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淳
我拖著拉桿箱走過月臺的水泥路面。這是一個荒涼的縣城。這些年,我到處旅行,似乎還從未見過如此荒涼的城市。鐵軌遠處,是光禿禿的裸露的砂巖,漫無邊際的紅色丘陵。原野上,一棵樹也沒有。甚至沒有碎石,這里也不是戈壁。
水泥路面已經(jīng)風化,記得一個建筑師曾經(jīng)說過,這叫“露水泥”。喜歡這個詞匯,整齊刮光的水泥路面,總是讓人缺少滄桑感,我對沒有歷史、缺乏故事的事物毫無興趣。月亮漸漸爬上了山坡,是一勾彎彎的曉月。天空藍幽幽的。月臺上,一個人都沒有。
我披著黑色風衣,戴著一頂黑色檐帽,長長的直筒褲。除了黑色,還有白色,這些是我能接受的顏色。這些年,我漫無目的地四處流浪,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拖著拉桿箱,走在路上,是我的慣常狀態(tài)。
這時候,一節(jié)車廂漸漸靠近。我拎起箱子就走了進去。
有人跟我說,在涼市乘上火車,經(jīng)過數(shù)個小時的路程,可以到達一個叫哈瓦那的地方。那個地方有一個蕩漾云朵的巨大湖泊,叫梭羅湖。梭羅湖邊,都是及腰的綠草。在草叢中搭帳篷,在湖中釣魚,呼吸新鮮空氣,徜徉散步,多么新鮮而有趣。
他們管那地方叫詩意的夢想之鄉(xiāng)。
車廂看上去外面陳舊,沒想到里面是嶄新的。光滑的地板呈現(xiàn)出锃亮的色澤。行李箱的貨架都是用軟皮包裝的,飲水裝置干凈而便捷。車廂里干干凈凈,前后座位的間距很大,人們仰著身體靠在座位上,舒適而自在。座無虛席。沒有人聊天。每個人的臉上都有笑意。
一種親切感頓時包圍了我。孤身旅行的疲憊感緊緊裹挾著我多時。而此刻,一走進車廂,看到如此眾多的笑臉,立即感受到了濃濃的溫暖。風從車窗里吹拂進來,帶著山嶺固有的清寒之氣??蛇@對于車廂來說,恰到好處。
我將行李放到架上,端過水杯,去飲水處接水。
我的座位就在前排靠窗。一上車,跟鄰座打了個招呼,我就閉上雙眼,睡起覺來。旅行對于身體來說,真是一種折磨。我的身體在風里雨里吹過,皮膚黝黑,看上去健康,而實際上衰疲不已。我擔心,有一天是否就這樣死在路上。
車廂里沒有人聊天。除了轟隆轟隆鐵軌摩擦的聲音,什么也沒有。天色越來越暗,車廂里的燈光卻愈來愈分明。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
等到醒來,我發(fā)現(xiàn)胸前別著一個橢圓的號碼,43號。我問鄰座,這是什么意思。鄰座說,他也不知道。大概是乘務(wù)員發(fā)的吧!我于是朝通道望了望。通道上空空蕩蕩,一個人影也沒有。
瞇了一會兒,我覺得有精神了,肚子也好像餓了。我從行李箱拿出一包方便面,到飲水處灌了一點水,就擱到窗邊的臺面上,靜靜地等著。窗外的天愈發(fā)黑了。遠處荒涼的山巒都不見了。
我拿出攝像機,想拍幾張車廂內(nèi)的照片。我站起來,往后看了看。人們的表情安適而滿足,除了微笑就是微笑。竟然找不到一張不同的臉。我觀察猶豫再三,還是坐下,心中稍稍感到些許遺憾。這時,我看到胸前別著的43號號牌,這個車廂滿座似乎是45個人。這個號牌是拿來干什么的?難道一會兒餓了有飯可以領(lǐng)?就像小時候乘坐的綠皮火車一樣?
