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翼
一
離開了又回去,這是個樸素的哲學道理。對于其他人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離開就離開,回來就回來。但對于賀南森來說,卻復雜而又痛苦。本打算此生不再踏入那塊土地的他,還真不得不重新考量這件事。就像是一個從軍的戰(zhàn)士,哪怕前面是火海刀山,也要咬著牙巴骨,使出吃奶的力氣往前沖。
賀南森是去扶貧。
眼下脫貧的事,還真不是某些人以為的那種,說在嘴上、寫在紙上、浮在面上,了結(jié)在會上。是真扶貧。工作的急、任務(wù)的實、擔子的重,只有置身其中的人,方可體會。這些年過慣了優(yōu)渥生活的人,要讓下去,肯定就是怨氣十足。交通廳的動員會之前,下派駐村幫扶的方案就出來了,廳里要篩選出不少于五名中層干部,分散到各州市的貧困鄉(xiāng)村,配合基層組織開始工作,時間不少于兩年。駐村的名單里,第一個就是賀南森。賀南森一個勁兒叫苦,說母親早已退休,身子像腐蝕多年的草繩,說不定哪天不提都斷;說老婆是骨科醫(yī)生,現(xiàn)在全世界的人直不起腰,都有她的事;說自己早年就在基層苦磨多年,啥味兒都嘗過,現(xiàn)在再去,已屬多余。這種難得的機會,應給正待成長的年輕人。說著便垂下手。捶打彎曲起的膝蓋,呲著嘴,喊疼。
說這些并沒有用。分管扶貧的姜副廳長拿起文件翻了翻:“老兄,這是班子的決定,誰也沒有講價的余地。如果實在特殊,那你來幫我料理這一攤子,我下去抵你了。”
姜副廳長比他年輕,辦啥都像是炭火烤到屁股墩子似的,說話經(jīng)常會拿不住輕重。但重了也就重了,他是領(lǐng)導,賀南森不會和他抬杠。賀南森只好緘口。年紀長了,要學會隱忍,回避鋒芒,這是吃了多年鹽巴才能悟出的道理。推了推眼鏡,他說:“那,我還是下去好了,支持你的工作嘛!”其實,賀南森早已不想這樣待下去了。這機關(guān)里的若干門道,他一輩子也沒法摸透。進來了,沒法出去。出去了,沒法再進來。這樣不出不進、不上不下的機關(guān)生活,讓人不冷不熱溫吞世故。他任了多年的處長,另一個處長和他水火不容,話語間針尖麥芒,工作中明爭暗斗,仿佛前世冤家。前段時間,單位的副廳長退,兩個爭,結(jié)果兩敗俱傷,組織部另派了這個姓姜的來。他吃了一驚,這居然是二十多年前的輪回。往事沖心,像酒喝多了般難受。抓不出來,又咽不下去。思來想去,退為上策,便一直在聯(lián)系有熟人的單位,要求借他出去工作一段時間,避避風,舒舒心。年紀大了些,要調(diào)出去,幾乎不大可能。但事與愿違,上上下下開始清退吃空餉的人,之前外借多年的人全都攆了回來,自己單位借來的人,又全都退了回去。不少人還被扣了工資,受到相關(guān)的處分。正郁悶呢,不想是瞌睡來了遇著枕頭。賀南森臉上愁容堆疊,內(nèi)心卻是大喜過望。扶貧點在烏蒙大山之中,遠是遠了點,苦累肯定會多些,但總還是個機會,樹挪死,人挪活嘛。他這個年齡,牽掛并不是太多。聽到賀南森要去那么遠的山旮旯,老婆馮麗非常不高興:
“你一大堆病,腰都伸不直,正等別人來扶貧呢!”
賀南森告訴她,那地方山清水秀,吃的環(huán)保,喝的生態(tài),空氣中沒有霧霾、甲醛和粉塵顆粒,空氣中富含負氧離子,是大西南最好的天然氧吧,據(jù)說當?shù)囟嗌p胞,長壽者不少。說著說著,賀南森脫口而出:
“還有明月!”
賀南森眼前突然呈現(xiàn)出一片浩瀚的天空,蔚藍的,深遠的,沒有邊際的。那天空中,明月高掛,銀色的光芒鋪天蓋地而來,將他照得通體透明。他打了個冷噤。馮麗不再吭氣,低著頭翻看她的醫(yī)學雜志。賀南森對自己的這句話感到驚訝,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說出這句話來。這樣不著邊際的話,并沒有引起馮麗的關(guān)注。賀南森知道馮麗所關(guān)注的,是他前面的另一句。女人嘛,要讓她產(chǎn)生共鳴,改變態(tài)度,有時只需要一樣東西,甚至是一句話,柔軟的,觸心的,能準確揣度內(nèi)心的,微風一樣的那種。但這樣的話,并不是所有男人都能把握。看她臉色稍解,賀南森便趁熱打鐵,一一交代:多久領(lǐng)泰迪狗去打一次防疫針,車庫里的車啥時應該開出來熱一下發(fā)動機,幾盆略顯珍貴的花草的管護細節(jié),再就是母親的床頭,不要忘了擺放阿斯匹林、硝酸甘油片、亞硝酸異戊酯和溫開水。母親要出門,一定得給她帶上定位的手表。牽掛也就這些,交代清楚,離家也才放心。
賀南森到倒馬坎村扶貧,這是個定數(shù)。他必須來,他和這倒馬坎村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眼下,他已在大客車上躺了一天一夜。山路起伏越來越大,彎曲如扭麻花,賀南森幾十年沒有走過這樣的路了,巔得嘔吐,巔得活來死去。過去那些日子優(yōu)越了,人卻更加墜落。黎明時的黑與白交替的時候,他醒了。他的醒,是因為有巨大的響聲打擾了他。這種似曾相識的聲音,隔窗而來,令他興奮無比。透窗看去,晨曦之中,高處是看不見頂?shù)臑趺缮剑普陟F繞。低處是濁流翻滾的金沙江,秋汛剛至,正狂得是時候。
縣委大院熱鬧非凡。從北京、省、市、縣前來駐村扶貧的人,不下百人。有鬢發(fā)漸白、五十來歲的老同志,有青春年少、剛剛參加工作的年輕人。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們操著各種各樣的口音,帶著各種各樣的行李,臉上是各種各樣的表情。賀南森暗地里感慨這樣一項工程的偉大,這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工作,是史無前例的,是壯舉,激情像潮水一樣在他的內(nèi)心里起伏。雖然一夜奔波,但他似乎變得更年輕些,更精神些。分管扶貧的副縣長主持會議,縣委組織部部長提了要求,扶貧辦主任給了具體的任務(wù)。大伙簽到完,領(lǐng)上材料,扛著行李,就趕往各自所要駐扎的村民委員會。賀南森要去的倒馬坎村,山高坡陡,沒有公路,沿山路攀爬,得走兩個小時。說好來接他的人,還沒有到。他掂了掂行李,要扛著它,走兩小時的山路,夠嗆。正思忖著怎么辦時,突然肩被什么東西重擊了一下,疼。他吃了一驚,側(cè)頭看去,一只手落在肩上,這手又黑又大,蒲扇一樣。轉(zhuǎn)過身來,眼前這個人,頭發(fā)黑,眼睛黑,臉膛子則是黑里有紅的醬色,典型的高原紅。他身子粗,腦袋、脖頸、腰、臀都差不多粗,油桶子一般。如在山林里遇上,絕對以為是熊。剛刮過的胡須,似乎也有著白的痕跡,年齡上,估計和他賀南森差不多吧。這人望他笑,手迅速落下,握手。他的手瞬間生疼,骨骼仿佛要碎。
這感覺,是二十多年就有過的。
“馬多……,哥!”他驚叫。
“你還是記得?兄弟!”那人笑,嘴咧開,牙齒露了出來,又白又大,像兩排飽滿的玉米粒,“我都差點認不出你來了??茨?,頭發(fā)里夾了白灰,肚腩像過年豬似的,長膘了……”
“哥,你現(xiàn)在……”此去多年,歲月如霜,賀南森知道自己的模樣,早已慘不忍睹,便把話題繞開。
“后來呀,我又回畜牧站了,還是負責養(yǎng)豬……”馬多說,“現(xiàn)在也是下來扶貧,要到村民中間,帶領(lǐng)他們養(yǎng)豬……不過,和你一樣,也當隊長?!?/p>
后來。后來的之前,那是一段難以啟齒的往事。賀南森想。
看他疼得呲嘴,馬多放開手,給他接過行李。這行李,沉甸甸的。
“去了又來的是巖鷹,枯了又生的是春草。歡迎歡迎!”馬多笑,“扶貧辦的要求,今天之內(nèi)到村就行。還有些時間,我哥倆找個地方,吹吹牛?!?/p>
“這……賀南森想拒絕,但不等他說話,馬多在他前邊,已“噌噌噌”邁出了幾大步。步子很快,但還是有些滄桑樣。不知這些年里,他經(jīng)歷了些啥。
彎彎拐拐,賀南森跟在馬多屁股后面,走進一條老巷,在一個小酒館坐下。馬多也不算年輕,但動作倒還敏捷。也許是習慣了,鄉(xiāng)下人,就這脾氣。馬多進廚房,看著菜品,找新鮮的、野地里收來的點。從馬多的話語里知道,他現(xiàn)在連副科級都不是。想想早年那些過往,賀南森不知如何是好。
“這酒,是用竹根水釀的,”馬多鉆進廚房,提出一個短粗的竹筒說,“你喝過的那種?!?/p>
竹根水酒,可真是不賴。記憶像窗下的金沙江,濁浪在往上滾。酒香彌漫過來,賀南森忍受不住,口腔里唾液泛起。多年沒喝了,他都差點忘記這味了。
“哥,不喝了,上面有規(guī)定的。”賀南森連忙擺手,說剛下來就違規(guī),要鬧笑話的。
兩個多年的兄弟遇上,自己掏錢,喝碗土酒,又不是公務(wù),也算不上違規(guī)。但馬多見他實在不想喝,有些惋惜:“那,兄弟,啥時我們哥倆喝一回?”
賀南森心頭熱了,突然冒出:“哥,趕走窮鬼蘇沙尼次的那天,我們好好喝一場,我請客?!?/p>
賀南森看著窗外的遠處,高高的一堆山,全都躲在云霧之間,兩人所在的扶貧村,一個是山這邊的倒馬坎村,一個是山那邊的馬腹村。以后不短的時間里,他們倆一定得肩并肩、背靠背,來應對這個地方稱為窮鬼的蘇沙尼次。趕走它,他們光榮的使命才算完成。
這理由很充分。馬多說:“好,兄弟!等親戚們都過好日子了,我從這邊上山,你從那邊上山。我們在山頂上相聚,不醉不回!”
那山是有些高度的,估計站那頂上,又會是另外一種風景。賀南森真的動情了:“哥,不醉不回!”
馬多站起來催菜。賀南森看著他的背影,心事重重。多年過去,這黑熊,還會不會直棒棒一根,口無遮攔,弄巧成拙?還會不會一遇到麻煩就念經(jīng),咒這咒那?
