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yīng)松
早晨,姚撿財父子從降龍坪出發(fā),去鎮(zhèn)上找瞎子老劉弄藥。大嘴烏鴉叫了兩天,姚撿財在田里撿了一只死煤山雀扒了皮,繃了掛在屋場曬衣的一棵枯樹上,烏鴉就不敢來了。
天氣晴爽得直吼,云彩像用排筆刷出來的。噪鹛好聽的叫聲就像收音機(jī),嬌滑嬌嫩。野板栗花開滿樹,好像溪水暴漲,風(fēng)細(xì)細(xì)地從林子里吹來,天氣暖了,風(fēng)都知情入理,遲到的春天,像個成熟的大妮子。往前走,山坳里的霧氣一路跟隨著他們,路邊全是紫色的醉魚草花和紅色的映山紅,還從草叢和灌叢中滾出野百合的香味。但兒子姚人杰身上揮之不去的尿臊味也強(qiáng)行鉆入了鼻扇,在清香的空氣里格外噎人。“這娃子就像在尿桶里泡過的一樣?!边@樣想時,姚撿財內(nèi)心會不好受。
娃子聰明,但就是尿床,讓人受不了。已經(jīng)讀初一了,還是這樣。姚人杰跟他爺爺睡,爺爺也睡得死,只要半夜不叫醒他,必定水淹三軍開輪船下漢口。睡到半夜,杜鵑“豌豆八哥,豌豆八哥——”的叫聲就傳來了。杜鵑就是布谷鳥,是四聲杜鵑。這聲音在寂靜的春夜里格外清晰悠長,一聲一頓,聲聲相連,也進(jìn)入了姚人杰的夢中。可他迷糊聽到的是“豌豆八哥,爹爹燒火,婆婆炒菜,炒出尿來,好吃好吃,拿個碗來……”姚人杰端著個大碗,去盛鍋里的豌豆——神農(nóng)架把蠶豆叫豌豆,碗里接到的卻是自己舒暢拉出的一泡尿。爺爺?shù)耐纫粺?,一動彈,孫子就醒了,從夢里躥出夢外,可他還依然在床上舒服地尿著哩,屁股底下全濕了。
四月的夜里,高山上依然寒冷如冬。起床來一看,一片汪洋大海,冒著熱氣,像床上有個溫泉。姚人杰就將棉褲塞進(jìn)被窩,墊在尿跡上,人就睡在棉褲上,睡得被子水氣蒸騰,就是要讓自己身子的熱量將尿跡捂干。早晨起來,希望爺爺有老年癡呆癥,忘掉夜里發(fā)生的事,穿著基本干了的棉褲去上學(xué)。
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會嘲笑他,好在他學(xué)習(xí)成績超好,全班第一。特別不知在哪兒弄到了一本破爛的《史豐收速算法》,幾下琢磨鼓搗,把這算術(shù)神器給弄通了,在課堂上表演數(shù)學(xué)加減乘除開平方,秒鐘就來,把鄉(xiāng)村老師唬得一愣一愣的,說姚人杰,你小子是在哪兒學(xué)的?姚人杰說是自學(xué)的。老師很久以前聽說過這東西,是跟當(dāng)時流行的紅茶菌和雞血療法一樣的亢奮邪術(shù),聽說很難,可這山里的娃子竟然將它弄懂了,“你是個數(shù)學(xué)天才喔?!比缓笥刑旆艑W(xué)時給他說:“你這身上的尿臊氣可得讓你爹給治治?!?/p>
他爹和他爺爺用了神農(nóng)架的各種草藥,怎么吃,隔三差五的還是一泡尿在床。
話說天晴腿輕,不到中午就走到了鎮(zhèn)上。瞎老劉在東街頭的吊腳樓,有陡坡和亂石。吊腳樓雖然老了,還吊著幾個某某蕎酒的廣告紅燈籠,在春風(fēng)中醉生夢死地?fù)u晃。瞎老劉像個獨角獸坐在他的臺階上,等著算命抽簽的人來,雙腳并攏,不吃不喝,抱著竹竿和簽筒;簽筒上用油漆寫著:抽簽、掐時、看相、測命。他又沒有眼睛,拿什么給人看相?
聽到姚撿財跟他打招呼,再聽到姚撿財讓一個小娃子叫他劉爹,就知道全鎮(zhèn)上傳遍的史豐收速算法奇才、降龍坪的姚人杰駕到。姚人杰歪著頭看這個瞎子,禿了頭,耳朵超薄,刀片一樣的,腮上全是褶子,眼睛像被人捅了兩個大窟洞,就那么閉著,像一只老鼠在那里想心思。
而姚人杰雖然尿床,臉是紅撲撲的,尿罐蓋子頭,兩個旋,頭發(fā)閃閃發(fā)光,后頸上有兩條硬筋,一看就聰明透頂。
“撿財呀,你娃子人杰是人中之杰,他算命我可不敢收錢,那是折壽的事。”瞎老劉把竹竿放到一旁,瞎著眼睛就拉過姚人杰又是摸手又是摸額又是摸耳,一陣亂摸之后,他還說:“前幾天打雷,有人看到青龍?zhí)兑粭l龍吐著水往降龍坪飛去了,降龍坪要出大人物了,姚人杰即是。”
姚撿財連忙說:“劉爹過獎,劉爹過獎,這娃子就是個撒尿?qū)殻?!?/p>
“圣人降世,都有不齒之事在前。王陽明五歲尚不能言,后來不成了大家么?上天讓你成大器,必將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撒泡尿在床上,有什么了不起的?!?/p>
姚撿財說:“您會疑難雜癥,今天是專門來求您的,我這娃子咋個治?”說完便將降龍坪有名的熏豬蹄送到瞎老劉的手上。瞎老劉一摸便知是好東西,說:“不必,不必。這撒尿的事,打只公黑狗,下它兩顆卵蛋,與淫羊藿一起煮了喝湯。再不濟(jì)將狗鞭曬干磨成粉給他吞吃以作鞏固?!?/p>
姚撿財聽了,有點為難:“愣是黑狗么,別的公狗不行?”
“不行,黑狗為補(bǔ)腎之王?!崩^去姚撿財,湊在他耳邊低聲說,“我剛摸了下人杰身子,天生腎虛,一條黑公狗,抵一百條其他的狗,聽我的。再者,這娃子與你相克,犯煞,要安太歲。這個不怕,我教你回去,準(zhǔn)備三杯水、四樣水果、五樣菜,安在神農(nóng)老祖像前,然后我給你念一念……”
劉瞎子就念了諸如“保佑衰氣災(zāi)盡去、化險為夷、身體安康、萬事如意”的咒語,說是一起想辦法。
姚撿財與兒子回去,立即準(zhǔn)備了三杯水、四樣水果、五樣菜,安在神農(nóng)老祖像前,按照瞎老劉教的咒語念了幾十遍,要兒子磕了幾個響頭,之后就尋思著在哪兒弄條公黑狗來為娃子治病。
姚撿財在周圍的坡垴溝壑中轉(zhuǎn)了一圈,就村長司徒家有一條黑狗。司徒村長的兒子司徒電帶著這條不知是什么品種的黑狗耀武揚(yáng)威地到處亂躥,上學(xué)也帶著,咬傷過幾個人,有時還帶著它到山溝里逮竹鼠。這黑狗卷著狼一樣的大尾,趾高氣揚(yáng),常常叼著油津津的豬骨頭在村里大搖大擺招搖過市。那天姚撿財在村里轉(zhuǎn)悠,見到了這只黑狗,叫鼎鍋。這鼎鍋永不認(rèn)人,怒氣沖沖地就朝姚撿財撲來,前肢伏地,齜著大尖牙就要來咬姚撿財,它的主人胖崽,就是司徒電,顫著大肚在一旁不但沒攔,還嘿嘿發(fā)笑哩,這狗日的。這狗是記著姚撿財曾在司徒家吵鬧過。姚撿財為自己的宅基地多打了一米,讓土地局給罰了一千五百元,說是非法侵占集體用地,讓司徒村長舉報了??梢熵斖诘氖巧?,是頑石頭。
一個村子,一家一戶的地盤都是靠狗來守護(hù)的,各家之間的領(lǐng)域,在狗的眼里壁壘分明。狗一般在各個角界上和樹根上撒尿,有了自己的氣味,任何敢闖入自己領(lǐng)地的,都要受到一陣咆哮和攻擊驅(qū)離。有的狗太惡躁,上了鏈子;有的狗尚溫順,不好斗,吠而不咬,見主人有喝止的意思,也就和個稀泥算了。不過神農(nóng)架的狗都有趕山狗的基因,就是獵狗,野性未泯,都攆過野牲口甚至跟豺狼虎豹正面交鋒過,豪氣干云,一般不把兩條腿的人放在眼里。
姚撿財被司徒家的狗瘋狂咆哮一頓后,逃之夭夭,心氣難收,找了表弟毛鋼商量怎么打只公黑狗來割卵讓兒子吃。哪知毛鋼當(dāng)即說:“司徒村長的狗不是現(xiàn)成的嘛?!币熵斦f:“這個哪敢,你千萬莫打村長的主意?!泵撜f:“為什么不是村長,你當(dāng)縮頭烏龜?”姚撿財說:“偏偏是村長,不是冤家不聚頭?!泵撜f:“正好報個仇,又治了人杰的病,把胖崽逼瘋不是很好么?”這大腹便便的小崽子,那條黑狗鼎鍋他視同生命,形影不離。
姚撿財喝著酒,不肯答應(yīng),他是害怕了?!霸傧胂朕k法……”
毛鋼說:“是毒狗,不是打狗,要讓狗不叫?!?/p>
姚撿財說:“你能堵住狗的嘴?我怕的就是這個,被村長發(fā)現(xiàn)了,那還有好果子吃?他的報復(fù)心是很強(qiáng)的?!?/p>
“堵住狗的嘴咋就沒辦法?弄只青麂來,不就堵住全村狗的嘴了?”
聽毛鋼這么一說,姚撿財?shù)难劬土亮耍揽p里泚著酒,發(fā)出沉思的響聲。
青麂是神麂,就是毛冠鹿,有夜視眼。這青麂怪,它叫上兩三天,這一方的狗就不敢叫了,但聽說村里會死一個人。姚撿財說:“我曉得青麂讓狗不叫,到哪里搞一只活麂子還得讓它乖乖地叫幾天呢?就算它叫了幾天,也不能把司徒家的狗毒死呀,用什么毒?用農(nóng)藥毒了人杰能吃?”
“用馬錢子,我們過去不是沒毒過?!?/p>
“這事繞遠(yuǎn)了,買條黑狗也比這容易,就花點錢的事?!?/p>
“哪兒買只公黑狗?人家喂出感情了賣你?”
兩人蹲在屋場上,對著黑魆魆的群山,兩支煙頭死勁燙著黑夜,吐著煙子時嘴里發(fā)出顫抖的聲音。山影一重一重地往遠(yuǎn)處去,聽到了什么野獸的叫聲。幾粒星子掛在山梁上,忸忸怩怩。
“這青麂是山神爺?shù)淖T,屬火的,你逮著了活的也不能牽到村里來,是不吉利的事,會被村民罵死……”
“能讓他們發(fā)現(xiàn)嗎?我拴羊圈里放山洞里不行么?嗤!這事不能急,得慢慢逮機(jī)會。而且青麂是知恥動物,逮住它是會撞樹撞巖死的。要逮活的小青麂最好,它還不醒事,可以活下來,如果是大麂,沒有活路,舍身成仁,就甭想它叫了。”
這時,從黑暗里突然有個人插話道:“你們是不是想搞胖崽的狗?”
把兩個大人嚇一大跳,明白是姚人杰,毛鋼說:“人杰,大人的事小娃娃不要管,你睡去,我們啥時說搞胖崽的狗?說得玩玩的?!?/p>
“你們不是玩玩?!币θ私艽链┱f。
“還不是為你狗日的?!币熵斦f。
這個晚上,姚人杰就坐著不睡。他爺爺說:“你這是為何?”
姚人杰說:“坐一夜就不尿床了?!?/p>
“你坐一夜可以,未必坐一千個晚上不睡覺么?”
