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多杰
在金閣寺里,金閣的北面,當初建有一座兩層的大規(guī)模會所。金閣為三層,會所為兩層,這兩座建筑在二樓處用連廊相接。當初的會所,應是日本茶文化史上最初的斗茶會所。
相較于10年前,如今赴日的手續(xù)簡便了許多,因此日本便成了國人境外游的熱門目的地。借著這樣便利的條件,近幾年我也曾多次帶學生去日本交流茶文化。久而久之,發(fā)現(xiàn)了一些有趣的現(xiàn)象。中國人初次訪日之后,通常會留下一種印象,認為日本人對于文化的重視程度似乎遠在中國之上。我可能呆的久了,反而感覺到的是日本人對于文化的十足冷漠。
其實日本人眼中的文化,大致就像是傳家的古董瓷盤。一家人都知道這只盤子的價值,從未有人草率對待這件古物,更不會肆意毀壞或賤賣。但是他們只會將它束之高閣,充其量在逢年過節(jié)或是招待客人時拿出來賞玩幾下而已。有時候忘在倉庫里,放個百八十年也是常有的事情。平時的生活里,他們還是以用英國的高檔骨瓷餐具為美。
說到日本的文化,茶道自然可算是最具代表性的一項。外國人常感覺日本社會上下,都彌散著一股濃濃的茶風。這恐怕也是一種美麗的錯覺。我曾與各行業(yè)的日本朋友交流,發(fā)現(xiàn)他們對于本國茶文化也是語焉不詳。日本人對待傳統(tǒng)的茶道,就有點類似于欣賞中國的京劇,都是心懷尊重卻距離感十足。我看日本人參加茶會,就像是看戲似地觀摩一番,配合上嘖嘖的幾聲禮貌性稱贊也就罷了。若是要他們自己去動手,也只好打退堂鼓了,更談不到理解其中的文化傳承與妙處了。
留學大唐的僧人永忠曾在梵釋寺親手煎茶敬獻給嵯峨天皇。嵯峨天皇在位時期,涌現(xiàn)出了一批用漢文寫作的經典茶詩。
如此看來,要探尋日本茶文化的脈絡,不妨直接從保存良好的古跡入手。一處處地走下來,從而構建起一份屬于自己的日本茶文化藏寶圖。
日本的訪茶之旅,一定要從京都這座城市開始。雖然奈良的歷史更為悠久,可惜與日本茶文化結緣不多。至于京都的千年茶緣,要從日本的嵯峨天皇說起。
嵯峨天皇的父親,便是大名鼎鼎的桓武天皇。為何說桓武天皇名氣大呢?因為他于公元794年,將日本的都城遷到了平安京,也就是如今的京都。要知道,一直到日本近代明治維新之前,京都一直都是日本法定意義上的都城。
公元809年(大同四年),也就是遷都平安京的15年后,桓武天皇的兒子嵯峨天皇即位。那一年,是唐憲宗元和四年。嵯峨天皇與其父桓武天皇不同,非常愛好藝術而且崇尚唐朝文化。他即位之時,陸羽《茶經》已然問世,大唐朝茶風漸起。嵯峨天皇未曾入唐游歷,卻也真切體會到了大唐茶文化的魅力。
建仁寺法堂的雙龍圖為畫壇名家小泉淳的作品,是2002年為紀念建仁寺創(chuàng)建800周年所繪。
嵯峨天皇能接觸到大唐的茶文化,仰仗的是最澄、空海、永忠等一批入唐求法的日本僧人。這些求法僧遠赴東土大唐,不光求得了佛法,也帶回來了茶籽與茶器。他們栽種茶樹,制作香茗,傳播茶法,為中日雙方的茶文化交流貢獻了力量。與此同時,也奠定了僧侶在日本茶文化中的特殊地位。日本的訪茶之旅大半離不開寺廟,便也是這個原因了。