兩人長一句、短一句地聊著。有些話近了,又怕傷到互相的心。遠了,又覺得實在陌生。他們繞去繞來,最終還是繞開沙雨。賀南森感覺到,幾次似乎都要說到沙雨了,馬多卻躲閃、回避,不愿提及。唉,不提也好。沙雨,一個讓賀南森痛苦一輩子的女人,眼下已離他越來越近。他甚至感覺到了沙雨的一呼一吸,沙雨說話的聲音。
“今天我也是必須到村里報到,不然,得送你過去才行。”馬多有些歉意。
吃完飯,馬多租來一匹馬,把賀南森的行李捆上馬背,拍拍馬背,馬踢踢踏踏往倒馬坎村方向走去。馬多背個竹背篼,背篼里裝了臉盆、毛巾、換洗衣服和被褥。馬多朝反方向走,步子大得像跨溝跨坎。
到時得帶上一只大公雞,喝雞血酒。賀南森止住馱馬,回頭看去。
正好,馬多也站住,回過頭來,朝著賀南森搖手,催他快走。
那兄,那弟,可不是隨意喊著玩的。他們之間的情感,撕心蝕骨。
二
二十多年前,賀南森大學畢業(yè),分配到烏蒙山區(qū)的縣畜牧局下屬的一個畜牧飼養(yǎng)站。他在命運的軌道上出現(xiàn)了意外,從四季如春的鷗城下到這蠻荒之地,他豈止是傷心,簡直是失魂落魄。他的同學,有一半留在鷗城,另一半的一半,在鷗城附近的縣城。像他這樣結(jié)局的,一個班上也就三五個??赡侨鍌€,大多是本地人。本地人回老家工作,他們心滿意足。賀南森來這地方,遙遠,偏僻,仿佛是世界的邊緣,他瞬間有了被發(fā)配的感覺。他到烏蒙山的時候,正是深秋,烏云濃重,陰雨像懶牛的尿,似乎永遠都流不盡。從長途客車上下來時,他的第一腳便陷入了泥淖。那一瞬間,他全身涼透。他學的是漢語言文學,來這里卻讓養(yǎng)豬,他心更是涼透。他告訴媽媽,實在不行,他得回去。做個面包師,或者在酒店當服務(wù)生,也比這好多了。久臥病床的媽得到他打來的座機電話,居然臉有喜色,來了精神。媽咽了咽口水,從床上爬起,給掛在堂屋正中紙繪的菩薩燒香磕頭:“這工作值得!娃兒,你命里有菩薩保佑,才能進這種單位。再有大災大難,也餓不死了?!?/p>
媽說得有道理,媽挨過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三天難見一回油葷,半月難吃一頓肉,幾年難縫一次新衣。饑寒來臨,簡直生不如死。誰家要是有人在食品組、糧管所或者供銷社工作,那必定是祖上積德。爹年輕時參加鋼鐵廠的擴建,兩天兩夜沒下工地。搶工期嘛,餓狠了,好不容易掙扎回家,一頓嚼了三斤干炒黃豆,肚子脹,摳都摳不出,最后撐死。那年頭,居然還有人羨慕:要死要像賀大叔,不做餓死鬼。拿眼下媽這病來說,其實也不是病,是營養(yǎng)不良,眼眶深陷,面容寡瘦,皮包骨頭,風一吹就趔趔趄趄,只差飛上天了。媽天天做夢,亂七八糟,但只要夢到吃肉,醒來都會精神些。
賀南森住的是周轉(zhuǎn)房,青磚砌墻,灰瓦作頂,陳舊得很,據(jù)說是以前土司的房子,至少修建了半個世紀。過道窄,黑,深。木的門,木的窗,木的樓板,一走就嘎吱作響。屋里擺張床,有幾只小木凳和學生用過的課桌,一個大大的窗,頂上居然用磚砌了個穹形。門口的過道上,靠土墻蹲著一只小火爐,又黑又老。賀南森老是燒不燃,煙霧扭扭捏捏,守著他不愿離開,煪得眼睛睜不開。整個過道暗如深夜。放在爐子上的鍋,好半天還是涼的,藏在身體里的心更是冰冷。賀南森的眼淚像大顆的珠子,成串地往下落。伸手一抹,滿臉鍋灰。
“吱嘎”一聲,隔壁的門縫里,冒出一個比煙霧更黑的動物來。那動物直沖火爐邊,拾起火鉤捅了兩下,又用火鉗挾進幾根干柴。很快,焰火直起腰來,灼灼燃燒。借著火光看去,是人!這人頭發(fā)黑,臉黑,眼睛黑。這人直起腰來一笑,牙齒倒白得可愛。賀南森懷疑他是非洲人。
“你,呃……”賀南森不知如何說才好。
“人要實心,火要空心?!边@人說。
這人說的地方方言,雖然不是太清晰,但還能聽懂,看來不是非洲人了,這人住賀南森的隔壁,叫馬多。據(jù)說是因為工作踏實,前幾天從金沙江邊的鄉(xiāng)政府調(diào)上來,也在畜牧局,但讓他干的是機關(guān)辦公室工作?;鹑剂?,做飯還成問題。不是鍋燒煳了,就是刀切在手上。要把生米煮成恰到好處的熟飯,把大白菜炒到色香味都撩人的程度,他賀南森還真差功夫,弄了半天,吃不上一頓像樣的飯。沒有漿過的砂鍋裝著的水,不停地滲出,柴火又熄滅了。砂鍋哭,他也哭。關(guān)鍵的時候,馬多又出來了。馬多手起刀落,蘿卜白菜就被卸成了幾大塊,江湖好漢的那種“大塊”。他炒的菜,顏色也不是很好看,但香味在恰到好處的時候冒了出來。此后常常是馬多做好了飯,叫他一起來吃。
馬多從屋角的罐子里倒出半碗酒來,“咕嚕”喝了一口,用手掌擦了擦碗口,遞給他。
賀南森皺眉,搖搖頭。
不喝酒,哪像是烏蒙山的男人!
“高山在對面,陰影在這面。喝醉了,我負責?!瘪R多說,“這可是竹根水釀的。”
經(jīng)不起馬多的勸,最終,賀南森還是妥協(xié)在了這一口上。他端起酒碗,小心地渳了一口。剛上口,酒像只不安分的小鹿,帶著刺,帶著野性,滿口跑。多喝幾口,還真就出味了,香了。賀南森先是小心翼翼地呡,酒液漫在口腔的每個角落和舌頭的前后左右。他感受到了酒液的辣、苦、酸、澀、香,后來居然還有隱隱的甜。他小心地體會著酒的味道,最后小心翼翼地下咽。喝了幾口,感覺好些。他放開了,馬多喝一口他就喝一口,馬多喝兩口他就喝兩口,馬多喝多大口他就喝多大口。馬多端起酒碗敬他一下,他喝了,然后端起酒碗,又回敬馬多。馬多笑,說你天分高呢,半場酒就出師了。賀南森笑,先是不敢說話,后來就敞開了話匣子。每喝一口酒,他膽子就比之前大一些。每喝一口,他想說的話就會更多些。
“加過雞血,喝起來更來勁?!瘪R多說,“不過,眼下你還不配?!?/p>
賀南森當然不知道這是啥意思,一個勁兒問。馬多就笑:“會有機會明白的?!?/p>
兩人坐在一起聊,一聊就有很多共同點。馬多除了年齡比他大一點、臉膛比他黑一點、基層工作經(jīng)驗比他豐富一點外,他們相同的地方還有很多,比如憤世嫉俗,比如心地善良,比如喜歡吃烤土豆和涼拌酸菜。他和馬多講童年,講讀書,講家里的窮,講父親的死,講母親的病,講自己的夢想。一邊講,一邊喝。一邊喝,一邊講。馬多也告訴他,自己家里更惱火。馬多的家,在離縣城并不是很近的倒馬坎村。為啥叫這名字?因為這村子上邊是看不到頂?shù)膽已?,下邊是深不見底的金沙江。到家是條彎彎曲曲、坎坎坷坷、忽顯忽隱的毛路。那路上,每年都會有人落下去就再也找不回來。馬多下邊有幾個弟弟,一個吃不飽餓死,一個看不見路落崖,還有一個,給比人還餓的狼銜走。馬多說,老家為啥這樣窮,就是因那里住著窮鬼蘇沙尼次。窮鬼蘇沙尼次古已有之,遍布群山眾壑,從他們這代往上數(shù),每一代人都被這家伙折磨得活來死去。只要窮鬼在一天,村民就沒有一天好日子過。他馬多為啥要這般拼命工作,做夢都想離開,就是因為想擺脫蘇沙尼次的束縛……
“趕走它,這雜種!”酒杯一碰,兩人就會同時說出。借著酒性,賀南森也學會罵臟話了。
窮鬼蘇沙尼次,害人的窮鬼蘇沙尼次!賀南森的童年、少年以至于青年時代,也無時無刻不受窮鬼蘇沙尼次的欺凌。他們都是受害者,他們再次舉起酒碗,將酒一干而盡。我們,只要我們手握手,肩并肩,再惡的鬼,都應該見我們而讓道!先前他聽馬多說,后面是馬多聽他說,再后來是兩人爭著說。他們先是坐著說,后來是站著說,最后是跳著說。那酒呢,先是有味兒,喝一口就要皺一下眉。后來沒有味了,和水差不多吧,喝多喝少都無所謂。酒入愁腸,便專往腸胃深處跑,往心尖子里鉆,往肝里肺里鉆,鉆得痛啊,滿心滿胸都是蚯蚓在爬行,滿頭滿臉都是蚯蚓在蠕動。賀南森呲著嘴,摟著肚,滿臉漲紅。他張開嘴,想叫,想罵人,想哭,不想?yún)s嘔了一地。難受得很,他舉起拳頭,想打人。手軟,舉不高,也放不下。他抬起腿,想踢人,不想自己卻先跌倒了。想想自己,一個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出來的大學生,來這里是養(yǎng)豬,可笑不?馬多伸手去握賀南森的手,可還沒等他用力,賀南森便醉倒在地。賀南森先想遠處的云,再想近處的風;先想高處的樓,再想低處的草;先想城市的寬闊,再想峽谷的深邃;先想天地的迥大,再想針尖的細小。想到極致,痛苦不堪。把胃里的東西全吐光了,賀南森還在摳喉嚨。他精疲力竭,活來死去。
后半夜,賀南森醒了,頭痛,口渴,掙扎著起來,扶著墻,走了兩步,腿汃手軟。暗地里有呼嚕傳來,輕一下,重一下,長一聲,短一聲。像是打雷,又像是伐木場里拉鋸。賀南森坐回床沿,伸手一摸,一杯溫水擱在床頭。他咕嚕咕嚕幾口喝光。舒服吶!他抬起頭,從空曠的窗欞里望出去,他看到了這輪明月。
這是一輪何等清潔的月,是他在鷗城活了二十多年,從未見到過的干凈明亮的月。這月亮近近地貼在窗沿上,好像是誰有意地裝在這么近的地方,給他賀南森照明。月亮是銀色的,有著深深淺淺的紋理,這讓賀南森真切地感覺到了它的存在。月亮很圓很圓,就是當年班上幾何學得最好的同學,也無法用圓規(guī)畫出這么標準的圈。他舉起手來,手掌涂滿了銀光。他的大腦里,瞬間出現(xiàn)了很多歷朝歷代詩人們的著名詩章,他想大聲朗誦,卻一句話也說不出。酒像一道門檻,將他的話語全攔在了喉頭。月亮好可愛,他伸手摸去,但月亮似乎有些羞怯,小小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再往前走,月亮又往后退,直到窗口的木欄阻止了他的前進。
那酒,是賀南森第一次喝。醉,也是第一回。人生的第一次,讓賀南森領(lǐng)會了另一種人生況味。次日醒來,床上、地上的嘔吐物,已被清理得干干凈凈。馬多沒有譏笑他,沒責備他,估計已是司空見慣。此前他有些小看這個鄉(xiāng)下人,現(xiàn)在他再也不敢小看了。相反,有了些景仰,有了些感激。
馬多在單位是一把好手。別人沒有到,他已經(jīng)到了。別人下班了,他還收拾他們留下的一攤凌亂。打掃衛(wèi)生,整理辦公室,收發(fā)文件,接聽電話,接待來訪,籌辦會務(wù),一件件事做得順順溜溜。這種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人,在哪都被人喜歡。但是,馬多很畏懼一樣東西,材料,甚至是和文字相關(guān)的東西,他都敬而遠之。馬多寫的字不太好看,一個大,一個小,一個長,一個短,有的字,筆畫先橫的,他卻寫了豎。先撇的,他卻寫了捺。原本平平的一排,他寫出來卻是螞蟻上樹。錯別字就更不用說了。馬多有空,也在看書,讀字典,練字,學習電腦打字。賀南森看到他滿屋子的書,便暗自點頭,知道這是個不服輸?shù)慕巧?,厲害。馬多吃不準的,就常常找賀南森。賀南森也盡自己所能幫助他,甚至直接代替他寫過不少。賀南森知道,對這個人,他不能拉稀擺帶。
賀南森在畜牧站,工作具體到每天給豬配料、添食,量體溫、消毒,給母豬配種。他不僅要讓豬們吃飽喝足長膘,要讓它們不斷地生出更多的小豬,同時還要時時提防它們生病。他每天皺著眉頭、洗得干干凈凈去,回來滿身是過氧乙酸的氣味。他個子高,臉又白又凈,戴了副眼鏡,橫看豎看,和溫室里冒出的豆芽菜沒有兩樣。他往豬廄里一站,便會讓人感覺到滑稽。對立的事物,給這可笑的世界增添了幽默??此桓吲d,馬多就約他喝酒,給他講解豬的特點和遇到不同問題的處理辦法。賀南森也覺得,自己已經(jīng)長大成人,做一樣,得算一樣,便從書店買回了大堆的書。他靠在豬廄的墻腳看,走在路上看,躺在床上看。看著看著,他睡著了,夢里自己居然變成了豬,在廄里與數(shù)不清的豬搶食,擠來擠去。而他總是擠不到豬槽邊,無法搶上那么兩三口有著各種添加劑的、臟乎乎的食物。他被邊緣化,被擠兌。沒有愛和幫助,在豬的世界無立錐之地,便傷心到醒。醒來更是傷心,豬病了餓了有人管,他賀南森,還有遠在天邊的媽媽,病了痛了,卻沒有人過問。
和賀南森相比,馬多正好相反。他全身黑得夠嗆,個子又粗又壯,仿佛世間所有好吃的,都讓他吃了。他說打記事起,他就天天干活,放羊、養(yǎng)豬,到山上鋤地、播種,往家里背沉重的土豆和蕎麥。長不高,那是比山重的農(nóng)活壓垮的。臉上黑,是因為他生在火塘邊,柴火的煙熏透了皮膚。不過他很自信,黑雖黑,健康色。他有時也會取笑賀南森:一個男人,臉比女人還白,太過分了!
