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竊聲(小說)

2020-03-27 12:14路魆
鴨綠江 2020年3期
關鍵詞:舅舅樂園

路魆

1

三更半夜,有一頭長頸鹿模樣的動物,從窗外伸進長長的腦袋,趁我睡得迷迷糊糊時在我那亂成野草的頭發(fā)上啃了一口。我驚醒,跳起,扯亮燈。那截長脖子卻不見了。我睡覺用的沙發(fā),就擱在靠近公共走廊的窗戶底下,如果有人惡意傷害我,是很容易得手的。至于出現長頸鹿……也不是不可能,畢竟小區(qū)居民都認為,我們身處的小區(qū)是這個城市里最后一個“神秘樂園”,神秘樂園自然有其神秘不可解之處,應該好好享受其中。但我住得都快發(fā)神經了。

我不信邪,抓抓頭發(fā),起身跑出去看是誰在惡作劇。果然,只見那個叫蘆花的頑皮女孩,騎著一匹簡易的木馬,滴溜溜地跑上樓去。八九不離十,是她用木馬敲了我的頭。

我只好折返回家。現在是夏季的夜半。電燈灑下來的光,只能照到沙發(fā)外不足一米的空間,房子再遠的地方便跟黑夜融合在一起。書桌之下,揉成一團的廢稿紙像雪球一樣散落著。這里的夏季特別奇怪,吹進來的風很緩慢,更像是流進來一股汽油,摸起來黏糊糊的,還會在我手上打轉。四周看一下,并沒有抽油煙機往我家里鼓風。

我每天都在承受噪音。白蟻咬木頭,鄰居密謀時的嘀咕,電話鈴聲……最討人厭的還是樓上的女孩蘆花玩玻珠的聲音,而且她常常在客廳地板上玩。玻珠散落一地時,沒有規(guī)律的嗒嗒聲在我的房間里跳躍。有時候她只玩一顆玻珠,單調冗長的落地聲幾乎將我擊潰。看看桌上那堆廢稿,我對她的討厭就變得無以復加。蘆花這個多動兒就像只討厭的狗,經常在小區(qū)里跑啊,叫啊,瘋了似的。唯有小區(qū)居民對她的行為表示出了極大的討論熱情,并稱其是一個擁有神秘創(chuàng)造力的未來新星,是神秘樂園的核心人物。

對,這個小區(qū)的名稱很獨特,就叫神秘樂園。

我趴在窗戶上,望向外面,小區(qū)院子空空落落的,旁邊的工廠內還有幾盞燈開著,頂樓的探照燈徹夜大亮。由于煙霧粒子的反射,工廠的燈光一直壓在低空處?;野档男且瓜?,幾棟青黑色的破樓圍成一個圈,像遠古的兵器,扎進大地的軀體。被包圍在破樓中間的,是一座只有骨架的爛尾大樓,如一頭史前野獸的化石,盤踞在悲涼的原野上,狀如巨大的圖騰。

神秘樂園的形象,有時完全是一團塵霧,捉摸不定。居民的特殊脾性,也是這個封閉小區(qū)空間的副產物。這種特殊的人文地理曾經讓我癡迷,現在卻將我逼入絕境。

這時,一顆灰紅的流星從樓頂上劃過。余燼,正好落在我眼里。

2

我原本住在郊外鄉(xiāng)村,一個晴天的下午,來了個電話說我舅死了,喊我媽去領他的遺體。媽媽聽到消息后,沒問清楚就把電話給掛了。她已經有三十年沒有見過她哥,最后一面竟是去領他的遺體?她有些恍惚,一整天沒吃飯。我只好給那邊的人回撥電話,問個究竟。

那人說,他們住在王家園區(qū)一個叫“神秘樂園”的小區(qū)里。我在地圖上查了查,那個城區(qū)很偏僻,周圍都是工廠和荒山。末了他還說,我舅舅的套房,要是我不住的話,他們就要隨意處置了。我思考一會兒。反正我正需要一個安靜的地方撰稿,不妨在那兒住上一段時間?

媽媽拄著拐杖上了二樓,找些什么東西。我掛了電話后,在房外等待媽媽出來。

窗外灰蒙蒙的,透著一些藍,遠處還有個廢棄的冷卻塔,本來要進行爆破拆除的,不知怎么,又冒起了煙。媽媽出來后,遞給我一張發(fā)黃的照片。

“我身體不好,不能出遠門,你去吧?!彼f。我接過照片。這人應該是舅舅,看著挺像我的,我從未見過他。但媽媽說我們并不像。

“遺體要送去哪里?”我問媽媽。

“先送去殯儀館,叫他們火化掉。”媽媽坐下來了,看著那個冷卻塔。

“嗯。會有些遺物,還有骨灰,我給你帶回來?”

