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中春
大年三十兒,該死的新冠肺炎疫情,使這個本該安靜祥和的小山村一下子沸騰了。起初淡定、不以為然的人們,通過電視、廣播、網(wǎng)絡(luò),漸漸變得焦急起來。村主任的聲音如洪鐘般響徹在街頭巷尾:全體村民請注意,為了讓大家過好新年,請明天開始不要串門拜年,不要走親訪友,不要在大街上聚集,請宅在家里不要出門……
傍晚,村委辦公室里燈火通明,擁滿了一個個戴口罩的人。村書記說,為了盡快切斷病源,按上級文件精神,要立即封村。于是大伙即刻行動起來,當晚就在村頭的出入口支起帳篷,拉上了警戒線,任何人不準出入村子。
大伙都宅在家里看新聞,張老漢也不例外。直到破五這一天,他才拿著一掛鞭炮走出家門。按照魯北平原的風(fēng)俗,這一天早晨,不管誰家都要在自家門前燃放一掛鞭炮,以祈求上蒼保佑,新的一年吉祥如意。可是,他剛把鞭炮掛好,屋里的電話忽然響了。他慌忙回屋接電話,是大女兒秀麗打來的:“爸,你外孫小滿剛才放鞭炮炸著手啦……”
張老漢一驚:“咋炸著來?要緊不?”
電話那頭沒有了大女兒的說話聲,只傳來了小滿的哭聲。
張老漢著急了,趕忙說:“妮兒呀,別慌,沉住氣,我這就過去……”可是話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就掛了。
張老漢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大女兒秀麗幾年前嫁到了前村,小女兒秀娟頭年秋天才和本村的現(xiàn)任村主任劉大偉定了親?,F(xiàn)在趕上封村,怎么出去呢?正在張老漢一籌莫展的時候,秀娟聽到動靜,從廚房走過來問:“出啥事了?”
“小滿放鞭炮炸著手啦!”
秀娟的心一緊,問:“厲害不?”
“也沒問明白,你姐就掛電話了?!?/p>
秀娟也著急:“這可咋辦呢?”
張老漢說:“不行,我得去看看。”
秀娟說:“你咋去?村子都封了。要不,我先給大偉打個電話問問?!毙憔晏统鍪謾C撥通了大偉的電話,“你現(xiàn)在在哪???”
大偉說:“我正在路口執(zhí)勤呢。咋?娟,有事?”
“咱姐家的小滿放炮仗炸到手了,爸不放心,要去看看。”
“不行啊,現(xiàn)在村里禁止任何人出入哩!”
秀娟著急了,“咱爸也不行嗎?”
“不行,上面有規(guī)定?!?/p>
秀娟放下手機,轉(zhuǎn)身對爸說:“你還是別出去了,去了也白搭,村口任何人不許出入?!?/p>
張老漢又說:“那趕緊給你姐打電話,問問小滿要不要緊?!?/p>
可秀娟一連打了幾次姐的電話,都是無人接聽。張老漢實在憋不住了,憤憤地罵:“這狗日的新冠病毒,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大過年的來,真他娘的該死!”罵完,掏出一支煙點上,拼命地吸了起來。
外面很冷,風(fēng)颼颼的。張老漢站在院子里,凝視著院門口,一動不動,忽然想出一個辦法。他扔掉煙頭,進屋戴上口罩,穿上大衣,就要往外走。
秀娟在身后問:“爸,你干啥去?”
張老漢頭也沒回地答:“我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闭f著,張老漢徑直走出了院門口。
大街上依然很靜。張老漢做賊似的匆匆忙忙又極其小心地朝村口奔去。來到村口,他便找了一個墻角,迅速隱蔽起來,只探出一個腦袋,瞪大兩只眼睛朝路口執(zhí)勤的人望去。他想瞅準機會迅速出村??墒牵矍暗囊荒煌耆钏?。路口上站著三個人,雖然都穿著大衣,戴著口罩,但從身影上看,他還是能分辨出誰是誰來。中間那個矮個子是村書記,左邊那個是未來的女婿劉大偉,另一個肯定是村委委員劉德林。正當他失去信心,準備返回的時候,突然有了轉(zhuǎn)機。就見村書記接了一個電話,然后就和劉德林朝另一個村口匆匆而去。張老漢一看機會來了,心里一熱,立即從墻角處閃出來,快步朝路口奔去。
老遠,劉大偉就看見了他,并抬手示意他不要再往前走了??纱藭r張老漢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哪管得了這么多,依然腳步匆匆地來到近前。劉大偉詫異了,忙問:“爸,你干啥去?”