他們分開來看,不太引人注意。兩人走在一起,給人的印象就很滑稽?;突桑鼤屓诵?,笑笑沒有什么不可以的,笑才好,笑是人間的蜜。兩人在人們各種各樣的目光里,打籃球,騎自行車,在城邊上的一條河岸散步,或者到鄉(xiāng)下買便宜的蔬菜。發(fā)工資了,就去唱卡拉OK。賀南森唱的是“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溫暖了我的心窩……”而馬多卻是清唱“今年天照看,蕎麥收成好。收到場壩上,堆得小山高。金篩子來篩,銀瓢子來舀。石磨子磨碎,木柴火來烤……”唱累了,就坐在夜攤前吃烤肉串,醉了就挪到街邊墻角,拉著摟著,說長說短。情到深處,抱頭痛哭。賀南森平日里根本不哭,他知道如何控制自己。但喝了酒,他就控制不住。喉頭一硬,嘴角一塌,便聲淚俱下。賀南森肚子里仿佛裝有無限的悲苦,永遠也倒不完。剛說好不哭的,馬上又抽抽噎噎。馬多原本沒這習慣,他也是不哭的。他天生就是一個笑佛。就是小時候在老家放的羊被野狼拖走、端著的碗失手打爛、新買的鋤頭一挖就壞,他也沒有哭過。工作上有了失誤,被領(lǐng)導指著鼻子、罵了個狗血淋頭,他也是笑嘻嘻的。據(jù)說,他剛生下來時,就是一個笑臉,閉著眼,不吭氣,嘴角往上,像是在笑。爹嚇了一跳,拍了他兩巴掌,才勉勉強強哼了兩聲??涩F(xiàn)在他哭了,他是真哭。他不是酒醉了哭,不是承受不了生活的重壓哭,也不是傷心了哭。他是覺得,作為好朋友的賀南森都哭了,他應該哭一哭才對。他先是哭得很小聲,羞羞怯怯。哭順了,他就哭得大聲些。他的聲音粗糙、低沉,哭起來有種洞穿一切的力量。他越哭越大聲,越哭越悲苦,越哭越就有了哭的力量。賀南森發(fā)覺旁邊這個黑熊比他還傷心,嚇了一跳,止住哭,滿臉驚訝地看著他。
這個比他還悲傷的兄弟,到底是怎么了?
馬多見賀南森沒有哭了,抬起頭,見他盯著自己,滿臉狐疑,不好意思起來:
“沒想到,哭會讓人舒服?!?/p>
“你是第一次哭呀?”
“長大后,是第一次?!瘪R多沒說謊,苦澀的童年,打落牙齒連血咽,淚水是女人才有的。
“如果舒服,那你就接著哭?!?/p>
哭不僅僅是眼睛鼻子嘴巴的事,是全身的事,還和心肝、五臟、四肢有關(guān)。馬多又試著哭了幾聲,聲音出來了,卻無法調(diào)動全身。感覺沒有之前的好。他將淚花抹掉,滿臉又呈笑相。
賀南森的哭,是有原因的,這原因的確值得他大哭。賀南森在這烏蒙山區(qū)里,有米吃,有肉吃,有酒喝,有火烤。但他知道,打他記事起,一家人就從沒有這樣奢侈過。逢年過節(jié),母親煮肉,里面百分之七十以上是白菜蘿卜。他不知道,兒子遠離后的母親,吃的是啥,穿的是啥,想的是啥。但他告訴馬多的卻是,他大學時的女朋友,在他分到這窮鄉(xiāng)僻壤工作不到三個月,就另有新歡,聽說很快就要結(jié)婚了。聽到這哭的理由,馬多咧嘴就笑。
“哥,你說我苦不?”
賀南森稱他為哥,馬多心底如炎熱的夏季里,一陣涼風吹來。馬多覺得他們的關(guān)系,已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更進一層。烏蒙山里的男人,關(guān)系近了,多稱老表。他一直把這個來自異鄉(xiāng)的人看成老表。而賀南森這樣叫他,算是對他的更多認可和信任。他從廚房的籠子里提來一只活公雞,抓過一把刀,將雞殺了,雞血倒進兩個酒碗。
“跪下。”
賀南森一愣:“干啥?”
“你不是叫我哥嗎?上有青天,下有黃塵。你我在此結(jié)拜,從今往后,生是手足,死為兄弟。”
賀南森高舉酒碗,正要雙膝跪下,突然有人來叫:“賀南森,你讓我好找!”
“驚乍乍的,房子著火了?”
“比這厲害!”
“婆娘被掠了?”
“比這更嚇人!”
“啥?”
“站里的豬遭豬瘟了!割韭菜樣的,一倒一大片……”
“豬瘟?”賀南森嚇了一大跳,他知道這豬病的恐怖。
“你們還不快去!在這里搞封建迷信,怕是找死!”
“叭!”酒碗落地,兩人酒嚇醒了,跟著來人就跑。
幾天后,再吃燒烤時,小攤子邊就多了一個女孩。賀南森第一眼看過去,那圓圓的臉,又白又嫩的皮膚,讓他聯(lián)想到醉酒時看到的月亮。
“這是我表妹。沙雨。”馬多的黑嘴唇一動,介紹說。
烏蒙山人的血緣關(guān)系比較復雜,姑爹姨媽老表舅子,繞來繞去,繞上三代都有瓜葛。說誰是誰的表叔,誰是誰的姨妹,都沒錯。這個叫作沙雨的女孩,把眼前這個又高又蝦、皮膚如她一般的男人看了一遍,便側(cè)過身去給馬多烤肉,敬他酒。馬多不斷地給沙雨遞眼色,假裝生氣,要沙雨多照管賀南森。沙雨將馬多拉到一邊:
“一點吸引力也沒有?!?/p>
“井底之蛙!啥是白馬王子?這就是白馬王子!”
“可是他只能養(yǎng)豬,”沙雨說,“一個大男人……”
在老家倒馬坎村,別說男人,就是女人,也不養(yǎng)豬。所有的豬,從生出來的那天起,就生長在野地里。誰家的,提早在額頭上做個記號,長大了,拖來殺吃就是。
“你不多了解,咋會知道他的優(yōu)點?”馬多生氣地說,“我天天坐辦公室,可我不配,我才是個養(yǎng)豬的。這賀南森,絕不會養(yǎng)一輩子豬!”馬多醉了,站不住,趔趔趄趄地縮在墻角要睡。很費了些勁,兩人才將馬多弄了回去。賀南森提出要送沙雨回住處,沙雨也沒有反對。
一路上,賀南森侃侃而談,說少年讀書的趣事,說來這里工作前的抱負,說他讀過的路遙。路遙那么勵志,沙雨當然知道。那是他們的共同點。沙雨就給他講窮鬼蘇沙尼次,一講就想哭。
第二天,沙雨悄悄對馬多說:“這人,豆芽菜長在罐子里那樣……很會說,外表很光亮,不知道里子里有沒有內(nèi)容……”
“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也不能只看一時。”馬多告訴沙雨,多接觸,多了解,是騾子是馬,遇幾場活,就曉得了。
“表哥,你……”沙雨看他的眼神,有點不一樣。
“說啥呢!”馬多攔住沙雨的話,“從老祖先開始,窮鬼蘇沙尼次就從沒有放過烏蒙山人。你不曉得,鷗城有多好。我去過。那里就從沒有什么窮鬼蘇沙尼次!”
沙雨害怕蘇沙尼次,對沒有窮鬼的世界充滿向往。
馬多看著天,說:“這個賀南森,遲早是要離開這里的。”
不到兩個月,沙雨對賀南森的印象徹底改變。兩人黏糊在了一起。賀南森告訴她,我們養(yǎng)豬的目的,不只是有肉吃。將來有一天,大路會修到倒馬坎村,甚至,烏蒙山的每個村寨。這話說到了沙雨的心頭,她一臉幸福,他們拉著手在野外曬太陽,在老街吃烤肉串,在商場樓上看電影。沙雨告訴馬多,賀南森領(lǐng)他去喝咖啡了,那咖啡,黑乎乎的,喝起來,還真香。沙雨告訴馬多,這豆芽菜,穿上西裝、打了領(lǐng)帶,還挺潮的。沙雨又問馬多,這賀南森,大男子一個,怎么那么愛哭,像個孩子?馬多點點頭,讓沙雨把握好。某個夜晚,他們住在了一起。月光從窗欞里落了進來,照得他們渾身顫抖,需要對方的摟抱,才能將寒意祛除。這也正常,都大男大女,有血有肉,一旦獨處,便烈火干柴,燒得吱吱作響。但不正常的是,幾個月后,賀南森又回到了馬多身邊。沙雨來找過幾次,賀南森躲著不見。后來干脆抱一個毛毯,躲在豬廄的一角過夜。沙雨家住金沙江邊的倒馬坎村,去一次要走兩天,全山路,全是懸崖峭壁。賀南森去了一次,腿嚇軟了,臉比以前更白。
馬多看著他,黑眼珠不動。馬多說:“握手。”
賀南森伸過手去。馬多的手蒲扇般大,粗糙得像松樹皮。馬多的手卷過來,瞬間,“咯喳”聲響,賀南森的五個手指,感覺是給機器碾碎了,每個指節(jié)都在疼,疼得扯心。賀南森臉色慘白,呲牙咧嘴,嘶嘶吸氣。他矮下身去,比跪還低,他知道錯了,告饒。
“我表妹,容不得臭招!”驢臉上似笑非笑,“你知道愛上一個人的痛苦嗎?”