“好,麻煩你了。”媽媽打起呼嚕。只要安靜下來,她就會打呼嚕。

我有些緊張,奔著一具尸體去總不會是件好事,而且是一具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尸體——應該說那是我老了后的樣子。臨走時,我托女鄰居照顧媽媽,還給了她一筆錢。女鄰居疑惑地看著我,最后還是把錢塞進了口袋,進屋去找我媽。在我上車前,媽媽給了我兩根蠟燭,說替她上炷香。

去王家園區(qū)并不容易。我坐下午三點的小巴士。太陽很猛烈,車廂烤得要升起一股股白煙,幾個乘客快被烘成縹緲的靈魂。王家園區(qū)是個老城區(qū),跟中心城區(qū)之間還隔著一段過渡帶,荒蕪,漫長,途中還可以看到很多冷卻塔。這有點回家的感覺,因為我們住的地方望出去也是冷卻塔。這里的冷卻塔在繁忙運作,整個天空彌漫著濃重的白色水汽。過渡帶呈現條帶狀,不斷地折疊彎曲。車子越走越偏僻,繞著廢棄的工廠兜圈子,漫無目的地行進。我很緊張,擔心司機是不是打什么鬼主意,要把我們帶到個什么陌生的地方。

“司機,這車子什么時候到王家園啊?我正趕著去呢?!?/p>

“你沒看到車子正在開嗎?”司機說,“回去,回去!”在后視鏡里,司機堆滿脂肪的邪惡小眼睛,在刺眼的光線下瞇成一條線。

車子終于在一個寺廟旁停下來。下車后,我找到一個電話亭,給媽媽打電話。是女鄰居接的電話,她好像在打麻將,電話那頭嘩啦啦地響。女鄰居應了一聲,聽出是我后,立刻換上了溫柔的聲音說:“噯!你到了嗎?”

“沒有,我迷路了。你得看好我媽啊?!?/p>

我看到寫著“神秘樂園”的小區(qū)路標。還得往前走,走多遠不知道,但總會到的。路越走越荒蕪,工廠越來越多,飛過的鳥群像一縷蒼涼的煙。一個個冷卻塔如巨大的墳頭,不規(guī)則地排列在荒野里。高聳的電線架、煙囪、宿舍都不那么清晰,有點兒海市蜃樓的感覺,這樣走下去真讓人發(fā)虛。我累了,在一個草垛那兒坐下來,從背包里拿出一根祭拜用的蠟燭,用打火機點著。燭火慢悠悠地在煙霧里飄著。我把蠟燭插在旁邊一個形狀奇怪的小草垛上。

“舅舅,您老人家一路走好?!?/p>

小草垛有一個波浪般的弧形。我還沒把蠟燭插穩(wěn),小草垛就突然動了,山崩一樣,還發(fā)出大叫。我蹦到一邊兒去。那原來是一個屁股呢。那人從地上跳起來,捂著自己的屁股,哇哇大叫。蠟燭被甩到一邊,點燃了枯蘆葦,噼里啪啦地燒起來。那個男人像要把我吃掉一樣,張大嘴罵我。他罵了幾句覺得累了,說不跟我計較。我問他去哪兒。他說去神秘樂園。我說我也正要去那里。他歡迎我去參觀。我聳聳肩,說不過是去領舅舅的遺體而已。他點頭,繼續(xù)前行。我只好加緊腳步跟上,以免再次迷路。

他說,神秘樂園用一般方法是找不到的,站起來走路的話看到的都是幻覺,這個地方時時在變,唯有趴下來,才能看到那些經過扭曲的路。我說,這很難理解。他笑著拍拍我肩膀,說多試幾次,就能找到竅門了。途中,那個男人趴下來幾次探路。

我們一直走到夜晚,才看到幾棟煙霧中的樓。我們在小區(qū)門口分了手。這幾棟樓怎么看都不像有人住,每個窗戶都黑漆漆的,一點人氣都沒有,凄涼得很。我去到保安室門口,張望幾下,沒見人。燈管發(fā)著慘白的光,桌上擺著一個錫皮水壺,旁邊有個打翻了的塑料杯。風扇呼呼地吹出熱氣來,墻上的日歷翻動著,上面記滿了東西。

這時,桌子下冒出一個禿頭,一只枯手撐著桌面,艱難地把身體擱在椅子上。

“誰呀?”他很不耐煩,眼睛一直看著地面,只用耳朵對著我。

這個老頭叫蝦叔,是個老保安,眼睛因為白內障看不清東西。我表明了來意。他摸索著,拉開抽屜,拿出一支筆,顫巍巍地在一個登記本上面寫了個“鬼”字,遞到我面前。

“這小區(qū)鬧鬼。”蝦叔笑著說。

“我是來領我舅舅的遺體的?!?/p>

“那更不得了啊,怨氣纏身!”

