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瑪麗·德·拉赫維爾茨

回想起來，永別蓋斯（Gais）或者說歸期未卜這件事并沒有帶給我什么特別的痛苦。父親在博岑（Bozen）的車站接到我后，把一天安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那堪稱是我童年最快樂和最有意義的一天之一。他把我當(dāng)成一個大人，帶我在維羅納（Verona）轉(zhuǎn)悠。如果先被帶去參觀圓形競技場和圣澤諾（S. Zeno）圣殿①的話，我也許還能記得更多的事情。事實上，父親的存在使這些地方都淪為背景，他的形象占據(jù)了我的記憶：站在圓形石階上，看著青銅色的門，不停地解說，解說……他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些細(xì)節(jié)上，發(fā)出嘖嘖的贊嘆聲。他買的禮物讓我非常驚喜：一塊小型手表和一雙新鞋。他為我選的手表??！在鞋店里，他坐下來，讓服務(wù)員為小姐（也就是我）準(zhǔn)備一些美麗的鞋子試穿。當(dāng)我選中一雙帶有一點鞋跟的棕色絨面革鞋子時，他向我投來贊許的目光，買了單并告訴我，如果想的話就立刻穿上吧。在此之后，我的視線就離不開手腕和雙腳了！然而，當(dāng)我們到達(dá)奎里尼街（Calle Querini）②時，媽媽卻說那雙鞋子并不適合我，太成人化了。她決定留給自己穿，為我另買一雙。

***

瑪麗亞·法瓦伊（Maria Favai）不僅為我找了一個朋友，還幫我找了所學(xué)校。法瓦伊一家（Favais），就像利維（Levis）和達(dá)齊（Dazzi）一樣，長期生活在威尼斯，已經(jīng)和城市融為一體。父親似乎非常喜歡他們。他有時會開瑪麗亞

的玩笑，只見他鼓起腮幫子，用雙臂畫出一個大大的擁抱，說著“povrina，povrina③”，自己也笑起來?，旣悂喌纳聿念H為臃腫，總是穿一身黑，帶著濃重的荷蘭口音。她是一位女詩人，她丈夫根納洛（Gennaro）是一位威尼斯畫家，又高又瘦，活潑開朗，與之形成鮮明對比。他穿著奪人眼球的白色西裝，留著巨大的白胡子，頭發(fā)微鬈，直挺挺地豎起來。他的眼神很活躍，話也很多，但是他和父親下棋時卻變得非常安靜，在下雨的午后或夜晚能全神貫注數(shù)個小時。我喜歡和父親一起去他們在圣阿涅斯坎波廣場（Campo Sant Agnese）的一個大工作室，那里擺滿了大型家具，堆滿了書和他的有趣畫作：淺色、朦朧的風(fēng)景——大多是威尼斯的景色。我喜歡看藝術(shù)書，也欣賞瑪麗亞收藏的精美茶匙：手柄上鑲嵌著花邊風(fēng)車。根納洛總是穿得很“威尼斯”，在樓梯頂部大聲問候我們。當(dāng)我走到他跟前時，他會親吻我的額頭，唱起威尼斯流行的歌謠：“多么美麗的頭發(fā)，美麗的頭發(fā)，多么幸福（Che bei capei che bei capei，che bea putea）?！?/p>

我不知道瑪麗亞幫我進(jìn)入的學(xué)校是否曾征得父親的同意，但他顯然對我在那里接受的教育并不怎么滿意，在佛羅倫薩的四年中他只來看過我一次。如今他似乎非?？释约簛斫逃?，決定去當(dāng)?shù)氐囊獯罄麑W(xué)校后，德語禁令對我就不適用了。父親給了我一本紅色封皮的島嶼出版社（Insel Verlag）④出版的海因里?！ずＤ摹对姼杓罚˙uch der Lieder）⑤。這是他給我買的第一本書。他會抱我在膝上，讓我讀給他聽——只要他能忍受得了我的磕絆和結(jié)巴——然后他會繼續(xù)念：“看吶，看吶，那在白墻上的……燃燒的信件（Und sieh und sieh，auf weisser Wand ... Buchstaben aus Feuer）”，在我眼前描繪出一幅栩栩如生而又令人生畏的畫面。我毫不費力地背下了“柯尼?！ぐ蜖査_扎”，韻律十分震撼，烙印在我的心上。前一年他曾送我弗羅貝尼烏斯（Frobenius）的《科爾多凡的故事》（Marchen aus Kordofan），現(xiàn)在他說我應(yīng)該把我所知道的有關(guān)蓋斯的一切寫下來，就像弗羅貝尼烏斯書寫非洲那樣簡單明了。雖然別人已經(jīng)能聽懂我現(xiàn)在的意大利語，但語法拼寫和句法構(gòu)造上我還差得遠(yuǎn)。每當(dāng)我想描述的事物在意大利語中沒有對應(yīng)的詞，我的詞匯量就顯得非常有限，我想或許是意大利人確實沒有這種說法吧。在蓋斯，當(dāng)我們必須用意大利語學(xué)習(xí)主禱文時，我們曾對意籍老師說：“上帝不懂意大利語?！睙o知不是不作為的借口，父親認(rèn)為更重要的是內(nèi)容，如果我無法清晰地用意大利語表達(dá)，他會把《蓋斯的故事》（Storie di Gais）翻譯成英語，從而幫我潤色。

父親還嘗試著向我朗讀英文版《圣經(jīng)》，但我認(rèn)為這更像是一種儀式——把我抱在膝上，讀幾頁然后再讓我上床睡覺。我雖然熟悉了“故事”，卻根本沒有理解英文文本。我對我聽到的究竟是哪個版本有些困惑。對于一名天主教徒來說，這是很嚴(yán)肅的事情，盡管我不明白為什么。父親似乎花了很大力氣找到那四本黑色軟封的小冊子，于是他從《路加福音》開始。

父親去哪兒都會帶上我，他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增廣我的見聞，比如他常去的奎里尼·斯坦帕利亞圖書館（Quirini Stampalia Library），老朋友曼利奧·達(dá)齊（Manlio Dazzi）是那兒的館長。他總是坐在一張巨大的辦公桌后面微笑著歡迎我們，而當(dāng)父親沉浸在書本中時，達(dá)齊看著這樣的畫面，會小聲對我說：“你父親很驚人?！?我聽不懂這個詞，事實上我對達(dá)齊所說的幾乎一無所知，但我知道那個詞意味著偉大和美好，這使我十分自豪。在奎里尼斯坦帕利亞圖書館外的一座小橋頂上，我抓住父親的手，盡可自然地，上演了一出宏大的“啞劇”。通過內(nèi)心獨白和肢體動作，我將這位英雄介紹給世人，并想像所有經(jīng)過的人都鼓掌并向他鞠躬致敬的情景。然而這位英雄卻經(jīng)常對此渾然不覺，全神貫注于視線所及或思考問題，在長街（Calle Larga）盡頭一個狹長的二手書店里繼續(xù)搜尋一些特定書籍或信息。