方便面熱了,我打開蓋子,哧溜溜地吃起來。風卷著窗簾,吹拂到臉上,激起了漂泊無依的惆悵,孤獨感再一次爬上心頭。我突然思念起曾經(jīng)的戀人阿桑。阿桑是我的大學同學,與我談了七年。七年,對于一段戀愛來說,實在有點太久。談到第五年的時候,阿桑就想結(jié)婚了。阿桑約我去公園見面,一臉誠懇地望著我,說,徐霞客,給我一個安定的未來吧!我們班的人管我叫徐霞客。大概這個綽號一直在給我暗示,尚未畢業(yè),我就利用假期開始漫無目的的旅行。旅行,就是離開,拋棄當下的生活處境,生活在一個永遠未知的陌生的世界,那么,世界對于我來說,始終處于陌生的狀態(tài),我對于世界來說,一直是一個陌生人。因為長年旅行在外,旅行漸漸成了生命的基因,在家里呆上一個星期,我就渾身難受。望著阿桑,我想起了《小婦人》中,那個尚未決定安心成家的女主角。抱歉,我跟阿桑說,我不是不愛你。拖著行李箱,我轉(zhuǎn)過了身,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在旅途中所做的事,無非就是打零工掙點錢,混飽肚子,寫下旅途日記,拍幾張照片?;哪窘?jīng)惟是我的偶像,我一直拍攝黑白照片,每年結(jié)集成冊,裝訂成攝影集,有時候,我參加一些大會,去做交流。
盡管大家的表情不是太豐富,甚至可以說千篇一律,我還是打算拍幾張,作個紀念。我站了起來,朝后咔嚓咔嚓隨意拍了幾張,就坐下了。坐在座位上,我無所事事,在屏幕上看照片,將照片放大,看一個個人的臉部細節(jié)。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一個奇異的現(xiàn)象,這些人的笑容就像是機器印模中復(fù)制出來的。譬如,右邊嘴角的笑紋,朝著耳朵邊的方向漸漸延展,就像溪流緩緩注入沙漠。
這到底是為什么?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現(xiàn)象。我不由再次回頭張望,仍然是一樣的微笑的臉。車廂安靜極了,除了隆隆聲,什么也沒有。沒有交談,沒有哈欠,沒有放屁,沒有人走動,就像一具具微笑的僵尸。
死亡車廂?眼望著窗外,我的心中跳出這樣四個字眼,頓時汗毛從手臂上豎了起來。我相信某種直覺,作為一個攝影師,一個準藝術(shù)家,在一路行走的過程中,我形成了依賴于直覺的準確判斷。那么,什么事一定會發(fā)生?我將面臨怎樣的難堪局面,甚或性命不保?大概是一直生活在顛簸的旅途中的緣故,我的內(nèi)心經(jīng)常缺乏安全感,我必須對陌生的環(huán)境作出分析預(yù)測,以防在突然降臨的災(zāi)難面前束手無策。
譬如有一次,我流浪到阿姆斯特丹車站,一出火車站,就遭遇了一伙賊。他們專門搶中國人,盡管我的錢包沒有幾個錢,但一張中國人的臉使我沒能幸免。再比如,一次在去往西藏的流浪途中,因為我說了一句沖撞當?shù)刈诮田L俗的話,兩個藏民立即拔出雪亮的刀子對著我,天啊,要不是山下道路旁停著一輛摩托車,我跨上就跑,我的眼睛一定當時就被剜了。
而這一次,到底要發(fā)生什么?我坐在座位上,雙手托著臉腮,看著紙盒里方便面上裊裊升起的白色氣息,內(nèi)心流過一種說不出的恐慌。這種恐慌甚至讓我不能轉(zhuǎn)過身看一下鄰座的臉,他一動不動,就像死人一樣。
小時候,我聽奶奶跟我說過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我一生未能忘卻。我生活在北方的一個村莊,那是四十年代,鬼子的身影在村莊附近的山梁出沒。我的奶奶是個粗手大腳身坯高大的人,當初,我爺爺奉父母之命娶了她,心中是不滿意的。他一直嫌棄奶奶長得像個男人。鬼子來到村莊之前,奶奶已經(jīng)聽到了消息,她將自己的頭發(fā)絞了,將炭灰沾菜油抹臉,怎么看,都像個漢子,終于躲過一劫。再后來,不知怎么回事,村莊里的人總是生病,各種層出不窮的怪病此起彼伏,甚至五歲的孩子也沒能幸免。記得她說,隔壁有個孩子手指疼痛,然后潰爛,不得不把手指剁了。然而,這種潰爛沒能停止下去,直到整個人都爛了。蒼蠅蚊子跟著女孩轉(zhuǎn),那種景象太可怕了。村莊里的人一個接一個,患上了各種各樣的怪病,他們一個接一個死去。奶奶怕患病,一直帶著大家躲在山洞里生活。最后我們家是村莊唯一幸存的人家。