莫名其妙。我只好給小區(qū)居委會的副主任撥了電話。等了半分鐘,正當我要掛電話時,那頭才突然傳來一個聲音:“噯!是小樂嗎?”

“是。我到小區(qū)樓下了。”

“好。你稍等一會兒哈,我穿好衣服就下去找你。”

他很有禮貌。一切總算順當了。小區(qū)里的路燈都亮起來。

“等著吧。那只鬼掛了電話,現在就要下來抓你了?!蔽r叔這是在嚇唬人呢。

“凈會吹牛。副主任怎么會是鬼呢?”

“你不知道吧?在這里不守規(guī)矩的人,死后會被他們丟到垃圾堆!”蝦叔竟然哭了。

“得了吧,得了吧?!?/p>

“他們會把我埋到城區(qū)的公墓吧?你覺得呢?”蝦叔依然淚眼蒙眬。

“你是人,不是垃圾,死了當然會埋在公墓。”

“這你就不懂了啊。本來要接替保安一職的,可不是我,是永光??捎拦庹f不干,他們就把他弄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我是沒辦法才答應做保安的啊,要不然……”

有只大蒼蠅停在他患白內障的眼球上,用小腿梳理著透明的翅膀。

副主任叫丁河,他從路燈背后的白光里走出來。蝦叔聽到動靜,又繼續(xù)躲到桌子底下去了。丁河領著我走,給我安排到居委會的房間睡覺,還說我舅舅剛去世,房子陰氣太重,人是不適合住進去的。我說沒關系,不信這東西。但他堅持把我?guī)У骄游瘯k公室去。

我勉強在沙發(fā)上睡了一夜,那夜很難受,蚊子很多。我還聽到墻壁里有個敲擊聲,像心跳一樣。我以為是自己的心跳聲太大,于是拿毛毯蓋住頭,安然睡到天亮。我并沒有睡得很沉,在夢里,我也一直在寫東西。也許是小區(qū)外的古怪風景刺激了我的表達欲。天亮后,我記起舅舅的事,便下了樓。可是到處都沒人,有可能都去工廠上班了。神秘樂園本身看上去就很像工廠,大概因為附近的工廠眾多,慢慢地小區(qū)的形體就跟著變化了吧。

丁河這時候出現了,這男人禿頂,頭頂只有一片青色的灰塵。

“睡得還好嗎?”他笑著迎上來。

“還行?!蔽艺f,“我舅舅呢?”

丁河有點難為情,撓著頭。

“說實話,我們已經把他火化了?!?/p>

“啊……好端端的,你干嗎把我舅火化了?”

“什么好端端的?那是一個死人。誰叫你來得這么遲,尸體都臭了。居民有意見,你懂吧?”丁河笑道,“我很尊重集體意見,這對我們小區(qū)發(fā)展也很有幫助?!?/p>

“好吧。那么,骨灰呢?”

“別急,現在就帶你去,骨灰放在他的房子里?!?/p>

丁河動身帶我上樓。樓道的兩側是兩條各有七戶人家的走廊,廚房和衛(wèi)生間作為獨立一個小間與房廳隔離,分布在走廊的兩側。走廊窄小,只要往外開一扇門,就能把走廊堵住。樓道很陳舊,墻上貼滿了清潔公司的廣告。舅舅的房子在八樓。丁河把門打開后,就把鑰匙塞到我手里。“進去吧?!彼f。“你呢?”我問?!拔揖筒贿M去了,骨灰放在臥室的柜子里呢,防潮?!彼卮?,然后慢悠悠地下了樓。

房子昏暗,墻上掛著一幅肖像畫,人臉不是很清晰。廚房的墻體長滿暗綠色的青苔。我的確在柜子里找到一個小甕。我捧住它時,一股突如其來的刺骨冰冷讓我差點就把我舅的骨灰甕給摔了。不過現在倒是省了火化的工夫,媽媽再也不用擔心,因為舅舅是一堆骨灰而已。

我把骨灰甕拿到陽臺那兒去,掀開蓋子,發(fā)現里面是一撮白色粉末,太細,太白了,人骨頭燒出來的灰怎么會這樣?我用手指抹了一點,猶豫著放進嘴里嘗嘗。這是淀粉呢。

一個身影在樓的對面閃了一下。我迅速抬頭,看見是個女人。她在自家窗口處打量我。我趕緊把骨灰甕收起來,搞不好人家還以為我對骨灰有什么特殊癖好。但那個女人還在盯著我,煞有介事。我只好把“骨灰”重新放回柜子里。假如這真的是淀粉,舅舅的骨灰哪去了,或者說舅舅根本還沒火化,甚至還沒死?我立馬出門去辦公室找丁河。

“是淀粉?!蔽易聛?,開門見山,“我舅根本沒死,對不對?”