然后，回家路上，父親為了逗我開心，會帶我在圣斯特凡諾廣場（Piazza Santo Stefano）的印刷機前停下來，聽聽機器的嗒嗒聲——就像被關(guān)進(jìn)籠子的母雞發(fā)出的叫聲一樣——我們覺得這很有趣。晚上我們又會回到圣斯特凡諾廣場買冰淇淋——父親宣稱那是威尼斯最好的冰淇淋。母親很快就放棄了說服他“威尼斯唯一適合見面的地方是圣馬可廣場的一個咖啡館”的努力——關(guān)于衣服的事情也是如此。然而，對于一個對歷史不感興趣的“蠢人”來說，冰淇淋并不好吃，還很昂貴。

在圣斯特凡諾廣場，阿爾多·卡梅里諾（Aldo Camerino）和卡爾洛·伊佐（Carlo Izzo）經(jīng)常會來找我們。伊佐，身材圓圓胖胖，紅褐色的頭發(fā)，嘴唇突出，是一位快活的英美文學(xué)教授，對翻譯很感興趣。卡梅里諾，身材干癟，瘦瘦高高，有一個挺鼻梁和一雙閃亮的黑眼睛，是威尼斯報紙《小日報》（Ⅱ Gazzettino）⑥的主編。兩人都戴著眼鏡，與他們的臉型十分貼合，而父親則換著戴他那三副無框夾鼻眼鏡。有時候，伊佐會帶來一些對詩歌感興趣的害羞的年輕人。父親想考考新來者，便會立即掏出一張十里拉面值的紙幣，讓其細(xì)看并讀出上面的印刷字體，問一些諸如“它是什么意思”“它在講什么”“對金錢的本質(zhì)了解多少”的問題。然而來人幾乎一問三不知。一個人不理解金錢的本質(zhì)，他就無法理解什么是好詩，遑論寫出好詩。隨后父親會給他一張任務(wù)清單?？上В@些年輕人里，很少有第二次再來的。

晚餐后，達(dá)齊、伊佐和卡梅里諾經(jīng)常來奎里尼街聽父親朗讀《詩章》。言猶在耳，歷歷在目，當(dāng)時的畫面在腦海中仍然清晰——在綠色的閱讀臺燈下，父親坐在他的大號草編木制扶手椅上，聽眾圍著他組成一個半圓形; 達(dá)齊坐在他對面，也是類似的椅子上，但尺寸減半——達(dá)齊只是父親的半個身形;伊佐和卡梅里諾在兩把簡單牢固的深藍(lán)色基亞瓦里（Chiavari）⑦風(fēng)格的椅子上，對面是天鵝絨珍珠灰長沙發(fā)，母親擺著類似阿爾巴公爵夫人的姿勢躺在上面，身著黑衣，極其纖細(xì)的腰間系著五彩腰帶，旁邊是同樣精心打扮的我，在使用了上百次纖毛刷后，我的頭發(fā)松散而有光澤，用一條閃亮的黑色發(fā)帶扎起來，上面有一個大蝴蝶結(jié)。我喜歡為這些晚上做的精心準(zhǔn)備和打扮;此外，早上在墨里翁多店（Moriondos）買的糖果也很讓人期待。哦，還有橙汁！我的工作是擠壓橙子，讓橙汁的量足以填滿一個綠色的大玻璃壺。畢竟，客人從來不喝任何酒精飲料。

當(dāng)父親大聲朗讀時，沒有人喧嘩，空氣安靜得只回蕩著鐘表的嘀嗒聲，任何的異動都會被察覺。因為達(dá)齊不懂英語，所以在一節(jié)《詩章》結(jié)束時，父親會為他翻譯;隨后是問答環(huán)節(jié)和長久的討論。我覺得很無聊，就會跑到盥洗室，使用母親的口紅、散粉和面霜，簡單粗暴地打扮一下我的臉，然后聽到父親夾鼻眼鏡盒的咔噠聲就立刻回到原位：我知道那意味著他即將重新開始朗讀。沉默。

***

夜晚是《詩章》朗讀會，下午喬治和愛麗絲·利維會舉辦音樂會。在他們大型客廳的入口處放著一些手杖，父親和我都非常喜歡，相鄰的工作室里放著一些愛麗絲的畫作。愛麗絲和喬治都有些瘸腿，但這似乎增添了他們的魅力：總是快快樂樂，熱情洋溢，充滿了好奇心和興趣點。喬治打趣我，愛麗絲維護我，這是一場“偉大的博弈”，總是以我得到一些小禮物為結(jié)束。一次的禮物是一個五厘米的硬幣，中間有一個洞。喬治說，那代表好運。我很喜歡利維一家，父親和母親也是如此。父親上一次陪我回蓋斯時在科爾蒂納（Cortina）停留就是去見他們。為了和他們打個招呼，我們從車站走了很長一段路，他們趁機在我的口袋里塞滿糖果。喬治是一位非常優(yōu)秀的鋼琴演奏家，父親告訴我他通過彈奏鋼琴，將一位臥病在床、失明了好幾個月的朋友從絕望中拯救出來。后來我從母親口中得知，這位朋友是加布里埃爾·鄧南遮（Gabriele dAnnunzio）⑧。

在這些下午的音樂會上——有時是排練——第二小提琴手是尼克松先生，一個快樂的紅頭發(fā)美國人。他有一個非常嬌弱和害羞的妻子，木偶戲是他們的愛好。為了一個表演，他們正訓(xùn)練貓?zhí)?。正如之前所說，所有這些都使我非常開心。可以肯定的是，這些美國人讓維瓦爾第（Vivaldi）⑨在威尼斯“再生”，喬治對舉辦第一次維瓦爾第音樂會充滿熱情。

我從未參加過波利尼亞克公主（Princess de Polignac）的音樂會。這些音樂會對母親來說非常重要，她事先進(jìn)行了大量的練習(xí)。她的穿著也十分優(yōu)雅，父親看她的時候臉上帶著驕傲。當(dāng)他們晚上一起出去的時候我很羨慕他們——她穿著一條黑色的天鵝絨長裙，與父親的無尾天鵝絨晚禮服相映成趣。我對他那雙新奇的皮鞋和寬大的絲綢腰帶十分著迷。有時他們也會帶我同去，在母親不演奏的時候去看他們的朋友表演。那是在一個美麗的地方，類似于宮殿，又或許是鳳凰劇院（Fenice）⑩，當(dāng)時的準(zhǔn)備工作、耀眼的燈光以及閃亮的人們都太過眩目，其他細(xì)節(jié)已經(jīng)記不太清了。我只記得我有一件金色短連衣布裙，搭配我的頭發(fā)和漿在發(fā)帶上的白紗。出門前我會站在椅子上審視自己。大約是前一年，匈牙利四重奏樂團在威尼斯演出時，未來的意大利國王也出席了，我也是站在椅子上才看到了他。