在諸位赴唐的僧侶中,永忠和尚算是嵯峨天皇飲茶的引路人了。永忠和尚于日本寶龜年間(公元775年),乘坐第15次遣唐船來中國。作為一名留學僧,永忠和尚在唐代生活了整整30年,東土的他鄉(xiāng)成為了故鄉(xiāng)。而他所生活的長安城西明寺,更是茶風濃郁的地方。1985年,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西安唐城工作隊發(fā)掘了西明寺遺址。出土的文物中,就有一個唐代使用的茶碾。經文物工作者修復后,發(fā)現(xiàn)其底座上刻有“西明寺,石荼碾”六個字。日本僧人永忠在西明寺學習與工作了30年,自然是早已浸淫茶湯之中了。因此上,永忠歸國后帶回的不光有佛法更有茶法。
日本《類聚國史》“帝王部”中記載,弘仁六年(公元815年)4月,嵯峨天皇到近江國滋賀縣的韓崎游覽,途中路過了崇福寺。大僧都永忠、護命法師等人,率領眾僧在門外奉迎。嵯峨天皇走下車輦,到寺廟中升堂禮佛。之后又到梵釋寺,嵯峨天皇和群臣賦詩。此時,大僧都永忠親手煎茶敬獻給嵯峨天皇。美味的茶湯,將嵯峨天皇打動。永忠大受表彰,并被施以御冠。《類聚國史》中的這處文字,是日本正史中第一次關于天皇飲茶的記載。
嵯峨天皇先觀大唐風氣的茶禮,后飲美味可口的茶湯,受到了很大的觸動。《日本后記》“弘仁六年六月三日條”記載,嵯峨天皇與永忠喫茶之后僅僅四十余日,不僅在宮中開辟了大內茶園,并且在畿內、近江、丹波、播磨等諸國都種植了茶葉,命令地方每年獻茶。
在嵯峨天皇在位時期,涌現(xiàn)出如《和出云巨太守茶歌》《夏日左大將軍藤原冬嗣閑居院》《與海公飲茶送歸山》等一批用漢文寫作的經典茶詩。我一直認為,茶詩的數量是檢測茶與文化結合緊密度的重要指標。日本平安時期大量優(yōu)質茶詩的涌現(xiàn),說明當時的貴族及知識分子已經密切參與到茶事活動當中了。日本茶學界以嵯峨天皇的年號為名,將這一時期稱之為“弘仁茶風”。
嵯峨天皇與茶結緣的梵釋寺,至今仍有跡可循。將此地作為京都訪茶的第一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探訪者在京都乘坐電車石山坂本線在“滋賀里”站下車,再步行約30分鐘即可到達。但以我的經驗,途中最好要開著導航,光靠問路是斷然不行的。即使周邊的居民,也沒有多少人知道那座梵釋寺的,更不用提知道它就是日本茶文化的開端的了。
這也不能怪老百姓,畢竟“弘仁茶風”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嵯峨天皇逝世后,繼任的統(tǒng)治者都不甚熱衷于茶事。隨著政府財政的緊張,公元894年日本停止選派遣唐使,中日的官方交流式微。至于代表大唐文化的茶事活動,也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甚至一度被人所遺忘。嵯峨天皇曾小憩飲茶的梵釋寺,也逐漸荒廢了下來。
其實,梵釋寺內興起的“弘仁茶風”,衰落也有其必然性。以永忠為代表的求法僧,在日本倡導的是完全的大唐茶法。嵯峨天皇的后妃惟良氏曾寫有茶詩《和出云巨太守茶歌》,其中記錄的日本宮廷飲茶方法幾乎與陸羽《茶經》如出一轍。不僅如此,至于濾水的“紗漉”、燒火的“獸炭”、盛茶的“鞏縣埦”“商家盤”以及調味的“吳鹽”,一律用的是大唐出口日本的舶來品。日本學者竹內實在《中國喫茶詩話》一書中分析道,嵯峨天皇時代的貴族們,拼命效仿中國茶文化。即使一部分茶器具不是進口商品,也要做得盡量像地道的中國貨。與其說是嵯峨天皇熱衷茶事,倒不如說是日本朝廷艷羨大唐文化。通過梵釋寺的“弘仁茶風”便可看出,日本平安時期對于中國文化的學習達到了亦步亦趨的程度。