“你沒有談過戀愛,有資格說這話嗎?”賀南森的左手托著右手,呲著嘴說。
原本氣散了的馬多,臉上突然醬紫,眼珠像是要鼓出來了:“放屁!我揍死你!”
馬多一把提住賀南森的褲腰帶,將他舉起,就要往地上砸。恰好沙雨趕來:“你們干啥呢?”
馬多將賀南森放下,把笑擠在臉上:“小賀兄弟的摔跤很專業(yè),我們正切磋呢!”
賀南森的手,三天后還痛,給發(fā)燒的豬打針時,居然握不穩(wěn)針筒。
沒多久,賀南森結(jié)了婚。此后,賀南森就很少和馬多喝酒、逛馬路了。他工作之余的時光,全都給了沙雨。有時候,沙雨煮了一塊臘肉,或者炒了一鍋野生菌,就會把馬多叫過來??催@一白一黑的兩個漢子喝酒吃肉、又吵又鬧的樣子,沙雨就很開心,還會躲在灶臺邊抹淚。
三
夜里,門被輕輕地敲響。這地方偏僻,白天都很少人來,夜里就從沒有人來打擾過。賀南森從迷離雜亂的夢里醒來,心擰得緊緊的,揣度著將要發(fā)生的意外,不敢起床。屋里沒有動靜,屋外的動靜便慢慢變大。門在響,窗在晃,沙雨也醒了,往他的懷里擠得更緊。賀南森摸索著起床,將門后舂煤的石杵舉起,作出勇士的樣子。只要外邊有人膽敢進來,他就會讓他腦袋開花。沒等開門,就有人喊他的名字。幾聲喊過,賀南森聽清楚了,那不是來自地獄的魔鬼,是馬多。他取掉鐵閂,拉開木門。卻見黑黑的一團,簇在腳邊。馬多目光散亂,嘴唇哆嗦。他摸索著站了起來,想說啥。
“有啥就說。別馱馬放屁,吞吞吐吐?!辟R南森打了個哈欠,拖著疲軟的腿,躺回床上,想睡。
馬多拉住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了他。原來,縣畜牧局有一個項目,一百頭牛的資金,馬多沒有向局領(lǐng)導報告,私自簽字、蓋章,直接劃到倒馬坎村。倒馬坎村窮,吃不如人,穿不如人,遭人小瞧,屈辱不少。他負責辦公室工作,公章在他手上。那項目書在他手里,他翻著一頁頁地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看來看去,心里矛盾重重。他將公章拿起,放下,放下,拿起,最后他一咬牙,將公章摁下。資金撥走了,兩天后,他老覺得不對勁。剛才半夜驚醒,原因是他夢到紀委的同志要帶走他。
“沒有公路,老家人可憐?!瘪R多說。他是要用來修路。
馬多是收了谷子忘不了稻草、領(lǐng)了俸祿忘不了鄉(xiāng)親的人。老家窮根太深,馬多想讓鄉(xiāng)親們盡早脫貧,過上好日子,這沒有錯。錯的是單位的專項資金不能挪用,買醋的錢用來買醬油,這是絕對不允許的。感恩鄉(xiāng)親,可不是違紀的理由。
賀南森的瞌睡蟲不在了,寡白的臉慢慢變綠:
“這是條紅線,踩下去就是萬丈懸崖?!?/p>
賀南森出了很多主意,馬多費了這少力,總算將已出半路的資金拽了回來。每每想起,馬多一身冷汗。他沒有看錯人,這豆芽菜,在關(guān)鍵的時候,他還真是鋼筋鐵骨。要不是他,自己死定了。抹抹額頭上的冷汗,他給賀南森碗里倒酒,口里喃喃誦經(jīng),據(jù)說是給賀南森祈福,祝他萬事順意。同時他也在祈禱,希望上天庇護,某天一睜眼,從縣城到老家,就有大大小小的汽車替代騾馬。據(jù)說,窮鬼蘇沙尼次最怕通公路,最怕汽車。喇叭一響,它就嚇得屁滾尿流,很快躲得無影無蹤。
得益于上下的努力,還有老天的庇佑,這年辰雨順風調(diào)。全縣的莊稼豐產(chǎn),很多農(nóng)戶家的木樓,都給苞谷洋芋塞滿了,甚至有木樓被壓垮的情況出現(xiàn)。滿山牛馬奔騰,滿廄豬雞喧鬧。年底,省里檢查組下來,村村寨寨走了一遭,滿臉喜色。局領(lǐng)導由此調(diào)去教育局任職。雖然是平調(diào),但背心改乳罩,位置更是與以往不同。他走,位置空出,一位副局長跟上,坐他的位置。這樣便又空出了一個副局長的位置。馬多突然找到賀南森,說他想當副局長。他馬多家族,往上數(shù)十代,頭人沒出過一個,土司更不用說。如果能當上副局長,回到老家,腰可以挺得更直,在祖先的靈筒前說話,也要大聲些。更重要的是,他實現(xiàn)修路夢想,就會容易得多。
“兄弟,你喝的墨水多,出個主意。”馬多犯了直腸子病。
賀南森摘下眼鏡,擦了擦,額頭皺起三根橫壑,卻不說話。
馬多急了,握住他的手:“耳朵長到角背后了?沒聽到我說話?”
疼,賀南森吸了口冷氣,努力縮回手。他動了動嘴唇,要馬多送禮。給組織部的領(lǐng)導送,給紀委的領(lǐng)導送,給單位管事的領(lǐng)導送,給考察組的領(lǐng)導送。具體送啥,送哪些人,怎么送,他都一一交代。馬多此前哪會這些,要找這么多人,要送這么多東西,費時不說,得花不少的錢。他頭皮發(fā)麻,有些猶豫。
賀南森說:“哥,天上不會掉餡餅的。”
馬多咬咬牙,回老家賣了一頭牛,一群羊,一堆苦蕎,湊了一筆錢來,換回幾箱貴重的煙酒,一家一家去跑,然后喜滋滋地等著組織的安排??蛇€沒等組織來考察,就有紀委找他去談話了。紀委追究他的,不只是送禮的事,還有什么時候去過歌舞廳,什么時候私人請客吃飯撕發(fā)票到單位報銷,什么時候喝過酒罵了領(lǐng)導……
馬多一臉的懵逼。他不是被嚇到了,而是滿心疑惑。那些似是而非的事情,要流出來也只有一個渠道。他嗅到了一股氣息,感覺到了這事的源頭。這些事,只有一個人最清楚。只有他才清楚。但馬多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他和這人之間有愛、有痛、有甜、有苦,但不可以有這個。馬多想來想去,想不出個所以然。主觀上,他也不愿意往深處想。烏蒙山有句俗話說,吃了生飯會脹肚,受了猜疑會傷心。晚上,夜深人靜,馬多端出一碗清水,用青松枝蘸了,繞著單位的前前后后念念有詞。有人說,他這是詛咒,詛咒誣陷他的人不得好報,不得好死。他還祈福,希望賀南森的日子也更好些,別像他這樣,有點好事就筋筋絆絆。他們是兄弟,兄弟之間可是肝膽相照,兄弟之間可是患難與共,兄弟之間還應是為了對方可以委屈、甚至放棄自己的人。當有人對賀南森說長道短時,他手一擺,頭一搖:
“打??!”
然后他又說:“說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p>
因為在組織動議之前就有舉報,馬多便沒能列入這次的考察名單。幾天后,局里召開大會,組織部提出考察預告的,居然是賀南森。自己上不了,自己的兄弟能上,也是件幸福的事。他覺得,之前自己的那些花費,好像就是為這個豆芽菜兄弟所付出,這倒也值得。他找到幾個科室的負責人,悄悄請求他們:
“你們一定要投賀南森的票?。≌f他的好話?。∥沂潞笳埬銈兒染?,吃肉!”
“天底下有你這樣傻的嗎?”有人對著他冷笑。這多傷人吶,這家伙居然對他冷笑,說這樣難聽的話。馬多的內(nèi)心,容不得有這樣的東西玷污。他舉起手掌,用力一揮。那人轉(zhuǎn)了個圈,一跤跌在地上,吐出的鮮血里,還有兩顆牙齒。少不了的,他又得出醫(yī)藥費,登門道歉
再見到賀南森時,賀南森有些神色不對,說話支支吾吾,看他躲躲閃閃。這家伙肯定是累了,操透心了。才要上個副科級,就累得這個樣子,說明能力還是不足,得好好鍛煉?。〔蝗粚砩狭颂幖?、廳級,怕是要命呢!馬多為他擔心。而事實上,情況比他想象的還更加糟糕,賀南森的考察也未能通過,原因是有人說他在給豬添食時睡著了,以至于有十頭以上的豬,沒有按時獲取營養(yǎng)。
馬多當然不服。他馬多并沒有干壞事。他只是念了一段經(jīng)咒而已。那經(jīng)咒不是咒罵窮鬼蘇沙尼次,是咒罵惡鬼威偶。威偶原本是個美少年,但因冤屈死了,便把憤怒撒向人間,鉆進最善良的人群之間,挑撥離間,陽奉陰違,好話說盡,壞事做絕。窮鬼讓人變窮,日子煎熬。而惡鬼則破壞友誼,噬咬良知,比窮鬼更甚。他說他不是打人,他是打惡鬼威偶。專干壞事的家伙,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他認不得天高地厚。這些解釋都沒有用,這個事件導致的結(jié)果是,馬多被退回他原來所在的鄉(xiāng)里,工資降了一級,依然在畜牧站養(yǎng)豬。賀南森呢,受到政紀處分,在單位大會上做三次檢討。
出現(xiàn)這一系列的意外,夾在中間的沙雨十分痛苦。面對兩個強悍的男人,她說什么,他們都不會聽。她只知道,猴子不拴自己的手,老熊不套自己的腳。她不知道,事情怎么會往這樣一個方向走。她更不知道,擺在他們面前的路會通向哪里。心里郁悶,不知所以。春節(jié)快到了,原本賀南森是要領(lǐng)她去鷗城,拜望從未見面的婆婆,看那如精靈般飛翔的海鷗。賀南森多次講過,海鷗來自西伯利亞,從貝加爾湖穿越俄羅斯和整個中國,來到歐城。更重要的是,賀南森說過,鷗城很少有窮鬼蘇沙尼次,原因是那里有寬敞平坦的公路,有無數(shù)的汽車,有很多現(xiàn)代化的工廠,還有好多高等學府……
他們原來甚至商量著要邀請馬多一起去的,現(xiàn)在恐難實現(xiàn)了。
她回了倒馬坎村,她希望那些綠水青山和干凈的空氣,能將她內(nèi)心的濁氣洗滌。但事與愿違,她回到老家的第二天,她和媽媽說,夜里她老是看到窮鬼蘇沙尼次。蘇沙尼次口大身小,目露綠光,在寨子里竄來竄去,見到牲口咬死牲口,見到糧食吃光糧食。寨子里能吃的,都給它吃光了,可它的肚子,居然還是空癟的。它吃光了牲口和糧食,還吃人。尖利的牙齒朝沙雨噬咬過來時,她醒了。
沙雨突然異常開心。見到貓她就抱起來掐兩爪。見到豬就追過去咬幾口。見到土筑巢院墻,她就騎上去,說是坐上汽車了。有人來勸她回家,她抓起石頭就打。村里人一邊躲她,一邊叫:
“沙雨瘋了!沙雨瘋了!”