果然,一會兒瞌睡就來了。姚人杰就想了個自以為是的好辦法,用線頭將雞兒尖上的包皮捆著,等尿床的時候,就會脹醒,這樣就不會尿到床上。
半夜等尿脹醒,雞兒充血,線頭解不開了。這尿憋的!膀胱看著看著要爆炸,只好喊醒爺爺。爺爺一看,那小雞兒翹得比山還高,已經(jīng)烏紫了,像一截小紅薯,不肯軟下去。解那線,眼睛不好使,解不開。就讓姚人杰開門站到外頭去,先讓冷風(fēng)將那雞兒軟下來??烧驹诶滹L(fēng)中,凍得瑟瑟發(fā)抖,那雞兒依然昂首挺胸,直指青空,燈一照,就是根“死人指”,就是神農(nóng)架的野香蕉。
爺爺又舀了一瓢冷水,將那小雞放進(jìn)冷水里,強(qiáng)行降溫。折騰了半天,小雞終于軟下去了,再用剪刀慢慢剪,開了。這一泡尿,足足屙了五分鐘,姚人杰一邊屙一邊哼哼嘰嘰,那個暢快,跟考第一名有得一拚。
早上迷迷糊糊起來,雞兒生疼,拉尿像是有內(nèi)傷。姚人杰在碗柜里抓了兩個熟苞谷,帶著他的狗白蛋就去上學(xué)了。白蛋的兩個蛋子是純白的,身上是黃色,雖然只有三歲,但精神抖擻。
樹上的紅嘴藍(lán)鵲學(xué)著圈里的豬叫,這鳥很逗,不知道的還以為豬上樹了哩。這鳥拖著長長的藍(lán)尾巴,總是躲在濃蔭里學(xué)鳥叫雞叫豬叫。它愛學(xué)母雞下蛋的咯咯嗒嗒的聲音,還有小雞躲老鷹時可憐的叫聲。現(xiàn)在豬在樹上叫,姚人杰就拿了塊石子去砸這鳥,今天他身上沒有尿臊味,這讓他很開心。
山巒間的云,也像鍋里的蒸汽一樣飄,白得像水洗過的。姚人杰在半道上碰見了胖崽,胖崽也帶著狗,那狗像患了急性支氣管炎,喉嚨里呼啦啦地響。因為生長在村長家,看到過許多低三下四的人,也就牛逼起來,四個爪子彈著走路。先虛吠幾聲,像一個老流氓聞了聞白蛋的襠里,發(fā)現(xiàn)是同性,沒興趣,就開始狂吠了,就下嘴咬。白蛋也不是吃素的,回過頭也還口咬,發(fā)出不共戴天的嘶吼。白蛋已經(jīng)跟別的狗一起參加過圍獵,神農(nóng)架叫趕仗,面對過比狗兇殘百倍的野獸。雖然身坯沒有鼎鍋雄壯,牙齒剛好,有爆發(fā)力。兩只狗碰一起大咬開了,胖崽是不怕的,他有勝利的信心。而姚人杰擔(dān)心自己的狗太年輕,身架子沒有優(yōu)勢,加上早上狗還沒吃東西,就喝了幾口豬圈里的稀湯,力氣跟不上,會吃大虧,就喊胖崽:“司徒電,你不要狗仗人勢!”
胖崽像犯了神經(jīng)一樣拍著樹干狂笑道:“好有味!好有味!”
兩只狗一直打到楊老哨的屋場上,楊老哨聞聲出來,見是兩只狗打架,就操起一根趕牛棍,上來將它們打開。但這幾乎不可能,鼎鍋咬住了白蛋頸子上頭的皮,是擰了一圈咬的,讓白蛋動彈不得,死死不松口。挨了楊老哨一棒,也不松口,再打,還是不松。胖崽見這個楊老哨打他的狗,就沖過去奪楊老哨的棒子。那棒子是刺牛的,有尖頭,雖然刺了鼎鍋,但鼎鍋皮厚,沒有任何損傷。胖崽與楊老哨你進(jìn)我退,棒子依然牢牢在楊老哨的手上,他畢竟是大人。但胖崽怕過誰呢,在這個村子里,豬狗不如、渾身黢黑的楊老哨就更不放在眼里。
“不許打我的狗!”
胖崽這家伙橫了,還有一把力氣。這時,從后面垛壁子屋里出來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是楊老哨的老婆,一個從山外來的浮腫女人。過去不瘋,現(xiàn)在瘋掉了。這女人是楊老哨的第二個老婆。她來了之后,就嫌棄楊老哨的女兒。這女人就在山里弄來許多旱螞蟥,曬干后磨成粉,放在楊老哨女兒的碗里讓她吃了。這旱螞蟥粉進(jìn)了肚子遇到水之后,就會變成千百條螞蟥,吸楊老哨女兒的血。后來這女娃子看著看著瘦了,而且腹脹如鼓,就死了,死時從口里爬出來許多旱螞蟥。事情被楊老哨發(fā)現(xiàn),將這女人狠狠打了一頓,癱在床上有半個月,后來這毒女人就瘋了。警察來抓她的時候,看見她在吃豬屎,抓進(jìn)去也沒有用,不能判。如果不瘋,估計得判個無期。有人說她是裝瘋,以逃脫坐牢和槍斃。這樣的女人,槍斃一百遍也不冤。每天經(jīng)過楊老哨的屋場時,這瘋女人就拿著一些蚯蚓站在路當(dāng)中,非得要學(xué)生們吃蚯蚓,說是熱干面。姚人杰因為怕她,才帶著狗的。見兩只狗死咬著不放,她就說:“哈哈哈這倆狗是前世冤家!”
姚人杰見自己的狗被咬住了,頭抬不起來,就哭。瘋女人卻在那兒大笑著拍巴掌,這讓楊老哨十分惱火,加上分不開兩只狗,就對瘋女人揮著棒子咆哮道:“滾!”
瘋女人趕忙往屋里跑。楊老哨又揮舞棒子打狗,打在鼎鍋身上。胖崽跳著腳說:“不許打我的狗!要你賠!”楊老哨說:“不打今天不會松口,你家狗咋這惡躁!”
那兩只狗從坡上咬到坡下,又從坡下咬到坡上,鼎鍋就是不松口,牙齒像鑲進(jìn)了白蛋的皮肉里,像用502膠水封住了,永遠(yuǎn)不分開。可憐的白蛋,頭低在塵埃里,任由鼎鍋拖拽著,一聲不吭,仿佛不是狗,是塊木頭。白蛋雖然被咬,還是撇著兩條后腿,離得盡量遠(yuǎn)點,姚人杰知道狗的想法,就是怕鼎鍋咬到它襠里的兩顆白蛋。而因為鼎鍋激情四溢,襠里的睪丸甩動著,又大又圓,像兩粒黑曜石。他突然想起瞎眼老劉說黑狗蛋可以治療他的尿床。
因為狗分不開,楊老哨就蹲在狗旁邊用棍子砸地嚇唬狗。這時姚人杰他們的老師來了。老師是個瘦小的中年男人,臉像一刀臘肉又干又瘦,叼著一支快燒到盡頭的煙,煙灰沒有掉。老師背著手看了一眼狗們,就一如既往地揶揄胖崽道:“司徒電,要上課了,你選擇一下,是跟狗混,還是去上課?”
胖崽怕這個常常揶揄他的老師,老師是拿工資的,不屬于村長管,所以無法無天,以取笑胖崽為樂事。
胖崽當(dāng)然要去學(xué)校,可這狗咋辦?胖崽拽著狗大汗淋漓地向老師求救:“它不松口呀?!?/p>
“又不是你不松口,這不是你管的事。”老師說。
老師喜歡數(shù)學(xué)天才姚人杰,有尿臊味也喜歡,過來拍了下捂住眼哭的姚人杰說:“上課去?!?/p>
楊老哨過來對老師說:“這兩只狗我來拴著想辦法,你們上課學(xué)知識去奔中國夢為重,狗是畜生,總能把它們分開的?!?/p>
老師用眼角掃了掃楊老哨,撇撇嘴,沒說什么,走了。
楊老哨拿出兩根拴羊的繩子,將繩子拴在它們的腰上,然后各將繩子拴在樹上,拚命拉繩子。兩個娃子顧不上自己的狗,就去追趕他們的老師。
胖崽氣喘吁吁地跟在姚人杰后面,要他等等他,突然說:“我、我在想一個問題,我那雙胞胎哥哥司徒雷不是摔死了么?究竟當(dāng)時摔死的是、是司徒雷呢,還是司徒電?如果是司徒電,就是那個弟弟。老、老師取笑我的是我弟弟,關(guān)我什么事呢?”又問姚人杰:“死的究竟是誰?”
“是司徒電那個狗日的!”姚人杰說。
胖崽推了他一掌:“你才死了哩!看我的狗不咬死你的狗,放學(xué)看吧?!迸轴痰靡獾卣f。
到了下午四點半,放學(xué)后,姚人杰飛也似的跑到楊老哨的屋場,要看他的白蛋是不是被鼎鍋咬死了,但他看到的是,兩只狗各自拴在兩棵樹上,安詳?shù)嘏P著,還舔著自己的后腿,張著舌頭哈哈喘氣。見主人來了,白蛋就站起來開始叫,表示它還活著,安然無恙。姚人杰就抱住白蛋,用人臉蹭狗臉。再細(xì)看,這狗的頭上有火燒的痕跡??炊﹀?,也同樣被火燒了,頭上的毛花一塊,白一塊。
“我用火燒才把它們拉開。”楊老哨出來對姚人杰說。這人一邊說一邊用袖口揩鼻子,“這兩匹狗一定前世有殺父之仇,不然不會這么咬的?!?/p>
狗是拉開了,狗的背脊上還是有鼎鍋咬的傷。胖崽也來領(lǐng)狗,見狗好好的,解掉繩子就喚狗跑了。
今天狗是輸了,讓姚人杰很不爽,一路就訓(xùn)斥狗道:“你要是再打不過那鼎鍋,讓人家這么咬,我就不要你了,要殺你吃掉你!”
狗懂人語,今天被欺負(fù),又遭主人訓(xùn)斥,垂頭喪氣地嗅著泥巴草根走,還夾著尾巴,灰溜溜的好不郁悶,生怕主人真把它殺了。
狗晚上也不叫了,肯定郁悶,半夜就是醒了,開門出來小解,也得喚狗。家里過去有個夜壺,打破了,沒再添置。有時候叫上狗也怕,所以醒了忍尿不屙,再睡著,一定屙床上。門口屋場左邊,有個小墳,也不知是誰的,可以鏟平,可爺爺不僅不讓鏟,還清明培幾鍬土,除夕上一盞燈,供一碗飯。好像是一個外來討米的死這兒,爺爺幫埋的,看著瘆人。不知為什么,就算不鏟,完全可以用一個柴垛擋住嘛,但爹寧愿將柴垛放另外一邊,也讓這墳直瞪瞪地對著大門,爺爺還說是老墳,可以保佑我們?nèi)业?。還有不遠(yuǎn)處胡姨婆的老屋子,一年四季沒人住,門縫好大,有一次姚人杰看到一只紅狐貍從那門縫里鉆出來。胡家在外打工,好多年無音訊,全家是死是活村里人不知,可以想像。聽說胡姨婆早死了,可有人說一天晚上在田里挖土,看到胡姨婆,牽一只羊,在后山上轉(zhuǎn)悠。這事越想越怕。晚上,胡家的破窗戶像兩只黑洞洞的鬼眼盯著姚家,你說,這么多可怕的事兒,能起來撒尿么?
話分兩頭。姚撿財和表弟毛鋼在山里尋青麂,是傍晚出去的。青麂是夜行動物,晚上出來喝水吃草。他們尋了兩天,就發(fā)現(xiàn)了一只山驢,就是斑羚,還看到了許多明鬃羊的屎。明鬃羊就是鬣羚,個頭很大,若碰上了,人占不到便宜。在現(xiàn)今獵槍全部收繳后,野牲口越來越猖狂,好攻擊人。當(dāng)然,野牲口們不知道山上沒了槍聲,還有更陰險的鐵貓子和鋼絲套。槍一響,死了落個痛快??蛇@鐵貓子和鋼絲套,你若踩上了,又無法掙開,折磨得你死去活來。最后補(bǔ)上一刀還好,若是獵人忘記了,你就只有漫長地等待死神拿你,最后成為一具骷髏。
傍晚時分,山里陰陰的,風(fēng)也很冷,山頂上的積雪還沒有化完,花倒開了不少,特別是杜鵑花,漫山遍野都是。杜鵑鳥叫,杜鵑花就開。杜鵑花中最多的是映山紅,也有毛肋杜鵑、粉紅杜鵑、粉白杜鵑、川杜鵑等。杜鵑在高山上有灌叢的,也有喬木的。
毛鋼摘了一朵映山紅,抽了花蕊,將花朵放進(jìn)嘴里嚼。杜鵑中獨有映山紅除了花蕊有毒,花瓣是無毒的,其他的杜鵑基本有毒,就是麻醉你的神經(jīng)?;ò甑袈渌?,魚們不知所以,吃了杜鵑花瓣,就會醉死過去,但不出半天就會醒來。
這會兒,他們正在飛龍?zhí)哆?,等待喝水的野牲口們。根?jù)蹄印,分辨哪種動物喝水的地方。一般野牲口們喝水都有固定地方和水源。此時夕陽西下,山川水潭都一片通紅,但在水面上,翻著許多醉死過去的魚,白花花的一片。這時候,一個崖下的水邊,引來了幾頭老熊,還有豺狗,在水里撈著魚吃,把水打得叭叭直響??焯旌诘臅r候,這些野獸都會歸窩,它們不是夜行動物。
姚撿財他們兩人研究了蹄印,發(fā)現(xiàn)了青麂來去的方向,在潭邊下了幾個鐵貓子和套子。還帶著白蛋和毛鋼的狗,讓它們別叫。暮靄上來,變成了細(xì)雨,雨霧濛濛,濕了衣裳。他們終于看到一只青麂來到了潭邊。因為青麂有夜視眼,就躲過了猛獸夜晚的追殺,這是千萬年練出來的。
這時候,兩只狗躁動起來,毛鋼就順勢將狗放了,狗們早就等不及了,快速地朝那只青麂撲去。那青麂前腿站在水里,耳朵向上伸著,耳朵中的白毛都可以看見,頭上的馬蹄形冠毛吹得一搖一擺。青麂雖然是夜視眼,也有感知危險的能力,當(dāng)兩只狗遠(yuǎn)遠(yuǎn)地向它撲來時,它聽到響動,看也沒看,就迅速地沿著水潭跑了。兩只狗正緊追不舍的當(dāng)兒,在迷蒙的雨霧中,看到這青麂猛然一個一百八十度的掉頭,并且青麂在淺水里跑時,攪起了水霧,加上雨霧,已是迷亂一片,這是它的障眼法。這時候再掉頭,狗就丟了獵物。掉頭逆行的青麂如飛箭一般,狗雖然丟了獵物,馬上反應(yīng)過來,也掉頭再追,但無奈慢了半拍,等追了一段,哪還有青麂的影子?
