫(yī)院里。三舅的身體雖然好一些,去年下樓去溜彎,讓一輛摩托車給撞了,從此得了腰間盤脫出,走路都直不起腰。四舅雖然還年輕,身體也不怎么好,患有嚴重的糖尿病,每天都要注射胰島素。

淮海表哥說要去看四個舅舅時,父親的臉色又沉了沉,但是他沒有似上次那樣跳起來反對,只是將眉頭鎖了起來。

我們家和四個舅舅仍然沒有什么來往,雖然知道他們都從領(lǐng)導(dǎo)崗位上退了下來,卻不知道他們患有什么疾病。因此,父親聽罷淮海表哥的話,不由開腔道,淮海啊,你四個舅舅的情況,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淮海表哥道,我跟他們經(jīng)常通信呢。

他們的地址你是怎么知道的???父親問。

淮海表哥用下巴指著我母親道,是姨在信上告訴我的哩。

隨即淮海表哥便面露自豪地說,我不僅知道四個舅舅的情況,四個妗子的情況也都知道。四個舅舅家所有表弟表妹的情況,也全都知道呢。父親母親和我正在吃驚的時候,他已經(jīng)伸出手指頭,一一地對我們數(shù)算起來。說完了大舅家的子女,接著說二舅家的子女。說完了二舅家的子女,又說三舅家的子女,如數(shù)家珍,滔滔不絕。我看見母親傻了眼,父親也傻了眼,我自然也早傻了眼。因為他說的情況,我們皆不知道。

與上次來時一樣,淮海表哥住了三天就告辭而去,果然去了四個舅舅家。本來我要陪他一同前往的,父親也破天荒地點頭默許,恰恰省軍區(qū)下來一位叫苗長水的作家,單位里要我陪著他去下面體驗生活,只好放棄。

我同苗作家在下面的村子里跑了一圈回來,淮海表哥還沒有走完四個舅舅家。那時候家里已經(jīng)裝上了固定電話,他每去一個舅舅家,都要從舅舅家給母親打來一次電話。在電話里,他先是告訴我母親見到舅舅們的激動心情和大家對他的熱情接待,接著便將電話交到舅舅手中,讓舅舅同我母親說說話。雖然是至親的兄妹,因為當年結(jié)下的芥蒂,多少年沒有來往和交流了,我聽到電話里舅舅哽咽了,母親也哽咽了。

在淮海表哥返回新疆的半個月后,我們家里來了一大堆親戚,除了四個舅舅與四個妗子外,每家還有一位表哥或者表姐陪伴。

四個舅舅都老了,頭發(fā)全都雪似的白,大舅隨身還帶著速效救心丸,三舅則拄著一條拐杖。四個舅舅與父親母親見過面之后都低下了頭,久久地說不出話。后來還是大舅鼓了鼓勇氣率先開了腔,他把臉轉(zhuǎn)向我父親道,子房啊,我們兄弟四個對不起你啊,我們心里有愧呢!我們不應(yīng)該將老娘交給你和二妹就甩手不管了啊。我原以為父親終于覓到機會,要向舅舅們發(fā)泄一通心中的怨氣與不滿的,沒想到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卻是如此的內(nèi)容。他道,哥,快別這么說,你們那時候也是忙啊。

二舅說,忙,就是理由嗎?再忙,還有比贍養(yǎng)母親更重要的事情嗎?我們都是不孝之子啊,若是放到現(xiàn)在,完全可以去法院告我們呢!

父親說,我也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那時候的干部,都把心思放在革命工作上了。

三舅說,那也不是理由!最不該的是老娘走了都不來送終??!

父親說,都是過去的事了,就別再提啦。

四舅說, 如果不是退了下來,如果不是淮海來探親,讓俺們明白了一個人除了革命和工作外,還應(yīng)該有血緣和親情,還不會想到來蒙陰看看呢。俺們愧?。?/p>

四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說到這里,都說不下去了,都放大了聲音哭嚎起來,鼻涕一把淚一把。四個舅舅哭,四個妗子也流出了淚,四個陪伴者也紅了眼圈兒。母親呢,自然也是淚水漣漣,唏噓個不停。我看了眼父親,在我的記憶里,他是很少流眼淚的,可是,我發(fā)現(xiàn)他的眼圈在紅了一下后,忍了忍沒有忍住,也有淚流了下來。我知道,父親那略顯渾濁的淚水,昭示著他對四個舅舅的怨恨已完全冰釋。