你知道,活著有多不容易嗎?每當我不愿意好好吃飯,奶奶就會用這句話教訓我?;钕聛?,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在旅途中,經(jīng)歷艱難挫折,我漸漸明白這句話的涵義。
風吹進來,卷動藍色窗簾,我將頭探出窗外,仍然是綿延無際的荒漠一般的山峰和丘陵,一座挨著一座,沒有盡頭。夜的風帶著清寒氣息,這是深秋,再過兩個月,我想,該回家好好過個年了。
我拿眼角的余光偷偷瞥了鄰座一眼。他睡著了嗎?看上去似睡非睡。他那種表情,就像定格在照片上,那樣規(guī)整,那樣缺少變化。雖然向上彎著嘴角,就像人們所說的“U”字型微笑曲線,在一張扁闊、圓胖而稍稍發(fā)福的、干凈的臉上,像一道精致而優(yōu)美的曲線,鑲嵌在上面。他的眼睛就像盧舍那神廟中的觀音,似開未開,你看不清他到底要看什么,到底在關(guān)注什么,就像一尊菩薩。
他,是一個活著的人嗎?我奇怪地想。他為什么不站起來走動,為什么不去喝水上廁所,為什么不說話?為什么始終這樣神秘莫測地微笑著?
我決定試探他一下。我得先了解這個車廂的人到底是怎么了。
我假裝不經(jīng)意將鏡頭蓋掉在了地下。鏡頭蓋是圓形的,它咕嚕嚕地滾呀滾,從他座位底下滾過去了。
“哎呀,我的鏡頭蓋,幫我看看好嗎?”我抓住了他的手臂,搖了搖,示意他彎下身幫我看看。
他果然轉(zhuǎn)過了臉,對著我。
哦,他是活的。我猛然喘出一口氣,心中一塊懸浮的石頭終于落地。那么,接下來,我們可以好好聊天了。他是個樂于助人的人嗎?
“我的鏡頭蓋掉在您的座位底下了,幫我看看好嗎?”我微笑著,溫柔地對著他,用眼睛示意他。
當我的眼睛正對著他那半開半合的目光時,我又嚇了一跳。因為,那微微閉合的兩眼中間,空洞無物,就像窗外荒涼的裸露的丘巖,又像宇航員從太空火星上拍下的照片。
他的眼睛是死的。甚至,比死魚眼還荒涼。眼睛是心靈的窗戶,那么,他高大而飽滿的皮囊底下,裝著一顆死去的心靈嗎?當我再次面對他的雙眼時,一個懸在空中的疑問又從我的大腦里升騰了起來。
這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這到底是一節(jié)怎樣的車廂呢?火車會準時到達哈瓦那的站頭,我會因此安全抵達嗎?
不,他可不是瞎子,雖然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光芒。
他仍然微笑著俯下了身去,并且用右手試圖摸摸那鏡頭蓋。他的動作看上去很機械,就像一個機器人。
哦,他是有心的,也是樂于幫助人的。這么說,他尚且活著。
我湊近他的身體,當他抬起身試圖告訴我沒有找到鏡頭蓋的時候,我假裝要從他手中接過鏡頭蓋,我抓起了他的手,湊到了鼻子邊——沒有人的氣息,是一種說不上來的泥土混雜鋼筋的清冷的氣息。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什么也沒說。仍舊靠回座位,恢復(fù)了之前的動作。有那么一瞬間,我甚至產(chǎn)生幻覺,似乎可以將他折疊起來,就像一個裝置,放進行李箱。但是,看著他那一成不變的微笑,我感到比死亡更恐懼的驚駭。他為什么總是這樣笑著?為什么一車廂的人都這樣笑著?沒有原因,沒有內(nèi)容,沒有生機,充滿神秘。
我再次將雙手托著腮,眼睛望向窗外,悄悄地思考。這些人到底怎么了?這是一個團伙嗎?黑社會團伙?不知道。我該怎么辦?