自日本平安時代末期或鐮倉幕府初期開始,日本文化進入到了對中國文化的獨立反芻消化時期。像嵯峨天皇時代那樣照搬唐代飲茶方式的做法,顯然已經不符合當時日本的文化心態(tài)了。在這一特殊的歷史轉折點,出現(xiàn)了日本茶文化史上的重要人物——榮西。
在京都游客必要打卡的花見小路盡頭,有一座旅行團通常不會安排前往的建仁寺,每年的4月20日,是榮西法師的忌日,建仁寺都會按期舉辦沿襲了800年的四頭茶會。這是來自于中國南宋的一種禪堂茶禮的模式。據僧人們講,茶會上使用的水注與建盞,都是榮西法師當年從中國帶回日本的茶器。
建仁寺之所以紀念榮西,原因大致有二。其一,榮西法師為建仁寺的創(chuàng)立者。其二,榮西法師為日本茶文化的鼻祖。現(xiàn)如今建仁寺的游覽重點,一般集中在方丈院。大殿與方丈院之間的一處石碑,卻少有游客問津。其碑文供奉的,正是“大圓鏡智開山千光祖師榮西禪師”。
榮西禪師從宋帶回茶樹的種子,在日本多地種植,并且寫出了日本歷史上第一部茶學專著《吃茶養(yǎng)生記》。
榮西禪師(1141-1215)是日本岡山縣人,世人尊稱其為千光祖師、遍照金剛。他8歲學佛,14歲在京都比叡山受戒出家,修天臺密教。南宋孝宗乾道四年即日本仁安三年(公元1168年),27歲的榮西搭乘商船首次到中國求法,先后在浙江天臺宗祖庭和天童寺、阿育王寺等處游歷約半年時間,求得天臺宗章疏30余部。應當說他此行的一個意外收獲,就是他在游歷期間對南宋盛行的南宗禪法有了初步的了解。
公元1187年,已經處于日本佛教界領導地位的榮西第二次來華,他拜天臺山萬年寺、四名天童寺住持虛懷敝為師,得臨濟宗單傳心印。在宋朝的四年零四個月,他不僅潛心鉆研禪學,而且親身體驗了宋朝的飲茶文化。榮西漸漸地感悟到,將飲茶文化普及到故國的重要性?;貒螅谒顷懭毡镜牡谝徽尽胖萜綉魨u上的富春院,便撒下了茶樹籽。據《背振山因由記》記載,榮西在九州的的背振山也種了茶。茶籽從石縫間萌芽,不久便繁衍了整整一座山丘,于是出現(xiàn)了名為“石上苑”的茶園。接著,他還在九州的圣福寺也種了茶。至今九州的富春院、背振山、圣福寺,都留有榮西所植茶園。
日本的茶祖榮西法師開創(chuàng)了建仁寺, 每年的4月20日,是榮西法師的忌日,建仁寺都會按期舉辦沿襲了800多年的四頭茶會。
榮西法師回國后的第二年(公元1192年),是南宋光宗紹熙三年。也就在這一年,日本的第一個武士政權鐮倉幕府成立。與嵯峨天皇時期大不相同,這時日本最高權力掌握在了武士集團的首領——源氏家族手里。政治的中心,也由京都轉移到了日本關東的鐮倉。與此同時,榮西從南宋帶回來的臨濟禪宗受到了京都舊有佛教勢力的排擠。綜合考慮,回國后的榮西不得不先舍棄京都,而是應源氏幕府之召住進了鐮倉的壽福禪寺。
作為一名佛教徒,榮西的首要任務是傳播禪宗思想。雖然舊有的佛教勢力反對,但榮西舍京都而赴鐮倉的做法,使得他有了與幕府將軍密切接觸的機會。據說將軍源實朝與榮西交好,二人經常在壽福寺講經論道。但總是紙上談兵的論禪,未免顯得枯燥而空洞。如何能讓幕府將軍親近外來的禪宗,是榮西法師面臨的挑戰(zhàn)。因此茶便出場了。
茶與禪相同,皆為榮西從中國南宋學到的外來文化。抽象的禪宗虛無縹緲,具體的茶湯真切可知。榮西從南宋寺院學到的茶湯,最終拉近了他與幕府將軍源實朝的關系。成書于公元14世紀的《吾妻鏡》,記載了一段榮西傳茶的故事:鐮倉幕府將軍源實朝飲酒貪杯,大醉后引起身體不適。榮西聞訊后,趕到現(xiàn)場獻佳茗以解宿醉。