毛鋼的眼尖,他們正在樂滋滋地盯著狗攆青麂,眼珠子睖得突出老遠(yuǎn)了,自有安排好的鐵貓子在等著青麂哩。特別是鐵貓子,用樹枝夾好了唯一的通道,只等青麂撞進(jìn)通道里,踏上一個鐵貓子,就會束手就擒,而且是活的。這種通道是在路上擋個欄柵,留個小口,野牲口從小口走,只有中招踏入機(jī)關(guān)??伤粗矍巴蝗怀霈F(xiàn)了一頭比牛還大的青麂,直嗵嗵地朝他而來,毛鋼躲在樹后,這青麂就像一頭巨獸,從夢幻中跑出來的,披著青幽幽的雨霧,兩支尖角就像小妮子扎的兩個小鬏辮,上面還掛著些金絲猴們愛吃的云霧草,或者是它的冠毛在風(fēng)中飛揚(yáng)。這青麂生生地把毛鋼嚇了一大跳,莫非是一只神獸?可眨眼間就消失了。旁邊的草叢樹枝一陣嘩啦啦的折斷和踐踏的亂響,那家伙就不見了。
毛鋼有些迷糊,看旁邊的表哥姚撿財,張著一張大嘴,也在迷迷登登地看,像得了老年癡呆癥。兩只狗又嗷嗷狂叫著轉(zhuǎn)了過來,毛鋼對這兩只狗心生憐憫,他娘的死狗,你們咋不多跑幾步踏上鐵貓子算了?兩只狗還在盡忠職守,跑回來追著青麂不放,也算解了他一點恨意。他倒是要看看這狗們?nèi)绾伟亚圜鋽f上,咬住,或者最好再攆個掉頭,進(jìn)入他們布好的鐵貓子通道……但眼前那青麂吐著熱氣的巨大的影子卻揮之不去,占領(lǐng)了整個天空。他閉上眼睛想讓自己清醒,再睜開眼,向姚撿財招了下手,跟著兩只狗就跑。那青麂在狹窄的地方不好使力,左邊是懸崖高坡,右邊是深潭,只有這窄窄的路跑。若往山上跑,跑不過狗。
看到兩只狗,一只朝山上吼,一只朝水潭叫,青麂呢?青麂的毛都沒有一根了,不見了。它若是神獸,它就化作了一塊石頭或者一棵樹,但毛鋼不信,一定是躲起來了。硬跑不贏就得躲,這叫“閃狗”。狗因為猛跑也會頭昏腦脹,丟掉獵物的氣味,在那兒邊嗅邊嚎,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氣勢,簡直就是在認(rèn)輸。但毛鋼因為長期打獵,又長期與獵狗在一起,鼻子也不會比狗差多少。他在山崖那兒跟著狗一起搜尋著,扒開一叢芭茅和刺棵,看到了有個洞,還聞到野牲口的那種特殊氣味,想這青麂篤定是藏在里面,但不知洞有多深。他把狗喚來,要姚撿財一起扒出洞口,那洞口越扒越大。用電筒往里面照了照,深不可測,里面的鐘乳石犬牙交錯,往外冒出一股青煙,混合著發(fā)霉的寒氣。
狗不用指揮,一定聞到了氣味,嗖地就往里面躥。不一會,狗叫的聲音變得怪異,從洞中發(fā)出空曠的、嗡嗡的回音,又高又陡,尾音拖長,像是有鬼在掐狗的脖子。兩個人拿電筒到處照,看到了幾個大影子黑魆魆地交錯在洞頂上,往石頭縫里終于瞧到了二狗一麂,正在酣戰(zhàn)。那青麂用蹄子猛踢狗,狗被踢中了,只能是九死一生,青麂的蹄子就是鐵拳。也有一只狗咬住了那青麂,是白蛋,它年輕,靈活。青麂蹦蹦跳跳,十分亢奮,扭胯擺尾,要掙脫兩只狗的糾纏。毛鋼的那只老狗可能斷了腿,或者傷了肝,歪歪斜斜地躲避著。毛鋼手中有一把砍柴刀,他要沖上去救狗了。可這時他被刺棵扯住了衣裳,幾經(jīng)掙扎,突然一塊石頭砸中了他,他前胸一陣鈍痛,立馬倒下??匆姷氖悄侵磺圜涞乃奶銖乃念^上滾過,那兇狠的頭和腳朝他撞過來。以為是石頭,其實是青麂越過他身子時順便踢了他一腳。他在胸前摸到一些血,因為穿得比較單薄,那青麂將他的胸口踢裂了,還用兩顆小獠牙戳穿了他的肩膀。
這青麂好大的能耐!毛鋼看到兩只狗也跑了出來,沒管主人,徑直去追青麂。
毛鋼捂著胸喊他的表哥姚撿財,終于看到了這人,在洞外舉著刀。
“青麂咧?在哪兒,你放心,我在洞口守著哩?!?/p>
那兩匹狗早就沖出去了,這里哪還有青麂!這么大只青麂出來你沒看見???毛鋼胸口疼痛,不想罵他,又想這青麂莫非可以在人眼皮子底下逃遁?真是神獸?
管不了這個磨磨嘰嘰的表哥,好在,毛鋼跟著狗跑了一截,傳來了狗們的歡呼聲。它們歡呼起來就像哀嚎,發(fā)出呃呃咿咿的聲音。好,青麂終于踏到了一只鐵貓子。他心里放下了,腳步也停了,就看這青麂掙扎多久。再回頭找姚撿財,姚撿財咋還守著個空洞口哩?這個人真傻,可生了個聰明透頂?shù)膬鹤印?/p>
那青麂被逮上了,哪能動彈??汕圜渚褪乔圜洌瑳Q不屈服,決不投降,寧愿站著死,也不跪著生。青麂被鐵貓子扯著后腿,可是無法拔出來,鐵貓子是牢牢地釘在地上,又纏在一棵樹上。這時候毛鋼看到青麂憤怒地聳動著高高的冠毛,奮力跳躍,想把鐵貓子給拔出,把腿抽出,這是癡心妄想。鐵貓子扯得哐啷哐啷響??赏蝗坏?,青麂知道無法逃脫,就狠命朝樹撞去。青麂心眼小,氣量窄,知恥負(fù)氣,保衛(wèi)尊嚴(yán),兩只狗見青麂撞樹,沒法阻止,沒幾下青麂就撞倒在地,氣絕身亡。
毛鋼走近去看,他看到了這只青麂的脖子不知是給鐘乳石割的,還是被狗咬的,反正血肉模糊。身上有許多傷口,皮肉外翻,頭上的冠毛被血染紅了,那是撞的。頭上的冠毛有點像戴勝鳥的頭羽,像一只古代官員的頭冠,顯得很有派頭,難怪它寧死不屈的,前世不一般?,F(xiàn)在那冠毛七歪八倒沾著血塊,黑色的嘴唇邊有血泡流出,身子漸漸冷了。
“這真是只烈麂!”毛鋼喃喃地嘀咕了幾遍。他無意識地摸摸身上想找點什么向這只青麂表示敬意,這時兩只狗覺得完成了任務(wù),也疲憊不堪地臥在青麂旁喘氣。毛鋼蹲下去,他用砍刀撬開鐵貓子,把青麂的后蹄從里面拔出。后蹄早就斷了,只連著一點皮筋。青麂想掙斷一只腳逃跑的,無奈它失敗了。兩個人商量,不準(zhǔn)備背回這只青麂。姚撿財說:“這麂子死得慘,咱們就按老規(guī)矩辦。”于是他們找了塊石頭,枕在青麂的頭下,算是給它安葬了。就這么,他們喚上狗回家,狗卻戀戀不舍地看著青麂,想吃點肉。主人不發(fā)話,狗就餓肚子。青麂在那兒,枕著石枕頭,睡得很安詳。
冤家路窄,話是這么說。
胖崽的狗鼎鍋自從與姚人杰的狗白蛋干了一架,就結(jié)下了深仇大恨,兩只狗都懷著報仇之心。白蛋與青麂斗后,好像馬上成熟了,牙齒長得很快,臉上出現(xiàn)了橫肉,有獵狗的氣派。此刻,鼎鍋沐浴著燦爛的陽光,晃動著一身油蕩蕩的皮毛,煞是好看,走起路來大搖大擺,那狗的舌頭只有五寸,卻要拚命伸出來七八寸的樣子,嚇唬別人。狗因為狠命地垂著舌頭,涎就管不住了,不停地往下淌,老遠(yuǎn)就聞到一股臭味。這狗因為是公狗,見一棵樹就要撩起后胯撒幾滴尿。
姚文杰的白蛋,也得撒尿圈地盤。它張開后胯時露出圓滾滾的豐滿的白蛋,也是一種驕傲,至少在降龍坪狗界,這樣的白蛋絕對獨一無二,百里挑一。兩只狗一路撒過來,一黃一黑的狗終于在楊老哨的屋場前匯合。楊老哨門前的樹很瘦小,是兩棵歪脖子楓楊樹,都想撒尿,都張開后胯,還沒撒出來,兩只狗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齜著兇狠的牙就干上了。
“司徒雷,看好你的狗!”姚人杰故意喊他死去哥哥的名字,表示他是個死人。
鄉(xiāng)下的狗從不拴繩,全靠主人呵斥,胖崽認(rèn)為它的狗鼎鍋今天吃了豬心肺,渾身是膽,滿身是勁,一定不會輸。這白蛋加上上次被鼎鍋死死咬著不放的恥辱,在追捕青麂上學(xué)了一套經(jīng)驗,先下手為強(qiáng),出其不意地沖上去就咬住了鼎鍋的耳朵。狗的耳朵是軟肋,咬住了耳朵鼎鍋的狗嘴就使不上勁。白蛋是有備而來,精氣神十足。鼎鍋先是想咬白蛋的后胯,并準(zhǔn)備襲擊它兩顆太過耀眼的白蛋,這白蛋太帥,讓天下母狗愛死,必須咬掉,讓它成太監(jiān)狗。本來白蛋的蛋子一直是鼎鍋的心病,遲早老子要鏟除你,讓你白蛋生不如死。但第一個回合讓白蛋占了便宜,它的耳朵在白蛋的牙縫里,一樣不放。兩只狗因為打架,聲音都變了形,變成了往外嗡嗡的嘔吐,吐出的卻是一把把刀子。
倆狗八只爪子刨著地,刨得楊老哨的屋場上煙塵滾滾,砂石亂飛。聽到狗的打斗聲,楊老哨從菜園里跳出來,手上拿著一把青翠的芫荽,一步三躥過來說:“咋、咋又打起來了?”
現(xiàn)在輪到胖崽喊姚人杰了:“你抓住你的狗啊,你若讓它咬耳朵,我就不客氣了!”
姚人杰這時候從口袋里拿出薄殼核桃,捏開來放進(jìn)嘴里嚼,還發(fā)出挑釁的聲音,把個胖崽氣得半死。胖崽到處找家伙,找到了一把沉重的生銹的镢頭,揮起來就要不顧一切地朝白蛋打下去,一把被楊老哨抓住了:“這可要出人命的,活祖宗!”镢頭落到地上,把胖崽的虎口都整疼了??膳轴踢@次是橫了心,再揮起镢頭,一下就砸中了白蛋,打在腰上,白蛋一個趔趄,還是咬住不放。這真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胖崽的狗吃虧不小,他就晃著一堆肉頂著個大腦袋朝姚人杰一頭撞去。人沒撞上,兩個人纏在了一塊,在狗中間也打了起來。一對人,一對狗,在楊老哨的屋場上擺開戰(zhàn)場。楊老哨跑前跑后來拉架,不曉得是先拉人呢還是先拉狗。
恰好司徒村長每天巡視村莊的工作開始了,他發(fā)誓要在任期內(nèi)巡視完全村的溝溝垴垴、山山水水,巡視完每一棵、每一壟莊稼、每一個村民、每一條狗。正好趕上自家兒子打架加上狗打架,于是就叉著腰,像偉人一樣披著外套,站在遠(yuǎn)處高瞻遠(yuǎn)矚地欣賞。自己的狗輸了,兒子也快輸了。這得了!司徒村長急急跑過來,對楊老哨大吼道:“你一個大人也不管管!”
楊老哨焦急得不行,見是村長駕到,哈著腰說:“狗仗人勢,我能讓他們停下來嗎?”
“你諷刺誰呢,楊老哨?”
“誰說我沒管?我不正在拉扯他們么?”
“嘿,”村長說,“你當(dāng)我瞎了眼。好,好,都繼續(xù)打。楊老哨,端把椅子來……到你家也不上支煙?”
人算是拉開了,兩個小娃子站在那里。可楊老哨發(fā)起飆來,說:“好久不見你村長,今天是時候,我家老婆正好要找你哩。”
一喚,那個瘋女人就從門縫里鉆出來,大喊道:“還我女兒,還我女兒!”
這是啥事?這女人敞胸露乳,兩個奶子像在灶灰里裏過的紅薯,骯臟地蹦跳。
不是你毒死了你的繼女嗎?你這個惡毒的后媽,還有臉來找我要女兒?
司徒村長憋不住噗嗤一笑,一口煙嗆得直翻白眼,差點噎死了,對楊老哨說:“你老婆找你要女兒,告訴她,埋哪兒了?!?/p>
“她曉得?!痹挍]說完,一笤帚就打在瘋女人的頭上,那女人頓時矮了一截。這時,楊老哨對司徒村長說:“您別聽她胡扯,您看,村長,您家的狗終于又贏啦?!?/p>
司徒村長看他討厭,就說:“你這人不懂感恩,我家司徒電被姚人杰那小子欺負(fù)成啥樣了。你女人不是我從縣城的汽車站給你追回來,你還有女人嗎?結(jié)果我在車站給你找女人時,差一點被汽車撞死了。我是冒著生命危險去幫你追老婆的,我吃過你一顆糖嗎?”