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是在利多度過的。我們總是來得很晚。季末海灘幾乎沒什么人，我們自然得到了出租毛巾的小姐和出租浮板的救生員的重點關(guān)注。每年他們都像老朋友一樣迎接父親的到來。父親喜歡劃船，當(dāng)我們劃開去在水上時，他和母親會下去游泳，而我卻被留下看守船槳。我是個膽小鬼，一直學(xué)不會游泳。通常母親和我會分別握住浮板的兩端：我就像美人魚一樣，帶著極大的喜悅和活力，被拖著向前游去。不要在海灘上虛度光陰; 我們?nèi)ツ抢锸菫榱擞斡竞蛣澊?，要拿出熱情，力爭上游。在來回的路上，人們可以在公共汽艇上休閑一會。如果只是父親和我兩個人，他會和我進(jìn)行對話;但如果母親也來，他們倆聊天或者讀報，我則在船上漫游。

十月份，我學(xué)校行李的準(zhǔn)備工作開始了。父親給我買了一個漂亮的皮箱，一個像他自己的那個一樣真正的硬皮箱，只不過小了一些。他把我姓名的首字母標(biāo)記在上面，我感到非常自豪，然后他離開了——在我看來是非常突然的——留下母親和我兩個人在威尼斯。她花了很大功夫為我準(zhǔn)備，給了我她自己在學(xué)校里用過的銀匙和叉子，并把我的名字刻在了后面，所以我現(xiàn)在是“瑪麗”，銀色的高腳杯也是如此。我很期待上學(xué)，雖然我不知道學(xué)校會是什么樣：對于需要銀器服務(wù)和一打白色亞麻短褲、連衣裙式女式內(nèi)衣以及蕾絲邊的長睡袍的人來說，那肯定是個很棒的地方。每當(dāng)我看到埃尼（Henny）時，我們談得最多的仍然是蓋斯。我將去村莊的院子里度夏天，在我們的想像中，那里散發(fā)出“田園牧歌”的鄉(xiāng)村氣息。我想像著我要去的不是一所修道院，而是由一群高貴的女士們組成的、致力于培育意大利“明日之花”的學(xué)校。

要公正評價奎特蒙塔爾維皇家女子學(xué)院（Regio Istituto delle Nobili Signore Montalve alla Quiete），我需要一顆普魯斯特般的心靈——而我顯然沒有——也沒有“酸葡萄”心理。事實上，某位女士已經(jīng)寫了一本關(guān)于她在那所學(xué)校里的生活的小說。當(dāng)我讀到那本小說時，除了夏天圣克雷西（San Cresci）和穆杰羅（Mugello）的大栗樹外，我什么都沒認(rèn)出來。她所描述的女孩和修女、牧師以及教師之間微妙的關(guān)系我完全沒體驗過。

起初我試圖搞清楚巨大的樓梯、天花板和長長的大廳的位置。所有的門上都有窗戶，所有的床周圍都有白色的窗簾。一幢佛羅倫薩美第奇家族（Medicean）的別墅，配有一間懸掛著德拉·羅比亞家族（Della Robbia）的陶瓷和卡洛·多爾奇家族（Carlo Dolci）的圣母像的客廳，有回廊、圍起來的小花園、露臺和屋頂花園。從上面俯瞰是一個文藝復(fù)興時期的大花園，里面有噴泉、巴洛克式雕像以及按幾何形制分布的籬笆和樹木。別墅的后面是一個有巨大樹木的公園、一個網(wǎng)球場、一個槌球草坪和一個火雞農(nóng)場——農(nóng)場為我們提供周日的食物。女士夫人們穿著17世紀(jì)意大利文藝風(fēng)格（Seicento）的西班牙服裝，戴著十字架形的金戒指：她們獻(xiàn)身于基督。她們的絲綢頭飾一定是仿照水牛頭骨的架構(gòu)，用寬大的黑色縐紗覆蓋。寬角的尖端內(nèi)彎到脖子后面，直垂肩部，我很好奇這是如何做到的。

晚上，我意識到我在那里是個“外國人”，頗有吸引力：女孩子們認(rèn)為我的意大利語錯誤很可愛，但這種新鮮感很快就煙消云散。前三個月我一直躲在三角鋼琴后面哭泣，當(dāng)然我指的是課余休閑時間，在課堂上我必須專心致志。因為我是教室里唯一一個學(xué)生。多好的運氣啊。我無法跟上六年級學(xué)生的課程進(jìn)度，在第一體育館（La prima ginnasio）里，我接受著近乎一對一的私人輔導(dǎo);所以，接下來的幾年里，我都要上常規(guī)的意大利語課程，為此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

鄉(xiāng)愁包圍了我——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家。星期天我們得寫信回家。我通常滿懷深情地給爸爸和媽媽寫了很正式的信，然后在很長很長的信里向媽媽吐露衷腸。圣誕節(jié)前不久，我停止了哭泣，因為媽媽的信上說“夫人（the Frau）寫信說你可以回來一個星期，我不會告訴你的是，我們將帶你去西亞格（Siag）滑雪，所以你不要再哭泣了?！?/p>

火車上，我一直在窗玻璃上寫字：西亞格，西亞格，西亞格。我收到了巨大的驚喜，假裝按捺住激動的心情，說：“多么有趣啊，它從后往前拼讀就是Gais（蓋斯）?！蹦赣H仍然不肯透露：“這是一個秘密，到那里你就知道了。”天黑了，我靠在窗戶上，內(nèi)心想像著窗外的景色：我知道我們正沿著里恩茲河（the river Rienz）前行。在布魯尼科（Bruneck），我終于忍不住了，“我的妹妹瑪吉特”，“看看莫迪爾（Moidile）吧！”在前往蓋斯的小電車上，母親反復(fù)對我講述她已經(jīng)通過信件和嬤嬤解釋的內(nèi)容：她將要前去陶菲爾斯（Taufers），在艾萊凡特酒店（Hotel Elefant）為自己預(yù)留了一間房，因為她有很多工作要做，需要一個溫暖的房間。我們自然而然地表示遺憾之情，媽媽說她準(zhǔn)備了樓上的房間（Oberstube）并開好了暖氣，等等。不，不，對我來說還是獨自待著更好，這樣我就可以在下午出門，去看她，順便滑雪。我?guī)缀趼牪幌氯チ耍谑乾敿睾臀伊拈_去; 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每一個人的近況。我跳下電車時竟然忘了向母親說晚安。我不得不跳回來，看到她很傷心; 媽媽試圖掩蓋這種失落并原諒我過于激動而做出的行為。我滿心歡喜：雪的氣味，寒冷刺骨的空氣，潺潺的河水，盡管非常熟悉，一切卻突然變得新鮮起來。

但在里面，房子似乎太小而且悶熱。房間里的天花板低得就像在我的頭頂上旋轉(zhuǎn)一樣。 爸爸坐在火爐旁的長凳上，顯得疲憊不堪，蜷成一團：對著他口中發(fā)出的“告訴我，告訴我”的詢問——我沒什么可說的。馬兒、綿羊、牛群和蜜蜂呢？油炸圈餅（Krapfen）和我記憶中的味道一樣好。我伸手去拿紙巾，盒子里卻空空如也?，敿夭蹲降搅诉@一幕，并且笑了起來：“啊哈，就是你！”這讓我感到很尷尬。

