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白的新出散文詩集《唯有山川可以告訴》在對“山川”進(jìn)行空間化呈現(xiàn)時，卻總貫以時間維度進(jìn)行詩意詮釋，而在徹悟時間的神秘性、消逝性和不可逆性等本質(zhì)后，又以“空間化”的形式定格“時間”，是一種直抵時間本質(zhì)與存在意義的時空之思，超越了以往散文詩拘泥于書寫“小感傷”“小情緒”的囿限，對擴大散文詩題材疆域與傳達(dá)方式均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一、“山川”作為空間的時間化

“山川”本屬地質(zhì)學(xué)概念，主要指山岳、河流，但在文學(xué)場域中常泛指各種景色、風(fēng)景，而在《唯有山川可以告訴》中主要指廣西各山林、村莊、港口、關(guān)卡、建筑、江河湖海等，具體而言有元寶山、花山、西山、漓江、大明山、鎮(zhèn)南關(guān)、八角寨、南湖、黃姚鎮(zhèn)、揚美鎮(zhèn)、大瑤山等，但關(guān)涉這些地名的詩并非對廣西各地區(qū)各民族的民俗風(fēng)情、地域特色進(jìn)行呈現(xiàn)，各地名其實只是“空間”的一種標(biāo)識名稱和具象呈現(xiàn)形式，是“空間”的具體依托載體。這些“空間”都不僅僅是地理、自然意義上的空間，更是一個蘊含歷史、文化、思想的精神空間。

龐白在對這些“空間”進(jìn)行書寫時最大的特點是讓空間時間化。所謂“空間的時間化”，是將空間的靜態(tài)形式納入時間的動態(tài)過程中，體現(xiàn)萬事萬物的變動過程和衍變軌跡。時間與空間都是宇宙間萬事萬物存在的基本形式，二者“如同一對孿生子，總是結(jié)伴而行”①，由此空間的時間化與時間的空間化亦成為一體二面的存在合體，二者無法剝離而獨立存在。黑格爾曾指出“空間的真理性是時間，因此空間就要變?yōu)闀r間，并不是我們很主觀地過渡到時間，而是空間本身過渡到時間”②，王夫之在《周易外傳》卷四中亦對空間向時間的轉(zhuǎn)化作過分析：“天地之可大，天地之可久也。久也持大，大以成久。若其讓天地之大，則終不及天地久也。”“大”為空間，“久”為時間，二者相互關(guān)聯(lián)，“大以成久”則說明空間可轉(zhuǎn)化成時間的規(guī)律?？梢?，空間的時間化是空間與時間之關(guān)系的基本規(guī)則。事實上，宇宙本是一個時空結(jié)合體，空間永遠(yuǎn)無法割裂于歷史之外，任何空間都不是純粹的空間，而與時間、歷史記憶結(jié)合于一體，列斐伏爾曾提出的“空間的意識形態(tài)”概念所強調(diào)的便是空間與時間、歷史記憶之間的結(jié)合。對此法國杜夫海納也曾指出“時間”是“內(nèi)部意義的形式”，是主體性的，而“空間”是“外在性的根本”，“自我同時包含時間性和空間性，‘在此（即‘定在）的‘此，既有時間的意義又有空間的意義”③。可見，任何空間都必須處在某一特定的時間流之中，時間的終結(jié)則意味著空間的崩塌與毀滅，由此人們通過對空間的感性審美把握內(nèi)在的生命變動過程，以時間擁抱宇宙，以時統(tǒng)空，不同時代的人都處于異時同空的狀態(tài)。詩人體悟到這種狀態(tài)并在詩中呈現(xiàn)出來，體悟了空間與時間的關(guān)系以及空間的時間性本質(zhì)。龐白顯然對空間的時間性本質(zhì)進(jìn)行過深入探索與思考，他在詩中將時間觀念分解在各個空間及不同空間的轉(zhuǎn)換中，以時間融會空間，使時間以潛在形態(tài)存在于每一個空間形式中，使空間不限于“此時”的瞬間限制，從而達(dá)到時空統(tǒng)一。龐白在面對“山川”等任何地理、自然空間時，這些“空間”都不僅僅是“此時”和“此地”的存在，而是被置放于時間維度上的歷史記憶，任何景點、風(fēng)景都貫穿他對“時間”的思考，如在“元寶山”時龐白的思緒綿延至“16億年前”，由此思考瞬間與永恒的關(guān)系“一萬年，一億年，于他們，是瞬間，也是永恒”（《瞬間。元寶山》）;在花山欣賞壁畫時他思考的是“時間行經(jīng)此處，此處即是世事;時間行經(jīng)彼處，彼處均為浮云。/時間行經(jīng)至此，正逢月光灑滿大地，四野溫存，天地寂靜”（花山·壁畫）。在揚美古鎮(zhèn)，他想到的是“它們躺下，不知又要躺幾千幾萬年”（《揚美那些轉(zhuǎn)彎》）。幾乎每一首詩中都潛涌著龐白對“時間”的思考，幾乎每一處景點都被他“時間化”，被置放于時間、歷史的縱向維度上進(jìn)行審視、思考，如《竹林深處有大圩》中的“時間，又過去一千年”，《一碗粥里的狂歡》中的“黑鍋煮著人間白粥，一熬就是五六百年”，《?！ぢ牎分械摹按税兜奖税?，有時很遙遠(yuǎn)，遠(yuǎn)得一輩子也望不到邊際”等詩句?？梢?，龐白筆下都是以“山川”的各種場景為基點，他總由眼前的“景”追溯至歷史深處，思考時間在空間上的作用力與歷史，動輒追述上千年甚至上萬年、億年，是一種典型的空間時間化?！吧酱ā北臼亲鳛榭臻g的一種存在形式，龐白卻將之作為介質(zhì)與載體，表達(dá)他對時間的感慨，他通過空間思考時間的流逝、歷史的悠遠(yuǎn)、歲月的無情，并由此思考時間對空間的超越。