楊老哨在那兒像是學(xué)生被老師訓(xùn)話,低著頭一聲不吭。
批評完了,等村長和胖崽父子與狗都走了,姚人杰也準(zhǔn)備走時,楊老哨讓他先別走,“你把狗留下,我?guī)湍憧垂苤?,狗又不讓進(jìn)學(xué)校。如果村長的狗再來咬你的狗,看我不打斷它的狗腿!村長想敲詐我一包香煙,沒門!”
姚人杰覺得楊老哨慈眉善目,家里窮,是個可憐人,在村長面前大氣不敢出,也憋屈得很,就夾著自己的狗,讓楊老哨來拴繩子。楊老哨把白蛋的脖子上系了個結(jié),姚人杰覺得那結(jié)太緊,要把狗勒死的感覺,自己的脖子都難受了,就把繩結(jié)放松了一些。
“您可得給它點水喝和吃的?!?/p>
“負(fù)責(zé)給它吃喝,我今天正好吃臘肉,會有骨頭的,你放心好了。”
姚人杰還是不放心,一步三回頭??吹介T口一擔(dān)水桶,姚人杰挑上肩就說:“楊爹,我?guī)湍闾粢粨?dān)水去?!?/p>
楊老哨推辭了一下,還是被姚人杰奪走了扁擔(dān)。楊老哨家的水源在一個懸崖邊,是個小水坑,石頭縫里滲出的水。姚人杰用放在那兒的葫蘆瓢,舀了滿滿一擔(dān),挑上坡來,并且倒進(jìn)了楊老哨廚房里的石缸,那石缸是祖?zhèn)鞯?。楊老哨要給姚人杰燒洋芋吃,姚人杰不要,楊老哨一個勁夸姚人杰“天才,天才,真龍?zhí)熳酉路病?,等姚人杰背著書包走下臺階,楊老哨又說了句:“你身上咋這么大的尿臊味呀,未必狗尿往你身上撒的?”
姚人杰一陣羞愧,就飛快地朝學(xué)校跑去。下了一個石坎,有一個小水潭,他也不管天氣冷不冷,水寒不寒,丟下書包,脫了身上的衣裳,就赤條條往水里跳去,狠狠地洗著自己的全身。那水跟冰塊一樣,可姚人杰也能扛著,不管那水像刀子割自己的皮肉,他今天要把自己的尿臊味全部洗干凈,要真有一把刀子,就要像殺豬佬的刨子,把自己刨一遍。洗了身子,又洗衣裳,在石頭上摔打,發(fā)瘋一樣的。然后,爬上岸,在石頭上攤開濕衣晾曬。因為太冷,他跑進(jìn)一個小洞子里蹲了會兒,再出來,衣裳的水汽被吹干了,但依然是濕的,拿起來聞聞,沒有了尿騷味,倒是有了一股溪水的清新氣味。他套上衣服,總算能擋風(fēng)。心想今天去學(xué)校也遲了,不如就曠課一天。但一想如果老師去家訪告訴他爹,會引來他爹一頓好打。爹在外軟弱,在家里可兇狠了,喝了酒就不管你是天才還是庸才,打歸打,還說:“不打你上樹呀?”
姚人杰還是快跑著去學(xué)校,聽見了下課的鈴聲,心想才上了一節(jié)課呢。他快跑,也讓衣裳在風(fēng)中吹干。跑到學(xué)校,一摸身上,衣裳果然差不多干了。學(xué)校在半山的一個坳子里,是幾年前新建的,紅瓦白墻,十分漂亮。姚人杰熱愛學(xué)校,恨不得天天住在這里,這里沒有墳?zāi)梗矝]有胡姨婆和她的兩個黑洞洞的窗子,以及從門縫里跑出來的紅狐貍。
到了教室門口,姚文杰鼓足勇氣,推開門大聲向老師喊:“報告!”但老師沒有回“請進(jìn)”,他只好站在走廊里。好在太陽不錯,走廊的風(fēng)也不大,身上半干不干的衣裳正好曬曬太陽。往教室里一看,黑板旁邊那個肥滋滋的胖崽正站在那里,被老師叫上來訓(xùn)話哩。
“哈,你的文章念給大家聽聽?!?/p>
“嗯嗯……老師,我不敢念……”
“范文,還不敢念?你不要這么謙虛,不要這么膽小嘛。你用狗嚇唬同學(xué)時,你的膽子倒是蠻大的喲?!?/p>
老師常用魯迅的冷嘲熱諷,老師聲稱是魯迅門下走狗。胖崽在私底下不叫他老師,叫“魯走狗”。
“老師……”
“念,念作文,《我家的趣事》。”
胖崽被老師逼得快哭起來,只好捧上作文本,念道:
“我、我家的趣、趣事。我爹是一個人民的好村長,他常常背著手叼著煙到村里巡視,愛到農(nóng)民家里拉家常,到了村民家里就揭別人的鍋蓋,熱情地說:你家的生活不錯嘛,托改革開放的福,你要爭取當(dāng)十佳文明家庭啊!然后再補(bǔ)上一句:到你家不上支煙??!他在家里橫草不拈,豎草不拿,脫了臭氣熏天的皮鞋,再讓我家黑狗鼎鍋給他叼襪子,有一次,因為襪子太臭,把我家的狗熏昏了過去。他在家都是我和我媽伺候的,出門穿衣戴帽,都是我們在門口給他套上的。然后,叼著一支煙,哼幾聲楚劇才出門。他厚顏無恥地教育我說:你狗日的沒啥本事,長大了就要爭取當(dāng)村長,這是你唯一的出路,否則你只能跟狗一樣吃屎。我爹的教誨,我牢牢地記在心里,從此樹立遠(yuǎn)大的志向,我就帶著我的鼎鍋平時虛心地向我爹學(xué)習(xí),跟在我爹后頭,狐假虎威,為虎作倀,學(xué)他深入群眾的作風(fēng)。在村里,鼎鍋咬死過幾條狗,但是誰都不敢吭聲,因為他們害怕我爹到他家里去噓寒問暖搞巡視。我這條狗我深深地愛著它,就像愛我的爹。有了狗,天下無賊,好事成雙,夫妻雙雙把家還……”
“好了!”
同學(xué)們笑得前仰后合,拍桌子打板凳。胖崽站在那里,手捧著他的作文本,想死的心都有,念著念著,竟然打起盹來。
“歐陽電!”
老師一聲斷喝,把胖崽從夢中嚇醒。
“你說你是死去的你雙胞胎哥哥司徒雷呢,還是活著的司徒電?這個問題你究竟弄清楚了沒有?”
“沒、沒有?!迸轴踢鲞鲋?,看著自己的座位。
老師這才讓他回到座位上去。胖崽從講臺上下來,頭重腳輕,差點摔了個跟頭。
姚人杰正在看教室里的笑話,腿子上有東西在啃,低頭一看,是鼎鍋在咬他的褲腿,把姚人杰嚇了一大跳,就讓開,撿起一塊磚頭,就朝這狗砸去,只聽到山崩地裂的一聲慘叫,立馬驚懼了教室里的全體同學(xué)和老師。老師趕忙出來看,原來是胖崽的狗瘸著腿,因為疼痛,圍著操場中心的旗桿繞圈飛跑。
晚上,村里的狗叫得很兇,是群狗叫。老輩子的人說,群狗叫要死老人,兩只狗一起叫,要死年輕人。早上姚撿財起來就說:“昨夜的狗叫得這么兇,還真不知道死什么人呢。”姚人杰的媽說:“你清晨八早瞎說是干什么?養(yǎng)狗不叫,不白養(yǎng)了?別在早上放瘟屁?!?/p>
姚撿財說:“狗嘛,緊咬人,慢咬神,不緊不慢咬生魂。咱也沒說怕它,要死卵朝天,不死萬萬年?!?/p>
再看姚人杰的臉上,咋弄的?這么多的血藤子,昨晚回來晚,沒細(xì)看。就問他昨天是怎么了。姚人杰就如實招了,說是胖崽的狗欺負(fù)咱家的白蛋,跟胖崽打了一架。
這回他爹破天荒地沒罵他也沒打他,站在門口抽了一袋煙,磕掉煙灰說了這么一句:“狗那么賤,不是活該被剮嗎?”
這一天,姚撿財決定跟表弟毛鋼去嗡嗡谷。
嗡嗡谷可不是個地方,跟狗屎一樣,是一片箭竹林,還有許多山蘆葦。這里面特別多的石蛙,也有更多藍(lán)色皮毛的肥壯竹鼠。因為聽說竹鼠能治肝炎,連城里都來了許多人在這里下套子逮竹鼠,何況竹鼠的肉特別好吃,湯鮮香釅濃。這竹鼠不是鼠,學(xué)名叫竹鼬,咬合力強(qiáng),兩排牙齒只要咬到你的手,必不松口,咬斷為止。且只有三兩口,你的手指就折斷了。那些逮竹鼠的人不知道這個,可吃了不少苦頭,無辜地丟失了許多人的指頭。問題是,竹鼠本來在地下吃竹根的,因為人的瘋狂捕殺,它們在這里就瘋了,瘋狂地報復(fù)人畜。因為這里植物好,什么石蛙和竹鼠都藏在里面。竹鼠本來是不吃葷的,可盯上了石蛙。為了報復(fù)人類,逮誰是誰,就開始報復(fù)石蛙,瘋狂噬咬。石蛙過去與竹鼠相安無事的,完全弄不清楚如今竹鼠為什么跟它們過不去,又沒有還手之力,但石蛙有一個特征,就是假死。竹鼠一來,它就翻出白花花的肚皮“死”了,并且從身體里發(fā)出一股濃郁的尸臭味,讓竹鼠趕緊走開。因為每天都有數(shù)以千計的翻著肚皮的假死石蛙,整個嗡嗡谷臭氣熏天,像死了幾千只野獸一樣,像個大尸場。野牲口也好,人也好,都不想進(jìn)峽谷。
可是青麂在這里,青麂是神農(nóng)架的一種靈獸,它們發(fā)現(xiàn)了臭味是石蛙假死帶來的,把人熏跑了,于是就來到這里躲避。村里好幾個人都說在嗡嗡谷出現(xiàn)了幾只青麂,還有黃麂、明鬃羊。
兩個人老遠(yuǎn)就聞到了峽谷里飄來的臭味,蹚進(jìn)去一看,果然看到了許多假死的石蛙。見人來了,翻過身子就跑,跑得無影無蹤。人比竹鼠更厲害,知道它們是假死,就會把它們捉去吃了。人可是躲不過的,人要吃石蛙,石蛙比竹鼠還好吃,當(dāng)?shù)厝私小敖壗墶?,用石蛙做火鍋太奢侈,賣得很貴,吃得人五紅六紫哈辣氣。
這里雖然是峽谷,但在高處,聽到嗡嗡的響聲,那風(fēng)就卷過來了,風(fēng)跟千萬條鞭子一樣,鋪天蓋地地襲來,天昏地暗,人要吹倒了,箭竹倒向一邊,發(fā)出折斷的咔嚓咔嚓聲,就像一群野獸骨折。下鐵貓子的地點是要有水,就在一個深坑邊,那里有許多翻著肚皮的石蛙,臭不可聞。因為這個臭味,那些偶蹄類動物就藏身其間。
兩只狗因為追過青麂,胸有成竹,靜靜地臥在主人的身邊。這次下鐵貓子沒有下在石崖和樹下,怕青麂自戕,至于青麂叫狗就不敢叫,這個原因姚撿財和毛鋼他們都沒弄清楚,也不必弄清楚,就算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吧。
他們下了兩個鐵貓子,不僅在周圍撒了些鹽巴,還各自屙了泡尿,青麂愛舔人尿,尿里有鹽。今天姚撿財還把鹽炒了,更香。因為風(fēng)大,毛鋼就掏出“麂子哨”來吹,吹麂子哨模仿小麂叫喚的聲音,那聲音是走失了的聲音,顯得很無助,很可憐,這時有母愛的青麂就會出現(xiàn),以為是自己的小麂在求助呢。那些游蕩的公麂聽到小麂的聲音也會來,來是咬小麂的。公麂雖是草食動物,可以咬死尚在哺乳中的小麂,咬死了小麂子,催母麂盡快發(fā)情好交配。
兩個人躲在灌叢中,固執(zhí)地吹著麂子哨,可除了轟轟的大風(fēng),沒有任何回聲,也沒有其他響動。兩只狗凍得篩糠一樣發(fā)抖,把頭扎進(jìn)草叢里,身上像被刺扎著一樣。
云霧又上來了,怕要下雨,天很暗。這嗡嗡谷一年四季都有瘴氣彌漫,穢物橫行,人來過這里大多會打擺子。這里像是有巨大的妖怪在峽谷里跑來跑去,惡風(fēng)一陣比一陣猛,沒有盡頭。那些動物在這里活著,不凍死就算是奇跡了。姚撿財感覺自己身上的所有熱量都被風(fēng)搜刮走了,只剩下一個跳動的心臟。心臟也會最后停止,血脈凝滯,無法流動,就要成冰塊。手上額頭的血管平時像大蚯蚓一樣的,現(xiàn)在全都沒了,細(xì)得像幾條小皮筋,趴在皮里,血管都嚇傻了。
毛鋼打著呵欠,讓姚撿財吹一會兒,他說:“好想抽支煙。”可是不能抽煙,野牲口的鼻子都靈,幾里外的煙也能聞得到,還有汗味。姚撿財對他說:“先忍忍?!币熵敼淖銊糯盗艘粫K牬笱劬吹叫∷赌莾河袌F(tuán)黑影,以為是石頭,可在動。一個野牲口的頭和兩只尖角出現(xiàn)了,那就是青麂。雖叫青麂,卻是黑黝黝的,兩個小獠牙有亮光,頭上的角插在冠毛兩邊,就像兩個掛鉤。這只公青麂的冠毛是靠兩邊長著的,中間像是被人修剪成一個時髦的發(fā)式,白下巴,黑唇,兩只夜視眼??伤m然支楞起耳朵聽著這里逼真的麂子哨,身子卻移動得很謹(jǐn)慎。麂子凡事都膽小,也許是它們祖先的亡魂告訴它們了,無論是人類還是野獸都會欺負(fù)它們,吃它們??伤鼈儾恢祟惒⒉粣圻@些青麂,它被稱為“火閃肉”,就是一堆肉?;痖W肉是說它們像火一樣在林子里閃去閃來,而且肉生火,肉質(zhì)粗,只有湯鮮,說它的湯是天下第一鮮也不為過。這只落寞的青麂,是來喝水舔鹽,還是想來咬死小麂子,不得而知,反正它來了。兩只狗不敢輕易造次,只等那青麂踩上鐵貓子,一切OK了。
離這只青麂不遠(yuǎn),還有一只黃麂,不過黃麂不是姚撿財他們想要的,他們只盯著青麂,只希望黃麂不要在青麂之前踏上鐵貓子。
可這時,那只狗白蛋不知是不是在做噩夢,突然叫了一聲,聲音有些恐怖變形,聽起來像是單位的鍋爐爆炸。轟的一聲,并且開始抽搐,估計夢中在受虐,在受那個叫鼎鍋的狗欺負(fù)。這一聲叫,棒打一般,姚撿財轉(zhuǎn)過頭一看,分明是一只兇狠的竹鼠,從箭竹根部的一個洞里爬出來,咬住了白蛋的爪子。這竹鼠見什么咬什么,因為狗沒想離箭竹遠(yuǎn)一點,姚撿財他們還是找沒鼠洞的地方蹲下的,否則沾上竹鼠你的腳就會沒了。白蛋的前爪咬得鮮血淋漓,嗷嗷大叫。姚撿財和毛鋼忙去摁狗,狗因為疼痛就顧不了這么多。青麂是多么靈巧的動物,反應(yīng)神速,就奮力往安全的地方跑,可安全的地方早被姚撿財他們控制了,青麂幾秒鐘就踩到了沉重的鐵貓子。那個掙扎的響聲,就像是狂風(fēng)吹折了大樹??墒?,這只是求生的劇烈反應(yīng),毫無作用,那鐵貓子跟山一樣重,就像釘在石頭里一樣。只見這青麂猛力地拉、拽、扯、上下?lián)u撼,想全力擺脫。它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徹底崩潰了,像瘋了一樣蹦跳,拉得叮哐直晌。一只青麂的絕望就這樣在山林中突然發(fā)生,但山林保持了沉默,忍看著一個動物陷入絕境,死亡就在眼前,但命運(yùn)就是如此,不管是誰安排的,老天總是緘默不言。
青麂到手了,姚撿財他們幾乎先于兩只狗跑上前去,兩只狗也有強(qiáng)勁的爆發(fā)力,箭一樣沖上去下了頭口,咬住了想逃跑的青麂,這很容易。
青麂突然倒下了,一動不動。
死了?