可以想象,暈頭轉向的幕府將軍喝過茶后自然是精神大振。榮西禪師趁熱打鐵,又獻上了自己撰寫的茶書一卷。這本展現(xiàn)在源實朝面前的茶書,便是日本歷史上第一部茶學專著《吃茶養(yǎng)生記》。源實朝閱讀以后大加贊賞,榮西引來的中國茶法在日本站住了腳。
榮西的《吃茶養(yǎng)生記》中,既有飲茶的儀軌介紹,也有制茶的方法記載。比起之前最澄、空海、永忠的口頭宣傳,榮西以文字的形式第一次系統(tǒng)的向日本文化階層介紹了茶事活動。他從南宋學到的茶法,正是當時中國最流行的點茶法。與之前永忠和尚倡導的唐代煎茶法不同,宋代點茶法講究旋摘旋制,散茶裝瓶保存。飲用時研磨成粉,直接點飲即可。連湯水帶茶粉一同飲下的做法,可將珍貴茶葉的利用最大化。這樣的做法,暗合著日本民族的惜物精神。
至于蒸青綠茶所呈現(xiàn)出的湯水鮮靈美味,又十分貼近日本人喜鮮嘗新的飲食習慣。直到如今日本人對于茶湯的香與甜,都不是非??粗嘏c追求。這也是中國人經常詬病日本茶湯難喝的原因。在日本語言中用特定的一個“酯”字,來形容這種富含氨基酸的茶湯所帶來的美妙味道。我曾多次用“酯”字夸贊日本茶人奉上的茶湯,對方都顯得無比高興。在他們眼中,我是懂得欣賞日式茶湯的人。
很多人都知道,日本從唐代起開始向中國學習。導游們也總會饒有興致地向游客介紹,京都就是仿照唐朝都城長安而建。人們繼而想當然地誤認為,日本如今的茶道也是承襲自唐代飲茶法。實際上,日本茶道的儀軌以及茶湯的審美,完整扎根于中國宋代點茶法的基礎之上。日本茶史上的嵯峨天皇,很像是我國京劇后臺供奉的唐玄宗李隆基。只是名義上追認的鼻祖,實則與今日之事已無多大關系。因此上,雖然永忠和尚促成了弘仁茶風的形成,但日本茶祖的頭銜仍要授予榮西法師了。
繼鐮倉弘法之后,榮西法師又在京都創(chuàng)立了建仁寺,作為他在西日本的傳禪基地。茶與禪一起,再次傳入了京都。自嵯峨天皇之后沉寂了300年的茶文化,再一次被日本最高統(tǒng)治階層所看重。榮西因傳茶有功,受后世茶人景仰。建仁寺,也成為了日本現(xiàn)代茶文化祖庭般的圣地了。
其實,禪不僅是禪,茶不僅是茶。榮西所倡導的禪與茶,實質上是中國璀璨奪目的宋文化縮影。唐文化,對日本上層社會影響顯著。宋文化,則滋養(yǎng)了幕府時期興起的武士階層。從鐮倉幕府到江戶幕府,日本社會一直是武人實際掌權。榮西傳回的宋代點茶法,也便成為了如今日本茶道的根基所在。
順便提一下,建仁寺現(xiàn)在實行“境內觀拜自由”,也就是全部免費參觀。這對于心向茶文化的旅者來講,自然算是一件好事。但由此也可看出,建仁寺在日本茶文化史乃至于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地位,恐怕是被世人大大低估了吧?我不由得,替建仁寺抱不平。
比起建仁寺,金閣寺的名氣就大多了。每一位到京都旅游的人,好像沒去過金閣寺都說不過去。以我來看,金閣寺在京都的旅行意義,類似于北京的頤和園。看熱鬧的人多,瞧門道的人少。很少有人知道,這里本不是一座寺廟,名字里也根本沒有金閣二字。至于金閣寺在茶史上的特殊性地位,更是少有論述。關于金閣寺的一切,都要從室町幕府建立說起。
如今的京都,除了觀賞寺院外,有些地方還可以體驗日本禪宗的茶道。茶室內的茶具,多為樸素清寂之物。
宋代的點茶法,成為了如今日本茶道的根基所在。
榮西禪師所合作的鐮倉幕府,在14世紀30年代發(fā)生了動蕩。不甘心大權旁落的后醍醐天皇感覺是大好時機,開始為恢復皇權而蠢蠢欲動。軍事強人足利尊氏先擁護后醍醐天皇奪取京都,推翻了鐮倉幕府。隨后,他反手又將后醍醐天皇驅逐出京都,自己另立了光明天皇。自此,日本同時有南北兩個朝廷新舊兩個天皇。雙方攻殺不斷,持續(xù)了61年之久,史稱日本南北戰(zhàn)爭。足利尊氏建立的新幕府政權位于京都的室町地區(qū),因而得名室町幕府。