安定一下情緒,我還是打算站起身來尋找我的鏡頭蓋。它骨碌碌地滾到后面去了。假使我遭遇危難,車廂里的人誰可以幫助我呢?我真的很想知道,這個車廂里,都裝著一些怎樣的人。
我站起身來,沿著通道朝后走。我陪著笑臉,跟他們打招呼。
“啊,我的鏡頭蓋滾到后面來了,有誰看到嗎?你們能低下頭幫我看看嗎?”上了車,我就脫掉了黑色外衣,此刻,我穿著白襯衫,脖子里系著領(lǐng)帶,我的樣子一定像個帥氣的藝術(shù)家,招人喜歡。
其實,很少有藝術(shù)家喜歡在脖子里系上領(lǐng)帶的,這是我與他們不同的地方。脖子里系上領(lǐng)帶,常常使我覺得精神,身處荒涼之地,而仿佛在寫字樓里上班,我提醒自己,旅行是我的職業(yè),我需要嚴肅地對待。
再說,為了湊夠旅行所需的資金,有時候我得找工作,打短工,脖子里系著領(lǐng)帶,比較討人歡喜。其實,這不過是我難以忘卻少年的經(jīng)歷罷了。少年時候,在黑白電視里看到那些家境優(yōu)良的少年,穿著西裝褲,白襯衫,脖子里系一根領(lǐng)帶。我模仿這帥氣的打扮,從高中就開始了。這幾乎成了我的形象符號。阿??偸钦f,我系著領(lǐng)帶的樣子很迷人。她送過我一打黑色領(lǐng)帶,各種層次的深深淺淺的黑,有花紋無花紋的,似乎套上她送的領(lǐng)帶,我就像一條哈巴狗被她拽在了手心里。
我的頭發(fā)剛剛及肩。小胡子在上嘴唇被剪成“一”字型。這打扮使我總想吹口哨。我知道這樣的形象很討女孩喜歡。
我小心瞥了一眼人群,令我失望,車上都是中年人,沒有一個女孩,也沒有一個男孩。也就是說,他們都是叔叔阿姨,大伯大媽。對于這樣一種人群,你除了畢恭畢敬地獻上您的尊敬,別無他法。我舔了舔嘴唇,把剛剛爬上嘴唇的曲調(diào)給咽了下去。
“嗯,阿姨,我的鏡頭蓋掉在后面了,能低頭幫我在座位底下找找嗎?”沿著一排排座位,我這樣一句句地問過去。我的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這個車廂將要發(fā)生什么事,似乎他們都是一樣的人,都是一個整體,而我,是勢單力孤,不經(jīng)意上錯車的外來戶。我想,萬一遭遇什么不測,誰愿意幫助我呢?
我一排排問過去,走過去,悄悄地細心地觀察每一個人的表情,不放過每一種表情變化的機會,不放過每一個幫助者的可能。
和我的鄰座一樣,他們都彎下了身,可都沒說一句話。當他們的臉面對我的時候,我?guī)缀鯊拿恳粋€人的眼中看到了窗外黑夜之下無邊的荒漠。
他們走上車廂就是這樣的嗎?還是進了車廂以后產(chǎn)生了變化?
我的腦海里產(chǎn)生他們剛上車廂的情景,是否也一如我一樣,帶著疲倦與期望,將行李擱在架上,去飲水機灌水,去廁所方便,還哼了一段小曲。我觀察他們的臉,看不出有曾經(jīng)這樣做過的一絲痕跡。
那么,他們是怎樣上車的?每個人都像機器人一樣魚貫而入,坐下以后,每個人發(fā)一個帶著牌子的編號?
既然這樣,我只有自己找了。
在通道上,我跪了下去,趴在地面上,臉貼著地面,朝座位底下望。通道上,我看不見一個乘務(wù)員。沒有人來阻止我這樣做。沒有人朝我看。我就像一只上竄下跳的猴子,在荒無人煙的舞臺上獨自跳舞。
等我這樣一排排都貼著地面看了一圈,終于在最后一排找到了鏡頭蓋。我想,它滾得可真遠,我將它拽在手心里,浪里浪蕩地往前走。我想,既然這些人都像一些機器人,我就不必顧及他們的感受,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愛怎樣就怎樣。誰知道呢,他們或許是些失去心靈的人,失去了活力,那么,對于我這樣的上竄下跳,一定也視而不見。哈哈,這么說,我獲得了無邊的自由!