“我為什么要騙你?”丁河問。他正在吃油淋淋的面條,手邊有一大堆文檔,“骨灰你已經拿到了,你打算什么時候走?”

“傻子都知道那是淀粉。你給我說清楚?!蔽見A住他的筷子,不讓他吃。

他咂巴著嘴看我,神色冷靜。我只好松手,暫時離開這里。

舅舅的死大有可疑。就在進去住的第一天,我就發(fā)現廚房的地板水漬斑斑,而丁河說自從一個星期前我舅舅死后,他們就把門關上了。另外,居民見到我,個個都躲著,跨大步離開,據說因為我長得很像死去的舅舅。舅舅根本是他們害死的,他們見到我就心虛。舅舅已經死了,是確鑿無疑的,至于怎么死的還有待搞清楚。之所以連骨灰都沒有,就是怕留下證據,像處理永光那樣,把他弄到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去了。

我決定先安頓下來,繼續(xù)撰稿的工作,盡可能從這種破敗緊張的環(huán)境中獲取寫作靈感。

然而,半個月過去后,我一無所得。一切都失去新鮮感。每當我想動筆時,樓上的女孩蘆花就開始玩玻珠。我怎么投訴都沒用,她做什么都會得到居民的維護,或者說偏袒。

在道出以下事實之前,我要先聲明,我完全是為了收集寫作素材和打聽舅舅的消息,才做了這樣一件怪事。等居民傍晚回家后,我就站在他們的門外竊聽。墻壁的隔音性很差,我把耳朵貼在墻上鐵門上,就能清楚聽到屋內的動靜。比如,五樓的黃司機昨天在路上碾了個什么,下車一看,竟是個人頭,又或者,丁河在生產車間發(fā)現有些神情古怪的職員合謀偷豬飼料,他們不是拿去賣而是拿來吃……諸如此類的怪談。

直至深夜聽到他們的鼾聲,我才溜回房里。這些聽來的事兒都夠古怪的,我把它們改編成小說,但寫出來的都是爛貨。而且他們的談話內容大多瑣碎,關于舅舅的一句也沒有,非常謹慎狡猾。我活在焦慮中,生怕舅舅是死于什么陰謀,現在該輪到我了。

我偷偷去過殯儀館。殯儀館在小區(qū)西郊兩公里的地方,沒有車直達,門口有很多人在等候,有些還抬著棺材,滿腳都是泥,汗流浹背。我在大大小小的棕紅色棺材間擠過去,途中還不小心撞開了一個棺材蓋。那家人竟對我說不好意思,稱他家老爺子悶在里頭怪可憐的,所以才虛掩著蓋子,好讓他透透氣。我說沒關系,反正待會兒他就要到火里燒,會更熱。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女工作人員??墒撬吹轿揖秃埃骸澳阍趺催€活著?”

另一個男工作人員走過來,跟女人解釋說:“你認錯了,他比較年輕,不是同一個人。就算是同一個人,又怎樣?你在這地方都工作這么多年了,還這么大驚小怪?”

“你們說的,是我舅舅吧?!蔽姨统稣掌o他們看,“他來過這里嗎?他是不是在這里火化了?”

“這人不就是你嗎?”女工作人員看著照片,眉頭緊鎖。

“不,前幾天有個老男人來過?!蹦腥四弥掌嗽敚斑@是他年輕的時候吧?”

“對。誰送他來火化的呢?”我問。

“什么火化?”男人把照片塞回給我,“他是來這兒應聘的。我看他這么老,怕他處理不好事情,才打發(fā)他走了。想不到他竟以死相逼,搞到整個上午火化工作全部停滯。你看,外面還這么多人等著?!?/p>

“可是我記得,那個老男人確實是送來火化的?!迸苏f。

“可能我搞混了。去吃飯吧?!蹦腥苏f。女人點點頭,心不在焉,跟著走了。

我離開殯儀館時,天快要下雨,風刮起路上的灰塵,館內突然傳出一片哭聲。在折返神秘樂園的路上,我向途人求證照片里舅舅年輕時的模樣跟我是不是很像。有些人說很像,有些人說根本是同一個人,另外有少數說,其實人類基本長得一個樣,分辨是沒有意義的行為。

3

住在神秘樂園的那段時間,我還發(fā)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居民都活在一種不切實際的設想里,被一種狂熱的理想驅使著。他們企圖恢復這個破城區(qū)的舊日輝煌。