沙雨真是瘋了。不管往哪里走,她都說那是一條大公路,路好寬,好平。她還說到處都有大汽車在跑?!班?!嘟!嘟!好聽極了!”她說。好幾次,她將腳放到了懸崖的邊沿,要不是村民拽得快,她早掉下去了。爹將她關(guān)進竹樓里,還捆綁了她的手腳。幾天后,她突然失蹤。寨子里的人在絕壁上攀緣了三天,也沒有找到她的一片衣襟,一只鞋子。她像是一只海鷗,翅膀還沒有張開就瞬間消失,融入這茫茫群山,再也不見蹤影。
在山上刨土豆的人說,最后一次見她,是在倒馬坎最險的懸崖邊。她的頭上,戴著馬纓花編織的花環(huán)。那花兒,鮮艷著呢!
馬多和賀南森兩個男人,一個在城里,一個在鄉(xiāng)下,他們的表現(xiàn)居然何等的相似。將各自的屋門緊緊關(guān)閉,縮在墻腳,神情萎靡。他們的手里,分別攥著一竹筒酒。醉了醒,醒了醉,他們不知道自己是生活在地獄,還是天上?!耙俏易运近c,你的就是我的,不至于會這樣吧?”這話是馬多說的,聲音小得像螞蟻爬動,只有他自己的心能聽到。整個冬天以至春天來臨,他們沒有聽到草芽在早春的馨風里嘰喳不休,沒有聽到布谷鳥落在窗外深情的戀歌。
半年后,賀南森通過公開招考,調(diào)到了省交通廳,做文秘工作。世事難料,人生的撲克牌就是這樣翻來翻去,有的越翻越有起色,有的則越翻越臭。
四
老馬識途,不用吆喝,它就能將賀南森領(lǐng)上路。路太險峻,有的地方連枯草都抓不住一根,賀南森就只能抓住馬的尾巴,緊盯著馬屁股走路。多年前曾經(jīng)走過的路,在記憶里也是如此。如果沒有這毛臉畜牲,賀南森是絕對找不到路的。想想活了這么多年,咀嚼了人間無數(shù)的東西,牙齒都吃黃了,腸胃都吃壞了,肚皮臃腫了,自己還既不能負重,又不能識途,還不如這這僅僅吃草就可干活的牲口,心下慚愧。
磕磕絆絆,賀南森來到了倒馬坎村。
到了村上,與村委會的另幾個扶貧隊員見了面,互相做了介紹,彼此對工作情況作了了解。來自不同地方的幾個人,身份各異,年齡不一,但都懷揣著扶貧夢想,都是為驅(qū)走這里的窮鬼蘇沙尼次而來的??瓷先ミ€不錯,一個個精神飽滿,態(tài)度堅定,這讓賀南森很是感動。他握著他們的手:
“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勒在一根繩上的蜢蚱?!?/p>
“火要空心,人要實心?!辟R南森還記得這句話,“這是準則,我們一步一個腳印,別給這身份丟臉?!?/p>
工作緊鑼密鼓地開始了。他帶領(lǐng)扶貧隊員走村串戶,一戶戶核實情況,與大伙交心談心。讓老年人做手工,讓年輕人外出打工,讓孩子都進學校讀書,讓能種經(jīng)濟作物的種經(jīng)濟作物,讓有養(yǎng)殖能力的都養(yǎng)上牲口。這些說起來很簡單,但要實施卻很難。他們是來幫助大伙脫貧的,但有些人對他們很小心,很警惕,和他們很對立。原以為,大家會站在一條線上,一致對付窮鬼蘇沙尼次,想不到很多人的內(nèi)心里,都藏著一個更難對付的蘇沙尼次。內(nèi)心藏有蘇沙尼次的人,會不分青紅皂白,反戈一擊,相互傷害。他們不會認為,自己的幸福要通過勞動獲得,而是認為,自己的幸福是被別人攥在手里。這很恐怖。越是貧困的地方,人心越是復雜。人們的目光都會聚焦在針眼那樣細微的地方,他們看不見大象,看到的是螞蟻??床坏疥柟?,只感覺到寒冷。沒有資源,沒有更加廣闊的空間,他們心靈只能棲息在黑暗之中。只有目光高遠的人,他的格局才會大。賀南森深刻感覺到了自己的小。自己怎么就小了呢?小得那樣微不足道,小得那樣可怕。倒馬坎村的關(guān)系,像一漲巨大的網(wǎng)一樣復雜。吉布是村委會主任的舅子的姑父的兒子的親家,坡伙是姨父的外甥的兒子的女朋友的叔叔。有的很窮卻不愿意干活,養(yǎng)頭豬都瘦得要飛起來。有的有錢卻深藏不露,天天跑村上要低保,希望建檔立卡,給予補助。扶貧工作剛剛開始,他倒要來考慮怎么處理這個關(guān)系。他雖然口才不錯,但不能老是夸夸其談,給人以空諾。他作為扶貧隊長,不能顧此失彼,不顧大局。他不能給更多的人以滿足,他鐵了心,等著有人來砸他的窗,在他門口扔垃圾,或者像當年的馬多一樣,端碗清水,用松枝蘸了,一邊灑,一邊念咒。
找了個空,他到村上的小百貨店里買了些東西,有煙,有酒,有紅糖,借了個竹背篼背上,到了沙雨的父母家里。兩個老人都七十多歲,精神還不錯。阿媽在院子里攤黃豆,滿院子的金色。阿爹正在編織背篼,綠色的篾片像聽話的青龍,在他的手里纏來繞去。幾十年來,老人就靠這手藝,養(yǎng)活了一家人。他們沒有因為窮鬼蘇沙尼次的死纏,而放棄過任何一回的抗爭。
一只黑狗汪汪大叫著沖過來。老爹喝道:
“瞎眼了?親戚呢!”
那狗立即止步,搖了搖尾巴,悻悻地走出院門。
賀南森臉上發(fā)熱:
“爹,媽……”
兩位老人就見過他那么兩三次,多少年了,時間應該將那些往事洗得一干二凈,將賀南森這樣的人清理干凈。但兩位老人對他,好像再熟悉不過,仿佛他昨天才出家門,今天又回這屋子。他們沒有為難他,倒是他自己,滿懷歉意:
“沒能來看您們,真是對不起?!?/p>
坐在火塘邊,喝下第一口罐罐茶后,他輕松下來。老人對他,禮數(shù)盡有,但也沒有太多的熱情,沒有了親情,人與人之間便平淡若水。他抬起頭來,突然看到堂屋的正中的墻壁上,掛著一排小篾簍,他知道,那是烏蒙山區(qū)的風俗,這里的人認為,人有三個靈魂,一個留在死亡地,一個留在出生地,一個上了天堂。人去世后,便給他一個竹簍,讓他的靈魂得予安寧,同時也給家人留有念想。他一一看去,最后一個篾簍,上面寫著沙雨的名字。
沙雨就在眼前。沙雨,這個單純得像一彎淺月的女孩,這個說起窮鬼蘇沙尼次就滿面愁容的女孩,現(xiàn)在躲在小小的篾簍里不吭氣。你是怎么安放自己的?賀南森問。沙雨不說。你在生活的另一頭,那里有沒有窮鬼蘇沙尼次?沙雨還是不說。沙雨怎么能說呢?一個離開人間的人,怎么能和人說話呢?賀南森突然頭昏,他靠著土墻,慢慢坐下。他知道,高血壓又犯上了。
沙雨老爹給了他一碗茶,喝下,清爽了些。撐起來,小心走出寨子,站在沙雨落崖的位置,他雙眼朦朧。那是一條斷頭路,路的那一頭,像根細繩,突然間就落進深不見底的谷底。幾只鳥從谷底飛出,竄進了云霄。又有幾只鳥從遠處飛來,歇息在近處的竹林里。如果沙雨有靈,她也許會是那只剛剛飛來的鳥,撲打著翅膀,遠遠地、小心地看他。如果沙雨知道他賀南森來到這里,為的是驅(qū)走窮鬼蘇沙尼次,她肯定會原諒他,甚至感謝他,飛到他的肩頭,嘰嘰喳喳說上幾句。再或就是給他一個夢,將此前的愛和往事給予還原。但是什么也沒有,只有一陣風來,吹得竹林瑟瑟作響。賀南森情不自禁,淚水滾落。年歲將去的人,再有天大的悲傷,也應該咬牙吞咽。想不到在這里他忍不住了。忍不住就不忍吧,他索性放開一哭。他先是小聲哭,后來是放聲哭。多年來的辛酸、委屈和所受到的無盡折磨,全都涌了出來。
賀南森說:“沙雨,是窮鬼蘇沙尼次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對不起啊,我小了,小得容不進別人一個小小的成長。我太蠢了,給不了心愛的人一個溫暖的巢穴……”
賀南森說:“如果你真是在天有靈,幫助我,我們一起,趕走它……”
倒馬坎村位于高高的山梁之上,峽谷險峻,山路蜿蜒,修公路的事,說過至少三代人以上。這樣的地方,原本是神仙所住,卻世世代代居住了人。沙雨的老爹說,先人居住于此,是避戰(zhàn)亂,躲稅賦。后來是為了爭山林,爭礦藏,爭道路,爭幾頭?;蛘咭蝗貉?,就有了無窮無盡的打冤家。為了保命,他們不得不退到這易守難攻之地。這里可是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的地方。但那是過去,隱居在這樣一個地方是對的?,F(xiàn)在是和平年代,還居住在這山旮旯,只怕會是窮死餓死。
賀南森一家一家地拜訪。有孩子的家,他給書包、筆,或者給上一兩百塊錢。有老人的家,他送上兩瓶酒、一袋茶和糕點。這是這些年來他花得最值得的錢。當然,村里人對他也很好,遇上吃飯時就吃飯,遇上喝酒時就喝酒。他們沒有把他當外人呢!他雖然準備了一套炊具,但那一段時間,他根本就沒有生過一次火,煮過一頓飯,雖然幾十年過來,他煮飯的本領(lǐng)已經(jīng)很不錯。不久,他便把村子里的情況摸得清清楚楚。年輕人大多外出打工,留守村里的,都是些老弱。村里產(chǎn)業(yè)十分單一,種植苞谷、洋芋,有些養(yǎng)了少量的豬羊。此外,就只有竹產(chǎn)業(yè)了。但竹筍的外銷、竹子的編織加工卻不成規(guī)模。掰著指頭算了算,收入少得可憐,根本達不到脫貧的指標。他在電話里向姜副廳長做了匯報。姜副廳長給他出了不少的點子,并說在項目上要給予一些支持,這給他吃下了定心丸。他又和省里幾家特產(chǎn)品經(jīng)營公司作了對接,邀請他們下倒馬坎村來考察。要讓村民吃不愁、穿不愁,住房、醫(yī)療和教育都有保障,差距還真夠大的。
倒馬坎村要脫貧,最重要的就是一樣——通路,只要路通了,山上的東西能拉出去,山外的東西能運進來,就這么簡單。但這么簡單的事情,幾十年來都無法完成,原因是多方面的??h里的意見是,要在城附近,修了一個大大的安置點,讓村民全都搬出去住。住房是城里人一樣的標準,有客廳,有臥室,有廚房,還有看天的陽臺。倒馬坎村的人都搬走,脫貧的任務(wù)也就完成。這在賀南森看來是不可置疑的好事,可倒馬坎村人并不買帳。要讓他們離開生活了世世代代的地方,做夢!賀南森一家家跑,讓他們在異遷的協(xié)議上簽字,個個都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家在山上不嫌山陡,家在林中不嫌林密?!庇腥苏f,“住慣了,天亮聽不見麻雀叫就心慌?!?/p>
其中有部分的貧困戶,他們的理解,扶貧就是給錢給東西??吹椒鲐氷爢T空著手來,就一臉不高興。以往,每到逢年過節(jié),外面的領(lǐng)導進山,不是給錢,就是給米、給油、給衣服、給被子?,F(xiàn)在的扶貧干部來,不僅不給,反而要讓種地、養(yǎng)牲口,甚至要讓出去打工,還把家里有多少財產(chǎn)、多少收入都給填在了表格里。這不是露了底還是咋的?他們煩,不喜歡。只要一聽到狗叫,便偷偷溜到檐后的山林里,怎么喊都不出來。
工作陷入了僵局。賀南森曉得問題的癥結(jié),也知道用啥辦法,誰才能解決這個問題。這天,他給村上的同志打了招呼,便獨個去了馬腹村。馬多所在的馬腹村,朝著東,離太陽更近些,土地肥,苞谷土豆長勢更好。啥地方餓肚子,這里都不會。所以這里的扶貧,只要把產(chǎn)業(yè)搞上去,老百姓的收入就會大幅度增加,就可算脫貧。這幾年,村里紛紛轉(zhuǎn)向,開始在養(yǎng)殖上下功夫。家家戶戶養(yǎng)牛的養(yǎng)牛,養(yǎng)羊的養(yǎng)羊,他們不給這些牲口吃飼料,就吃自己種的苞谷洋芋。這樣養(yǎng)出來的牲口,肉質(zhì)當然就很好,銷路也不成問題。說真話,馬多原來是掛倒馬坎村,倒馬坎村是他的老家,但他覺得在那里不好開展工作,便提前和扶貧辦匯報,這樣,他便和賀南森調(diào)了一個位置。他想把工作干得更好,想了不少的辦法。他先是讓村民把家里的母豬放到山上,與那些兇猛的野豬雜交。這樣生下來的豬,比原養(yǎng)的豬品質(zhì)更好。這個辦法,的確讓村民嘗到了好處。原來的豬肉賣二十塊一市斤,這下可以賣到三十以上。馬多還跑到外省,進來了一批豬。這種豬個頭大,肉質(zhì)好,增肥快,全面推開,百姓受益不少。這項工作的推進也沒有問題。這些,賀南森曾斷斷續(xù)續(xù)有所耳聞。
賀南森走進馬腹村時,到處都是牲口。有牛有馬,有雞有豬,還有一群一群的山羊。進了村委會,他問:“請問,馬多在嗎?”
