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青
民國年間,漳河泊岸村的渡口,因種有大片桃樹,就叫桃花渡。
河生是桃花渡的擺渡人,長得面皮紫紅肌肉精壯,早幾年在軍閥閻錫山的隊伍里混,也算出息,混到了團(tuán)長,可不知怎么突然就歸隱到桃花渡做起了擺渡人。
河生用一桿長竹篙撐著渡船,一日日往返于漳河兩岸,渡男女,渡牛馬,渡雞鴨。只要人想渡又能渡過去的,河生無所不渡。
一般渡口,到了天完全黑下來,任對面怎么喊,擺渡人只管裝聾作啞,決不輕易夜渡,這是老規(guī)矩。河生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已經(jīng)百無禁忌。
那年初春,河生渡過一個外地的打鐵匠后,天就暗下來了。河生燒鍋做晚飯,飯后坐在一晃就吱吱亂響的竹椅上吸旱煙養(yǎng)精神。金黃色的煙葉子換了兩次后,小土屋外面就全黑了。河生在布鞋底上磕銅煙袋鍋里的死灰時,灰燼里突然爆閃出一個大火星子,映得河生丹鳳眼里的雙瞳漆亮異常。
河生睡覺。
小土屋門口傳來了敲門聲,門外含混地說:“過河?!?/p>
河生眉峰聳了聳,悶聲說:“來了。”
河生穩(wěn)穩(wěn)地站起來,竹椅沒有發(fā)出慣常的吱吱聲。河生順手拿起桌上的酒瓶,一仰頭喝了兩大口,這才去開門。門外先撲進(jìn)夜的黑,然后才顯出一個比夜更黑的大高個兒。大高個兒見河生出來,轉(zhuǎn)身就走。河生腳步重重地跟在大高個兒后面,經(jīng)過守門的大黃狗身邊時,大黃狗只是懶洋洋地向河生輕嗚一聲,對前面的大高個兒毫無反應(yīng)。河生暗中摸摸自己胸口的彈痕,那丑陋的傷疤就像一道“百無禁忌符”。
到了渡船跟前,見河邊齊刷刷地站著一排人,河生數(shù)了數(shù),加上大高個兒,整整十三個!那些人面目模糊,但都似曾相識。
河生又摸摸胸口的傷疤,口氣冷硬地說:“都來了,一船渡不過去,分兩撥吧?!?/p>
先前敲門的大高個兒不容商量地說:“我們要一個一個過去!”
河生解船撐篙,大高個兒第一個跳上船去,身影輕飄飄的,落船無聲。船到了漸起漩渦的河中心,大高個兒開口說:“你應(yīng)該認(rèn)識我?!?/p>
河生把緊竹篙:“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是我殺過的第一個?!?/p>
大高個兒恨聲說:“閻錫山攻打黃柏鎮(zhèn)時,你我兩支槍相互指著對方腦袋?!?/p>
河生忽然笑了:“兄弟,很僥幸我的手比你快了那么一點點兒?!?/p>
大高個兒硬生生掐斷了自己的話頭兒,等船到了對岸,才幽嘆一聲:“我要是比你快一點兒,活著還得繼續(xù)殺人,殺人真的很痛苦。”
第二個過河的是個跛子,他箕坐在船上,右手一直按著船底。河生說:“記得你偷襲我,我回身一刀,你就剩一條腿了?!?/p>
跛子一言不發(fā),右手更用力地抵在船底。河生憐憫地說:“船底潮濕,你還是坐棉墊子上吧?!?/p>
跛子緩緩抬起一直抵著船底的右手,一道白花花的水柱從船底涌起。還沒有等河生憐憫的表情轉(zhuǎn)換成驚詫,跛子就把穿破船底的水柱封壓下去,船底完好完損。跛子起身瘸腿下船,整個渡河過程無一言。
第三個獐頭鼠目,一上船就被河生厲斥:“不想再來一遍,就好好坐著別動!”
第三個就泥雕木刻般老老實實渡過河去。
對每一個過河的,河生都有一套專門的說辭。有驚無險地渡到第十三個時,河生已經(jīng)手腕酸軟無力,累得快虛脫了。第十三位是個窈窕女人。河生把身子仰躺在船上,四肢伸放,任船逐流,閉著眼睛跟女人說:“你也來了?”
女人俯視著疲憊如宿醉的河生,長發(fā)像緩緩流淌的河水:“你是個真英雄?!?/p>
河生笑笑:“所以他們要你對我使美人計?”
女人:“他們要你的命?!?/p>
河生:“我本來打算帶你一塊兒歸隱?!?/p>
女人:“假若你沒有殺我,我就會殺了你。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p>
河生:“現(xiàn)在你來了,我的命就給你了,一命抵一命吧?!?/p>
女人依偎著河生涼氣森森地躺下,柔聲問河生:“你為什么不把命給前面那十二個?你也欠他們一條命?!?/p>
河生疲憊得根本睜不開眼,更像是喝醉了酒:“你是我唯一真心愛過的女人,只要我愿意,命算什么!”
在涼涼的夜風(fēng)中,河面上微顯水光,碎波粼粼,有魚躥動時弄出的嘩嘩聲響,河對面的草叢里有昆蟲在啾啾細(xì)叫。
女人嘆口氣:“我也奇怪自己怎么就對你怨恨不起來?!?/p>
…………
早上有人在河對岸喊河生擺渡時,見河生熟睡在沒系纜繩的渡船上,渡船羈絆在葦叢里,晃晃悠悠像個大搖籃。河生睡得很沉,還一臉笑意。
沒有人知道河生在他昨晚的夢鄉(xiāng)里經(jīng)歷了什么,但有人知道河生曾殺死過十三個人。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