一到工作時間,他們像機器一樣投入工作,工廠中隨處可見他們的身影。他們把錢貢獻到城區(qū)的重建事業(yè)之中,在公告欄上公開表揚誰家貢獻的錢最多。暮靄茫茫的黃昏,居民把公共事務置于眼皮底下,呆呆地蹲在天臺,或騎在樓下破舊的游樂設施上,看著云煙混合的飄浮物,想象著城區(qū)重建之日的盛景。那時他們的心思都懸在天上,不妨認為他們是偉大的實干家,也是一群空想主義者。事實上,自從城市中心遷移后,整個王家園城區(qū)都被拋棄了。在王家園眾多死氣沉沉的小區(qū)當中,唯獨神秘樂園沒有棄兒該有的心態(tài),反而日漸孤傲,獨立,風格化起來,可謂獨樹一幟。我不能形容其為悲哀,但卻是徒勞的。

自從察覺到他們瘋狂的理想后,出于一個文字工作者的誠實,我發(fā)表了跟他們的理念相悖的言論,坦言這里不過是一片永恒的廢墟,城市潮流早就離開他們遠去,他們不過是一群妄想在現實里復活瑪雅文明的怪人,這種病態(tài)狂熱發(fā)展到一定地步,肯定會反噬,會內向坍塌。

公開言論后,我家隔三岔五遭到停水停電。我的存在像一個傷疤,是其他居民的恥辱,眼中釘,他們碰到我就黑著臉。我要求恢復供電時,就有人上來要挾我,要我一起加入這項偉大的重建事業(yè)。但我從不靠近任何一個團體。

“你跟你舅都是死腦筋!不知好歹!”游說失敗的人離開時這么罵道,接著他頓了一下,打量我的臉,“等等,你倆長得一模一樣!”他一溜煙地跑了。

看這情形,舅舅的死跟他們有莫大的關系呢。眼下我只好再去找居委會。但丁河不在,他的姐姐,小區(qū)主任丁琳,那時在寫報告。我乜了一眼,大概是份業(yè)績報告。

“丁主任,我家怎么老是停水停電?”

丁琳沒停筆,埋著頭說:“小樂啊,既然你選擇留下來,就得遵守我們小區(qū)的守則。你對我們有意見,是可以的,但為什么不選擇搬走呢?沒作對的必要嘛。”

“這是我舅舅的房子,我愛住多久就多久。”

丁琳撂下筆,托著腮,喝了一口水,“我跟你講,神秘樂園的重建運動會堅持下去。我們被冷落了又怎樣?不怪誰。時代就是這么走的,只要不放棄,城區(qū)定會重新繁華起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希望你不要造謠,不要在言論上左右大家的信念?!?/p>

“當然,我無意影響你們。”

“我和丁河經營了家飼料廠。你來廠里做宣傳委員如何?聽說你靠筆桿子吃飯?!?/p>

“不行,寫飼料廠的宣傳文案,會影響我的寫作觸感。”

“哈哈,不是真的要寫文案,那只是給你發(fā)工資的掛職。你需要寫的比這個重要得多!這幾年咱小區(qū)經濟發(fā)展很快,飼料廠的效益也年年增長。要不你寫幾篇關于我們小區(qū)的形象和發(fā)展的宣傳文,順便給其他小區(qū)的人瞅瞅嘛,神秘樂園首先要樹個榜樣,鼓勵王家園區(qū)的人都投入到工作中來,那么王家園躋身新時代城區(qū)之一的日子也就不會遠啦。”

“行吧。除了恢復水電,我還有一個要求?!蔽铱粗樕f話,“麻煩主任管教一下蘆花,我在家被她吵得沒法寫作?!?/p>

“萬事有商量,但唯獨不可以打蘆花的主意哦。你用腦子想想吧,別的小區(qū)的孩子都是死氣沉沉的,只有我們蘆花一直充滿活力。她是神秘樂園的活力代表,居民都被她的天真活潑吸引了。說到這兒我就得提醒你,你的宣傳文里要把蘆花好好描述一番,比如你可以用未來之星、創(chuàng)造力、新鮮血液之類的詞語,鼓勵其他小區(qū)的孩子,成為王家園新一代接班人!”

“丁主任,你說得真有道理。”說完,我離開辦公室。剛回到家,燈就亮了起來,廁所里的水嘩嘩地流,聽著多舒心??!