我不由高興起來,差點吹起口哨來。沒有聲音,任何聲音都沒有。車廂是寂靜的。我是孤獨的。為了打破這種孤獨,我想“啊啊”地叫喚幾聲。就像城市的寫字樓里,半夜十二點,會聽到的從窗戶里傳出來的“啊啊”的叫聲一樣。
“哈哈哈哈”,我聽到自己笑了起來,為自己荒誕的處境。開始,這聲音只是在我的嘴唇里,后來,聲音沖了出來,飄到了座椅上,最后,我居然控制不住它們,聲音越來越大,刮到了行李架上,甚至,像一陣猛風攪動了他們的頭發(fā)。
這令我驚悸。與其說,這是開心的笑,孤獨的笑,不如說,是恐懼的笑。
我忐忑不安地觀察了一下車廂,每個人的表情,他們?nèi)匀晃⑿χ?,紋絲不動。我慶幸自己沒有闖禍,呼出一口氣來,定了定心神,回到座位上。
我餓了,打開泡面,泡面像漂白的面粉的尸體浮蕩在液體上,我挑起面條,一口口嚼起來。吃完面,我將泡面盒丟進垃圾箱,上廁所小了個便,再回頭走到座位上。突然,我發(fā)現(xiàn)不對勁,鄰座換了個人。
我偷偷地觀察了一下鄰座,雖然這個人和剛才的人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僅僅是形貌上有所差異,但絕對不是同一個人。我瞥了一下他的號碼,“44號”。和剛才鄰座的一樣。
“他,下車了嗎?”我有些不安地問他。
他轉(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目光呆滯,跟前面的鄰座一樣,有一種似睡非睡的眼神,從半開半合的眼縫中放射出來。他的嘴角一樣浮動著“U”字的曲線。
沒有回答。
好奇怪,難道我剛才上廁所的功夫,車停了,到了一個站頭?可是,分明車是行動著的呀!
那么,他去了哪里?換到后座去了嗎?反正,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打發(fā),我想知道,剛才的鄰座到底去了哪里。
“他,上廁所去了嗎?”我再次問新鄰座。鄰座再次看了我一眼,彎曲著微笑曲線,沒有回答。
我站起身,朝廁所走去,朝飲水機走去,沒有,沒有鄰座。
我朝通道走,在車廂里尋找鄰座的臉。因為大家的臉看上去都差不多,我生怕遺漏,因此,每一張臉,我都一一詳加辨別。燈光依然雪亮,照耀在每一張胖而扁圓的臉上,每一個鼻子都像一顆橡皮原點凸出在臉的中心。我腦子里飛過前面看過的鄰座的臉,我記得他最大的特征就是半開半合的眼神,對了,他的右眼皮上似乎有一顆微小的痣,這幾乎是他有別于他人的唯一的標識。
為了尋找他,我再一次將照相機對準了他們,每一個男性乘客。有時候,我甚至不放心,連女性乘客都好好地拍了拍。拍完,我坐下,對著鏡頭一張張看過去,尋找眼皮上面有痣的臉。
很失望,一無所獲。
難道鏡頭欺騙了我?我簡直無法相信自己。那么,我該相信自己的眼睛?
放下相機,我站了起來,小心翼翼走到一排排的縫隙中間,去尋找,去辨認那些看上去雷同的面孔。
我想,這是多么令人厭煩的舉止。
難道,你是個精神病嗎?說不定有人這樣說我,說不定他們被激怒,團結(jié)起來揍我。我將因為尋找鄰座而被打死。
可是,的的確確,鄰座不見了。而我一直是個好奇的人。我旅行世界的目的,就是為了探索。我對未知的世界充滿好奇。我是一個致力于尋找答案的人。
我膽戰(zhàn)心驚地走到后面一排,一張張臉看過去。有的臉看不清楚,我甚至要俯身在他們的臉上看,面對女人,我扒開她們的頭發(fā)看,我這樣做,非常粗野,我想,也許他們會罵出來,這樣,我就能進一步了解他們,到底是些怎樣的人。
可是,沒有反應(yīng)。走到第四排,我已經(jīng)頗不耐煩。我將一個乘客的頭像玩具一樣掀上去,又放下來,可是,他還是沒反應(yīng),微笑曲線一成不變。
到了第五排,我已經(jīng)出離憤怒了。我做了那么多工作,那么多努力,居然得不到回應(yīng)。這使我非常生氣。這些荒誕的怪人,充斥著車廂里的世界。我在他們面前盡情袒露,我將心肺掏給他們看,而他們,始終用規(guī)整統(tǒng)一的微笑曲線對著我!