同時，空間的時間化其實是空間的一種歷史化，海德格爾曾指出，“時間”是“歷史”的根據(jù)，“歷史”則是“時間”的“存在方式”，因而被時間化的空間被賦予了歷史感。而每個人都是宇宙間的匆匆過客，都處身于暫時的、有限的“此時”與“此地”的時空交會處而無法超越時空，因此空間的歷史化在詩人筆下大都需要通過想象，需要詩人用自己的感覺與審美經(jīng)驗去補充時間距離造成的經(jīng)驗“空白”。故而，空間的歷史化常通過想象的空間展開，龐白常憑借一些“物”而展開對歷史的追溯，在他詩中，苗瑤侗寨的歌謠都“隱約逸出第四紀(jì)冰川冷杉的氣息”（《瞬間。元寶山》），他由一座山而聯(lián)想到“寒武紀(jì)”：“寒武紀(jì)時期形成的褶皺山，雄壯又殘忍?！保ā吨皇Ｏ嘛L(fēng)的聲音》）將風(fēng)聲聯(lián)想成清兵的馬蹄聲：“每天清晨，馬蹄聲自動鳴響，整齊劃一。/……他們是馮子材、蘇元春、王德榜、陳嘉部、蔣宗漢的部隊?！保ā舵?zhèn)南關(guān)背后》）所有的“空間”無不投射出“時間”的影子，而這時間的影子中沉浮著的是源遠(yuǎn)流長的歷史軌跡和歷史故事。

龐白將空間轉(zhuǎn)化成對時間的感嘆，形成其獨特的藝術(shù)符碼、審美取向和殊異的詩歌風(fēng)貌。

二、時空的神秘化呈現(xiàn)