兩個人走近去,去試這青麂的鼻息,摸摸它的心臟處,好好的,跳得還很猛烈。麂子的確心臟不大,跟猛獸賽跑,缺乏耐力,有時會猝死,毛鋼就碰到過。但這只青麂是假死,知道自己跑不了,或者干脆認(rèn)命吧,隨便你們處置吧。那好,兩個人用尼龍繩子,將這只雖然活著卻一動不動的青麂飛快地綁上了,這下你跑不了啦,然后再解開鐵貓子。鐵貓子掰開后,哪知這青麂又突然活了,一下子用身子蹦起來,竟然跳出幾米高,又重重地落到地上。這讓姚撿財他們驚嚇得不行,這不是詐尸么?好可怕,這青麂求生的欲望太強(qiáng)烈了。因為它的四肢被捆住,蹦跶是徒勞的,就是不想讓姚撿財他們抬上。這一陣蹦跶掙扎,也是往死里去的,就是自殺,舍身成仁,非常決絕,并且發(fā)出跟狗一樣嚎叫的嗷嗷聲,只是喉嚨細(xì)一些。
讓它蹦跶,等它徹底疲軟,服輸?;钭竭@只青麂,花了太大的功夫,姚撿財就忙給表弟毛鋼敬煙,開始商量著將它關(guān)在哪兒。青麂不可進(jìn)村,只能將它栓到村外的哪個地方,還得讓它先老實,免得再撞物自殺,這青麂性子真是太剛烈,如英雄豪杰一般,令人尊敬。
毛鋼背著這只掙扎得氣息奄奄的青麂,快到村里時,就將它依然綁著,放在自己田坂邊的一個小洞子里藏起來,讓它叫喚,給它放了些水和草,夠它吃的。
“哇哇哇……”
青麂的怪叫聲像小娃子哭,像老鴉子叫,像鬼喊,陰森恐怖,天都在顫抖,遠(yuǎn)山嚇得退好遠(yuǎn)。村子里的狗哪還敢叫,除了兩三只不諳世事的狗零星吠幾下,那也是虛張聲勢,連鼎鍋白蛋都縮在狗窩里,生怕被鬼吃了。但有人說,青麂因為是山王爺?shù)淖T,這里天下眾生不都該它們管嗎?
村里的狗像死絕了,狗不叫,村莊就等于沒了,不存在了。狗叫是村莊活著的見證,狗叫是一種夜里最深沉的鄉(xiāng)愁。
第一夜,是三兩狗叫,稀稀拉拉,既不是一驚一乍的群叫,也不是要死不活的兩狗一起叫,這樣,死什么人呢,既不死老人,也不死小娃,最好最好。這次青麂到,大伙多拜拜神農(nóng)老祖,也就沒事,時代不同了,老輩子人說的是屁話,嚇唬大家的,至少如今青天白日,事情會變化。
第二天早晨,姚撿財彎了路悄悄去看這只青麂。進(jìn)得洞去,看到地上竟淌著一攤血,但青麂是活的。未必有什么野獸進(jìn)來了?再仔細(xì)一瞧,竟然看到這青麂背脊上、肚皮上,全是傷,兩只角在洞里的石頭上磨禿了。原來這青麂不服綁,在地上亂摔亂磨,想是掙脫四肢上的繩子,完全是不顧一切,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姚撿財不禁心疼起這只青麂,哪有這樣剛烈的,老虎豹子也比不上它。姚撿財心一軟,決定將它松綁。于是就對青麂說:“我給你把繩子解開,你不要發(fā)脾氣了?!本瓦^去,想摸摸它的頭讓它安靜下來??汕圜洳皇枪?,是野物,是山野里長大的,再怎么吃素,血性也在那里。他一靠近,它就拿頭來抵它,還伸出小獠牙。為什么這長蹄子的麂子有獠牙,這不是肉食動物與草食動物雜交的么?這青麂是個怪種,怪不得這副烈性的。山野里的一個癩蛤蟆也可以把人毒死,一只馬蜂也可以把人螫死,一朵蘑菇,一滴見血封喉樹的汁也能要你的命,山野里全是狠家伙,何況這么大一只青麂呢?想到此,姚撿財好想將這只可憐的青麂放了,讓它自由去。但他不會這么做,兒子的尿床得治,兒子那么聰明,都說是有龍來到降龍坪,不能讓他這么著。有時看兒子,是不是有云龍之相,也問過老人,龍有尿臊味么?但老人說龍只有一股難聞的腥氣,比魚腥一萬倍。腥氣跟尿臊氣是不是一種氣味呢?只是有時突然想,不當(dāng)真,兒子就是個尿床的小娃,山里娃子,哪來的真龍?zhí)熳酉路?,以后能考上個宜昌的大學(xué),就是祖墳冒青煙了。
姚撿財越想越對不起這青麂,不過是想讓村長的黑狗閉嘴,就繞了這么大個彎子,讓一只活得好好的青麂弄成這樣,逮了黑狗就趕緊將它放了,麂子肉因是火閃肉,怪不好吃,是想讓它幫咱的,不能卸磨殺驢。甚至,看到這青麂,連打黑狗的決心都軟了,怕不是要出什么事,而且青麂叫三天不是說要死人嗎?這事兒弄的,想著后怕。好在姚撿財有刀子,就把手伸得遠(yuǎn)遠(yuǎn)的,去割繩子。
那青麂通人性,后來覺得來人不是殺它的,是給自己松綁的,就平靜了下來,沒掙扎踢蹬了。姚撿財先割前蹄的,再割后蹄的,那青麂因為沒吃沒喝,勁兒也沒了,四肢自由了,還是沒敢站起來,躺在那兒,相當(dāng)虛弱。姚撿財慢慢退出石洞,躲在一邊,悄悄觀察。
好,這青麂見人走了,開始試著站起來,但捆久了,腳不得力。先爬起來,跪著,再站起,它用了很大的勁??杀昏F貓子夾過的前蹄,已經(jīng)廢了,要長好得一兩個月。也就是說,要放了它得養(yǎng)它一兩個月,頓覺這青麂兇多吉少,可憐之至。唉,誰叫你是只青麂,你這么狠的,你一叫,狗就不敢叫,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呀!
青麂因為聞到了鹽的氣味,就在臉盆邊用唇觸了觸,但嘴都沒張,還拿眼睛瞄著洞外,知道那個人躲在暗處看著它。青麂終是沒有喝水,也不吃丟在地上的草。
這咋辦?你還得叫啊,叫的聲音越大越好。蒼蠅陣陣,都趕到這里來叮青麂,喝它的血,啃它的肉。青麂擺著頭,用尾巴揮打蒼蠅。這山神爺?shù)淖T真是虎落平陽,龍入淺灘。但你不吃不喝得叫啊,你不叫,三天以后我們的所有努力都白費了。剛才摸了它心臟,心跳微弱,張嘴喘氣,傷口遍體,咋辦呀?就只有死路一條,唉!
毛鋼一來表哥家里,就得取臘肉喝酒,過去本來就愛蹭酒,現(xiàn)在因為幫忙,更是巴不得天天在姚撿財家搭伙,酒肉招待。毛鋼在全村一表人材,長得像演員吳秀波,也是在雙眉中間一顆痣,男觀音的模樣,找的老婆也是全村最漂亮的,只因讀書少,一事無成。有人就說毛鋼生錯了地方,生在北京武漢一定是個明星,就沒必要到處蹭吃蹭喝,把人搞賤了。但他的確儀表堂堂,一臉正氣。姚撿財也差不多,南人北相,看起來蓄過小胡子后,也像個明星,陽剛偉岸,長臉上無一尖凸之處,刀削一般,英俊正派,只因老婆厲害管住了他,致一生膽小怕事。神農(nóng)架這地界本來靠近陜西,有秦人之風(fēng),不像逃荒從鄂東來的天生的湖北人,低額角高顴骨,一臉匪相。
兩人吃著酒,就著燉鍋中的臘肉與青菜,還有雞油菌、刷把菌、硫磺菌,全是姚撿財老婆上山撿的,兩雙筷子將那燉爛了的食物翻來倒去,酒一杯一杯,兩個人已經(jīng)喝飄了。毛鋼就拉過侄子姚人杰說:“人杰,你這小子是咋學(xué)會什么史豐收速算法的?什么是速算法?”
姚人杰雖然尿臊味刺鼻,但眉清目秀,跟他爹一個模子造出來的。姚人杰伸出雙手,也讓毛鋼伸出雙手,告訴他什么叫內(nèi)湊,什么叫外湊,什么叫補(bǔ)數(shù),什么叫反正。說:“叔,這五個手指只能表示0—9,只能表示個位數(shù),10的倍數(shù)只能由腦子記。我告訴你直加,很簡單,加數(shù)不大于被加數(shù)的虛指時,直接改變虛指的姿勢,屈的改為伸的,伸的改為屈的……6加3等于幾?”
“這老子不知道,9啊?!?/p>
“好,這樣6有4個虛指,由屈著4個指表示,加數(shù)4大于3,只要把這三個指伸開就得9的手勢,看清楚沒有?”直加就是加看虛指,移加直加;反手加就是加數(shù)小于5而虛指不夠用時,把加數(shù)改為5,減去內(nèi)湊……”
毛鋼眼花繚亂,聽得云山霧罩,吐著重重的酒氣說:“算了算了,你莫把老子弄成精神錯亂了,你叔老子小學(xué)讀了七年還是沒畢業(yè),天天打鳥,你狗日的太聰明,以后發(fā)財了要給老子提酒來喝的呀,最好是稻花香原漿酒……”
毛鋼就對姚撿財小聲說:“今天青麂越叫越弱,我去看看,表哥你在家喝茶醒酒?!?/p>
真的,青麂的叫聲弱了,就像一個埋在地里的死娃娃在棺材里叫,悶聲悶氣,有一下沒一下。青麂不叫,狗就叫了,以為青麂走了,狗們又神氣五六地從門縫里鉆出來,在屋場上對著大山對著夜晚一陣亂吼,刷存在感。
毛鋼喝多了酒,心里像是有火燒,像用一個烤爐,將他的心肝當(dāng)紅薯烤。心肝快烤熟了,必須用山里的涼風(fēng)滅火,就帶了一把鹽,也帶了一壺泉水,一定要讓這泉水能洗清青麂的喉嚨,讓它大叫,唬住那些下賤的狗。
毛鋼一進(jìn)山洞,就遭到了一刀猛刺,是哪個有這狗膽?毛鋼當(dāng)即疼得就閉氣了。再擰開電筒,我的娘呀,這青麂明明四肢捆綁著的,咋就站起來了,而且候在洞口,看誰進(jìn)來,就給他一擊。正好讓毛剛撞上了。這青麂比人還精明,知道要報復(fù)惡人,為自己的被夾被擒討個說法,還以牙眼。
毛鋼手膀登時鮮血如注,他捂著手膀就往村里跑。跑到表哥姚撿財家,幾乎是破門而入,說:“妖怪,妖怪,我碰上妖怪啦!”