到了第六排,在辨認過每張臉后,我忍不住給他們每個人扇了一巴掌。我想,我是這樣熱心地對待你們,而你們始終如此冷漠。你們罪有應(yīng)得。
沒有反應(yīng)。那些臉被扇后,有輕微的泛紅,但是很快就恢復(fù)了原樣。最后,我意識到,自己在做一件傻事。到車廂最后,空著一個座位,我感到疲倦和沮喪無比,我坐了下來,閉上眼睛,好好歇一歇。
現(xiàn)在,我更加覺得這節(jié)車廂的詭異了。一個好端端的人,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竟然找不到他了。一種悲傷而恐懼的感覺彌漫我的全身。我感到眼淚從汗毛毛孔中流出來了,那是恐懼和焦慮的眼淚。
就在我睜開眼想起身走的那會兒,我的眼睛朝下一瞥,看到了驚悚的一幕:一團頭發(fā)被扔在地上。我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撮起其中的幾根,對著光,仔細瞧。這是鄰座的頭發(fā)嗎?他被殺害了?那么,尸體呢?
我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在這樣的夜幕底下,一具尸體從窗戶內(nèi)送出去,很快扔到了外邊,神不知鬼不覺。既然,整個車廂的人,看上去都像死人。
我仔細查看窗戶的邊框,可是看不到一絲血跡。而且,窗戶密封著,這樣一具碩大的尸體,從車廂里扔出去,是有一點技術(shù)難度的。我再次看了看地上的頭發(fā),感到毛孔里流淌的淚水將要淹沒整節(jié)車廂。
“你知道44號去了哪里?”我忍不住抓住最后座的那個1號的領(lǐng)口問。他不說話。他似乎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奇怪的臉上蒙著一層艷麗的玫瑰紅。
“你知道44號去了哪里?”我抓住2號的領(lǐng)口問。他微笑著,冷漠地瞥了1號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這與1號有關(guān)。
我回頭看1號。他微笑著,然而面無表情。仿佛我的提問是幼稚園小朋友的問題一樣無知可笑。
“你知道44號去了哪里?”我抓住3號的領(lǐng)口問。他微笑著,冷漠地瞥了2號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這與2號有關(guān)。
我一連抓住了十個人的領(lǐng)口問,他們的表情很奇怪,都是用冷漠的眼神朝前一位看一眼。雖然這單一的動作什么也沒有回答,我還是摸索清楚了內(nèi)在的情況。那就是,他們其實是一伙的。對于44號的消失,顯然,他們是知道情況的,然而,他們彼此心照不宣。
燈光仿佛暗淡了下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頹唐和無力。我全身疲軟地坐了下去,不知不覺地犯困了。這是車廂最后一排。邊上竟然空著兩個座位。迷迷糊糊中,我仿佛是在做夢,夢中的我竟然是清醒而機警的,那個我告訴我,車廂里本來是45個人,而現(xiàn)在少了兩個,也就是說,那個45號就沒有存在過,或者,在我上車前就消失了。
在朦朦朧朧中,我不安地回到座位,我總覺得這些不安的狀況與這個號碼有關(guān),為什么要發(fā)這個號碼呢?以前我乘坐火車的時候可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情,我悄悄地將43號號牌取下,把它偷偷地別在了新鄰座的衣角上。然后,選擇離開這個座位,走到最后,躺了下去。
一會兒,我就睡著了。在睡夢中,我看到44號鄰座站了起來,向我走來,他一拳砸在我的肩膀上,說,兄弟,我看你是上錯車了吧?怎么會?我莞爾,我告訴他,我要去終點站哈瓦那。
哈瓦那?他在我身邊坐下,從衣袋里掏出煙卷,抽出一支給自己點上,又遞給我一支。然后,撇過頭問我,他問我的時候揚了揚右邊的眉毛,眉毛上的痣清晰可見。
我終于找到你了,你還活著。我露出了溫暖的笑容。這時候,我朝窗外看,天已經(jīng)亮了,似乎太陽都已經(jīng)要出來了。