一大群人正把頭埋在桌子前填表。精準脫貧必須得走這一步,賀南森知道。有人站出來給他指路:“養(yǎng)豬場?!?/p>
道路一片泥濘,賀南森甚至踩進了泥溝里。這些對于他來說,已經(jīng)是習以為常的事。馬腹村的養(yǎng)殖,的確是與眾不同。這一大片山地里,密密麻麻地建了豬廄。賀南森要了消毒衣服和鞋子穿上,進了豬廄。豬屎尿的臭味鋪天蓋地而來,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味道幾乎讓他窒息。多年過去,養(yǎng)豬場已科技化。有燈光,有暖氣,有供水,就是豬每天要吃的食物和不斷拉出的糞便,也會被及時供給和清除,但還臭。那種臭,喚起了他對過去時光的回憶。他閉上眼,捏住鼻,用口慢慢呼吸。鎮(zhèn)定下來,他才睜開眼,一步步往前走。每個小格子豬廄里,都有精神振奮的豬在追來逐去。每頭豬的耳朵上,都有編號。看得出來,這樣的管理,還是十分規(guī)范的。
找了半天,賀南森沒有找到馬多。他不知道工作人員所說的,是不是屬實。同事之間相互包庇的事,也不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也許,他馬多找朋友喝酒去了,也許他正悠閑地待在家里看電視。天知道。
賀南森的眼光突然停住。不遠處,龐大的豬群里,有一頭豬,黑黑的,胖胖的,比其他的豬要高大一些,要引人矚目一些。也許是種豬吧!賀南森想。但那豬卻比其他豬高出許多,他的動作,不像豬的樣子,倒和人差不多。賀南森停住了。他倒要看看,那是個啥。
看清楚了,那是個人。再湊近些,看得更清楚,那就是馬多。他依然黑的頭,黑的身體,油桶一樣的腰。這個勤勞的人,這個和豬膚色差不多的人,在從事著他年輕時做的事,從事著賀南森也曾認真從事過的事。眼前這個像豬一樣的人,就那么低頭忙碌著。他給豬量體溫,追到一個,就往豬的肛門里塞一根體溫表??粗切┴i不情愿地竄來竄去,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浮在眼前。當年賀南森在縣畜牧站時,就是這樣干的。更早以前,馬多在這個地方,也是這樣干的?,F(xiàn)在,他回到這個山村,還這樣干。時光流逝,命運輪回。賀南森有些吃不住,他抹了抹眼睛,往外走。
四周的山,或高或低,都手拉手,肩并肩,仿佛兄弟。離開馬腹村,跌跌撞撞走了好一陣子路,電話響起。他打開,是馬多:
“兄弟,來了面也不見一個!我會吃你呀!”
賀南森心里有點難過,搪塞說:“哥,找了半天,沒你的影,還以為你上山拾菌去了?!?/p>
“回來喝酒!”
“村里有個貧困戶生急病,要送醫(yī)院。我租匹馬去接……改時見吧!”
賀南森沒說,但馬多明白,他眼下遇上困難了。自賀南森進入倒馬坎村的那一刻起,馬多就在關(guān)注他。賀南森去了哪幾家,說了些啥,甚至喜歡吃啥菜,晚上什么時候熄燈,他全清楚。賀南森遇到攔路虎了。賀南森下來這么久,沒有喝過一次酒,而不知名的藥品,倒是每天都在偷偷吞咽。他怎么了?他是有什么病嗎?他那么沉得住氣。眼下的賀南森,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豆芽菜,不是那個一喝酒就只會哭的男孩,不是略有點心事就生怕全世界都不知道的男孩?,F(xiàn)在,他的內(nèi)心,不知道還有沒有惡鬼威偶。如果沒有,內(nèi)心就會有明月升起。
扶貧最大的問題,是物資,但最重要的,還是內(nèi)心的問題。內(nèi)心充實了,陽光了,物資是不成問題的。馬多給他打電話,出主意,逐一進行分析。同時他暗地里給三親六戚打了電話,要他們誠懇一些,善良一些,別給賀南森小鞋穿。甚至,在賀南森偶有離開,到縣里開會的時候,偷偷潛伏回家,做大伙的工作:
“人家從恁遠來,離開老婆的熱被窩。為啥?為的是幫我們趕走窮鬼蘇沙尼次。這樣的人,是上天派來的。是恩人!”
“多商量,聽忠告,不為難恩人,才是烏蒙山人的品質(zhì)!”
“窮不可怕,懶才是羞先人!”
烏云需要閃電,黑夜需要曙光。說的說清楚,聽的聽明白,倒馬坎人也不是刁民。他們的態(tài)度一轉(zhuǎn)變,賀南森的工作順利得多了。摸清村里的實際情況,賀南森趕到鷗城,找到姜副廳長,做了匯報。姜副廳長非常支持,又是立項,又是派技術(shù)員,又是和財政協(xié)調(diào)資金,從鄉(xiāng)政府到倒馬坎村的路,很快就施工。一年后,道路暢通,倒馬坎村民歡天喜地,個個都來爭請賀南森和扶貧隊員們到家吃殺豬飯,跳火塘舞。通過賀南森協(xié)調(diào),在縣城附近的安置點要了些房,動員條件差的搬去住。那些零星居住在山巔上、無水無電無路的村民,仿佛進了天堂,高興得很。也有不愿意離開故土的,但只要住房改善,收入達標,相關(guān)的生活條件得到保障,村上也不反對。
通路的那天,賀南森坐在沙雨落崖的地方,木樁似的。他在默默地給她喊魂,為她祈禱,和她說話。他相信,沙雨的在天之靈,一定是聽到了。整個峽谷,密密麻麻的燕子在飛,從未有過的熱鬧。
五
沒有任何預兆,有大事發(fā)生了。
這天,馬多正手忙腳亂,指導村公所填向上申請購買種豬的表格,他打的主意是進一步擴大規(guī)范化養(yǎng)殖。寨子里的人,只要勤勞,每年養(yǎng)幾頭豬,就不會窮死餓死。如果規(guī)模再大一些,就能致富。從今往后,窮鬼蘇沙尼次便無藏身之地,馬多高興吶。
突然,村里的吉克老頭跌跌撞撞沖過來,一把抓住他:
“快!快……”
“怎么了?”馬多有點懵。
“快,快……”
到底怎么了?是老公公和兒媳打架了?是牛跌崖了?是女人要生了?還是……這些都是急事,都和扶貧隊員有關(guān)。村里出啥事,他們都會第一時間報告扶貧工作隊。信任嘛!
吉克老頭嘟噥道:
“豬……”
“豬,豬怎么了?”
是豬發(fā)情了?跌崖了?還是被狼拖走了?豬是貧困戶最大的財富,誰家要是丟失了一頭豬,一年都喘不過氣來。這不能不重視的。馬多站起來。倒是跟在他身后跑來的人說清楚了:
“豬瘟了,一倒一個片!”