3

我放棄武功山徒步趕回來接待淮海表哥,這是他第三次來山東探親,距他上次來山東,又過了十五年的時間。

在十五年的歲月里,淮海表哥已經(jīng)接近了七十歲,而我那四個舅舅與四個妗子,一個接著一個已經(jīng)過世了。在他們張氏一門的六個兄妹中,唯有母親還健在,也有八十二歲高齡。而我們這一茬,我的三個姐姐,四個舅舅家的表哥表姐們,都統(tǒng)統(tǒng)地退休。我雖然距退休還有幾年時間,也已內(nèi)退在家。內(nèi)退之后我雖然沒有放棄寫作,卻把健身延年放在了生活中的重中之重位置上。特別是現(xiàn)在,當我迷上了戶外旅行時,更是心無旁鶩地情寄于山水之間了。

從萍鄉(xiāng)返回蒙陰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駕車趕往泰安火車站,將淮海表哥接了回來。

十五年未見,我差點兒認不出他來了。他的頭發(fā)全白了,似頂著一腦袋雪。他的腰也有些彎,高高的個子,這一彎腰更顯乍眼。他身上穿的衣物也不似前兩次來時齊整,上衣雖然是新的,褲子卻是舊的。肩上依舊背著一只沉甸甸的布袋子。毫無疑問,是他們那兒的土特產(chǎn)。進門看到父親與母親,他撲嗵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地叩了三個頭。母親已經(jīng)認不出她的外甥來,抓住他的手,只是拿眼定定地看,嘴里說,你真的是淮海?真的是外甥啊?

淮海表哥說,姨啊,您好好瞧瞧,不是我又是誰?。?/p>

母親說,你怎么老成這個樣子了?。?/p>

淮海表哥說,姨啊,您外甥都快七十歲了???能不老嗎?

母親說,這么遠的路,這么大年紀了,你咋還跑來看我???

淮海表哥說,您是我的親姨啊,做晚輩的就是住得再遠,年紀再大,也得來看自己的長輩啊!

母親說,你的四個舅舅都走了,你知道不知道啊?

淮海表哥紅了的眼睛中突然流出淚水來,說,我來晚了呢。這十五年里,我若是再來山東幾次就好了,就能再見上舅舅們幾面?。恳幻嬲f著,一面淚水流得更洶涌。

母親的淚也流了出來。父親的淚也流了出來。我的鼻子有些酸,似乎也有淚要流出來。是我那三個姐姐和姐夫們陸續(xù)進門,才將大家的淚水阻擋回去。隨后便同上一次來時那樣,淮海表哥一面飲著茶,一面向大家匯報他們一家在新疆的情況。提到他的兩個兒子與女兒時,臉上又有了興奮與自豪的神色。他告訴我們,他的大兒子已經(jīng)在林場場長的位置上退休,但是退而不休,又被林場返聘,拿雙份工資。他的孫子大學(xué)畢業(yè)在北京有了工作,已經(jīng)做到了華為集團的中層。二兒子轉(zhuǎn)業(yè)之后留在了烏魯木齊,現(xiàn)在是達坂城區(qū)公安局的副局長,膝下的孩子也很優(yōu)秀,現(xiàn)在工作于青海省政府;小女兒大學(xué)畢業(yè)在成都金融系統(tǒng)工作,年年都是先進。

父親與母親便沖著淮海表哥伸出了大拇指。

說著話的當兒就到了中午。我遵照父親的安排,已經(jīng)在縣里最高檔次的汶水大酒店訂好了房間,還在那里預(yù)訂了一桌酒宴 ,現(xiàn)在可以動身前往了?;春1砀缏犃T,卻堅決地搖起了頭道,咱不去住酒店,咱不花那冤枉錢,我就在家里住。

我忙說,這可是老爺子專門安排給我的任務(wù)呢。說你這次來,一定要住最好的酒店,一定要下最高檔的館子呢。

父親說,淮海,現(xiàn)在生活都好了,咱住得起,也吃得起呢,你就聽興凱安排吧。

淮海表哥的眼睛又紅了,搖了搖頭道,姨夫啊,您外甥都快七十歲了,又遠在新疆,這輩子還能再來山東幾次???還能再看幾次姨和姨夫???所以,我哪兒都不去,就住在家里,吃在家里,好好陪陪姨和姨夫。他說著似乎想起了什么,頓了頓,我這次來,還有一個心愿沒有對你們講呢。

父親說,什么心愿,你講。

淮海表哥欲開口,卻哽咽了起來,眼圈兒一紅,淚跟著便流了下來,俺爹娘死得早,我這個兒子還沒有盡過孝心呢,這些年來一直心里有愧和不安呢。現(xiàn)在,連舅舅妗子們都沒有了,姨夫和姨就是俺的親爹親娘呢。我的心愿就是這次來,一定要給姨和姨夫親手洗洗腳,親手下廚做頓飯吃呢。