他微笑地看著我,吸著煙,并不說話。
你這個樣子讓我覺得安慰。我跟他說。我把手掌搭在他的肩膀上。
看來,你現(xiàn)在是我在車廂里唯一可以交到的朋友了。我繼續(xù)跟他說。
你到不了哈瓦那了。他轉(zhuǎn)過頭,有意思地看著我,就像哈瓦那是一個笑話一樣。
為什么?我想跟他說,車廂里有朋友的話,其實能不能到達哈瓦那也無所謂。朋友們在一起,度過人生這樣一段美好的時光,能不能到達哈瓦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告訴你,小兄弟,你上錯了車。他竟然伸出巨大而溫厚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腦袋。這個動作,讓我想到父親。想到童年,在外面做了錯事,回到家,父親一番沉重的教訓之后,他總是伸出手,在我的頭上摸一把。
44號說完,他站了起來,回轉(zhuǎn)身。這時候,我分明看清楚,那是父親的背影。
一覺醒來,我覺得尿急。我站起來,往廁所走去。乘務(wù)員站在通道里,她看著我,凝神三秒鐘。
“等一下!”她說。
終于有人跟我說話了。我以為這個車廂的人,都從來不會說話。尤其是說普通話。
她飛快地掃射了我的全身,從口袋里掏出“43號”號牌,一臉嚴肅地問我:“你是43號嗎?”
我不知道這樣的問題意味著什么,說“是”與“不是”是否關(guān)系到我在車廂的命運。于是,我將嘴唇緊閉起來,裝作是在忍不住尿急的樣子,急匆匆地鉆進廁所。在廁所排解的瞬間,我飛快地思考,那個號牌是怎么到乘務(wù)員手上的呢?難道鄰座發(fā)現(xiàn)之后,將它解下來,交到了她手上?
現(xiàn)在我該怎么辦呢?我的雙腿有些發(fā)軟,我確實不知道打開廁所門走出去,將意味著什么。無論如何,我該謹慎小心為好。
我將廁所門打開一道縫隙,招呼乘務(wù)員走過來。我得先把情況問清楚。
“嗯,這個號牌是怎么到你手上的?”不管怎么說,有人肯跟我說話,這是非常好的一件事,我至少可以了解一點情況。
乘務(wù)員露出了他們一樣的微笑曲線。對于我的問題,她顯然感到有些吃驚。
“我記得這個號碼是你上車的時候給你的?!彼f。
我仍然不能說什么。我想,我得走出去,問問鄰座是怎么回事。
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也露出同樣的微笑曲線,往座位上走。我以為她會拉住我,顯然,她根本無意那么做。
我松了一口氣,回到座位上。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新鄰座不見了。
啊!我頓時毛骨悚然。廁所里,我剛剛出來,肯定沒有人。兩邊車廂的門都關(guān)著,而車并沒有到達車站,他去了哪里,為什么又一個人失蹤了?這跟號牌有什么關(guān)系?
44號,43號。而45號,我上車的時候就不存在。也就是說,如果不是我將號牌解下來,失蹤的就是我。我瞥了一眼地上,地上殘留著一堆頭發(fā)。太可怕了!
我抱緊身體,靠在窗邊,全身無力,腦袋里飛快地運轉(zhuǎn),我該如何擺脫這荒唐的困境。幸好,我躲過這一劫,下一個應(yīng)該輪到42號了。我朝通道對面的座位看了一眼。那個身型毫無特色的人像是被什么綁縛在座位上,他一動不動,就像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命運將要落到他的頭上。
我該怎么辦呢?是去將這個人救下來,還是看清楚他消失的過程?還是我來代替他,感受一下被消失的原因呢?我已經(jīng)說過,我對未知的世界充滿好奇。
這個人將被消失。我將眼睜睜看著這場消失,就像海水淹沒大地。
不,這太殘忍了。
與其這樣,不如讓我感知一場消失。我置身危險處境,但我最終將知道這個車廂的最終秘密。我希望自己是一個勇敢者。徐霞客走在路上,我的一生也將在路上。我將遭遇路上的種種艱險,最后,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智者,白發(fā)蒼蒼,滿腳老繭地活在這個世上!