已經(jīng)睡下的姚撿財問是啥事,毛鋼說:“快給我止血,我的手膀被青麂的角頂穿了!青麂不知是哪個松了綁,老子背時倒灶哪知道……”
姚撿財趕忙鏟鍋底煙灰給他止血,并且說是他割了青麂的繩子。這下毛鋼可毛了,指著姚撿財?shù)谋亲诱f:“你是想害我不是?我哪點得罪了你?我是在幫你!”
姚撿財說:“不是不是,我忘了給你講,我以為你回去睡去了,哪知……”
“給我端一碗酒來我止疼?!泵撜f。
姚撿財給毛鋼端來滿滿一碗苞谷酒,毛鋼一口氣喝下了,過了一會,說:“還是疼,不行,你再給我倒一碗。”
姚撿財又給他倒了一碗,偷偷加了些水,怕他喝死。
因為毛鋼走了夜路,身上又有血腥,村里的狗一起狂吠。特別是他們兩個人連夜去找村醫(yī),村里的狗叫得更兇。路上,疼得不行的毛鋼說:“狗這么叫,該不會死我吧?可我不是老人……”
姚撿財說:“狗叫你也當(dāng)真,那是瞎說的,你還是文化水平低,天天嘮叨這些,你的心態(tài)就是個老人,不讀書人容易變老……”
在漆樹坳,找到了馬醫(yī)生,馬醫(yī)生本來近視眼,戴的眼鏡是地攤貨,簡直是在盲人摸象,看了半天說:“毛鋼你手膀上有個洞咧,咋的了?”毛鋼哪敢說是青麂頂?shù)?,只說是石頭戳的。馬醫(yī)生說:“你肯定是跟人打架被刺的,你看你這嘴里的酒氣。”
毛鋼說:“求馬醫(yī)生別問了,快給我治療?!?/p>
馬醫(yī)生這才摸摸索索地找碘酒,找紗布,找止血藥。為翻止血藥,翻箱倒柜弄了半天,這過程中還追殺了一只蟑螂,又耽誤了幾分鐘。最后縫了三針,包扎好,血也止住了。
回去的路上,毛鋼酒也醒了,就后悔說:“不怪你,表哥,青麂這東西不能輕易惹它,它本是山神爺?shù)淖T,不是它發(fā)怒,是山神爺懲罰的咱,啥都別說了?!?/p>
姚撿財說:“你說多了我只能信,人杰說書上說的,謊言重復(fù)一千遍就是真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毛鋼,我們怎么辦?”
毛鋼說:“你打退堂鼓我還咋辦?殺了這狗日的,一個分半邊肉唄。”
正說著,一坨鳥屎落到毛鋼的頭上,毛鋼一摸,一看,是白鳥屎,正好找到由頭:“你看啦,白鳥屎落頭上,要戴孝的?!?/p>
姚撿財大聲說:“放屁放屁,哪個鳥拉的屎不是白的?”
“你說咋辦吧,撿財哥,聽你的。”
“我意三天后,將它放了,免得再出事……”
“所以你陽痿,前列腺炎。不是我說你,表哥你這一輩子過的是人的日子么?前怕狼后怕虎?!?/p>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傷了,我怕司徒村長發(fā)現(xiàn)了,咱們可要倒霉,常言說,禍不單行,福無雙至,你不也是怕得罪山神么?”
“我怕山神,我怕村長嗎?我怕他個雞巴!想當(dāng)年,你家在建房時,在后面挖了不就一米么,挖的全是石頭,是我?guī)湍阃诘?,手上全是血泡,狗日的司徒完全可以睜只眼閉只眼,可來說你亂擴(kuò)宅基地,說侵占集體土地,是土地嗎?讓縣土地局的人趕一百里路來罰你的款,你放了一個屁嗎?還不是我與他們交鋒,老子農(nóng)民一個,怕個卵呀!說要罰你五千,不是我與他們抖狠,他們才軟下來,結(jié)果只罰了你一千五。我不是表功,我是說,你軟,有的人欺軟怕硬,正好成了人家的下飯菜;你硬一點,豁出去,他就軟了,赤腳不怕穿鞋的,你怕啥呀,怕丟了農(nóng)民籍?他司徒村長講得起狠話嗎?屁股下一堆屎,他把集體的藥棚低價租了,再高價轉(zhuǎn)租出去給人種蘑菇,一年少說多賺三萬,這事他敢攤在陽光下么?你越怕鬼鬼越纏著你……”
姚撿財說:“算了,不說過去的事了,蝕財免災(zāi)。要說恨,他的人我殺都?xì)⒌孟氯ィf不恨,我一條狗殺下去都是罪孽,要不是人杰的事,我不會請你?!?/p>
毛鋼說:“這就對了,今晚我去伺候青麂,讓它叫還不簡單……”
姚撿財說:“毛鋼,等你養(yǎng)好傷再去?!?/p>
毛鋼邊走邊說:“傷算個屁呀,等你,等得黃花菜都涼了……”
還是姚撿財?shù)胗浿乔圜?,他勸走了毛鋼,一個人就去了那洞里。因為把繩索弄得很短,它撞不了石壁,但捆它的繩子處,毛都磨光了,血肉模糊,屎尿裹身,沒有了那份神秘和神性,就像一個瘋婆子,跟楊老哨的女人沒有兩樣。這青麂還是沒吃沒喝,但一雙仇恨的、無助的、陰郁的眼睛看著他。青麂本是溫順動物,吃草的動物眼睛都柔順,清心寡欲,只有吃肉的野獸才眼睛兇狠,寒光畢露。唉,青麂呀青麂,你總得像人一樣,經(jīng)過掙扎認(rèn)命算了吧,咱從來遇上事都是認(rèn)命來說服自己,不認(rèn)命又咋樣,你犟得過命么?
“那你就等著死吧?!币熵斝睦镎f,給它新鮮的草,放在它嘴邊,不動;端起毛鋼給它的泉水,不動。這就是餓死的節(jié)奏,這就是寧死不屈,這就是知恥負(fù)氣,有的人還沒有野牲口這品格,難怪你是山神爺?shù)淖T。姚撿財對這只青麂生了敬意,出洞時,還向它敬了個禮,可憐的青麂,你得叫呀!又回來砸了它一石頭。砸到肚子,它叫喚了一聲。
姚撿財口袋里揣上了兩個肉包子,里面放了馬錢子,準(zhǔn)備毒狗。毒狗得把死狗弄走,不讓人看到,所以只有晚上。這就是為什么要老大不易地弄一只青麂來唬狗不讓狗叫的原因。
他到巖上瞅了一圈,司徒家的狗窩,在屋場南頭,下面是個大陡坎,放著些未鋸的樹筒,有許多醉魚草和商陸,花序張牙舞爪,顯得很凌亂。
那狗窩比別人的好,紅磚紅瓦,結(jié)實防風(fēng),連狗食盆都是不銹鋼的,現(xiàn)在空著。低頭一看,狗窩也是空的,難怪狗沒叫。農(nóng)民過日子不算星期幾,沒有這個概念,想了想,兒子今天是上學(xué)的,應(yīng)該是周四或者周五,那就是胖崽把狗帶走了,也肯定拴在楊老哨的家門口。學(xué)校是不準(zhǔn)帶狗的,原因是過去有狗咬過一娃子,得了狂犬病死了,校長撤職,學(xué)校賠了五萬。好幾個月,學(xué)生的午餐都沒了,因為學(xué)校窮。
姚撿財又去了楊老哨那兒,心想,毒狗的事讓楊老哨和他瘋女人發(fā)現(xiàn)就完了,除非他們兩個都不在。走了一路想了許多怎么支走楊老哨,可到了楊老哨那兒,屋場安靜,哪有狗的影子?于是就回家了再計議。
五月,高寒山區(qū)一到陰天或者下雨,還會十分寒冷,屋里的火塘還得讓其燃著,在火塘上烤火,在火塘上燒茶,同時還在火塘上吊個鼎鍋煮飯、煮菜。姚撿財向火塘里投了些柴,卻見一根老朽的木柴發(fā)出咝咝的囂叫聲,那囂聲非常大,同時有一股金黃色的火焰,直朝他射過來,就像一條毒蛇朝他噴吐毒液,差一點把他的臉都燒著了。姚撿財避開火焰,這是咋回事呢?像是柴里面躲著個小妖怪,燒疼了在掙扎著出來,朝他噴射報復(fù)。這些柴都是從山里撿來的,有的老樹里住著精怪,這不稀奇,但這兩天惴惴不安,遇上這事還真有點怵。精怪住朽木里,你燒它,它使些陰術(shù),你就難辦了。只好再加幾塊大木,狠狠燒,把這精怪燒成灰。
晚上,青麂的叫聲如期而至。它也許吃東西了吧,也許它哇哇哇的叫聲,是想引來它的同伴救它,它一叫,村里的狗就全蔫了,全死了。姚撿財以為是嗡嗡谷里石蛙的叫聲被風(fēng)打到這里來了,但仔細(xì)一聽,分明是他盼望的青麂的叫聲。雖然這叫聲有點慘,但畢竟是在叫。他心里一陣驚喜,好了,這青麂還是服了,那樣就好。
姚撿財出門去,撞上了一個人影,走近才看到是楊老哨,從山坡上下來,帶著一頂帽子,手拿一把大砍刀,還背著一截新砍的木筒。是一根很稀少的小葉黃楊,剝了皮,非常光滑,閃著白咧咧的光,像是一根象牙。
“撿財,我這是做神龕去的,你可不要告訴村長哦,我家里缺個神龕?!?/p>
“你那老神龕呢?”
“被那個瘋婆子砸啦,”他背著木頭,轉(zhuǎn)過身來又說,“哎,撿財,這村里是不是有青麂在叫???”
“你都聽見啦?”
“是啊,青麂叫得兇,村里必死人。要趕快打死呀。你要你表弟毛鋼去打嘛?”
“在哪呢?我也不知道……”姚撿財含含混混地說著,就快步走了。
他還是要去洞里看看。過了毛鋼的苞谷地,苞谷都齊膝高了,一場透雨,苞谷苗就噌噌地往上躥,葉子就展開了,綠得跟翡翠似的,煞是好看。
旁邊還有一些鮮活的溪水,發(fā)出嘩嘩的聲音。但那青麂的聲音比溪水大,你聽不清楚是從哪兒發(fā)出的,就在四山的山壁上來回激蕩,被山撞得嗡嗡直響,在空中盤旋。
姚撿財還沒進(jìn)洞,就聽見了異樣的響動。往上面爬進(jìn)去一看,表弟毛鋼原來在那里發(fā)飆,像一個打手,用那只好左手揮舞著棍子在抽打那青麂。毛鋼這人心硬,打它做什么,難怪那叫聲又大又瘆人的,原來是這樣。
姚撿財不敢攔,毛鋼喝過了酒。人喝過酒之后六親不認(rèn),沒有同情心,心就跟蛇蝎一樣,家里施暴的男人,十個就有十一個是喝酒了發(fā)酒瘋,醒過來又后悔。
一個人突然出現(xiàn),把毛鋼嚇了一大跳,幾乎像麂子一樣跳起來八丈高,嚇得雙腳抽筋,頭發(fā)一根根豎起來像鋼針。這青麂被打得兩邊亂跑亂踢,還瘸著一只腿,姚撿財想,青麂真是完了,落到人手里就跟落到閻王爺手里一樣,放到山里去也不行。為了兒子,為了治兒子的尿床,就狠心斷了心疼青麂的念頭,就給毛鋼遞煙,想讓他停下來。
毛鋼仍在驚惶中,心跳得像打喪鼓,以為是什么野牲口來吃青麂的,那就要連他毛鋼一起吃了,還只是宵夜的配菜,或者以為是森林警察發(fā)現(xiàn)了來查這個,會壞大事,就說:“撿財哥,你可把我的苦膽都嚇破了?!?/p>
姚撿財說:“凡麂子是沒有膽的,只有陰眼,晚上就用陰眼來看東西,所以是夜視眼……”
兩人抽煙說著話,那青麂沒了挨打,躲在石洞邊一陣陣發(fā)抖,就像在冰天雪地一樣,身上到處是傷。丟掉煙頭,毛鋼又撿起碗口粗的棍子,又準(zhǔn)備抽它。青麂又叫了,還沒抽就叫,是怕了,豺狼虎豹若吃你,三把兩下就吃了,可人這樣折磨它,人真是惡魔呀,把我一刀捅了不完事了嗎?俺青麂又沒得罪你們,這樣凌遲俺是咋回事呀?青麂欲哭無淚,只有哀哀叫喚。這下好了,天下的狗就噤聲了。棍子狠狠地抽,這青麂就快快地跳,后腿也大張開,好像站不穩(wěn)似的。就見一星紅光在后蹄上一閃,又消失了。這時姚撿財看得清清楚楚,就是紅通通的東西哩。
“毛鋼,它后蹄子上有啥?”姚撿財喊。
“啥?啥呢?”毛鋼一臉懵懂。
“它蹄子上有個東西亮锃锃的。”
“這就有鬼了?!泵撏耆幌嘈?,等他蹲下去把青麂的蹄子抬起來,什么東西也沒有,就一些屎尿,蹄子已經(jīng)磨爛了。
姚撿財相信自己眼睛,“把它扳倒看看?!?/p>
怎么搬倒青麂是個大難題,這家伙少說也有百十來斤,就算它沒死,因為生性狂暴陰沉,還動怒,不屈服,這陰暗林子里東躲西藏的野牲口,都會性情古怪。又是豺狼虎豹所有猛獸追趕的對象,活下來的都是精怪,心計不比人差。
毛鋼這時趁青麂不注意,照它的后腿就是一棍,這下狠了,青麂沒防備,一下子就倒下了。毛鋼用那只好膀子死死壓著青麂,喊姚撿財趕快來看。
姚撿財這名字取得好,活該撿財,他去看,發(fā)現(xiàn)它蹄子中間卡著一個東西,就去掰,是顆玉石樣的東西,晶瑩剔透,紅閃閃的,他喜滋滋地說:“這,這……”
“玉,寶石呀!”毛鋼看了,跳起來,這真是意外之財,這青麂咋有這么個好東西在腳上?