在裝飾一新的大校園里，我感覺到迷失和冷漠。這一刻，安逸和溫暖還幾乎令人窒息;到了第二天晚上，我又會很高興地回到校園里：因為陶菲爾斯的下午無聊到讓我流淚，可能還有母親的緣故。我發(fā)現(xiàn)她在她的酒店房拷貝音樂。她試圖讓我對她正在做的事感興趣：辨認(rèn)和抄寫樂譜。她是為父親而做，他們在拉帕洛（Rapallo）舉行音樂會。 如果我想懂得音樂，我必須努力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唱名（solfège）。

她很勇敢，一瘸一拐地和我一起走到附近的山坡上。前一天早上她在拉帕洛趕火車時過于匆忙，嚴(yán)重扭傷了腳踝。漫長的旅程和寒冷的天氣使它腫脹?，F(xiàn)在，她蜷著身子靠在樹干上，在我自娛自樂地滑下那個斜坡時幫我拍照。多么愚蠢啊，我總是摔倒，那一刻總是聽到：彎曲你的膝蓋而不是凸出你的臀部！

在蓋斯和陶菲爾斯之間來回奔波的一周就這樣過去了，結(jié)果證明這是一次并不值得的妥協(xié)。我一個人孤獨地滑雪，并沒能與我的老朋友們和路易斯騎雪橇。他們認(rèn)為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他們漸行漸遠(yuǎn)，不再是其中的一分子。在新年那天，我聽到村子里所有孩子的聲音，認(rèn)出了其中一些。我沒有去挨家挨戶敲門，而是待在家里。雖然在十四歲之前孩子可以隨處亂跑，背著一個大包挨家挨戶地走來走去，在大廳里大喊：

我希望你現(xiàn)在親密而幸福

克里斯金德爾在一個重疊的時刻……

一些小調(diào)持續(xù)唱著，歌詞祝愿農(nóng)夫在馬廄里好運，家庭主婦在養(yǎng)雞時好運，女仆在她收拾房間時好運……還有孩子們收到豐富的禮物。這時會有一個聲音回答說：“拿起你的袋子進(jìn)來吧?！笨赡軙盏揭粋€小面包卷、一個蘋果、少量的無花果干、幾個核桃，有時是一枚硬幣，有時可能只有一堆硬幣，這樣到了晚上你就會收獲頗豐。

***

離開蓋斯的家使我很痛苦，但可能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并沒有真正回到家，我還擔(dān)心母親為我“犧牲”了自己?！绊樒渥匀唬‵are un icio）”是奎爾特街（Quiete）最常出現(xiàn)的短語—一種新的生活態(tài)度：在蓋斯，人們從來不提犧牲，做事情都是自然而然，出于本能或天性。就像父母和老師看上去總是討厭做事，任何事，但只有上帝的愛——一個代表著苦難或責(zé)任的上帝——才能使他們擺脫惰性。這一切在我看來都是錯的。幸運的是，我真心地相信上帝，相信圣人，相信天使，相信天堂和地獄。我變得越來越虔誠。禮拜堂是唯一能讓我感到平靜的地方：我能用德語念《玫瑰經(jīng)》，和上帝交談。

隨后，一本《彌撒書》引起了軒然大波。拉丁語-意大利語的《彌撒書》是必備用品，所有的女孩都有。我問：我可以擁有一本拉丁語-德語的《彌撒書》嗎？要求聽起來還算合理，于是修女們從布列瑟農(nóng)（Brixen）訂購了一本，因為佛羅倫薩沒有。它的價格幾乎是意大利語版的三倍，但我并沒有意識到這個事實。我得到了一本漂亮的《彌撒書》，問父親索要書費。他寫信給主事修女說：

親愛的夫人：

我認(rèn)為鼓勵孩子過度花錢以滿足欲望是一件必須嚴(yán)肅對待的事?，旣悂啗]有得到許可花八十七里拉買一本密爾（Mill）版《彌撒書》，我們說的是三十里拉。

孩子不應(yīng)該被誘惑去花更多的錢。通常我對教科書是沒有興趣的，購買是為了滿足考試的要求。

我認(rèn)為通過德語學(xué)習(xí)拉丁語是愚蠢的，尤其是當(dāng)孩子后一種語言的儲備足夠多的時候。這本書的價格如此之高，即使對上高級課程的大學(xué)生來說也是奢侈品。

如果您能把這本書退回去的話，我會很高興。孩子們自然想要一個漂亮的東西，但是不把話說清楚比把它和虔誠混為一談對道德的打擊程度更大。談到虔誠，誠實無論如何都是第一位的。

模棱兩可是沒有美感可言的。當(dāng)神學(xué)家們表達(dá)最清晰的時候，教堂才是最神圣的。

她在信中對我的問題避而不談，這使我非常不高興。如果宗教或宗教事物在孩子心中與不誠實的行為相關(guān)聯(lián)，你將摧毀孩子對宗教的尊重。拐彎抹角或閃爍其詞，無論從你的角度出發(fā)還是從我的觀點來看，這都不是一件小事……

等等等等。父親的信使我極度迷茫和痛苦：“親愛的爸爸，我很抱歉犯了這個錯誤，讓你悲傷。我懺悔并向你保證……只要你原諒我?！比缓笪矣窒裨谏w斯時那樣據(jù)理力爭：這是一本很耐用的《彌撒經(jīng)》，它可以伴隨我一生。我再次懺悔并請求寬恕和承諾，等等。

主事修女不得不解釋第二遍：“……很遺憾先前的解釋沒有讓您滿意。我們感謝您的觀點，也同意瑪麗不應(yīng)該花費未經(jīng)她母親許可的金額。對此我們要負(fù)部分責(zé)任，因而我們不會要求你承擔(dān)比瑪麗獲準(zhǔn)花費的三十里拉更多的開銷。這本書不能按原樣退回，它已經(jīng)使用了幾個星期了。在訂購時，沒有人意識到德語版的價格會略有差異……我們應(yīng)該在讓瑪麗保留這本書之前向夫人知會此事。我很遺憾沒有這樣做。瑪麗對這本美麗的書非常滿意，她關(guān)于這本書可以終身使用，對她來說既是一本教科書也是一本祈禱書，可以幫助她保持德語水準(zhǔn)的言論在我們聽來似乎很合理。我們覺得你不會認(rèn)為這是一筆愚蠢或不必要的支出。

“我們已經(jīng)把一切的經(jīng)過和孩子談了;她對她的錯誤感到非常遺憾，并且希望，如果您允許的話，能夠在她有一點零花錢的時候自己支付部分費用來彌補。我們會留下這本書，她可以慢慢支付一筆十或十五里拉的小額數(shù)目。希望這能讓您滿意。

“每個孩子都需要一本好的祈禱書，有些孩子甚至有相當(dāng)精美的書，但是瑪麗只想要一本像她大多數(shù)同伴那樣好的祈禱書……請不要堅持讓我們將它寄去給您，因為它是日常使用必需的，尤其是在圣周期間?，旣悓⑿枰凑账鼇磉M(jìn)行儀式。您之后會看到這本書，然后就會意識到它的價值與價格相符?！?/p>