公元1358年足利尊氏去世,但室町幕府已經取得了壓倒南朝的優(yōu)勢。不過到了足利義滿,也就是第三代足利幕府將軍,才實現(xiàn)了日本的國家統(tǒng)一。在義滿的領導下,足利家族進入到了最強盛的時期??删驮谌松膸p峰,足利義滿卻想要退休了。約在公元1397年,足利義滿為自己在京都郊外的北山修建了別墅。在平定了大內義弘領導的地方軍事力量之后,他便歸隱別墅安享晚年生活去了。那一年,足利義滿剛剛40歲而已。有誰能夠在自己事業(yè)巔峰期歸隱呢?足利義滿人如其名,功成名就后及時隱退,一生可謂功德圓滿了。
北山別墅中,有一座依山臨水而見的三層閣樓,因其表面貼滿金箔而得名金閣。義滿死后,這里根據其遺愿改成寺院,取義滿的法號鹿苑院殿中的二字命名為鹿苑寺,民間俗稱為金閣寺。這里既然曾經是足利義滿的養(yǎng)老別墅,也便成為了室町幕府早期茶事活動的中心。義滿將軍與榮西禪師,之間隔了200年。時光荏苒,斗轉星移,金閣寺中的日本茶事又有了變化。
鐮倉幕府的茶事,基本上照搬了宋代的寺院茶。室町幕府早期的茶事,則出現(xiàn)了基于宋代茶法的自由發(fā)揮。原來榮西禪師不僅帶來了飲茶方法,同時將宋代的茶籽播種到了各地。隨著時間的推移,日本的茶產地也從京都周邊擴大到了關東地區(qū)。各地方的茶層出不窮,也便有了高低上下之別。日本產茶區(qū)的擴大,為室町幕府前期游戲化的斗茶提供了物質基礎。
斗茶的活動,本也是宋代茶事的一種。本是辨別宋代皇室專用的北苑茶,與其他茶之間差別的游戲。只是中國稱為正焙與外焙,日本改稱為本茶與非茶。室町幕府時期,以栂尾地區(qū)(后加上宇治地區(qū))的茶為本茶,以其他產區(qū)的茶為非茶。飲茶者要通過捕捉茶湯細膩味道間的差別,從而分辨出本茶與非茶。現(xiàn)如今也有的愛茶人,能夠依靠茶湯與香氣來分辨產地與品種,這便是古今同理的事情了。
室町幕府初期的斗茶,有名為“四種十服”的玩法。這很可能并非是足利家族的創(chuàng)意,而是傳習自鐮倉幕府時期。在日本最早的佛教通史《元亨釋書》(成書于公元1322年)中,就有關于 “四種十服”斗茶會的詳細記錄。
四種茶的代稱,分別為一、二、三和客。在斗茶開始之前可以品嘗一、二、三為代號的三種茶,以“客”為代號的茶不能事先品嘗,要求當場判斷。在正式比賽開始之前,要把代號一、二、三的三包茶和一包客茶,順序完全打亂,然后隨機抽茶。參與斗茶者,需在品嘗后準確說出茶的代號。據記載,斗茶用的獎品有茶碗、陶器、扇子、硯臺、檀紙、蠟燭、鳥籠、刀、錢幣等。與嵯峨天皇時代的情況類似,這些高檔獎品全部是來自中國的。
室町幕府初期,各種各樣的斗茶會就在日本上層社會流行起來。當時的斗茶有“茶寄合”或“連歌會”等不同形式。雖然兩者叫法不同,但都是帶有賭博性質且耗費巨大的活動。雖然屢次禁止,但是室町時期的斗茶之風卻愈演愈烈。
專為斗茶集會而設計的房間或建筑,被稱為會所。金閣的北面,當初就建有一座兩層的大規(guī)模會所。金閣為三層,會所為兩層,這兩座建筑在二樓處用連廊相接。據傳說北山別墅的會所里,擺滿了從中國進口來的高級器物。當時的高級武士們,一邊斗茶博彩一邊眺望金閣,茶事活動奢靡之風可見一斑。