“如果是寶石咱們就發(fā)了,多少錢,咱們一人一半就是了。”
“行,等這事完了,咱們?nèi)ヒ瞬u看看?!?/p>
“那就不打它了,這青麂給咱們帶來財喜?!币熵斦f。再感激地看那只青麂,遍體鱗傷,可憐兮兮。
“就算沒把狗打了,咱們有這個寶貝也不算虧啊?!泵撜f。
“狗不叫了,我們?nèi)グ压放??!?/p>
包好那顆紅玉,毛鋼硬要他自己拿著,說這事要保密,若讓警察知道了,就會沒收。你知不知道國家的規(guī)定,凡是山林里的東西都是國家的,連你的宅基地也是國家的,你建房挖了幾塊石頭,還說你侵占集體土地咧,咱這個東西被發(fā)現(xiàn)了,不僅沒收,還得罰款。姚撿財逮狗要緊,說你放著好了,我相信你。
毛鋼去家里放玉石,還得煮臘肉包馬錢子。他們煮了幾塊大肉,一塊裹上馬錢子,用一根細(xì)線綁好,剩下的肉兩個人就喝了點酒,盼著夜深一點。
姚撿財不知為何每到有事時,會渾身發(fā)抖,上下牙齒發(fā)出機(jī)關(guān)槍一樣的噠噠聲,嘴里像跑馬。毛鋼說:“表哥,你這是咋的啦,在火塘邊上還冷?”姚撿財說:“寒氣病?!薄澳悄憔投嗪赛c?!泵摻o姚撿財用大杯子倒的,姚撿財也恨自己,就賭氣一樣地灌,臉卻灌得越來越白,像個吊死鬼,嘴唇是烏黑的,像吃了馬桑果。毛鋼說:“你頂一床被子去?!币熵斁蛿[手。
毛鋼說:“可以走了?!?/p>
姚撿財說:“咱們再等等,要到十一點過后,等他們都睡了咱們再去,免得讓人看見了。
村里死寂一片,哪還有聲音。到了晚上,這里只有山岡和森林漫上來,把村莊淹沒了,所有的嗓子都被黑夜填得滿滿的,非常憋氣,只好鉆進(jìn)被窩。今天,這里總算還有一只青麂在叫,它的聲音蕩漾在群山間,像烏云一樣沉重。青麂是山里黑夜的控制者,叫聲寒涼,像鋼刺一樣,在夜空里發(fā)亮。它在泣訴,在嘶吼,它有滿腹的悲憤??蓪τ谀切┕穫?,它就是恫嚇,是鐵鉗,是一雙掐著它們脖子的神秘大手。
“青麂又進(jìn)村了?!庇腥嗽诒桓C里、在火塘邊這樣說。
夜晚給羊圈添草料的人,看到自己的狗居然在狗窩里蜷著,蒙住眼睛,有一陣沒一陣地抽搐,青麂一叫,它就抽搐,這事真他娘的怪。添料人輕蔑地看了看自己的狗,就進(jìn)屋里睡覺去了。門要關(guān)好,沒狗叫有可能盜賊和野獸都來了。鄉(xiāng)村是用狗守住的,狗的叫聲就是防盜門和安全柵。
兩條黑影從龍降坪東邊的斜坡往司徒村長家走,司徒村長的家在柏巖上,姚撿財和毛鋼兩個人輕車熟路,不緊不慢地過了水溝,一前一后,隔四五步遠(yuǎn),一旦前面的碰上人,后面的好躲,這是姚撿財?shù)闹饕狻R熵敍]有干過偷雞摸狗的壞事,活得心安理得,堂堂正正。今天喝酒越喝越冷,用雙手卡住嘴巴,里面的牙齒還在蓬勃磕打。做賊心虛。姚撿財心里只能這樣安慰自己:就是一次趕仗圍獵,那狗太兇,不也是個野物嘛,人總得說服自己。毛鋼在前,姚撿財膽小,就隨后了。兩個人,一個可以放風(fēng),另外毒到狗,可以換肩背一背,村長那只狗太肥大,少說也有百十斤。
村莊真的沉睡了,山里所有的鳥獸人畜都睡得很深。深夜寒冷,雖然是初夏,但山風(fēng)吹來,寒意猶在,加上心虛,姚撿財是周身寒徹。這深山老林,到了夜晚,生無可戀,只好早睡。再說山路坎坷,不適合夜晚走動,有些愛鬧愛玩的,半夜回家,最后不是摔下懸崖,就是腳踝骨折;不是遇上老熊啃了臉皮,就是遇上鬣羚踢斷肋骨。
過了一個茶園,就近了村長的家,他屋后的那兩棵崖柏虬枝怪伸,像是勾魂鬼站在巖上。那兇惡的狗鼎鍋不聲不響,他們二人停下腳步,伏在地上。毛鋼摸了塊小石頭,朝那個狗窩扔去,等回音。沒有,太好了。再扔一塊,還是沒有聲響,石頭就像砸在墳上一樣。為了保險,毛鋼又撿了塊大點的石頭,讓動靜大些,叭!一下砸在狗食盆上,那響聲就像砸中了一面鑼,在這樣的黑夜就跟雷管爆炸沒什么兩樣,太響太脆,要把一屋子人驚醒似的。但好在現(xiàn)在有風(fēng),風(fēng)一吹也有響聲,特別是巖上的柏樹,風(fēng)一吹就吼,嗚嗚亂擺,就像瘋子。他們兩個人趕快緊緊地趴在地上,恨不得是兩片樹葉這么薄??创彘L家里有沒有動靜?好,沒有。仔細(xì)聽,他家里有兩個酣聲,一老一嫩,比著喉嚨。老的是司徒村長,嫩的是胖崽司徒電。
夜空中,有杜鵑鳥劃過的叫聲:“豌豆八哥,爹爹燒火……”還有那垂死掙扎的青麂的哀叫,從村外傳來的。悲慘的青麂叫聲就是沖著這個村莊來的,筆直到達(dá)村長家的屋場。你家狗再膽大還敢吠半聲看?毛鋼把塑料紙拿出來,打開里面包好了馬錢子的肉。臘肉是熏過的,煮熟后香噴噴的,對鄉(xiāng)下的狗來說,就跟人吃魚翅燕窩沒有兩樣。只要它吃,只要吃進(jìn)去,半小時內(nèi)就會倒地,背上就走。
毛鋼已經(jīng)把那毒肉端在了手上,離得近些,再近一些,最好是喂到狗的嘴邊。但狗不叫不代表它不會咬人,還是遠(yuǎn)離一點吧,狗日的狗!狗畢竟是狗!
毛鋼把開路的開山斧拿著,神農(nóng)架叫開山子。狗若咬他,對不起,就是一斧頭。這斧頭類似鐮刀,但比鐮刀厚,比斧頭薄,還帶著彎鉤,一刀下去,拉一下,鋒利無比,一條狗就會拉成兩條狗,從中齊齊地劃開,你又能怎樣?反正你不敢叫,你就乖乖地送死吧。
毛鋼趴在巖坎下,這里可進(jìn)可退,狗不一定會咬到他,狗不敢跳下巖坎。狗有自己顯威的地盤,這坡下一定不屬于它。他看準(zhǔn),扔出了那肉塊,還挺沉的,正好,準(zhǔn)確地丟在了狗食盆邊,正對著狗窩,這美妙的氣味一下子就會飄到狗鼻子里。毛鋼候在那里,可狗沒有出來,狗壓根兒就沒見著,如果他毛鋼在這兒出現(xiàn),那鼎鍋一定會出來的,狗很敏感,因為,有一次毛鋼下地時碰見鼎鍋,悄悄打了它一镢頭,人記恨,狗更記恨。就算它不叫,不在乎這坨臘肉,有肉也會露個臉嘛。這就怪了,這狗去哪兒了?關(guān)家里了?可關(guān)在家里,聽到響動也會叫啊。對對,它不敢叫,因為青麂在叫。
毛鋼在暗中搖頭,就用手勢讓姚撿財過來。姚撿財以為狗都倒了哩,就過來,毛鋼告訴他,狗沒見著。這可讓姚撿財著急了,“我去看看。”毛鋼說:“你不要去,我去?!?/p>
毛鋼爬上巖,猴著腰慢慢靠近狗窩,他摸到了那塊肉,撿起來,照狗門丟進(jìn)去。
還是沒有響動。狗這樣坐懷不亂么?這狗除非是皇帝的狗,天天吃人參燕窩。可雖然是村長的狗,也看見它吃過小娃子的屎。狗改不了吃屎,就是皇帝的狗,肯定也吃屎,因為狗認(rèn)為屎很香吧,反正他看不起狗,不養(yǎng)狗,時常,有錢了就去鎮(zhèn)上館子里搓一頓狗肉補(bǔ)補(bǔ)身子。
毛鋼再悄聲過去撿起那塊冷冰冰的肉,直接丟進(jìn)狗窩。
窩里空空如也。
現(xiàn)在,兩個人站在黑黢黢的屋場上,借著微弱的天光看四周。先到豬圈里看,豬也不敢叫,也在酣睡。再到羊圈,羊倒是來回在圈里跑,也沒叫。這青麂的叫聲咋這么大殺氣呢?這真是古怪呀。司徒家的大門緊閉,里面依然是不間斷的死豬般的鼾聲。毛鋼這時候膽子大了,走到大門口,掏出襠里的家伙,就對著大門撒了一泡尿。那尿盛大沸騰,姚撿財聞到了一股熱嚕嚕的尿騷味。別人一尿,自己的尿意也來了,也弄出家伙,找盛尿的地方。好,看到了屋檐下曬在外頭的一缽辣椒醬,他聞到了新鮮的辣椒醬味,晚上用斗笠蓋著的,揭開,撅起屁股踮著腳,朝辣椒醬盆里尿去,很愜意,然后撣一撣,心滿意足地攏褲帶。姚撿財攏著褲子的時候,無意間一抬頭,往上一看,那墻柱子邊,咋有一個紅圈在那個亮著,像鬼火,一圈紅點。這是個啥東西啊?像是嗡嗡谷里野獸的眼睛,但這是只獨眼。未必是衛(wèi)星電視鍋上的設(shè)備?但咱們家可沒有這個呀,村長的衛(wèi)星電視設(shè)備高級些,接收電視信號好些?就招手來讓毛鋼看,毛鋼看著,也不知道那是啥玩意兒。
“這個我也不認(rèn)識??!反正不是寶石。”
那東西蹊蹺,分明幽幽閃閃像只眼睛瞧著他們。
“咱們快走。”
姚撿財?shù)难揽挠侄6.?dāng)當(dāng)敲起來,的確夜已深了,寒氣降了,此處不可久留。狗沒打著,驚醒司徒村長出來,可就要出大紕漏。
兩個人就匆匆地走了。
回到家里已是半夜,娃子的爺爺和娃子姚人杰都還沒睡,咋的?一問,姚人杰又夢中“下漢口”了,老少兩個正在翻被子,找東西墊在床上。姚撿財就去問兒子:“你今天上學(xué)看到胖崽家的狗了嗎?”
“他說他家的狗不見了,鬼曉得,他沒到學(xué)校去,找狗去了……”
姚撿財一聽,今晚上白忙活了,便說:“他狗不見了,你怎么不告訴我呀?”
姚人杰說:“又不是我們家的狗,我告訴你干什么?他家的狗不見了,活該!”
也是的,司徒父子這么喜歡那條狗,不見了不是活該嗎?活該活該!但問題是,你這小子的病得要這條狗治呀。
“爹,不是你和毛鋼叔叔打了吧?”
姚撿財火了:“我哪兒打了?你這吃里扒外的家伙!”