尊敬的夫人：

非常感謝您明晰的解釋。我并不是為了幾個里拉討價還價，我只是想確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要瑪麗亞沒有說她花費超過規(guī)定的金額是經(jīng)過允許的，她承認(rèn)了自己的錯誤，我對此很滿意。請讓她最多只需支付十里拉，分兩次，每次五里拉，并告訴她剩下的將會用本該寄給她的巧克力來抵。

這不是懲罰，而只是單純地希望讓她記住，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在花五十七里拉時無動于衷，除非那個人比她富有得多得多……我不太確定學(xué)拉丁語應(yīng)該先學(xué)德語。到目前為止，就單詞的關(guān)聯(lián)來說，從意大利語到拉丁語似乎更容易。但是，我不想再爭論下去，在瑪麗亞看來，她可以從德語中更好地學(xué)習(xí)拉丁語，盡管我對此表示懷疑。她可能會被問到這個問題。她自己的觀點與我的觀點同樣值得考慮……

他也寫信給我：“親愛的女兒，我原諒你?！蔽冶粚捤×?。只要我理解兩件事：當(dāng)我和母親說話時，我必須始終讓自己的表達(dá)清晰，并確保她理解我，我也清楚地理解了她。然后我不能“透支消費”，花沒有的錢。在有信用卡的情況下這樣做很容易，但不能養(yǎng)成習(xí)慣。

保持安靜，避免無用的嘮叨，不要與你不認(rèn)識的人交談;談?wù)撚腥さ氖虑椋ǔＲ饬x上的有趣，而不是個人覺得的那種。除非有這兩種習(xí)慣，否則教育是沒有價值的。但是，當(dāng)你與你的母親或信任的朋友交談時，要表達(dá)準(zhǔn)確，不要讓事情模棱兩可，以及永遠(yuǎn)不要花你沒有到手的錢。等等。

在接下來的三年里，“祈禱與工作（Ora et Labora）”成了我的座右銘，我讓自己成為虔誠和紀(jì)律的典范。一個夏天我都在學(xué)校學(xué)習(xí)意大利語。我原本希望去蓋斯，但南提洛爾邦的政治騷亂阻擋了我的腳步。那個夏天，只有八個人留在穆杰羅，要么是孤兒，要么是父母在非洲、印度或菲律賓的女孩子。為了紀(jì)念女創(chuàng)始人，我們被允許作修女打扮，一半是開玩笑，一半是認(rèn)真的。嬤嬤們非常希望我能在成年后立即申請修女的見習(xí)期。當(dāng)我和土地測量員眉來眼去時——在這里即使是貓也沒什么機會與男人交談——她們看到了，寫信告訴母親我本性中的“不光彩行徑”傾向。母親多年來一直對此耿耿于懷。

***

1939年4月，我第一次見到拉帕洛（Rapallo）。由于我去年夏天大部分時間都在學(xué)習(xí)，學(xué)校給了我?guī)滋旒伲屛夷芎蛯⒁ッ绹母赣H告別。

母親在車站接我。我們駕著一輛馬車來到山腳下，然后我們在一條寬闊的鵝卵石小道上攀爬了將近一個小時，狹窄石階兩側(cè)是灰色的護墻，道旁種植著橄欖樹、桉樹和檸檬樹。此處的大海與威尼斯的海是如此不同，色彩鮮明而清晰。那是一個充滿陽光、芬芳馥郁的春日，梯田里滿是水仙花。

房子外墻采用的愛奧尼亞式立柱刷橙色的漆，一段由光滑的黑色臺階組成的樓梯通向半隱在弗吉尼亞爬山虎和金銀花下的綠色前門。叮叮?！┛┛悍路鹗窃诘孛嫔蠅赫ラ蠙煊偷穆曇?。噗噗噗……呼呼呼：也像是水桶在井中濺水的聲音。

喀耳刻（Circe）的爐火……在永恒的時空中燃燒。

房子里面充滿了亮光，墻壁是白色的，顯得空空蕩蕩，鋪著拋光紅磚地板。房子有一個正方形入口，四扇門全開后可欣賞到海景、橄欖樹和盛開的櫻花樹。淡藍(lán)色和粉紅色的拱形天花板，繪有彩色牽?；?，花束和花環(huán)錯落有致。

沒有上漆的家具全部是父親自己做的。入口處有一個長書柜和一面鏡子;餐廳里有一張桌子，四把簡單的草編椅挨著墻放著;母親的房間里有一張寫字臺，一個用于音樂和小提琴的高大寬敞的架子以及一個安裝在房間窗戶下面的窄書柜。橙色花緞沙發(fā)是房間里唯一一抹亮色;兩把扶手椅——一把大號，一把正常尺寸，和威尼斯的一樣——給人以安全舒適的感覺。我的房間里也有一張父親制作的桌子，其余的家具是一張鐵床、一張大理石臺面的床頭柜和一把椅子。他們把這些家具叫做“葉芝”家具，來自我祖父母從葉芝家族手里接手的公寓，是這間房子里唯一具有硬度的物品。

房子里可以聞到純美的金銀花香味，抑或是檸檬和橙花？還掛著一幅畫，畫上是藍(lán)色的大海和白色的貝殼。廚房里，木炭上方有一個鐵煙囪，寬大的壁爐架上有一排深褐色的陶罐，沒有垃圾，毫不雜亂，只有燭光。除此之外，房子里就沒有別的東西了。

“喵”——父親的手杖敲擊地面會發(fā)出格格聲。他滿載而歸，包裹里滿是紙張和信封。我們一邊進(jìn)行貼面吻，一邊幫他卸下重?fù)?dān)。他徑直走進(jìn)他的房間，換身衣服，然后躺倒在橙色的沙發(fā)上。他的房間里什么都沒有，除了他的兩個凳子，一些換洗衣服和一個用印花棉裝飾的包裝箱式衣柜。

在此期間，母親泡好茶;我準(zhǔn)備好蛋糕，并被要求將所有東西擺在她房間里的一張矮茶幾上。她的房間處于房子的中心。在儀式般的喝茶和一些閑聊之后，父親說：“想要來一支恰空舞嗎？”

于是我大概是人生第一次聽到了巴赫的《恰空舞曲》（Chaconne），聽起來很不錯。母親把鐵制樂譜架放在房間的中央，自己則站在窗前。在威尼斯，我曾聽過幾個小時她的練習(xí)，并對她的音樂有著深刻的印象，但我從來沒有在她演奏時觀看過她。在別人家舉行的音樂會上，我會時不時地將視線移到她身上，但從來沒有正兒八經(jīng)地觀看?，F(xiàn)在一個全新的人站在我面前。我是通過父親的眼睛看她嗎？這是錯誤還是認(rèn)知的相交抑或兩者兼而有之？或許因為她是在為將要長途旅行的父親單獨演奏？愛意溢于言表。多年以后回想，我仍記得“琴聲悠揚，就像鳥兒歌唱，我在一旁聆聽，看著窗外的海景的同時獲得了啟迪”。在她演奏的過程中，我沒有看到黑暗的陰影，也沒有察覺到怨恨，紫藍(lán)色的眼睛明亮閃爍。最后，我瞥見了他們真正的世界——天堂般的第三世界（nel terzo cielo）。但是音樂停止，這一切就會結(jié)束。母親恢復(fù)了她的家長權(quán)威并用第三人稱語言說道：