西川的《在哈爾蓋仰望星空》曾感嘆：“有一種神秘你無法駕馭/你只能充當(dāng)旁觀者的角色/聽?wèi){那神秘的力量/從遙遠(yuǎn)的地方發(fā)出信號/射出光來，穿透你的心?！边@種“神秘”是在“哈爾蓋”和“星空”兩個“空間”之中被感知與發(fā)現(xiàn)的，但如前所述，任何空間都不能脫離于“時間”之外，而“時間”本身對于每個生命個體的長短、存在與消失、短暫與永恒均具有不可知性和不可預(yù)測性，從本體學(xué)意義上言之具有不可言說的神秘性，因而西川所感嘆與發(fā)現(xiàn)的“神秘”其實是時空交錯中的“神秘”，是宇宙中存在卻無法言說與道明的“神秘”。人類存在于時空之中，縱向的時間與橫向的空間組成宇宙，人類不過是時空之中的存在形式之一，任何一種物都是一種空間存在，亦都存在于時間之流中。而時空的運行不受人左右，人無法全知世界，因而其未知領(lǐng)域便具有神秘性。由此，人在感知時空之時，常受限于自己的視域與認(rèn)知而發(fā)現(xiàn)時空、宇宙的神秘性。

龐白深知自己存在于有限的、短暫的“此時”“此地”，無法全知世界、宇宙，因而他頗為重視來自大自然的“神秘感”，并在詩中對這種“神秘感”進(jìn)行發(fā)掘與呈現(xiàn)?！段ㄓ猩酱梢愿嬖V》原本名為《廣西，廣西》，新標(biāo)題的巧妙處不僅在于突破了“廣西”的地域限制與狹隘性，更在于揭示出人與自然之間關(guān)系的神秘性。波德萊爾善于“傾聽”大自然的聲音，將大自然視為與人相應(yīng)同等的存在個體;而龐白是“告訴”山川，讓山川傾聽自己的聲音，顯然與波德萊爾的觀念具有相通性。波德萊爾曾借用斯威登堡的話指出“天是一個很偉大的人，一切形式、運動，數(shù)、顏色、芳香，在精神上如同在自然上，都是有意味的、相互的、交流的、應(yīng)和的”④，龐白對此心有同感，將自然作為“人”，作為“有意味的、相互的、交流的、應(yīng)和的”對象進(jìn)行交流、對話，這種交流對話與應(yīng)和本身就具有神秘性。因此，龐白不是對大自然進(jìn)行浪漫主義式的直抒胸臆，而是用通感、夢幻、靈魂對話等方式隱秘暗示，形成人與“山川”之間的隱秘交流，既凸顯出山川的神秘性，亦呈現(xiàn)出波德萊爾所重視的人與自然的應(yīng)和契合。