張老漢忙笑笑說:“你姐家小滿放炮仗炸著手了,我和你媽不放心,要去看看?!?/p>
劉大偉說:“不行啊,爸,剛才我已經(jīng)和秀娟說過了,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上面有規(guī)定,任何人不允許出入?!?/p>
張老漢說:“我知道是上面的規(guī)定,可你姐夫在外面當兵,你姐一個人在家不容易呢!再說,我和你媽也不放心??!”
劉大偉猶豫了。
張老漢又說:“趁他們不在,快讓爸過去吧,免得他們回來又麻煩了?!?/p>
劉大偉說:“爸,你先冷靜一下,姐村里的領(lǐng)導(dǎo)不會不管的,你放心,保準沒事?!?/p>
張老漢猛地一拍大腿說:“我要是能放心就不去了,可我這不是不放心嗎?”說著,張老漢的腳已經(jīng)跨過了警戒線。
劉大偉著急了,一把拉住張老漢的胳膊:“爸,你不能去!”
張老漢煩了,一瞪眼說:“你這孩子咋這么擰呢?我一會兒就回來了,你怕啥?”
劉大偉說:“我是怕你一旦被傳染了,全村人都遭殃啊!爸,你不能去呀!”
張老漢急眼了,說:“哪有那么玄乎?年輕輕的嚇唬誰呀?”
劉大偉說:“這幾天你沒看新聞嗎?我們縣醫(yī)院的醫(yī)生都去武漢了,要是沒那么玄乎,隔著好幾千里路,那里的病人能用得著我們?nèi)ゾ龋?!?/p>
張老漢火了,一揮手說:“少來這一套,我就問你讓我過還是不讓我過?”
劉大偉堅定地說:“為了一村人的安危,說啥我也不能讓你過!”
張老漢一跺腳,說:“好,算你小子有種,你今天不是不讓我過嗎?那明天我就讓媒人去你家散親!”
劉大偉也一跺腳,說:“就是散親,今天你也別想從我這兒過!”
一吵吵,引出附近的幾個村民看熱鬧,有的人就慌忙掏出手機,給村書記打去了電話。
不多時,村書記就像貓咬著腚似的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了來,說:“你爺倆這是咋了?”
劉大偉說:“他要出村?!?/p>
村書記說:“大爺,這可不行?,F(xiàn)在是非常時期,任何人都不行!”
張老漢說:“書記你來得正好,你是媒人,我要和他家散親!”
村書記說:“大爺,這話嚴重了,你老先消消氣?!?/p>
跟在村書記身后的劉德林見勢不妙,就偷偷掏出手機給秀娟打了過去,并壓低了聲音說:“姐,快來吧,俺大爺在這兒正耍彪呢!”
秀娟一聽這話慌了神兒,跑著就趕了過來,好說歹說才將張老漢勸回家。
回到家,張老漢仍怒氣未消,氣哼哼地對秀娟說:“什么東西!當個小小的破村主任有什么了不起,明天就與他退親!”
老伴兒卻“撲哧”一下笑了,說:“你是老糊涂了吧,當初不是你替女兒選的親?咋了,人家不讓你出村,你就要和人家退親,要是人家不讓你回家呢?”
張老漢一瞪眼:“他敢!”
老伴兒又說:“你要是真被什么病毒感染了,看人家敢不敢?”
秀娟剛想勸,忽然電話響了。秀娟慌忙去接電話,一看是姐打來的,便趕忙將話筒遞給爸。張老漢接過話筒,還沒說話,就聽大女兒說:“小滿的手沒事,只是被鞭炮震了一下,已經(jīng)去衛(wèi)生室包扎好了,請爸放心!”
張老漢這才松了一口氣。
晚上,大女兒又打來電話說:“爸,虧你上午沒來,俺村頭的馬小明發(fā)高燒被縣醫(yī)院隔離了?!?/p>
張老漢拿話筒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知道馬小明的家就在村口,是去大女兒家的必經(jīng)之路?!澳呛⒆诱Ω綦x了呢?莫非他感染了病毒?”