可是幾天后,傳來一個新消息,蝦叔死了。他掉到污水井里淹死了。但我沒見過他的尸體。蝦叔死后當晚,丁河就來找我,他希望我接替蝦叔的保安工作。

“永光呢?蝦叔說,是永光——”

“我沒聽過這個人。你去查查居民登記冊,這個人根本不存在。蝦叔是個老滑頭,他說什么你都別信?!?/p>

“好吧。保安有什么用,賊都不會來這兒偷東西?!?/p>

丁河走到窗前,撩開窗簾,“小樂,你過來看看?!?/p>

我湊到窗前。樓下有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站在小區(qū)大門前,不時朝內張望,手里拿著一沓傳單,像是來推銷的。

“看到了吧?你的工作就是要驅趕這些從城里來的蒼蠅。他們總是讓我們神經緊張?!?/p>

“大可以不予理會嘛。我認為保安完全是不必要的?!?/p>

“他們手中派發(fā)的,是慫恿我們轉移到新城區(qū)去生活的房地產傳單啊,廣告詞全是噱頭,寫得天花亂墜,無中生有,動搖我們的意志?,F在這個關頭,我要確保人員不流失!”

“行吧?!毕肫鹩拦獾纳衩厥й櫍易兊脩?zhàn)戰(zhàn)兢兢,而且在找到舅舅的死因前,只能忍氣吞聲,低調進行調查。蝦叔、永光和舅舅,說不定這三者的死皆有關聯(lián)……

4

一個月后的某個夜晚。當我把耳朵貼在墻上偷聽時,墻壁里突然有一個聲音響起了,“咚咚咚!”我很確定那不是來自居民屋內的,而是在墻壁里頭……

這個聲音似乎有意引誘我,不緊不慢地響幾下,然后加快速度,在墻壁內來回移動。這墻后面難道有個什么空間?有個什么人?是舅舅嗎?為了清晰捕捉這個聲音,我把耳朵使勁貼在墻壁上,一邊移動,一邊追蹤聲音去向。

聲音每次出現的時間都不長,很快就消失。我每夜守在樓梯里,只為等它再次出現。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等它。我成了一個夜行動物,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居民跟我碰面時,都遠遠指著我的鼻子罵:“搞得大家吃不好睡不好!有意思嗎?”“他到底在聽什么呢?難不成他舅回魂了?”“丁主任讓他住下來,真是個錯誤的選擇?!薄八懔税?,這是彌補?!?/p>

彌補?他們說的彌補是什么?舅舅果然死了,否則他們不會用“回魂”這個詞。

這種捕捉聲音的活動對身體也是有害的,且不說要全神貫注,神經高度緊張,以致間歇的神經衰弱,最要命的是把耳朵貼在墻上跟蹤、摩擦。就說那天,我又一次從殯儀館打聽消息回來,走上樓梯時,那個聲音咚咚地響起,為了準確捕捉它的動向,我立刻把耳朵貼上去。聲音時強時弱,時快時慢,接著突然跑上樓。我只好一直貼著墻走。聲音最后在樓上王伯家門口處猛地跳幾下,便消失了。

有個胖女人經過我身邊時,看了我一眼,抬起腿,大叫一聲往回跑。我用手摸摸耳邊,滿手都是血,原來我的臉整個給磨破了皮。聽到動靜的王伯此時打開門,他神色有點慌張。這老頭真像個枯萎的葫蘆瓜啊。

“小樂,三更半夜你吵什么呢?發(fā)神經??茨銤M頭都是血,跟人打架了吧?”

“可能是吧?!?/p>

“什么叫可能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唉,現在的年輕人啊……”

“關你什么事?!闭f著,我就要下樓去。

“等會兒,我勸你不要這么執(zhí)著,有些事不能太死腦筋,不要刨根問底。”王伯說。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問。

王伯身邊突然露出一張傻乎乎的臉,是他的孫女蘆花。蘆花還騎著那匹木馬,笑嘻嘻地要王伯陪她玩,于是把門關上了。

從此,這種偷聽行為不但沒有使我的創(chuàng)作上升到新高度,反而成為讓我拒絕動筆寫字,整天做白日夢,惶惶不可終日的推手。接下來一個月里,我每天都在驅趕從城里來的土地測量員、地產中介員、小政府官員,甚至迷路的小販。小區(qū)的宣傳文章,我一個字也擠不出來。每當我要動筆時,墻壁里的聲音就趁機跑出來。我終日心煩意亂。假如墻壁里的聲音是居民的惡作劇,那這個惡作劇也太過分了。嚴重來說,它足以威脅到我的性命。

有好幾天,我把自己關在屋里,不接受任何人來訪。我實在受夠了那些無用的工作。耳朵自從上次磨出血后,就一直發(fā)炎無法痊愈,我坐在陽臺那里吹風,企圖緩解傷口的刺癢。

那個曾在對面看我的女人,這幾天也總是朝我這邊看。她的陽臺晾了一條紅裙子,裙子曬得很干很硬,像個廣告牌似的在風中搖擺。附近的鳳凰花樹開花了,氣味很濃烈。一聞到這種濃烈的氣味,看著那火一般的花瓣簌簌飄落,我就想起了對面樓的女人。那條紅裙子一直晾著,從沒見她來收過,有可能向我暗示什么。

沒多久,那個女人就來敲門。我有點拘謹,從沒有女人主動拜訪過我。她面色蠟黃,有幾縷頭發(fā)總是垂下來,她不厭其煩地將其撩到耳后。我請她進屋。她從兜里拿出一小包東西,在我面前攤開,是藥水和紗布。我們一句話都沒說,她就開始給我耳朵換藥。人家好心幫我,我推托的話是不對的。于是我安分地坐著,等她換好藥。

“你來找我干什么?”我問。

她指指耳朵,又指指墻壁。她好像是個啞巴呢。

“你說那個聲音?”