父親很感意外地怔了怔說,淮海,我和你姨知道你有情有義,你的心意我和你姨都領(lǐng)了,在吃和住上,你得聽姨夫和你姨的啊。

淮海表哥說,姨夫啊,我的心愿怎么能只說在嘴上啊?若是不真正地盡盡孝心,會一輩子不安呢。

父親沒有了話說。大家也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我忙說,這樣吧,酒店咱就不住了,酒席還是要吃的?,F(xiàn)在不早了,咱們走吧。

淮海表哥卻阻住了我,酒席咱也不要去。今天中午這頓飯,就由我來做。他說著脫掉上衣,挽了挽袖子就進了廚房。

那天的中午飯,淮海表哥用白菜與蘿卜為食材,再配上他帶來的枸杞與阿魏菇,做了兩冷兩熱四個菜。晚上,他果然住在了家里,也果然親手為父親與母親洗了腳。

與上兩次來時一樣,淮海表哥在我們家住了三天便離去。繼之的行程則是去四個舅舅家。臨行時,父親進了臥室,拿著一沓錢出來,遞給淮海表哥道,淮海,你拿著,這是我和你姨的心意,算你來山東的路費。

淮海表哥接過那錢,又放在了桌子上,姨夫,我是當外甥的,應(yīng)該掙了錢孝敬你們才是,咋能拿二老的錢啊?這錢,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拿。

父親只好嘆出一口氣,將錢收了起來,又遞給我說,興凱,你拿著,開著車陪你表哥到四個舅舅家,直到把他送上去新疆的火車再回來。

4

領(lǐng)了指令,我駕著那輛越野車上了路。離開蒙陰的第一站,我們?nèi)サ氖桥R沂三舅家。

臨沂是個地級市,蒙陰縣就屬臨沂所轄。從紡織廠調(diào)到文化館后,我每年都要到市里開個業(yè)務(wù)會、創(chuàng)作交流會什么的。因為父親對舅舅們抱有很大的成見,不許我們晚輩隨便登他們家的門,每次來臨沂,我一直沒有敢去看他們。自從四個舅舅與妗子連袂來到我們家,父親對他們的芥蒂早已冰釋,我才去過一次。三舅與三妗子倒是對我充滿了熱情,幾位表哥表妹對我的態(tài)度卻十分冷漠。此次與淮海表哥同去,我心里還有點打怵,怕是見了面熱臉貼個冷屁股。

進了家門,卻讓我感到意外。他們聽說我們要來,不僅在臨沂的表哥表妹都來了,連住在南京的一位表姐也特地趕來相會,濟濟一堂,早等在了那里。大家見面之后顯得特別熱情、特別親密,除了握手外,還要來個擁抱。午餐吃過,就應(yīng)淮海表哥的要求去給三舅與三妗子上墳。大家驅(qū)車來到臨沂西郊的公墓,找到了三舅與三妗子的墳?zāi)?,淮海表哥便撲嗵一聲跪倒在那里,繼之便是涕淚橫流的一通大哭。

來日,淮海表哥本來要赴青島的,東道主們卻煥發(fā)出特別的熱情,再三地挽留我們又住了一天,并且?guī)е覀內(nèi)タ戳艘屎樱戳算y雀山漢墓。新的一天到來,才同意我們上路。只是,在大家就要握別時,不知哪位表哥臨時起意說,反正咱們都退休在家,沒有什么事兒了,何不一路同行,去伯伯與叔叔家走一走啊?提議竟然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同。沒有什么猶豫的,大家收拾了一下,陪著我們上了路。

來臨沂時,只有我開的一輛越野車,及至離開臨沂向青島進發(fā)時,竟然成了四輛。

到了青島,那里的表哥表姐們,同樣表現(xiàn)出了特別的熱情。來到二舅與二妗子的墓前時,淮海表哥仍是哭得涕淚橫流。

青島是著名的旅游城市,大家在那里玩了三天才離開。接下來就是去淄博的四舅家,上路的時候,四輛車的后面又多了三輛,那是二舅家的表哥表姐以及他們的配偶們。七輛車排成長長的一溜,在高速公路上奔馳,看上去就有了規(guī)模。等在四舅家盤桓兩天去濟南的大舅家時,七輛車后面竟然又多了四輛。十一輛車行走在一起,便有些浩浩蕩蕩的味道了。