一頓吼,兒子就不作聲了。
沒有狗叫,村里。
沒有狗叫的村子,是個死村,雞鳴狗吠才是熱鬧的村莊。
早上還沒起床,就聽見上學(xué)的兒子喚狗的聲音。家里的狗也沒叫,一直沒叫,早上也沒叫。往常,雞放出籠,貓出來曬太陽,白蛋都要跟這些雞啊貓啊打鬧一陣子,叫一會兒。戲雞,撩貓。狗卻沒叫,但聽得見狗在喉嚨里發(fā)出難受的聲音,像不敢哭的小學(xué)生,咕嚕咕嚕。
只有青麂在叫,顯然微弱了。姚人杰踏著早上的陽光,帶著狗去學(xué)校。但那狗也有點害怕的樣子,左顧右盼,畏畏縮縮,好像后面有野獸追它似的。在楊老哨家門口的時候,走過來了胖崽,一臉烏青,垂頭喪氣,兩只腿岔得很開,拖在地上,艱難跋涉,就像患了睪丸囊腫一樣。一個人因為沒有了狗,就跟泄氣的皮球一樣,嘴角都耷拉下來了,像死了親娘老子。
“司徒雷!”故意喊他死去哥哥的名字。
“我不是司徒雷,我是司徒電?!?/p>
“你就是司徒雷,司徒電是帶著狗上學(xué)的?!?/p>
“我家的狗曉得被哪個黑心爛肝的人搞走了,我懷疑是你。”
姚人杰說:“你家的狗不值得我搞,你家的狗多狠,哪個敢搞?你家的狗我看是司徒電帶走了,你是死鬼司徒雷,你的臉就是張死人臉。”
胖崽大聲說:“你才是死人,我只有吃‘死人指的時候才想到我哥司徒雷,我哥最喜歡吃死人指?!?/p>
“死人指”,野香蕉,黑黢黢的,比香蕉小,細(xì),像死人的指頭。姚人杰故意過去掰他的右手:“這不是死人指是什么?”
“啊!”掰疼了,胖崽大叫。姚人杰想到平時胖崽狗仗人勢欺負(fù)他,就掰著不放。這時白蛋也嗅過去,圍著胖崽的褲腿嗚嗚叫,淌著臭涎,還用身子蹭他。胖崽害怕得不行,兩只腳挪過來,跳過去,沒有了鼎鍋的囂張,白蛋就稱雄了,揚(yáng)眉吐氣了。
胖崽額頭上冒著滾滾大汗,他央求姚人杰說:“姚人杰,你把狗攔住好不好?它咬了我,我要打狂犬疫苗,那你可得賠五百塊錢呢。”
一聽說五百塊,姚人杰趕快攔狗,抓著狗頭。這時胖崽突然跑了,沉重的身子像石頭一樣滾下山坡,狗想追,姚人杰不讓。
“狗放這里?!睏罾仙诰秃耙θ私?。
當(dāng)然放這里。姚人杰就把狗頭抱住,讓楊老哨來拴繩。狗還是拴在歪脖子樹上。拴好狗,像每天一樣,姚人杰拿起水桶去幫楊老哨挑水,再去上學(xué)。
他挑上水桶出來,問楊老哨:“楊爹,這村里的狗咋都不叫了呢?”
楊老哨想了想,說:“是不是青麂來了,我這兩夜都聽到青麂叫了,狗就不叫,狗跟青麂是一對生死冤家……”
“胖崽的狗是青麂吃了嗎?”
“……哈,你這娃子,青麂是不吃狗的,青麂吃草,不過也難說,和尚還吃葷哩。他家那狗跑哪去了誰知道,也許是被熊叼走了……”
“我們家白蛋還好啊?!?/p>
“你家白蛋又沒作孽,鼎鍋作了不少孽,遲早有這么一天的。”
姚人杰跟楊老哨說話時,他的瘋女人扶著墻過來了,直接往羊圈旁的廁所里跑,還一路放著嘹亮的響屁,啪啪啪啪像放鞭炮。姚人杰沒在意,等他挑了第二擔(dān)水回來,又看到瘋女人往茅廁里跑。楊老哨不好意思,傻笑著說:“狗日的拉稀,吃多了,難受?!?/p>
“吃啥哩?”
“你揩揩汗,沒啥,沒啥,咱們這號人家,幾天吃不上一頓葷腥……”
姚人杰放學(xué)回來時,他的狗也不見了。老遠(yuǎn)就看到楊老哨屋場上沒了狗,他飛快地跑去,看到那樹上還有一截繩子,仔細(xì)的姚人杰,一看是割斷的,不是扯斷的毛口,他就猛喊:“白蛋!白蛋!”
沒有狗應(yīng)。他沖進(jìn)楊老哨的屋子大喊:“楊爹!我的狗呢?”
那瘋女人從黑洞洞的房里出來,像鬼似的,朝他呲著牙笑。也許沒看見他,朝空氣笑。
“我的狗,我的白蛋,你們看見我的狗了嗎?”
那瘋女人神經(jīng)質(zhì)地點著頭,臉上蠟黃蠟黃,眼睛都凹陷進(jìn)去了,就是個骷髏,手扶著墻歪歪欲倒。
“我的狗!”
這時聽到屋外有響動,是楊老哨回來了,楊老哨丟下镢頭,還把背簍放了一邊下來,背簍是空的。
“狗不見了么?”
“是啊,我的狗呢?”
“我出坡干活去了,這繩子都掙斷了……”楊老哨說。
“繩子不是掙斷的,是割斷的?!币θ私芸隙ǖ卣f。
姚人杰想到狗的種種好處和感情,就控制不住自己,跺著腳嗚嗚地大哭起來。楊老哨在那兒像個癡呆手上拿著空背簍,看這個少年轉(zhuǎn)著圈,好像很可憐的樣子。
那個瘋女人又去了茅廁,渾身發(fā)臭。姚人杰想狗是不是回去了?也許真的是掙脫回家了呢?
于是就瘋狂地往家里跑去,一路上邊跑邊喊:“白蛋!白蛋!”到了家又喊,喉嚨都嘶啞了。
沒有狗了,只有雞和貓,再沒有兩顆白蛋子的狗了,他的最好的伙伴。
姚人杰拿著一塊石頭,也不知道想干什么,就站在屋檐下,哭都不會了,就這么站著。這娃子遇到事就像個樹樁這樣站著,性格就是如此。
爺爺過來安慰他說,狗不見了,再抱個狗娃回來。也說不定在山溝里逮竹鼠去了,這狗愛在林子里逛,先找找再說。
他爹姚撿財放羊回來,說是村里來通知了,馬上開會,是關(guān)于種地補(bǔ)貼的事,他得馬上去,看自家能補(bǔ)貼多少錢。問到狗,說狗不見了,爹的說法跟爺爺一樣,再找人家捉一只回來養(yǎng)就是了。他們這些大人的輕描淡寫,仿佛這么大一條狗,還不如一只雞被黃鼠狼拖走。
姚撿財去到村委會,看到了表弟毛鋼。村里因為住得散,加上快到了做晚飯的時候,慢吞吞來了二三十個人。村委會門口放了一臺電腦,這時村里的治保主任把電腦打開,電腦屏幕不是很大,大家就湊過來看是什么東西。這時村長就出來了,說開會前,咱們大家看一個錄像,是關(guān)于咱們村的,很有意思。這時就點擊播放了,畫面很黑,很暗,好像是在一家屋場上,一個黑影,提著蛇皮袋子就出現(xiàn)了,兩只眼睛對著屏幕時,就像野獸在夜里的兩只眼睛,閃著一種幽光。雖然有點模糊,大家還是認(rèn)出了,這好像是楊老哨??!這楊老哨咋進(jìn)了電腦的錄像呢?這是在哪里?再細(xì)看,有人就說出,不是村長家屋場上嗎?
楊老哨看到了自己,就準(zhǔn)備開溜,卻被兩個人架住了,是兩個鎮(zhèn)上來的,估計是便衣警察或者鎮(zhèn)政府的人。電腦里,楊老哨鬼頭鬼腦,徑直到了狗窩那兒,因為狗不敢叫,那狗鼎鍋沖出來,楊老哨操起一把镢頭,狠狠地砸下去,砸住了頭,那狗當(dāng)即倒地。楊老哨麻利地將狗裝進(jìn)蛇皮袋,背上就走,前后不到兩分鐘。
原來村長的狗是被楊老哨打了,這是怎么把他拍到的?大家就議論起來,亂哄哄的,說楊老哨要不得,你打人家的狗干什么,好端端一條狗,一镢頭就沒了,楊老哨可狠心了,平時看不出來。楊老哨說:“不是我,不是我!”這時治保主任點了一下鼠標(biāo),定格,那就是楊老哨,是他的正面相。楊老哨這時候已經(jīng)把頭低到褲襠里去了,渾身不停地發(fā)抖。這可真掉價,半夜偷偷摸摸去偷狗,狗有什么好偷的?都是村里的人。正這么說的時候屏幕又一陣亂閃,又亮了,又出現(xiàn)了黑影。村長說:“大家繼續(xù)看?!庇謥砹艘粋€黑影,又是眼睛像獸眼一樣亮,又是在同樣的地方出現(xiàn)了。黑影趴在地上,又站起來,手上拿著什么,往狗窩里甩。這不是毛鋼嗎,不是那個長得像吳秀波的毛鋼嗎?在這個屏幕里面就一副鬼相,他要干什么???還有個人又出現(xiàn)了,雖然有點模糊,大家還是一下子認(rèn)出來了,是姚撿財。平時相貌堂堂、一臉正氣的姚撿財,現(xiàn)在也變得鬼鬼祟祟了。這姚撿財看起來就是個賊,現(xiàn)在他不就是做賊嗎?半夜時候到人家屋場上去是干什么?狗丟了他們不知,又來了一個打狗的,這青麂一叫狗就不叫了,狗不叫,就有人想到打狗的營生。這兩撥賊都想著這條黑狗,因為黑狗是壯陽的嗎?楊老哨就算了,這兩個人毛鋼和老姚,平時相貌堂堂,寬寬爽爽,現(xiàn)在卻賊眉賊眼??茨?,毛鋼竟然對著村長大門,撒起尿來。接著,更惡心的是姚撿財,揭開人家的醬盆子,也往里面撒尿。這真是惡心,這兩個人好猥瑣好無聊。這是什么儀器,都給記錄下來了,村里的人萬萬沒想到,你說楊老哨偷狗,是他家里窮,但毛鋼和姚撿財做出這樣的事,完全不可思議。哪個拍的?這是半夜拍到的,那不就是天神拍的么?
村長說:“常言道頭頂三尺有神明,這神明就是現(xiàn)在的攝像頭、天眼,你干了什么壞事,都會記錄下來,記個一清二楚,哪個都跑不脫。毛鋼,姚撿財,我得罪了你們什么,這樣在我家撒尿,我的醬也沒得罪你呀,有這樣惡心人的?咱們有啥怨仇啊,讓大伙評評理看?!?/p>
氣氛一邊倒,姚撿財和毛鋼沒有一句話,鐵證如山,說什么呢?哪是來開會說補(bǔ)貼的,就是來羞辱咱的,全村人咋看自己呀,臉往哪兒擱呀,一個村里的人,低頭不見抬頭見,這可丟盡了八輩子人……
姚撿財聽到有人說“人不做做鬼”,他快哭起來了。
他們?nèi)齻€跟著派出所的人去了鎮(zhèn)上。楊老哨拘留十五天,毛鋼和姚撿財各拘留十天。
十天后,姚撿財和毛鋼從派出所回來,還沒走到村里,到了一處天坑邊,姚撿財就跳進(jìn)去了。毛鋼一看,姚撿財不見了,就大喊:“表哥,表哥!”
姚撿財死了。那天坑幾百米深,還有活的么?就算跳下去是活的,怎么弄上來呢?
辦了姚撿財?shù)膯适?,毛鋼就想到那青麂,還不知在不在,進(jìn)洞一看,早死了,身上爬滿了螞蟻,蒼蠅飛進(jìn)飛出,臭不可聞。他就只好將這個洞封了,依然在它的頭下枕了塊石頭,就這么葬了。
狗又開始叫,村里的月光明亮得緊。
一連幾天,姚人杰在家里,也不敢去上學(xué),怕人家笑話,就在村里找他的狗,怕它是踩上了別人下的鐵貓子或者鋼絲套。都沒有。
那瘋女人可憐,姚人杰雖然死了爹很悲痛,還是每天給她挑一擔(dān)水,因為楊老哨還沒有放出來。但瘋女人天天拉肚子,已經(jīng)瘦得像一張紙了。因為天天挑水,也不害怕這個女人了,就在家里拿幾個饅頭給她吃。
有一天姚人杰做了一個夢,夢見他爹給他說,咱們的狗白蛋藏在楊老哨的床底下,醒來他清楚地記得爹騎一只青麂,在嗡嗡谷里玩耍。
那二天姚人杰幫瘋女人挑完水后,就想起晚上的那個夢,就到楊老哨的床下想去瞄一瞄。到床下一看,沒有他的狗。他蹲下往床底歪著頭一看,看到了一堆東西,有一些霉味和腐臭味從床底鉆出來。那東西黑乎乎的,就拖出來一看,毛茸茸的是啥哩,是一張狗皮,已經(jīng)硝了,但沒有曬干。那狗皮黑黑的,這不是胖崽的鼎鍋嗎?里面還有東西,再一摸,也是毛茸茸的。他慢慢拖出來,又是一張狗皮,黃色的,狗卵的袋子還在,白咧咧的,他一眼就認(rèn)出是自己家狗的皮,原來,他的狗也是被楊老哨打死吃了。
姚人杰一下子崩潰了,他沒想到天天給楊老哨挑水,自己的狗卻被他殺了,有一種被欺騙的憤怒。他抱著白蛋的皮,沖出門朝路上狂奔而去,向著大山喊:“白蛋!白蛋!”
白蛋永遠(yuǎn)地不在了。爹也不在了。只有水在,山在,林子在,村莊在,白云在。
第二年,姚人杰上初二,參加了全省的數(shù)學(xué)競賽,獲得一等獎。他的尿床不治而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