北山別墅里的會所,應是日本茶文化史上最初的斗茶會所。足利義滿將軍死后,該會所被異地重建于京都南禪寺的方丈閣,最終在應仁之亂時毀于戰(zhàn)火。當年斗茶的武士們眺望的金閣,也在1950年被人縱火焚毀。如今游客們爭相拍照的金閣,也不過是后來復建的而已。
建筑雖會消損,文化終將長存。雖然北山別墅的會所沒有留存于世,但把玩唐物、效仿斗茶、愛慕文化卻都變成了風雅之事而得以傳續(xù)。當時上流社會的武士、大名、皇族,都爭相舉辦或參加斗茶會。室町早期日本上層熱衷茶事的風氣,為后續(xù)的書院茶打下了基礎。
快要走出金閣寺時,我看到許多游客圍著一處茶攤。走過去一看,其實是速溶的抹茶粉而已。順手接過推銷員沖好的一杯茶,碧幽幽的茶湯上還撒著食用金箔。呷一口細品,發(fā)現(xiàn)竟然還加了糖精。這樣花哨的旅游商品,愛茶人恐怕不會選了,但攤子的生意卻非常紅火。游客們覺得這樣的速溶抹茶既方便又好喝,而且還頗具日本情調。不過轉念一想,這碗浮夸熱鬧的茶湯,估計足利義滿將軍會喜歡吧?干脆把杯中的茶一飲而盡,權當是邂逅室町幕府斗茶會的遺風了。
與金閣寺相對應,京都還有一座銀閣寺。一金一銀,都是愛茶人應去的地方。這兩座廟宇頗多相似之處,例如都是足利家的將軍所建,也都是退隱休閑的別墅。當然,也都是日本茶文化重要的轉折之處。
公元1489年,室町時代的第八代將軍足利義政在京都修建東山別墅,過起了隱居的生活。東山別墅里有一座兩層樓閣,原擬定貼上銀箔。但是當時幕府的財力,已經遠遠不如足利義滿的時代了。因此二層閣樓未真正貼上銀箔,卻留下了銀閣的名字。東山別墅,在足利義政死后變?yōu)榇日账?,日本民間就俗稱其為銀閣寺了。
不僅僅是名字,金閣寺與銀閣寺對仗的地方還有很多,二者可謂是日本史上的雙子星。例如從文化角度,金閣寺為北山文化大本營,銀閣寺是東山文化大本營。而在茶學角度,金閣寺為“會所茶”的發(fā)源地,銀閣寺為“書院茶”的發(fā)源地。
會所茶也好,書院茶也罷,都是以建筑命名的茶學時代。因此上,有必要搞清楚兩種建筑的樣式,以便更好的理解逝去的茶風。所謂會所,是一種較大的空間,一般都要在80平米以上。會所的三面墻或四面墻,都可以拆卸移動。整個空間非常地靈活,可以當多功能廳使用。因此上在會所舉辦的活動其實也多種多樣,茶會只是其中的一項。據森宮彥《茶史勝地漫步》一書所說,最早的會所就位于金閣寺,可惜已毀于應仁之亂的戰(zhàn)火。據史料的描述,我推測會所的樣式,可能跟如今京都二條城里的“廣間”相似,感興趣的愛茶人可以前去探訪。
至于“書院”一詞,最早是指一種固定在墻壁上并伸出來的書案,也可稱為“出文機”。這里要特別說明,日語中的“機”與中文里“茶幾”的“幾”字同義,大致可直譯為桌子的意思。我在銀閣寺的紀念品商店選購到一只制工精巧、造型可愛的銅熊鎮(zhèn)紙,包裝上面就寫著“機上平安”四個字,其寓意就是保佑書桌平安。拿回來送朋友,結果還鬧了笑話。友人望文生義還以為是保佑計算機平安,就一直放在電腦旁邊了。希望讀者們,也莫要把“出文機”當做一種機器就好了。貴族們在出文機上擺放筆墨紙硯等文房用品,也在上面直接書寫信件。這樣的書案下面裝上木板,做成名為“地袋”的小櫥柜。后來裝有出文機的書房,都被稱為書院。再后來,裝有這種類型書房的建筑,也被直接稱為書院了。
同仁齋,位于東求堂的一角。同仁齋的地面用四張半榻榻米鋪滿,面積約8平方米左右。
小小的同仁齋中,人與人的距離縮短了。茶器看的更清楚,動作觀的更細致,就連光線、色彩乃至于聲音,都無形中被放大了。茶事的一切,也開始悄悄變得不同。