濟南的表哥叫張建設(shè),也已退休,充滿豪氣地一拍胸脯,在最高檔次的舜耕山莊要了個大房間,擺了兩大桌酒席宴請大家。所有的親戚到齊,坐好,足足有四十余眾?;春1砀绯闪藝@的核心,大家花兒向陽般地望著他,紛紛地向他敬酒。他是不太能吃酒的,卻變得來者不拒,一連喝了好幾杯,臉紅紅的,成了關(guān)二爺。我注意到,平時極健談的他,似乎沒有怎么說話,只是拿著潮濕的眼睛望大家,聽著大家聒噪,臉上的表情是一種特別的享受與滿足。

盡管同在山東,五家表親平時也是難得一見,大家相聚在一起,要說的話與要敘的情就格外多,七嘴八舌,天上地下,你言我語,歷三個多小時才到了尾聲。

第一個醉了的便是淮海表哥。本來酒宴的最后一杯酒,應(yīng)該讓他來講個話作為結(jié)束語的,他歪在那里卻已經(jīng)打起了響亮的鼾聲。除他之外,建設(shè)表哥最年長,結(jié)束語自然就落在了他身上。他當仁不讓地站了起來,舉起杯子提了三杯酒。他說,第一杯酒,要敬已故老人們的在天之靈,是他們養(yǎng)育了我們,給了我們生命,愿他們在地下安息。第二杯酒,要感謝淮海表哥,是他不遠萬里三次到山東探親,才喚起了大家濃濃的親情,才讓我們這些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至愛親人走到了一起。第三杯酒,我要以老大哥的身份,對在座的所有姓張的弟弟妹妹們提議,從明年開始,每年的清明節(jié),都要回老家去,給爺爺奶奶上上墳、掃掃墓。每年都要去一次蒙陰,看看老姑,老姑夫。

6

吳天寶也是內(nèi)地人,老家究竟是河南或者河北,從他父親那一輩時就沒有弄清楚。他只知道他們一家到了新疆的富蘊,是在他的曾祖父那一輩時。吳家在富蘊一直人丁不旺,代代都是單傳,當時間到了上一個世紀的第七十九年時,吳家一門便只乘下吳天寶一個人,而且三十多歲了連個媳婦都沒有說上。

吳天寶與淮海表哥是同齡伙伴,兩人讀完初中便下了學(xué),雙雙進了林場,在一個點上當了護林員。當大姨與大姨夫先后故去,吳天寶的爹娘也相繼歸西時,兩人就都變得孤苦無依,成了同病相憐的難兄難弟。有那么一天,在一座小木屋里,淮海表哥向吳天寶講述了他的山東老家,講述了他的父親與母親的婚姻,以及因婚姻而與外祖父一家結(jié)下的芥蒂。此后不久的一天,兩人騎著馬去巡山,半路上突然刮起了大風,一棵早就朽爛的大樹,硬是將淮海表哥從馬上砸了下來,淮海表哥當場死在了那里。

淮海表哥死去的第三年,吳天寶仍是光棍一條。在淮海表哥忌日的那一天,他來到伙伴的墳前,想給死者燒一燒紙,焚一支香。當香火燃燒起來,紙灰變成黑色的蝴蝶翩翩飛走的時候,冒名去山東尋親的念頭便在他的心頭油然萌發(fā)。

吳天寶對我坦白上述事情時,我已經(jīng)坐在了小木屋里的凳子上。他也從地上爬起來,拐著一條殘腿進了屋。我聽罷,還是不敢相信事情是真的。我皺起眉頭,提高了聲音憤憤地說,吳天寶,你這么做,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他在喏喏了半天后,哽咽著,俺沒有任何親戚,爹娘死了之后又沒有了任何親人,好伙伴淮海又走了,俺苦,俺孤單,才做了這事?。∷f著,突然又哭起來,眼里的淚水嘩嘩而下,在臉上流成了一道道小溪。

我冷眼望著他,撇著嘴說,那么,你去山東時對我們說一切,都是子虛烏有的了?

他羞愧滿面地低下了頭。

我望著他那空蕩蕩的褲管繼續(xù)說,你說你老伴遇到車禍被截肢,其實是說你自己了?

他尷尬地咧了咧嘴,什么話也沒有說出來。

我冷冷地哼了下鼻子,突然滿懷激憤地大聲說,吳天寶,你這么做,知道造成的后果嗎?從你來山東尋親到現(xiàn)在,快四十年了,大家都知道大姨和大姨夫雖然都死了,他們的兒子淮海還在,而且那么有親情,那么有孝心,還養(yǎng)了三個有出息的孩子,他們都為大姨與大姨夫感到高興與寬慰??墒牵@一切全都成了假的。當大家知道真相,能接受這一結(jié)果嗎?尤其是我那八十六歲高齡的母親和父親,我怎么和他們交待?