大女兒在電話那頭說:“那孩子去年才去武漢上大學(xué)的,頭年臘月二十八回來,聽說前兩天開始發(fā)燒,昨天送去的縣醫(yī)院?,F(xiàn)在我們村都封門了,家家戶戶不允許出門口。爸,你和我媽還有我妹妹可要多加注意……”
張老漢還沒聽完,就驚出了一身冷汗。
夜里,躺在床上,張老漢卻怎么也不能入睡,腦子里反復(fù)想著一個問題:難道是自己錯了?一閉上眼睛,大女兒的話重又縈繞在耳邊,接著想起白天的一幕,想起大偉的一舉一動,頓覺汗顏。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他就吆喝老伴兒開燈。老伴兒迷迷糊糊地說:“你瘋了,這么早開燈干啥?”
張老漢苦笑著說:“你說大偉他們幾個沒白沒黑地守在路口,這大冷天的不容易呢,哈?”
老伴兒說:“是啊,本來就是不容易,再攤上你這么個老丈人,那才叫更不容易哩!”
張老漢說:“我也是一時性急嘛!”
“唉!”老伴兒嘆了口氣,說:“真難為大偉那孩子啦?!?/p>
張老漢沒再言語,慢慢坐起來開始穿衣服。老伴兒拉亮了燈,問:“這么早你干啥去?”
張老漢說:“我去給孩子們熬一鍋小米綠豆飯去,這大冷的天喝碗熱飯興許能暖暖身子?!闭f著,張老漢下了床,就去刷鍋淘米,做起飯來。
初春的黎明似乎特別冷,風(fēng)也特別尖,鉆進衣領(lǐng)子里冰涼刺骨。村書記只在路口站了一小會兒,就撐不住了,慌忙鉆進帳篷里。劉大偉也是一夜未睡,昨天經(jīng)他老丈人那么一鬧,大半天心里也不舒服,夜里躺在帳篷里,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是老丈人那火冒三丈的樣子,后來倒是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卻又做了一個夢,夢見秀娟要和他分手,他不干,就伸手去抓秀娟的手,忽然,秀娟一下子不見了,嚇得他猛地坐起來。村書記說:“好冷啊?!?/p>
劉大偉問:“天明了嗎?”
村書記說:“快了?!?/p>
兩個人一說話不要緊,把一邊正在熟睡的劉德林也吵了起來。劉德林說:“咋,你倆又是一宿沒睡?”
村書記說:“睡不著啊?!?/p>
劉大偉說:“就是睡得著也不能睡啊,任重道遠,容不得半點馬虎呢!”
劉德林說:“那你倆先暖和暖和,我再去盯一會兒?!?/p>
就在這時,劉大偉忽然聽到帳篷外有動靜,立即走了出去。天已麻麻亮,東方的天際也有了魚肚白。他站在路口循聲望去,只見張老漢挑著擔(dān)子正急急地朝這邊走來。劉大偉納悶了,問:“這么早,您又要干啥去?”
張老漢忙笑笑說:“不干啥去,上你們這兒來?!?/p>
聽見說話,村書記和劉德林也走出來,一看,都吃了一驚。村書記忙問:“大爺,你老這是干啥?”
說話間,張老漢已來到帳篷前,小心翼翼放下?lián)?,說:“這大冷天的,我也幫不上你們啥忙,就趕早起來給你們熬了一鍋小米綠豆飯。來來來,都快趁熱喝吧?!?/p>
張老漢說著去前面筐里拿碗。村書記過來揭開鍋蓋,頓時一股香噴噴的米飯味裹挾著熱氣騰騰的蒸汽彌漫開來,村書記不由得喊了一聲:“好香?。 苯又譀_張老漢說:“謝謝你啊,大爺?!?/p>
張老漢笑了,“不用謝。要說謝,我應(yīng)該謝謝你們才對!”
村書記吆喝大偉,大偉仍站在路口沒動。
最后還是張老漢走了過去,說:“孩子,還是快過去喝碗米飯暖和暖和吧,我替你守一會兒?!?/p>
劉大偉仍然沒動。
忽然,劉大偉眼睛濕潤了,說:“謝謝爸,其實……”
張老漢一擺手,說:“快去喝吧,都怪爸?!?/p>
“哎。”劉大偉答應(yīng)一聲,轉(zhuǎn)身走了。
此時,張老漢站在路口,迎著料峭的寒風(fēng),一動不動,儼然一棵不老松……
(王中春,山東省濱州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作品見于《濱州日報》《山東商報》《當代小說》等報刊。)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