室町幕府將軍足利義政是茶事活動的重要推動者。
銀閣寺的山門,足利義政的法名為慈照院喜山道慶。
足利義政主導的茶事,是以銀閣寺內的東求堂為原點而展開的。
初期書院建筑的代表,就是如今銀閣寺東求堂里的同仁齋。根據日本茶道秘本《山上宗二記》記載,隱居之后的足利義政問:“還有什么新奇的玩樂方法嗎?”侍奉在旁的同朋眾(在藝能、茶道方面輔佐將軍的近侍)能阿彌答:“快樂之道,皆在御茶湯當中?!绷x政大喜,進而開始親近茶事。當然,后人認為這個橋段很可能是宗二自己所杜撰。但是可以肯定,足利義政是茶事活動的重要推動者。而足利義政主導的茶事,就是以銀閣寺內的東求堂為原點而展開的。
東求堂是足利義政東山別墅建筑群的一部分,位于本堂(方丈)的東邊,是一座住宅風格的建筑??赡苁倾y閣的名字太美,總給人以無限遐想,我看如今很多游客都是慕名而來,專為探訪心目中如銀似雪的殿宇。只可惜在寺里轉了三圈,才發(fā)現(xiàn)那座純木色的破舊小樓就是銀閣,便都悻悻離去了。實際上若從日本文化史的意義上來講,東求堂的意義遠大于銀閣。只是游人匆匆而過,甚至沒人愿意多看它一眼。
同仁齋,位于東求堂的一角。這是一間有兩面固定墻壁的房間,設有可供放置文房用具,可供寫字用的固定寫字柜。除此之外,這里還安放有可供放置藝術品的開放式壁架。同仁齋的地面用四張半榻榻米鋪滿,面積約8平米左右。銀閣寺的書院,面積僅為金閣寺會所的十分之一而已。而且有了固定的墻壁,原本完全開放的多功能廳也一下子變的相對封閉。在這樣狹小而局促的空間里,除了喝茶能做的事情就不多了。場地限制了活動,同時讓原本紛繁奢靡甚至帶有賭博的會所斗茶,一下子冷靜了下來。小小的同仁齋中,人與人的距離縮短了。茶器看的更清楚,動作觀的更細致,就連光線、色彩乃至于聲音,都無形中被放大了。茶事的一切,也開始悄悄變得不同。
北山文化的締造者足利義滿,是征戰(zhàn)南北的一代豪杰。晚年雖退隱金閣,但卻是豪情不減。因此他倡導的會所茶,也總帶有些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江湖氣息。足利義政則既缺乏政治興趣,也缺少政治才華。在他在位之時,釀成了日本史上著名的應仁之亂。戰(zhàn)爭打了10年,京都幾乎成了廢墟。義政明白自己沒能力挽救足利家的頹勢,干脆不管這副爛攤子了。他仿效祖父義滿建北山別墅的典故,這才修建了東山別墅,自己躲進去不問世事。
主導者的際遇不同、性格迥異,因此斗室內的茶事活動,自然與會所茶大相徑庭。同仁齋茶事,一掃室町幕府早期的浮夸茶風,是從斗茶會向茶室茶道的重要轉折。因此上,同仁齋也在日本茶道史上具有崇高的地位。
由茶衍生出來的美食,是宇治訪茶之旅的一大特色。
日本后續(xù)發(fā)展起來的茶區(qū)很多,但再也沒有哪里能夠取代宇治茶鄉(xiāng)的地位。這當然證明宇治茶,品質優(yōu)異,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宇治靠近京都,與日本的政治權力緊密相連。
我曾數次到訪銀閣寺,但東求堂的大門卻一直緊閉。直到2019年10月,東求堂為慶祝日本新天皇登基而破例開放,但一天的接待參觀的時間僅有一個小時。我去的時候不湊巧,仍然未能登堂而入室。好在大門開著,隱約可見東求堂內的同仁齋了。那是一間再樸素不過的和室,足利義政在此蜷縮著度過了晚年時光。有人說,日本的足利義政很像中國的宋徽宗。要我看,足利義政還要更幸運一些。他統(tǒng)領的江山已是支離破碎,但他主導的茶事卻將開枝散葉,最終成為代表日本文化的藝術形態(tài)。