豬瘟!這可不是開玩笑的!豬瘟的恐怖,馬多不是沒有見到過。這種病比寒風還猛,比利刀還快。只需要一兩天時間,寨子里豬就有百分之七十以上全都倒下。馬多奔到寨子里,村民們?nèi)俭@惶失措,看著豬痛苦的掙扎,而束手無策。馬多匆匆趕來,人們像看到救星一樣迅速圍到他的身邊。馬多跑了幾家,一一觀察,豬的病情是越來越嚴重了。有的豬煩躁地在廄里走來走去,走去走來。走著走著,就軟了下去,倒下一頭。再走著走著,又有豬軟了下去,又一頭倒下。
沒有多想,他把電話打給了賀南森。
那已經(jīng)是很深的夜了,賀南森正在做夢。妻子的肚子鼓了起來,氣球一般。他可是滿心歡喜,他用手摸它,用頭抵它,側(cè)臉去感受它。妻子的肚子越來越大,他甚至聽到里面的動靜。是鳥兒的鳴叫?是溪水在流淌?是牧童在吹短笛?都像,又都不像。他不太希望妻子的大肚子里有這樣的聲音,他希望妻子的肚子安靜下來,他希望這個新生命誕生和成長,能有一個良好的環(huán)境。但情況并不是這樣,妻子的肚子越來越大,聲音越來越響,他甚至看到了妻子因痛苦而變得扭曲的臉。
他嚇醒了。
是手機響。深夜的電話,讓人恐怖。他第一時間想到,母親是不是病危?家里水電是否安全?伸出手去,他卻不敢動那個隱藏著未知的東西。電話的鈴聲在不屈不撓地響起,猶豫再三,他不得不摁下接收鍵。
馬多對豬的癥狀作了簡單描述。話還沒有說完,賀南森瞬間作出判斷,這是非洲豬瘟!賀南森讓馬多告訴大家不要驚慌,立即打電話給鄉(xiāng)上匯報。他給出的處置辦法是,在村口立即設(shè)卡,不允許生豬和豬肉流通;快速向村民宣傳非洲豬瘟的知識,讓大家充分了解,不要恐慌;再就是對有病理反應的豬立即捕殺深埋。剛參加工作時對知識的猛啃和經(jīng)驗積累,這下派上了用場。他立即根據(jù)馬多給來的情況,迅速撰寫疫情報告,和鄉(xiāng)政府核實后,送縣里和省畜牧廳。他最拿手的公文寫作,在關(guān)鍵的時候,也派上了用場。
半個月后,疫情得到了控制。馬多松了一口氣,暗地里感激賀南森的幫助。老實說,在縣政府的會場里,遠遠看到賀南森時,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不敢確認,又跑到扶貧辦辦公室,找了花名冊來看。一看,還的確是。二十多年前那些事情,突然電影一樣播放了出來。他們在一起干活,在一起喝酒,一起笑,一起哭……后來發(fā)生的一切,在他的內(nèi)心翻江倒海。有些事情他有感覺,但沒有去求證。多年來,他努力不去想,努力不揭那蓋子。他擔心弟兄感情在事實面前,會是冰與火的關(guān)系。就那么悶著,悶在心的深處。那時他就想,也許是一輩子不見了。想不到的是,這樣的場合里會有賀南森。見,還是不見?見,那些年的恩恩怨怨,真是不堪回首,不見,倒顯出自己的小。他是來扶貧,是來幫助倒馬坎村脫貧的。他離開家人,放棄悠閑的城市生活,從那么遙遠的地方來,注定要吃很多苦,受更多累。他們又是在一個鄉(xiāng),雖不同村,但也算是相鄰。今天不見,遲早還是要見面的。俗話不是說,沒有鍋大的金子,沒有天大的糾紛嗎?馬多遠遠地繞著,從左邊看,從右邊看,再小心地透過人的空隙,正面看。他已不是當年那根豆芽菜了,他也沒能逃脫歲月魔鬼的折磨。他比以前更茁些,更黑些,腰更彎些,肚更大些。但他分明就是當年那根豆芽無疑。散會了,賀南森背著沉重的行李走出大門,馬多捂了捂心口,走過去和賀南森打了招呼。
現(xiàn)在看來,倒是自己心頭還堆有雜物,心胸窄了。
六
在回倒馬坎村的路上,賀南森走過鄉(xiāng)衛(wèi)生院時,突然想起,自己好久沒有吃瑞舒伐他汀和倍他樂克緩釋片了。真是麻煩,這么大的事,一忙就忘了。他請醫(yī)生檢查了一回,結(jié)果出來,令他大喜過望。持續(xù)了十多年的三高,怎么治也沒有效果,眼下,幾項指標居然有明顯下降。這段時間以來,他天天吃苦蕎,吃青菜,吃土豆。天天走村串戶,運動量特大。看來,此前省里的養(yǎng)生專家說的,不無道理。他給馮麗打了電話,馮麗一聽,也很高興。馮麗說,她最近累壞了,好多病人的腰直起了,她的腰卻快要斷了。前一分鐘,她剛向院領(lǐng)導請了公休假。她正考慮,是到北京不孕不育醫(yī)院再看病,還是來倒馬坎村看他。
賀南森當即說:“來看我呀,北京嘛,等我有空了,陪你去?!?/p>
當年,賀南森回到鷗城后,內(nèi)心傷口的自愈能力太差,對婚姻失去興趣。那么大的城市里,交往過不少的妙齡少女,他都沒有感覺。原本打算孤獨終老,不想母親的一場病,讓他再次走進婚姻的殿堂。那次母親出門,是到婚姻介紹所,給他看有沒有合適的女孩?;貋頃r恰遇大雨,一跤跌倒,扭傷了腰。到醫(yī)院就診時,已是深夜。正巧馮麗值夜班。馮麗剛出校門,經(jīng)驗不足,急得滿頭大汗,卻不敢動手給老人扭傷的部位復位。后來是馮麗打電話請了科室主任來,將母親的腰傷復位,又不斷地道歉。那一瞬間,賀南森似乎看到了沙雨的影子。母親很喜歡這個姑娘,馮麗也對賀南森的經(jīng)歷、學識欽佩有加。一來一往,兩人就好上了。那個時候,賀南森已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兩人結(jié)婚后,卻怎么也生不了孩子。為這事,費錢費時,痛苦不堪。
馮麗也是見老公心急,第三天就到了倒馬坎村。這個大城市長大的女人,第一次到這封閉的大山深處,很是驚奇,寡瘦的臉上露了笑。見到還有這么貧困的地方,又很是感慨。想想鷗城趾高氣昂的那些有錢人,她現(xiàn)在才覺得,貧困原來也是一種病,一種更讓人直不起腰的病。之前她一直聽說村里的人對賀南森不錯,便帶了幾大包東西來,見到老人就遞把梳子,見到孩子就給支鋼筆。馮麗一到倒馬坎村,就一家一家走訪,詢問大伙的疾病史,了解每個人的健康狀況,對病情進行分類、總結(jié)、登記,晚上就坐在并不太亮的燈光下整理檔案。賀南森這才明白,馮麗老謀深算,她是一舉兩得,既來探親,還做了個調(diào)查報告。這都是紙上談兵的事,她真正幫在實處的,是給十多個有腰病的人進行了治療。有兩個病情相當嚴重的,她分析病因,給出治療的傾向性意見,推薦到她所在的鷗城醫(yī)院去治療。
沙雨的媽媽暗地里也說:“賀南森娶這媳婦兒,值。”
馬多知道賀南森的妻子下來了。馬多從村里的老表們發(fā)來的微信里看到,那個叫作馮麗的弟媳,穿著時髦,化了濃妝,看上去并不顯老。馮麗隨著賀南森一起住村上,給賀南森做飯洗衣,還經(jīng)常隨賀南森一起走訪貧困戶。為人還不錯,沒有那些城市太太的習氣。一生能有這樣一個女人,已經(jīng)足夠了。馬多想,要是沙雨活到現(xiàn)在,她肯定也學會了化妝,學會了跳舞,或許也學會了城里人的慵懶和對無常世事不切實際的高談闊論。要是沙雨肚子能及時給賀南森懷上一個孩子,那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二十多歲了。他,或者她,應該參加工作了,應該談戀愛了,應該有自己美好的生活了……但這些都不可能。風煙散盡,恍若前生。這些年來,馬多盡量回避賀南森。到省里開過幾次會,匯報過幾次工作,他努力不想他,努力不看見他,努力不聽別人說起他??墒篱g雖然廣闊,卻又那樣的逼仄。有一次,馬腹村的一個肉牛養(yǎng)殖項目上報到省里。這個項目如果落地,至少有三百人以上會有穩(wěn)定的收入,可以脫貧。鄉(xiāng)長安排馬多具體負責這個項目:“一定要匯報清楚,爭取下來?!瘪R多應承下來,在多次與省項目辦溝通時,工作推動很快,和省里的同志交流也非常融洽。省里的同志突然問馬多:“你們那地頭,有沒有治不孕不育的偏方?”
“有?。〉讲灰欢ㄈ巳硕紝β返??!瘪R多說。
“那幫助找一些?。∫粋€朋友,前久到你們?yōu)趺缮絽^(qū)扶貧了。二十多年了,一直還沒有孩子。也不知道咋的?!?/p>
“烏蒙山扶貧?叫啥?”
“賀南森,是個人才?。∧苷f會寫,人長得又高又帥。哈,他這一輩子,也是夠嗆……”
原來是他。
“他那老婆,也不知咋的,流了多少次產(chǎn)。國內(nèi)最好的醫(yī)院都去過了,就老懷不上?!?/p>
馬多點點頭?;氐降柜R坎村,他便抽空到鄉(xiāng)街子上閑逛,專蹲草藥攤子。烏蒙大山里,除了窮困,還有數(shù)不清的植物。無以計數(shù)的、千奇百怪的草木,算得上是這里的寶藏。馬多懂這些,他找了丹參、香附、赤芍、白芍、桃仁、絡(luò)石藤、紅花,當歸、連翹,川芎、小茴香、炙甘草。另有幾種攤子上沒有的,他就背個背篼、扛上鋤頭,上山去采挖。幾天下來,收獲不小。某天,賀南森到鄉(xiāng)上開會,太晚了就沒有回倒馬坎村。馬多立即趕到倒馬坎村,把草藥給了沙雨的老爹。
“給他,還有他老婆。一袋降三高,另一袋降脂?!?/p>
老爹也是懂草藥的,一看就明白了。當他把這些草藥給賀南森,一一交代了用法,賀南森高興得不得了,連忙快遞給了馮麗。他之前就曉得金沙江邊的草藥特別,也早就想要找些來治療自己一身的病,想不到現(xiàn)在居然是瞌睡來了遇上枕頭。
這些,賀南森不知道,馮麗更不知道。
馮麗下來后,村上的伙食就比以往好些,天天有肉吃。野天麻燉雞、豬腳筍子、清湯羊肉……開始時很香,吃了幾天,馮麗吃膩了,她有些懷疑,看著賀南森扁平的肚皮說:“你天天吃這個?吃這個會減肥?會降三高?”賀南森說:“你是客人,倒馬坎村人歡迎你。平日里我們哪有這么奢侈!”第二天,伙食變了,肉食少了,飯菜卻更豐富??嗍w飯、燕麥粥、玉米飯、野筍湯、白水煮土豆、烤青玉米。只要有人上山,還能帶回野生菌、地瓜、酸棗、野木耳等,這些菜,有的是根,有的是葉,有的是皮,有的是花瓣。顏色呢?更是奇妙。由紅綠藍派生出的顏色,有紅色、橙色、桃紅色、綠色、藍色、紫色、黃色……這些色彩,或高貴、典雅、端莊,或浪漫、活潑、溫馨,或沉著、憂郁、神秘……馮麗驚訝這大自然的神奇:“這些東西,不能吃的?!币灿旭T麗覺得可吃的,這些東西擺在面前,怎么做,也還是個問題。但對于做飯的大嬸來說,居然是駕輕就熟。那烹調(diào)的方式有蒸、炒、炸、煎、煮、燴、熬、烤、燜、溜、熥、涼拌、腌漬,甚至什么也不用,生吃!馮麗傻了眼,吃撐了。
“吃這么多,怕要長胖?!瘪T麗很擔心。
“倒馬坎村都這么吃,可沒有胖子?!弊鲲埖拇髬鹫f,“真正要身體棒,就得多吃這些草根樹葉?!?/p>
大嬸對她很關(guān)照,每天的菜的配料里,還多了些菟絲子、女貞子、杜仲、枸杞子、淫羊藿、巴戟天、熟地黃。有的煮在肉湯里,有的用來煎蛋,有的醮了醮水就生吃,還有的用來泡酒。馮麗從沒有喝過酒,看到酒碗就尖叫。但禁不住勸說,她就試著喝。不喝不知道,一喝就找到了感覺。幾天后,她的臉色紅潤了,呼吸順暢了,人也精神多了,爬山半天,也沒有累的感覺。以前可不這樣,在手術(shù)臺前站上兩個小時,就頭昏,就心慌,生怕夾血管的鉗子夾偏,生怕手術(shù)刀口移位。她高興吶,甚至叫沙雨的媽媽領(lǐng)著她,到不太險要的地方,親自去找這些寶貝,親自下廚。
“吃這么些,怕腐敗。”馮麗還算清醒。
賀南森說:“放心吃,你的伙食費我一筆交上?!?/p>
對于賀南森,馮麗算是滿意:“你這身體,比之前棒多了?!?/p>
賀南森很自信:“當然啦!倒馬坎村給了我活力……”
假期快完,要走的頭天,她讓賀南森給她買上一些草藥,她要帶走,她有點離不開這些東西了。還沒有等他開口,沙雨媽媽已經(jīng)準備好,打了兩個包,天不亮就捆綁在賀南森的背篼上:“那些腰疼得直不起的人,已經(jīng)排了長長的隊等我。我還真得回去?!瘪T麗說的是實話,沒有虛情假意。
賀南森有空就去看沙雨,仿佛那是他放不下的一門功課。他眼里的沙雨,有時是一縷風,有時是一陣雨,有時什么都不是,就是一種感覺。賀南森也不一定非要看到什么,他只要感覺到有她在,就已經(jīng)滿足。現(xiàn)在他告訴沙雨,或者那些飛高飛低的燕子:他對倒馬坎村已經(jīng)盡力,路已修通,產(chǎn)業(yè)扶持也漸有起色。他告訴沙雨,如果還有來生,他得好好和她聊聊,不僅僅是貧困的事,不僅僅是一條路的事,更多是愛情、友誼,甚至是二者之上的手足之情。
脫貧工作接近尾聲,事情卻更煩。賀南森已經(jīng)快三個月沒有回家,想老婆了,就在手機里視頻一下。說實在的,此前他的內(nèi)心里填滿的是內(nèi)疚,走到哪,都老覺得有錐子一樣的目光在盯著自己,老覺得背后有人在吐他的唾液,詛咒他。他有些灰心,工作上也好,婚姻上也罷,覺得人生不過如此,每月領(lǐng)這些工資,無非是在養(yǎng)命,無非是在等死。下來扶貧這幾年,臉曬黑了,手磨糙了,精神卻比以前好了。這天洗澡,洗著洗著,他停了下來,搓揉肚皮的手不動了,天,自己的輪胎肚皮變小了。他樂壞了。他突然間想起,馮麗帶回的那些藥,不知道有效果不,便立即打電話過去,電話響了半天,馮麗才接通,她在那頭懶洋洋地告訴馮南森,她這陣頭昏腦脹,精神不太好,總想睡。剛才還嘔吐呢!賀南森急了,一邊想著要請假的事,一邊和馮麗視頻。見她雖然躺在床上,有些病態(tài),卻滿臉紅潤,不像是大病,于是放下心來。
“盡快去檢查一下,我請到假就立即回來?!?/p>
“要檢查,還用你說嗎?”馮麗捂著嘴,好像偷偷笑了一下。
賀南森叮囑:“倒馬坎村帶來的那些草藥,仙草呢!一定要按時服用??!如果吃完了,提前告訴我。”
七
兩年過去,賀南森還真給村里辦成了些事。引進外商,拉走了兩百多噸鮮竹筍。請來一些醫(yī)生,為十多個老年人做了白內(nèi)障手術(shù)。送走三十多個青壯年到深圳打工……這些都是修路之外的活計。這些事不大不小,但要做成還頗費周折。他賀南森能做到這一步,已經(jīng)不是當年只會耍嘴皮子的人了。村民都很感激他,他也有了自信。
這天,賀南森抽空來到縣城,準備去縣委組織部。不想剛進縣委大院,里面擠滿了不少人,鬧得不得了。湊近一看,有不少的,還是倒馬坎村的村民呢!看到他來,人們“呼”地圍了過來:
“來了!來了!”