她遲疑一會兒,突然像啄木鳥啄木那樣點頭,有點止不住的樣子。我只好用雙手夾住她的頭,讓她停下來。她害羞地推開我的手,低下頭。我說聲抱歉。她搖頭,表示沒什么。

“你知道聲音是怎么回事嗎?”我從包里拿出舅舅的照片,“跟這個男人有關系嗎?”

她又開始瘋狂地點頭??磥恚荒軉柼鄷玫剿苯涌隙ǖ膯栴},否則她會把脖子晃斷。我叫她用筆寫下來。她在上面慢吞吞地畫了一把刀子,一只耳朵,還有一只眼珠子。眼珠子涂成了黑色。她再也沒有畫出什么有用的東西,看起來好像還不會寫字。

我嘆口氣,說算了。她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嗚咽聲,看起來很難過。她站起來,來到我跟前,做了一個很機械,卻又令人難堪的動作。她先打理了一下頭發(fā),抿抿嘴,然后向前伸出一條大白腿,把胸朝我挺過來。她笑了一下,涂紅唇膏的嘴瓣兒像紅石榴那樣突然裂開。我叫她打住,剛見面就上床總不好。

不過她并不打算收手。她敲敲墻壁,又指指自己的小腹,把裙子撩起一截。

“你是說,那個聲音在你體內?”這話聽起來有點猥褻,但我沒別的意思。

她再次瘋狂點頭表示肯定。她的身材很好,沒有一點兒贅肉,白得像蓮藕。不過她臉色不怎么好。她把手指搭在我的手臂上,點點頭。我像得到某種默許一樣,抓住她的手。我這大半輩子,從沒得到過任何女人類似的默許。這也許是某種宿命吧,注定我要在她的體內尋找聲音的來源。在這過程中,我沒有聽到任何聲音,除了女人在我耳邊的頻頻喘息。

“我是你的人了,你帶我離開這吧。我們去新城區(qū),那兒有工作?!迸送蝗婚_口說。她竟然會說話……這個桃色陷阱真是令人措手不及啊。

“其實,我隨時可以離開。但我舅舅的死還沒搞清楚……”

“真羨慕你。你很自由?!迸藦奈疑砩掀饋恚瑩炱鸬厣系囊路┥?。

“這里的人為什么不離開?”我問,“你又為什么不離開?”

“神秘樂園就是我們的歸宿?!彼乜粗艺f,“居委會也不會讓我走的。”

“從這兒出去很容易,你可以辦到?!?/p>

“不,除非我依附你出去,否則我沒辦法徹底擺脫神秘樂園居民的身份。我曾經去過新城區(qū),但迷路了。那里每個人都在盯著我,像嘲笑我是來自舊城區(qū)的臭豬。我心發(fā)慌。我去找過警察,他問我要身份證,我說沒有,因為身份證和戶口本全都在居委會手上。”

“你最后怎么回來的?”

“是警察把我送回來的。丁河陰笑著,站在小區(qū)門口等著我。警察還跟他握手。把王家園的臭豬送回來,似乎是件光榮的事??峙挛矣肋h不能一個人適應外面城區(qū)的生活。你呢?你是從哪里來的?”

“我從鄉(xiāng)下來的。”

“好吧。你明晚決定走的話,就來找我?!彼谖业哪樕衔橇艘幌?。

“可是,我舅舅……”

“我勸你趕緊離開吧,免得越陷越深。我告訴你,樓上的王伯并不是蘆花的爺爺,他只不過是個替代品。蘆花是居委會從別的小區(qū)撿回來的小孩,從她進來的那天開始,居委會的人就把她塞給不同的住戶輪流喂養(yǎng)?!?/p>

“啊……哪天如果警察找上門,每個住戶都背了鍋,誰都脫不了干系。手段真高明?!?/p>

“但警察不會來這個鬼地方。說不定到了明天,你就是要喂養(yǎng)蘆花的那只母羊?!?/p>

這么說,蘆花只不過居委會用來綁架居民的傀儡。那群家伙到底是真的被重建理想沖昏頭腦,還是純粹為了剝削居民的錢財?女人穿好衣服,帶上門前,她哀怨地望我一眼,帶著一絲歉意。我像被強光照到似的,避開她的目光,假裝看著地面。