“他帶孩子去散步并給她看。”“是的，媽媽?！薄澳闳ズ桶职终?wù)??！?我們照做。

夕陽下的海邊，我們沿著山路走到新奧雷利亞（Aurelia）上方的老羅馬路上，分別叫作特里多（Triedro）和卡斯泰拉羅（Castellaro），到達(dá)圣潘塔里奧（San Pantaleo），途中會經(jīng)過一座靠近山路的邊緣的教堂，從那里可以俯視佐阿利（Zoagli）的懸崖。沿途父親一邊叫出它們的名字一邊指給我看。我們在教堂下面的矮墻上坐了一會兒，凝視著瞬息萬變的大海。當(dāng)我們站起來時，父親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摟住我，緊緊地靠在我身上——這是一個古老的游戲： “我年紀(jì)大了的時候，請給我依靠（il bastone della mia vecchiaia）?！彼⒉皇情_玩笑，而是認(rèn)真地在說，好像有什么東西壓在他頭上，影響著他的思緒。也許他想起了一個悲傷的問題。“祖父？”我知道在空氣稀薄的山頂我們?nèi)齻€人的世界之外，在拉帕洛還有祖父母。爺爺來過蓋斯，我在威尼斯和博岑都見過他。母親禮貌地詢問奶奶為何不來，得到的回答是長途跋涉對一位老太太來說太累了，所以她留在了拉帕洛。

我很喜歡爺爺;當(dāng)我還在蓋斯的時候，他給我寄了一張自己畫的大照片，我對此視如珍寶。

“就像把針放在隨機的記憶上一樣——你會很容易知道開頭和結(jié)尾，往事浮出水面：爺爺想要再見到你。你可能已經(jīng)不記得了，當(dāng)他第一次在蓋斯看到你的時候，他的背佝僂著，非常高興，迫不及待地一把抱起你。你倆眼睛的顏色相同。但對于一位老太太來說，顯然難以同時承受這兩種情緒。如果我可以讓任何人在那里聽我說話，如果我可以對總統(tǒng)說些什么，阻止他允許這個國家被暴徒控制，幫助防止歐洲的毀滅，也許在未來美國會成為一個適合我們所有人居住的地方。他們明天帶我去船上，因為車?yán)餂]有足夠的空間。你沒錢會帶你參觀熱那亞（Genoa）的。”他還深入地談了羅斯福的“新政”和喬治叔叔，但我能理解的太少了。然后又回到原來提出的問題，最后我意識到，出于某種原因，我不會和我的祖父母匯合，他們陪父親去坐船而不是母親和我。而且，他去美國不是出于任何私人利益或動機，而是因為他覺得他比美國官員更了解意大利，如果總統(tǒng)或相當(dāng)一部分當(dāng)權(quán)者能夠聽他的，他會提出對戰(zhàn)爭的補救措施。戰(zhàn)爭不是不可避免的;意大利和美國不應(yīng)該介入，最重要的是兩者不應(yīng)該是敵人。世界也需要一個強大的意大利來抵抗力量不斷增長的德國。

父親第二天一大早就離開了圣安布洛喬教堂（SantAmbrogio）。如果不是反反復(fù)復(fù)的擁抱的提醒，他看起來只像是橫渡威尼斯的運河到他的工作室一樣。母親一度站得很遠(yuǎn)，遠(yuǎn)到看不到身影，但我瞥見了她的美麗，我對她的恐懼變成了一種崇拜。我很難準(zhǔn)確地描述這種情感變化。此外，父親前往美國，特別是這個新的幻想——我們很快就會去那里生活——讓我非常興奮，我為此變得忙碌起來。

一如既往，我聽到了“快點，否則我們就看不到船離開了”。 我對利古里亞（Ligurian）風(fēng)景十分迷戀，中午在某家高到可以看到海港的餐廳吃午餐。下午，我去探索了港口后面的狹窄街道和熱那亞市區(qū)中心的商店櫥窗;回到拉帕洛后我看到了點亮的海岸線——這些似乎都是我美妙的獨自旅行的前奏，讓我忘記了沒有看到祖父母的失望。

在黑暗中我們步行去圣安布洛喬教堂，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可思議的東西，一些流動的、近乎可怕的東西。母親似乎對每塊石頭都很熟悉，但她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為我點燃一支火炬，螢火蟲提供了星星點點的亮光。在空曠的高處，海灣燈光的反射和天上的星星讓周圍看起來不那么黑暗。

我們在薩利塔街（Salita）的盡頭隱藏了一雙舊的登山帆布鞋——“這是山上所有農(nóng)婦進(jìn)城時會做的事情。如果沒有合適的鞋子，一個人很難在這些石頭上行走。音樂會之后我把小提琴掛在肩膀上;我需要騰出手來拿我的樂譜和鞋子以及提我的晚禮服……第二天我們將和一些朋友一起喝茶，他們有一個令人愉快的花園。埃爾斯（Else）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她通常會在音樂會前請我們吃晚餐，這讓我有機會給我的鼻子搽粉……”母親聊天的興致很高。在爬完最后一段石階后，我們終于到達(dá)了教堂。我們在山頂一座灰色長石房前面狹窄的長凳上坐了一會兒——“在這里我總是要坐一會，哎呀，我有時真的很累?！?/p>

當(dāng)時的畫面記憶猶新：母親，穿著一雙舊登山帆布鞋，背著小提琴，一手拿著高跟金色緞面鞋和一個音樂盒，一手提著長長的晚禮服，半夜獨自走在山路上。在長時間的練習(xí)和獨自走下去又爬上來之后，“哎呀”一直被她掛在嘴邊——“下雨時很可怕，因為小提琴很敏感?！?/p>

后來父親曾經(jīng)告訴過我：你的母親是我們家真正的藝術(shù)家。我終于知道父親說的是什么。

那條路有多遠(yuǎn)？

不再那么遙遠(yuǎn)——無論是時間還是理解。我十四或十五歲開始明白嗎？或者只是記住和相信？

“沒有個性，你是彈不好那個樂器的”……

“要堅持（Constans in proposito）?！弊?930年代初期以來，拉帕洛一直舉行音樂會，他們的影響力穩(wěn)步上升，名氣漸響。成就的取得靠的是熱愛音樂和詩歌產(chǎn)生純粹的意志力，為的是維護和創(chuàng)造文化。音樂會上我們關(guān)注“實驗室理念”，比較舊音樂和新音樂，評估技術(shù)進(jìn)步或倒退并找到我們可以為音樂家和詩人做的事情。