我朝通道那邊挪了過去,伸手取下那個人的號牌,42號,別在自己的身上。那個人根本沒朝我看一眼。這時候,我覺得無能為力。車廂里有滿滿的一車廂的人,這個游戲要玩到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那是否意味著,這些人將會一個個消失?
現(xiàn)在,我所要做的就是安心下來,靜靜等待命運的發(fā)生。燈光朦朧而有睡意,我朝窗外望出去,夜仍然是沉沉的黑色,我想,窗外為什么還不天亮呢?山丘一座連著一座,綿延到天邊,這就是世界本來的模樣嗎?
就在我滿眼瞌睡混混沌沌的當口,似乎有一個人站到了我的身邊,我的胳膊被他拉動了,他狠狠地拽住了我,可是,我卻看不到他的身體。
“你是誰?”我大叫起來。可是,沒有人來幫我。我的聲音像是被什么封閉了,發(fā)不出去。
“我是帶你上路的人?!笔裁匆部床灰姡曳置骺吹揭粋€號碼“4”號在我眼前晃動。我突然明白了一點什么,為什么那些人都朝前一個看。也就是說,“45”號是被“1”號帶上路的,“44”號是被“2”號帶上路的,現(xiàn)在,輪到我,“42”號了,由“4”號帶我上路??墒俏覟槭裁纯床灰娝兀?/p>
“我穿了隱身衣,帶人上路的時候,我們都穿隱身衣。這是3號傳給我的?!蹦莻€聲音悄悄地說。我真想把他的聲音錄下來,可是,這個聲音很奇怪,只能在一種固定的頻率出現(xiàn),外人根本聽不到它,因此,你也無法錄下來。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力和震驚!
“你將怎樣帶我上路呢?”我惶恐地喊道。
“你放心,我將把你整個吃掉!你不會感到什么疼痛。”那個聲音說。
“吃掉?他們是被吃掉的?”我簡直嚎啕哭泣了,可是,不知為什么我的聲音就是發(fā)不出去。
“那你以為怎樣,在車廂里生存,需要營養(yǎng)。車廂只有這么大,上來的人卻越來越多,擠不下的時候,我們只能選擇吃掉一部分?!彼f這話的時候,簡直滿嘴森森白骨,可是,空氣中浮動著一個微笑曲線,我無法看清他的真實面目。
“那么,我告訴你,你吃錯人了!”我大駭,現(xiàn)在我才知道,在世界面前,我是如此弱小,一股莫名的力量瞬間就能吞沒我!我得活下去,我得逃生!
“吃錯人了?”
“是的,我不是42號?!?/p>
“可是,我看到你身上佩戴著42號?!?/p>
“這不是我的,是他的!”我將號牌揪下來,扔到那位身上。
聲音沉默了一會兒。
“我是說,你聞起來氣味不對?!蹦莻€聲音繼續(xù)說。
乘務(wù)員飛快地走了過來。
“怎么回事?”我聽到他倆在交流對話。
“這個人的氣味似乎不對,我懷疑他上錯了車?!蹦莻€聲音說道。
“上錯了車?”睡夢中,44號曾經(jīng)告訴我,上錯了車。
“你把車票拿出來,讓我看看?!背藙?wù)員說,“我也早就覺得,這似乎是個坐錯了車的人。”
我將票子掏出來給她看。
“哈瓦那。果然是上錯車了。先生,您上錯車了!”
“上錯車?這是去哪兒的車?”我狐疑又慶幸地問道。
“地獄之車。他們都是將要赴死的人。這是黃泉之路。你沒看見窗外都是荒漠嗎?”乘務(wù)員浮動著微笑,冷冷地說。
“??!”我大吼一聲,推開窗戶,躍身而出。就在離開車廂的那一瞬間,我看到42號整個人被塞進了4號的嘴,瞬間,只留下一地的頭發(fā)!
【責任編輯 朱 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