估計是上訪什么的,賀南森忙沖過去:“鄉(xiāng)親們,有啥先和我說。我處理不好,再找上級……”
村民們望著他笑,從表情上看,根本就不像是來找茬的。他糊涂了,正要細問,組織部部長握住他的手:“你來了正好。是他們舍不得你呢!”
還真是??吹狡渌宓姆鲐氷爢T陸續(xù)離開扶貧點,倒馬坎村民如熱鍋上的螞蟻。和賀南森這兩年的相處,他們離不開他。賀南森在老人的面前是兒子,在孩子的面前是父輩,在病人面前是醫(yī)生,在建房戶面前是建筑師。心頭堵時,他還是心理咨詢師。他是萬金油,離不開他是正常的。
賀南森臉一繃,大聲說:“有你們這樣的嗎?也不征求我的意見!”
“為了讓窮鬼蘇沙尼次滾快點,我們想讓您走慢點……”有村民解釋說。
賀南森從包里掏出申請:“部長,我鄭重申請,當場向大家宣讀一下?!?/p>
“別……”組織部部長不明白他要干啥,要制止。
賀南森一步跳到石坎上,大聲讀道:“尊敬的各位領(lǐng)導,倒馬坎村的鄉(xiāng)親們,我鄭重向您們請示,讓我繼續(xù)留在倒馬坎村……”
“嘩——!”院子里掌聲響起,村民們涌過來。有沖動的人,將賀南森舉了起來。
兩年過去,按照扶貧文件規(guī)定,賀南森的歸期臨近。他不太想現(xiàn)在離開倒馬坎村。雖然村里的各項工作推進有序,但需要做的工作還不少。他很猶豫,思來想去,還是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馮麗,委婉地說自己想再留一年,等村里都脫貧,再回家。馮麗支持他。馮麗說,老賀呀,你都這把年紀了,這怕算是你一生最大的成績,你自己決定吧!有馮麗的支持,賀南森寫了申請,發(fā)了一份回單位。又打印了一份,送到縣委組織部。不想,居然發(fā)生了剛才這一幕。
上面下了文件,要評選省級優(yōu)秀扶貧隊長??h扶貧辦通知賀南森,要他報材料。一個年近五十的人,從鷗城那樣的地方,下到烏蒙山區(qū),一來就是三年,給村里做了那么多實實在在的事,組織能給的,也就這一點。賀南森沒有拒絕,第二天早上,他紅著眼、滿臉疲憊,趕到扶貧辦。奇怪!他報來的材料,卻是馬多的。原來,一得通知,他就悄悄找到馬腹村的同志和相關(guān)村民,收集情況,立即動筆。他把馬多的材料寫得情感充沛,文字優(yōu)美,重點突出,人物活靈活現(xiàn)。他自己再讀的時候,眼眶都會濕呢!
“不行。”扶貧辦主任說,“這得給你。這是硬指標?!?/p>
“我不配。雖然我干的時間不短,但馬多在這里是一輩子?!辟R南森說,“更何況,我來這里,不是扶貧,是接受扶貧。”
“接受扶貧?”扶貧辦主任沒弄明白。
賀南森笑:“多年來,我內(nèi)心冰寒徹骨,荒蕪多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草長鶯飛?!?/p>
還沒有走出扶貧辦的大門,賀南森內(nèi)心草長鶯飛的事,還真就來了。馮麗和他視頻,馮麗將又白又大的肚子露出來,讓他看。
“你瘋了……”賀南森嚇了一跳,一邊將手機塞進衣袋,一邊回頭看有沒有人注意他。躲到僻靜處,賀南森把手機掏出來,那邊馮麗已將手機掛斷。
他回過去,馮麗沒有接。他再打,馮麗干脆掛斷。他急了,生怕出啥事,發(fā)了微信:“老婆,我錯了!向你賠罪!剛才正給領(lǐng)導匯報工作?!?/p>
那邊微信字幕:“那你再打吧!”接著是個調(diào)皮的表情。
電話接通,馮麗說:“南森,我……有了。”
“有啥?”賀南森沒有聽懂。
“我懷孕了。傻瓜!”馮麗在那頭大叫。
瞬間天高地迥,陰霾的天空突然明月高懸。被叫成傻瓜的人突然跳了起來,他的動作,年輕了十歲:“老婆,是不是雙胞胎?”
脫貧攻堅進入決戰(zhàn)階段。若干天的查缺補漏,接著就是第三方評估,很多環(huán)節(jié)都弄得夠嗆。姜副廳長也從鷗城趕來坐鎮(zhèn)督導。聽過匯報、實地查看、分析研判之后,姜副廳長還算滿意,他高興呢。晚飯后,姜副廳長叫上賀南森一起散步。走進一片竹林,看著四下里此起彼伏地冒出的竹筍,姜副廳長心情大好,這明顯就是萬物生長的氣象嘛!他低聲對賀南森說,廳里的班子很快又有調(diào)整,廳長對他賀南森印象還不錯,他這幾年扶貧工作的成效,是單位上其他人無法比的,他希望賀南森好好把握這次機會。
“天上不會掉下餡餅……”姜副廳長說。
賀南森笑而不答,倒讓姜副廳長尷尬。眼下的賀南森,對這些似已看淡。的確,他做了不少的扶貧工作,但自己內(nèi)心的暗處,窮鬼蘇沙尼次雖已離開,但阻礙兄弟感情的惡鬼威偶,仿佛還躲躲閃閃。
各種檢查紛至沓來,風暴一樣迅速和密集,賀南森和村上的同事們忙得不分晝夜。幾天后,扶貧系統(tǒng)微信公眾號開始陸續(xù)公布全國各地貧困出列、進入小康的消息。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今天倒馬坎村即將從貧困村中出列,馬腹村即將從貧困村中出列,還有很多烏蒙大山里的貧困村,都在脫貧出列的名單里。也就是說,整個烏蒙大山,不,整個中國更多的貧困人口,在考核結(jié)果公布后,即將甩掉窮鬼蘇沙尼次,走出貧窮的魔窟。院壩里,早備好的鞭炮、禮花,草垛一樣堆了起來。此前就曬干的木柴,碼堆成一座座小山,散發(fā)出濃烈的香味,只要火柴“嗞”的一聲點燃,所有令人心動的事情都將發(fā)生。賀南森的眼前,甚至有大伙圍著熊熊燃燒的火堆,手牽著手、一邊跳、一邊唱的情形出現(xiàn)。鄉(xiāng)村干部也好,扶貧隊員也好,那些剛從貧困線上跨過來的村民也好,一個個大碗喝酒,一個個大聲說話,一個個大聲唱歌。有人醉了,有人跌倒了再爬起來,有人互相摟抱,笑過之后,是失聲痛哭。痛哭過后,又是開懷大笑。
賀南森眼眶發(fā)燙,捂不住,他便將臉迎向天空。淚光中,他看到了老熊坪山頂,陽光穿過云霧,將金色涂得斑斑駁駁。他突然想起三年前說好的,此時此刻,應該在那里開懷暢飲呢!要一醉方休呢!酒香像只小蟲一樣,往鼻孔深處鉆去。他感覺到了那黑熊一樣的家伙,一抱摟過來的、令他幾近窒息的力量。他甚至感覺到了貼緊的胸膛里傳來“撲通”的心跳?,F(xiàn)在,他會不會站在山頂,高舉酒碗等他?對,真得好好喝一場。多年沒有醉過了,他真想那醉了的感覺,真想那可以吼、可以哭、可以撒野的感覺。他背起一罐酒,沖出院子。路途中,他拐一家農(nóng)戶,買了一只又大又紅的公雞,背著就跑。
路是越來越窄,越來越陡,彎道越來越大。這樣的路,漸漸被荒草、灌木叢遮掩,以后肯定是很少有人再走的了。深一腳,淺一腳,高一步,低一步,他走得腳板發(fā)燙,心跳加速,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好不容易到了山腰,他停了下來。往左走,是懸崖。往右走,是竹林。往上走,是無邊的灌木。不常走山路,真的難認群山,不常走河灘,真的難過深壑。他舉起袖子,將頭上的汗揩掉。彷徨間,他突然發(fā)現(xiàn),前邊有砍倒的竹枝。竹葉鮮綠,茬口還有著濕漉漉的水珠。每走幾步,就有幾根砍倒的竹枝。竹枝的方向,朝著高高的山頂。
多少年了,他一直這樣。這個沒有血緣的哥,這個讓人心痛的哥……
沒有一絲一粒雜質(zhì),天空是無邊的幕布,藍得像剛從染缸里撈出。眼前這輪明月,被山頂托著,又圓又大。他伸出雙手,努力去擁抱它。此時的山嶺間,黑的地方更黑,白的地方如銀。這同樣是一個樸素的哲學道理,還真不知賀南森在這個時候,是不是真的明白。
【責任編輯 朱 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