不管是金閣寺的斗茶會,還是銀閣寺的書院茶,能夠發(fā)展起來都必須要有物質基礎。若是京都附近沒有優(yōu)質的茶區(qū),任何的茶文化思想都將成為空談。在如今的京都車站搭乘JR奈良線,大致半個小時便可以來到著名的宇治茶鄉(xiāng)了。這里自室町幕府起,便是日本最為著名大茶區(qū)。
榮西禪師歸國時,從宋朝帶回了茶樹籽。后來他的弟子明惠,便在京都附近的栂尾、宇治兩地都開辟了茶園?,F(xiàn)如今日本宇治茶天下聞名,可在當年,幕府與皇家看重的卻是栂尾,并稱其是日本第一的茶園。怎奈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栂尾茶園在室町時代應仁之亂時慘遭焚毀。宇治這才取代了栂尾的茶界地位。
一條兼良,是與室町幕府八代將軍足利義政同時代的人,官職做到了關白和太政大臣。他編寫的《尺素往來》一書,以來往書簡的形式記載了當時社會生活中的必要知識。其中就有“當宇治茶成為了御賞玩之物時,栂尾就出現(xiàn)了衰微之勢”這樣的記錄。由此可以推斷,銀閣寺同仁齋中所用的很可能就是宇治茶了。
其實室町幕府對于宇治茶區(qū)的開發(fā),早在三代將軍足利義滿時就開始了。當時由室町幕府將軍或管領家執(zhí)掌的茶園一共有7個,分別是森、祝井、宇文字、川下、奧之山、朝日和琵琶。現(xiàn)如今在宇治站下車后,穿越主街后再跨過宇治川,會看到一家名為福壽園·宇治茶工房的店面。周邊保留的一些茶田,便是室町時期“朝日”古茶園的遺址了。只是日本人并不迷信“古茶園”,所以福壽園的生意也沒有十分紅火就是了。
日本后續(xù)發(fā)展起來的茶區(qū)很多,但再也沒有哪里能夠取代宇治茶鄉(xiāng)的地位。這當然證明宇治茶品質優(yōu)異,但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宇治靠近京都,與日本的政治權力緊密相連。
天下之事,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體育運動,很容易分出名次先后。不管是跑步、游泳還是棋牌,只要比賽場上較量一番,總是讓人心服口服。但是名茶,卻很難比出高低上下。到底誰是天下第一名茶呢?那就要看誰與政治最近了。
西湖龍井,其實在明代已成江南名茶,文人歌詠的詩文也不在少數。但直到乾隆皇帝為其“代言”之后,西湖龍井才真正成為中國綠茶之魁首。唯一可以與杭州西湖龍井匹敵的綠茶,也就是蘇州洞庭的碧螺春了。細究起來,原來與康熙皇帝也有一段淵源。其實貴州、云南的許多綠茶口味一點不差,可惜地處邊陲與政治中心太遠,因此排名自然不能靠前了。雖然室町幕府時期許多將軍的政治才能堪憂,但他們對茶文化的保護與提倡都十分熱心。宇治在日本茶界的地位,也全靠幕府的大力推崇與保護了。
作為愛茶人,其實大可不必過分追捧名茶。坦白講,凡是一流名茶性價比肯定不高。因此每到宇治,我也從不勸人買茶。倒是由茶衍生出來的美食,是宇治訪茶之旅的一大特色。宇治的抹茶冰淇淋與抹茶巧克力,現(xiàn)如今已經不算新鮮了。即使在中國的大城市,也很容易可以吃到。而抹茶餃子、抹茶烏冬面乃至于灑滿抹茶粉的章魚小丸子,倒是離開宇治就不容易遇到的美食。倒不妨點一兩份抹茶小食慰勞自己,為京都訪茶之旅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