美國威廉·詹姆斯曾指出神秘主義具有四個特性，即不可言說性、可知性、暫時性、被動性⑤。龐白在其散文詩中常強調(diào)“不可言說”，呈現(xiàn)出萬事萬物所附著的非理性的神秘之感，如《天湖觀鷹》中他將蒿草、青苔、琥珀都視為“不可言說”的：“不可言說的，還有堤壩上的蒿草、隱居深山的青苔和湖底的琥珀”;在龐白眼中，許多動作、行為都具有神秘感、儀式感，連“俯瞰”都是“不可言說”的，如《去參觀合浦漢墓，途中看見》中他所言的“俯瞰是不可言說的秘密”。在“不可言說”的背后，神秘性的根源在于龐白覺得大自然的一切都是有靈、有神性的。在龐白筆下，萬事萬物皆有靈性、神性，他擷取了大量富有“神性”的物象，如《經(jīng)幡》中的“經(jīng)幡”，《通靈的陽光》中的“陽光”，《云梯，通天直上》中的“云梯”，《天湖觀鷹》中的“鷹”，都是富有“神性”“靈性”的充滿神秘之物?！督?jīng)幡》中的“經(jīng)幡”在龐白“第一眼”便延伸到“前世”，“第一眼看到的經(jīng)幡，是前世留下那條”，將空間意象附著“時間記憶”，顯然是一種空間的“時間化”。而這些在“溝壑之上，樹林之上，蔚藍(lán)之上”的“五色經(jīng)幡”如凝固一樣，只有“蒼鷹”不知疲憊，“一整天都繞著自己的圈子”，字里行間的儀式感凸顯出神秘感，“直到半夜，光芒飛過山梁，才把我生命的重量，護(hù)送到高處”，詩句中的“一整天”“半夜”“生命”都是時間性詞語，而“山梁”“高處”則是空間性詞語，在這時空轉(zhuǎn)換之中“經(jīng)幡”所附著的“不可言說”的神秘性不言而喻。龐白詩中還常出現(xiàn)“神秘”“神圣”“神”等詞語和眾多體現(xiàn)神秘感的詞匯，如“美，有美的源起、延展和縱情，也自有美的內(nèi)斂、節(jié)制和神秘”（《只剩下風(fēng)的聲音》）?！按蠛?，除用遼闊、壯麗、恐懼、神秘來形容，還能想出些什么別的詞語？”（《?！ぢ牎罚┑取６引嫲走€相信在與“我們”共同的時空中有神仙、鬼魂的存在，如《桂西北，會諸神》中的“會諸神”行為呈現(xiàn)出龐白有泛神論思想，連“紅”這種顏色都成為神靈、鬼魂：“那紅，是神靈，是鬼魂?！保ā恶壹t》）他還直接寫到神仙或鬼魂等非世間物：“一定有神仙或者鬼魂與我們朝夕相處。”（《要相信手臂的搖動》）“可能還有別的。比如神、人類和命運?！保ā豆鹞鞅?，會諸神》）這種神秘更多地在于時間、歷史的久遠(yuǎn)所沉淀的神秘性。在對“山川”、自然的“神秘性”的感知中，龐白對秘密的通道、洞口頗有興趣，如《黃昏，勾漏洞遇隱士》中“洞口仍然灰著、綠著、暗淡著、蒼茫著，如微醉的明月，有千年之約”，《表白》中“有一條不為人知的神秘通道，引領(lǐng)我走向大?！保洞┻^迷路》中的“一千年后，珠城白龍打開了所有通道”，這些“通道”“洞口”都是空間存在，但在龐白筆下總會延伸到時間范疇，由于時間、歷史的久遠(yuǎn)而更顯出“神秘性”。此外，龐白詩中對“他們”的使用，帶有一種講故事的神秘感?！八麄儭笔巧?，是精魂，如《澄碧湖畔，琴聲沖天直上》中塑造了一個神秘的“男人”形象：

舟上，素衣布鞋的男人，雙眼微閉，久久不語。

他仰望上蒼。

蒼穹如琴。

“素衣布鞋”顯示出男人是不同凡俗之人，“雙眼微閉，久久不語”中透露出男人的神秘之感，而“仰望上蒼”則喻示著男人與上蒼的對話、交流，更突顯出莊嚴(yán)感與神秘感。此外，龐白詩中的“水手長”“哲人”“占卜師”“巫師”“仙姑”等都帶有神秘感，凸顯出龐白時空之思的神秘性。