***

在他無私和不懈的熱情的推動下，音樂家們頻頻到來，罕見而難忘的小型音樂會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一個人可以記住整塊整塊的音樂?！癇lock（大塊）”，在此處的語境下，是埃茲拉（Ezra）排練的時候提到的一個很棒的詞。他不僅堅持在舊音樂的演奏中使用大塊的明暗，而且總是要求節(jié)目要完整和連續(xù)。這個音樂季開始于莫扎特，他所有的小提琴奏鳴曲都至少被奧爾加·拉奇（Olga Rudge）和葛哈德·蒙克（Gerhardt Münch）演奏過一次。人們不禁要問，整個系列的最后一集 （如果有的話） 什么時候能夠聽到完整版。1930年代，龐德對安東尼奧·維瓦爾第大量未發(fā)表的作品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奧爾加·拉奇的研究工作和那時起對公眾開放的縮微膠片技術(shù)。維瓦爾第在拉帕洛的一些表演作品是“首秀”。匈牙利四重奏樂團演奏的巴托克（Bartok）的作品，雖然專輯已經(jīng)出版，但仍然非常前衛(wèi)。埃爾薩喜歡盡可能地邀請當(dāng)?shù)氐囊魳诽觳?，但他并不排斥?yōu)秀和卓越的專職演奏家，條件是表演節(jié)目不是為了表演者的自我炫耀，而是基于內(nèi)在的音樂價值，也不能帶有任何基于種族或國籍的歧視。除了前面提到的藝術(shù)家，我們還聽到蒂博爾·塞利（Tibor Serly）演奏莫扎特的《交響協(xié)奏曲》（Sinfonia Concertante），以及他自己的作品。雷納特·博爾加蒂（Renata Borgatti）演奏的巴赫、海頓、莫扎特和德彪西;奇婭拉·法諾·薩維奧（Chiara Fino-Savio）演唱古典時期的作品（arie antiche）和隆妮·邁爾（Lonny Mayer）演唱欣德米特（Hindemith）……

***

因此，一位英國人，德斯蒙德·邱特神父（Reverend Father Desmond Chute），在戰(zhàn)后總結(jié)了這些活動。他曾經(jīng)長期是“提古里奧之友”（Amici del Tigullio）的一名成員。他們大多數(shù)是外國人，除了索爾菲麗娜·斯皮諾拉（Marchesa Solferina）公爵夫人、因佩里亞利（Imperiali）公爵夫人、加布里埃拉·索托卡薩（Gabriella Sottocasa）伯爵夫人、尼科爾斯·迪·羅比朗（Nicholis di Robilant）伯爵等大名鼎鼎的人物外，還有多托麗莎·巴西加盧波（Dottoressa Bacigalupo）、湯利夫人（Mrs. Townley）、布魯克斯夫人（Mrs. Brooks）、沃特金森夫人（Mrs. Watkinson）、娜塔麗·巴尼小姐（Natalie Barney）等人，當(dāng)然還有龐德夫人。巴茲爾·邦廷（Basil Bunting）是音樂評論家。音樂會節(jié)目會有出版物，還會舉辦“法西斯文化研究協(xié)會”。這跟當(dāng)年所有人都沖出去建造大教堂的熱情并無二致。

這樣的音樂會簡直是完美！

當(dāng)?shù)卣璩隽耸姓髲d。節(jié)目得以在不同的酒店舉行。作為回報，“提古里奧之友”幫助推介。政府支付了市政廳供暖的費用，“意大利全境和邊境到拉帕洛的鐵路票價降低了百分之五十; 門票有效期為三十天?！比缜八?，聆聽奧爾加·拉奇的小提琴，弗朗切蒂（L.Franchetti）的鋼琴，演奏莫扎特、塞薩爾（Cesar）、弗蘭克（Franck）、巴赫等人的作品，奧爾加·拉奇、葛哈德·蒙克、 路易吉·薩桑尼（Luigi Sansoni）等人演奏來自米蘭的弗朗西斯（Francesco da Milano）的作品《鳥之歌》（Canzone degli Uccelli）;還有特爾茲（Terzi）、伯拉德（Berard）、巴赫、莫扎特、德彪西以及斯卡拉蒂（Scarlatti）和斯克里亞賓（Scriabin）、博切里尼（Boccherini）、珀塞爾（Purcell）、楊（Young）等人的作品，等等。沒有國家補貼或基金會資助，音樂會在幾乎沒有限制的情況下成功舉辦——盡管它被認(rèn)為是順應(yīng)“最新的思潮”。音樂家們內(nèi)心所有的渴望和需求都是和平，建造一座迪奧斯城，所有的土地都是星星的顏色。

父親相信，如果好好利用，語言可以實現(xiàn)完美。他是一個務(wù)實的人，一個預(yù)言家和實干家，總是想要找到問題的根源。他的想法正在開花結(jié)果：“這對一個作曲家展示他的才華……他的力量足夠了，古老的——錫耶納的音樂學(xué)院，每年都有一周的時間給一位作曲家，或者一群相關(guān)的作曲家，他們大多被遺忘或忽視?！钡赣H的興趣決不限于藝術(shù)。好的藝術(shù)是建立在堅實的經(jīng)濟基礎(chǔ)上的。在整個《詩章》中，我們都可以看到高利貸對藝術(shù)的危害……事情變得棘手，在這個時候孔子是他的老師?？鬃硬粌H關(guān)心《詩經(jīng)》，也對歷史和良政感興趣。

***

1933年墨索里尼接見了他。父親送給他一份《詩章》第三十章的抄本。他給他念了一段，總理說：“這非常有趣（Ma qvesto， e divertente）?！边@話在父親這樣的唯美主義者聽來十分受用。

正如父親捕捉到總理的羅馬尼阿（Romagnol）口音一樣，他認(rèn)為法西斯政權(quán)可能是幣政改革的好平臺。他向墨索里尼闡述了道格拉斯（Douglass）和格塞爾（Gesell）的理論。他還列出了一份需要立即翻譯成意大利語的書單，以便更好地了解這兩個國家：約翰·亞當(dāng)斯（John Adams）、亨利·亞當(dāng)斯（Henry Adams）和托馬斯·杰斐遜（Thomas Jefferson）的著作赫然在列;文章方面則有威廉姆斯（W.C.Williams）的《美國谷物》等。最重要的是，他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心——想看看這個人是如何根據(jù)自己的意見，把他的想法排個序。

“為什么要排序？”墨索里尼提出自己的想法。

“因為我的詩歌，都是些尋常的主題?！?/p>

這是在一個文化備受推崇的國家，

兩個聰明人之間的對話。

教育部長博塔伊（Bottai）

還即時打電話去都靈，

挖掘維瓦爾第的更多資料。

高利貸貸款人和任何想要做好工作的人（永久地）

之間的戰(zhàn)爭曠日持久（Bellum cano perenne）……

他們沒有意識到，

在使用金錢或信貸時這會產(chǎn)生一筆額外的收費。

“你為什么要使你的想法有序？”……

如果我當(dāng)時知道更多的話，

我一定會問他，

就像瓦爾奇（Varchi）那樣——他想要了解真相。

現(xiàn)在，他正要去和那個在他看來本可以避免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人談話。不是狂妄自大，而是責(zé)任感到了極致。他打算傾其所有去說服一個他并不同情的人。和往常一樣，他想通過對抗最權(quán)威的事物來證實自己的觀點。