吳天寶怔怔地望著我,慌忙說,我,我不知道會這樣。我,我對不起姨和姨夫??!

我皺起眉頭,大聲叫道,吳天寶,我的父親與母親,不是你的姨和姨夫,我也不是你的表弟!

他似受到重重的一擊,嘴巴張開,便再也合不攏了,眼里的淚水似乎也凝固住。他就這么帶著滿臉的痛苦和驚諤,定格般地呆愣了半天,再次哭了起來道,興凱表弟啊,自從第一次去山東探親到現(xiàn)在,我從內(nèi)心深處一直覺得咱們就是親人呢。你的母親,就是我的親姨,你的父親,就是我的親姨夫?。∧愕木司随∽觽?,表哥表姐們,就是我的親舅舅,親妗子,親的表弟表妹啊。

我的心在不由一動的同時,想,在山東老家,我的父親與母親,舅舅與妗子們,以及所有的表哥表姐們,何嘗沒有把他當成親人???而且,正是因為他的出現(xiàn),正是因為他帶來的濃濃的情感,才喚起了大家冷漠多年的親情,才將大家聯(lián)絡(luò)在一起,有了密切的交往。就是現(xiàn)在,當我知道了真相,內(nèi)心深處其實是非??酀c失望的,是無法接受這個結(jié)果的。因為那位給我多少親情和回憶的表哥,早已在我的生活里不可或缺。我的鼻子有些酸楚,有淚想流出來,我咬了咬牙才使勁忍住。

接下來便是沉默,便是久久地對望。

在久久的沉默與對望中,我不由想起了當年他風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我們家的情景,還有他的第二次與第三次山東之行。此時此刻,我仍然不相信事情是真的,我恍然覺得,或許是我做了一場夢,只要從夢中醒了過來,一切還都是從前。甚至我的新疆之行,我的喀納斯徒步,也僅是一場夢。然而,望望我的登山包,望望我所在的小木屋,還有眼前這位冒名頂替的所謂的淮海表哥,和他眼里發(fā)出的愧疚與膽怯的目光,我明白,一切的一切,是殘酷而又無情的事實。我在心里想,彭興凱啊彭興凱,你所探望的親人其實是一位冒名頂替者,與你一點血緣關(guān)系都沒有,你還待在這兒干什么呢?如此想著我就站了起來,將登山包在肩上一背轉(zhuǎn)身便走。

還沒有走出小木屋,就聽到他在背后叫了一聲興凱表弟,又大哭了起來。我回過頭,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跪在了地上。因為截去了一條腿,他只好用單膝跪地。我皺著眉頭冷冷地道,吳天寶,事已至此,你究竟還想干什么?

他用乞求的目光望著我,眼里流著淚水道,興凱表弟啊,在山東的親戚中,只有你一個人知道這件事,你回家如果不對他們說,他們就永遠不會知道,咱們就還是親戚啊?就還會像從前一樣來往下去啊?

我冷冷地說,那又怎么樣?

他低下了頭,又抬了起來說,興凱表弟,你不知道,我是死了都不甘心失去你們???我已經(jīng)離不開你們了???他說著,努力地站了起來,打開床頭上的一只木頭箱子,從里面取出一大沓信件,小心地捧在手中,又回頭指著墻上七八個相框?qū)ξ业溃d凱表弟呀,這些來信,這些照片,我都寶貝似地保存著,天天都要看好幾遍呢。快四十年了,只要看見這些信,這些照片,我就覺得自己不孤單,覺得自己有那么多親人,活著就有了勁頭啊。

那些信件都是我們家和四個舅舅家寄來的,那相框里的照片,則是我們家和四個舅舅家的成員們的照片。有早年拍的黑白老照片,有近年用手機拍的彩照。大大小小,五花八門。說實在話,我有點兒感動,鼻子再一次有了發(fā)酸的感覺。我想,自己如果絕塵而去,從此便再也沒有了淮海表哥,再也沒有了遠隔千山萬水,持續(xù)了近四十年的血肉親情。只是,既然知道了真相,如果還要同他繼續(xù)往來,豈不是掩耳盜鈴?我猶豫著,正要狠下心來拒絕時,他竟然再次跪了下來,爬行著向前,抱住了我的腿,抬著淚花花的眼睛乞求道,興凱表弟啊,求求你,答應(yīng)我吧。

我望著他,久久沒有說話。但是最后,我還是將他扶了起來,點了點頭。

他有點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馬上便是喜極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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