三、在“禪悟”中超越時空

在對時空的思考與感悟中，龐白詩行間流露出一種禪意和道家之風(fēng)，這是對時間、空間參透后方能擁有的情懷與意味，是一種超越時空囿限的大徹大悟。他的很多詩都富有一種禪悟之后的禪理?！端拿铋W一閃的光》中塑造了一個“哲人”：“他是個哲人，常盯著燈塔替代我們思考?！边@個“哲人”在龐白筆下是一個水手長，他對“時間”的體悟直抵時間本質(zhì)：“這個時候，沒有什么比那四秒閃一閃的光，更及物了——/遙不可及，又近在咫尺;閃爍不定，但光芒萬丈;萌芽生命，也窩藏死亡?！比娭挥袃删?，卻蘊含深意?！八拿腴W一閃的光”既有“四秒”的時間維度，亦有“光”的空間維度，這“四秒閃一閃的光”其實是“此時”與“此地”時空交匯處的一種隱喻，因而在哲人眼中，沒有什么比“四秒閃一閃的光”更為及物，龐白在詩中通過“哲人”的視角道出了“四秒閃一閃的光”所蘊含的時間與空間、短暫與永恒、生與死、遠(yuǎn)與近、強與弱、存在與消失等相對性哲理。

其實龐白正是這樣一個“哲人”。在其詩中，龐白始終如一個高高在上的智者，觀世間變幻，思時空輪換，透出一種大徹大悟的智慧與禪味。而這些“觀看”與“思考”都是站在時間維度上進(jìn)行，或思考時間的短暫、流逝和不可逆性，如“——流逝的，永不重來。/就像頭頂上的藍(lán)，雖然穿透來世今生，每一寸光亮，卻已截然不同”（《?！u》）;或呈現(xiàn)對瞬間與永久的體驗，如“瞬間即永久，即一去不復(fù)返，即所有的從未來臨”（《水上人家》）;或徹悟在時間面前的無能為力和人類能力的有限性，如“我們能伴隨冬季順利走向春天，但無法觸摸一次影子的溫度”（《無數(shù)影子浮現(xiàn)邕江》）;或揭示時間與人類的關(guān)系，如“在這之外，一天又一天，淡化仇恨的是時間，消解恩情的也是時間?！保ā段魃接忠蝗铡罚?。在對“時間”的徹悟中，一些詩蘊藏一種看破世事的滄桑與達(dá)觀、徹悟，如《西山晚鐘》中：“世間的紛爭、煩惱、無著，如霧靄升騰，隱入茶山。/山間最后一絲殘陽，照亮歸一之萬物。”人世間所有的紛爭、煩惱在時間之維上其實太過渺小，在時間的統(tǒng)治下，最后一切都“萬物歸一”，顯示出龐白站在時間之維上對人類喜怒哀樂的思考深度。龐白還在《德保山村看占卜》中刻畫了一個對時間深有體悟的“占卜師”：“占卜還給了我另一個告誡——/除了耐心，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幫我們渡過時間之河?！饼嫲淄ㄟ^“占卜師”的“告誡”揭示了“空間”與“時間”的關(guān)系和時間無法超越的真理。在對“時間”徹悟之后，龐白意識到人世間的一切在時間之維上都“很難還有別的”（《西山又一日》），因此他還參透了“愛”的本質(zhì)：“愛又如何？/往事已忘，往事沒在往事里?！保ā讹L(fēng)起的日子，新月如鉤》）在時間河流中，“愛”不過是人在“某時”產(chǎn)生的一種情緒，在時間的沖洗下都變成“往事”，無論如何轟轟烈烈的愛最后都被掩蓋在“往事”里，其實是被“時間”無情地掩埋，顯示出“此時”和“曾經(jīng)”的重要性。同時，龐白亦參透生死真諦，如《水上人家》中的“所謂遼闊、壯美，對他們而言，只是觸手可及的死亡”，《南湖邊，柳樹下》中的“那棵柳樹看盡了人間的生離死別和無常變幻”等都是對生死的看透與參悟。而且，龐白還在時間維度上對人的存在本質(zhì)進(jìn)行了“徹悟”，如《那山·那坡》中的“人只是從它們身邊經(jīng)過，也可能連經(jīng)過都算不上”?！敖?jīng)過”二字是“此時”與“此地”的交匯，其背后潛藏著“某時”“某地”，但人的存在相對于世間之物而言的意義僅在于“經(jīng)過”甚至“連經(jīng)過都算不上”，這是龐白在時間之維上對人的存在的思考。事實上，人與物、自然之間是相對的存在，都作為“空間”的一種具體形式而呈現(xiàn)，都處在瞬間與永恒的終極話題中無法逃脫“時間”的統(tǒng)帥。這是龐白在時間維度上對人的存在的體悟，人與世間萬事萬物一樣都只是一種存在，甚至人是比很多事物更短暫的存在體，相對于“山”“坡”而言，人只是“經(jīng)過”甚至“連經(jīng)過都算不上”的一種存在。龐白道出了在時間面前人作為一種存在體的渺小，透出一種看破一切、大徹大悟的禪意。