“我不是在堅持。我只想知道這在多大程度上是正確的?！薄@是他的口頭禪。

但是，在紐約，他遭到了一家懷有敵意的媒體的攻擊。這家媒體宣稱，他的老朋友們因為他是法西斯分子而背棄了他。他是墨索里尼的朋友。的確，早在1926年，他就曾宣稱：“我個人非?？春媚骼锬帷Ｃ绹偨y(tǒng)（上三任）或英國首相等根本不能與他相提并論，如果你把他們放在一起比較，事實上，你是在侮辱他。如果知識分子們不喜歡他，那是因為他們對‘國家和政府一無所知，也沒有特別強烈的價值觀。那么，這算是什么知識分子呢？”

羅斯福從未接待過他，他只能盡可能多地與參議員交談;喬治·廷卡姆（George Tinkham）給他做了一系列的引薦。5月5日，他坐在第七十六屆國會的預(yù)留席上，主要是以T.C.龐德孫子的身份。他的努力以及關(guān)于人品的不同觀點被博拉參議員的評論總結(jié)為徒勞：

“我不知道像你這樣的人到這里來能做什么?！?/p>

于是他回到了意大利，那里有很多事情要做。在拉帕洛，他是大寫的“詩人”。

① 此圣殿最吸引眼球的就是其悠久歷久、保存完好的羅馬式建筑以及色彩絢麗的壁畫。圣殿最早可追溯到6世紀(jì)，在圣人埋葬的地方建立起教堂及女修道院，以保存他的圣骨并以此紀(jì)念他。圣澤諾（Saint Zeno），出生于非洲，也是維羅納第八位主教，將整個維羅納城帶入基督教。其后由于對圣人的膜拜的需求，查理大帝的兒子丕平（King Pepin）要求擴建并于806年12月8日落成新的大殿以供奉神靈和圣人。

② 奎里尼街（Calle Querini）是奧爾加·拉奇（Olga Rudge）在威尼斯住宅的街名。

③ 對瑪麗亞·法瓦伊的愛稱。

④ 島嶼出版社（Insel Verlag），蘇爾坎普出版社（Suhrkamp Verlag）的下屬出版社，專門出版經(jīng)典文學(xué)作品。

⑤ 《詩歌集》于1827年結(jié)集出版，是海涅的第一部詩集，為他贏得了世界性的聲譽，包含《青春的苦惱》《抒情插曲》《還鄉(xiāng)集》《北海集》等組詩。它們表現(xiàn)了鮮明的浪漫主義風(fēng)格，感情淳樸真摯，民歌色彩濃郁，受到廣大讀者歡迎，其中不少詩歌被作曲家譜上樂曲，在德國廣為流傳，是德國抒情詩中的上乘之作。

⑥ 《小日報》（Ⅱ Gazzettino）是一份意大利當(dāng)?shù)厝請螅淇偛课挥谝獯罄匪固乩祝∕estre）。它是意大利東北部主要報紙，也是意大利歷史最悠久的報紙之一。

⑦ 基亞瓦里（Chiavari），意大利地名，基亞瓦里風(fēng)格的椅子是一種沒有扶手的單人靠背椅。

⑧ ?加布里埃爾·鄧南遮 （Gabriele dAnnunzio，原名Gaetano Rapagnetta，1863年3月12日-1938年3月1日），意大利詩人、記者、小說家、戲劇家和冒險者。他常被視作貝尼托·墨索里尼的先驅(qū)者，在政治上頗受爭議。主要作品有《玫瑰三部曲》。

⑨ 安東尼奧·盧奇奧·維瓦爾第（意大利語：Antonio Lucio Vivaldi，1678年3月4日-1741年7月28日），昵稱Il Prete Rosso（紅發(fā)神父），是一位出生于威尼斯的意大利神父和巴洛克音樂作曲家，同時還是一名大師級小提琴演奏家。維瓦爾第被認(rèn)為是最有名的巴洛克音樂作曲家之一，在他那個時代聞名于整個歐洲。他最主要的成就在于樂器協(xié)奏曲（特別是小提琴協(xié)奏曲）的創(chuàng)作，還有圣歌和歌劇。其最著名的作品為《四季》。

⑩ ?威尼斯鳳凰劇院（意大利語： Teatro La Fenice），又名不死鳥大劇院，始自威尼斯共和國末代時期興建（1792年），是歐洲最著名的劇院之一。

里恩茲河是意大利的河流，位于該國東北部波爾扎諾自治省，河道全長約八十公里，流域面積兩千一百四十三平方公里，發(fā)源自多洛米蒂山脈的多比亞科。

拉帕洛是意大利熱那亞省的一個小鎮(zhèn)，坐落于菲諾港與基亞瓦里之間。當(dāng)?shù)貧夂驕睾?，小?zhèn)的大部分坐落于平地之上。大部分住宅建于山間以阻擋強烈的北風(fēng)。

唱名是用來教授音高和視唱的音樂教育方法。

布列瑟農(nóng)是意大利滑雪圣地，大多數(shù)居民將德語作為第一語言。

圣周是紀(jì)念耶穌基督受難前后事跡的節(jié)期。

在基督教神秘主義中，“祈禱和工作”是修道士的習(xí)俗，表達(dá)了在修道院環(huán)境中平衡禱告和工作的需要，被用于中世紀(jì)以來許多宗教社區(qū)。

拉帕洛（Rapallo）是龐德的另一個家，他的妻子多西住在那里。

喀耳刻（Circe）：赫利俄斯和珀耳塞的女兒，是個女魔法師，能把人變?yōu)樯?。她是古希臘神話中最著名的女巫，具有強大的魔力，她能透過藥草的協(xié)助，誦念咒語與召喚神明來施法，冒犯她的人會變成動物，并創(chuàng)造出不存在的幻影。后人已習(xí)慣將她的名字當(dāng)作是女巫、女妖、巫婆等的代名詞。

佐阿利是意大利熱那亞省的一個市鎮(zhèn)。

熱那亞，意大利西北部的州及其首府。

巴托克·貝拉·維克托·亞諾什（匈牙利語：Bartók Béla Viktor János，1881年3月25日-1945年9月26日），匈牙利作曲家，是20世紀(jì)最偉大的作曲家之一，匈牙利現(xiàn)代音樂的領(lǐng)袖人物。他的很多創(chuàng)舉劇烈震動了整個20世紀(jì)藝術(shù)圈。

保羅·亨德密特（德語：Paul Hindemith，1895年11月16日-1963年12月8日），又譯興德米特或欣德米特，出生于德國法蘭克福附近的哈瑙。他身兼多職，為作曲家、理論家、教師、中提琴家和指揮家。不論是音樂作品還是在音樂想法上，欣德米特都是近代重要的德國作曲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