龐白還將他對美的體悟亦納入“時間”范疇中，因為美關(guān)系到瞬間與永恒，最后回落到“時間”這一主體，如《夏日午后，漓江邊，蜻蜓飛臨》：“它們的美漸次開放…/還來不及接受這濃重的美，夜色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覆蓋下來了。/是夜色青煙般的彌漫和消散，如終將消逝于時光中的容顏?！薄吨皇Ｏ嘛L(fēng)的聲音》中“美，從來不會無聲無息、無始無終、無邊無際。/美，有美的源起、延展和縱情，也自有美的內(nèi)斂、節(jié)制和神秘”?！懊馈笔恰翱臻g”在某一瞬間所呈現(xiàn)出來的審美特征，亦是最無法抵擋“時間”而易消失的，“美”的存在與呈現(xiàn)需要“時間”的依托，其在“時間”范疇中的短暫、不可逆、瞬息萬變而讓詩人們愿意以文字的形式將其定格，附著了人們對于時間的美學(xué)思考。

在體悟到時間的不可超越性和不可逆性后，如何超越“時間”的時間限制？龐白所做的便是將時間“空間化”，如前所述，時間與空間本為一體而構(gòu)成宇宙，所謂“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即上下四方為空間，古往今來為時間，空間是凝固的時間，時間是流動的空間，因此當(dāng)詩人意識到時間不可逆、無法阻止其流逝，因而將時間性積淀到空間中，以“空間”的形式延續(xù)到“古往今來”的時間流之中。龐白對任何事物的思考都以“時間”為維度展開遐想思緒，當(dāng)他徹悟到時間的流逝性、不可逆性、不可重復(fù)性等本質(zhì)后又回落到“空間”，試圖以“石頭”“家”等空間意象定格“時間”，如《隨便一塊石頭都是家》中所傳達(dá)：“用一塊石頭寄存流逝的腳步，用一塊石頭埋葬旅途上的青春，用一塊石頭壓縮無窮思念。”龐白在徹悟到時間的短暫、流逝和不可逆性后以“石頭”“家”等空間意象作為時間終結(jié)本質(zhì)的暫時依托之所，從而在一定程度和精神意義上超越時空，這是將時間空間化的一種方式，亦是對空間時間化的一種回應(yīng)與應(yīng)和，蘊含一種對時間本質(zhì)體悟透徹后的滄桑、淡定之感，不無道家與佛禪中的“無為”“空無”之蘊。

【注釋】

①張今杰：《奧利費·賴澤的時間觀研究》，《湖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17年第5期。

②黑格爾：《自然哲學(xué)》，商務(wù)印書館，1980，第40頁。

③[法]杜夫海納：《審美經(jīng)驗現(xiàn)象學(xué)》，韓樹站譯，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2，第188頁。

④波德萊爾：《波德萊爾美學(xué)論文選》，郭宏安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7，第99頁。

⑤[美]威廉·詹姆斯：《宗教經(jīng)驗種種》，尚建新譯，華夏出版社，2005。

（羅小鳳，揚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本文系2018年度江蘇省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新媒體語境下新詩傳播轉(zhuǎn)型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zhǔn)號：18ZWB002;2018年度江蘇省“雙創(chuàng)人才”項目、第64批博士后基金面上項目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zhǔn)號：2018M642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