第二天午夜,我收拾好行李下樓,在墻下陰影的掩護下,朝女人的樓里前行。樓道有一盞樓燈壞了,很昏暗,在樓梯平臺處有一個小黑板,粉筆灰由于長時間沒有擦干凈,整塊板子長滿了白疙瘩。黑板上面有一則通告,寫的是領養(yǎng)蘆花的事宜。

終于,我敲響女人家的門。屋內傳來一陣咔嗒咔嗒的怪聲,像某種怪物拖著骨頭走過。然而,開門的不是她,是丁河。在他后面的,是整個居委會的人!

我剛退后一步,就被架著拖進屋里。他們把我扔到床上,我站起來,貼著墻,往門口那邊挪,準備伺機跑出去。這時,一陣啜泣聲在我的右耳邊響起。我擰過頭去,有個穿著紅裙子的女人捂著臉哭泣,我看不清她的臉。

“喂,是你嗎?”我問。我連她名字都不知道。她沒作聲,只管哭。

“認不出來了?”丁河抽著煙,苦笑一聲,“真是薄情郎啊。”

我撩起她的頭發(fā),她跟昨天的女人很像,但不是同一個人。我還發(fā)現,這個女人的肚子已經隆起。她懷孕好幾個月了。

“我不認識她。別胡說?!?/p>

“你看她的肚子,她懷了你的孩子。你這個強奸犯!”

“不可能!我昨天才跟她上床,不可能一夜之間就……”

“不打自招!”丁河兩掌一拍。

“嗚嗚……”那個女人也趁機哭起來,就是什么都不說。

“你最好安分一點,好好在這兒住,不要管閑事,不要懷疑我們所做的事,那明明是一個劃時代的壯舉。反正神秘樂園正缺人才,你可以留下來?;蛘吣愫炞职逊孔恿粝拢约弘x開。要不然,你隨時會被送進監(jiān)獄,那時候房子照樣歸我們?!倍『诱f。

我撒腿就跑,來到在樓梯轉彎處,王伯抱著蘆花剛好從我身邊走過。蘆花這孩子呵呵地傻笑著,還伸手抓我耳朵的傷口,嘴里喊著:“爸爸!爸爸!”我還沒跑到下一層,就被沖下來的人抓住了。他們用繩子捆住我,抬下樓,朝著那幢爛尾樓走去。我從沒去過那個地方。越靠近那里,動物的騷臭味就越濃,在那團密實的黑暗中,有許多動物的嘶叫聲混作一團。

有個老婆子捻亮電筒,在晃動的光線中,我看到一頭頭粉紅色的動物慌亂地四處逃竄。是一群豬。丁河一揮手,幾個人就把我扔到豬圈里。我躺倒在豬尿上,無數只豬蹄在我的腿上踩過,它們的驚叫在墻壁回蕩。豬圈門關上后,豬的情緒逐漸平伏下來,在依稀的光線中,我看到地上有很多衣服。某只蠢乎乎的豬的身上,穿著一件紅色裙子。我從那些豬的肥肚子間擠過去,跪著爬到它的身邊。我用手掀起那件衣服。我認出來了,是那個女人的。那頭豬安靜地看著我,接著瘋狂地點著頭,又晃著頭,最后卻撞開我,混進了豬群中,再也認不出來了。

可是到了第三天,他們就放了我。我?guī)е鴾喩韾撼?,返回家里,喝了一大口水,躺在水池里睡了長長的一覺,夢里的水變成了黏稠的綠色。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女人。那晚隆著肚子的女人倒是經常纏著我,要我對她肚子里的孩子負責,說那是我的后代。但我的作品才是我的后代,它們至今未曾降世。

5

如今,某種焦灼的情緒闖進我的生活,要瓦解我來這里的那個最初構想。

只要我一出門,就會被居民指著鼻子罵。但我又不能回家去,因為舅舅的死還沒搞清楚,媽媽知道后會責怪我。我總不能帶著一罐淀粉回去跟媽媽交差吧?雖然媽媽不在乎里頭裝的是什么。這種生活多少有點悲哀,既沒找到舅舅的死因,又沒寫出作品來,真是兩頭不到岸。我原本想尋找一種現代性瓦解后的人類風景。比如遠離人跡,原始而有詩意的荒野,又或者那些隨意變形的懸浮宮殿,環(huán)繞在神石之中的古老部落,等等,以此創(chuàng)作一部關于“追尋”的小說。追尋曠世獨立的事物,總讓我感到無比幸福。即使有這樣的打算,我還是一個作品都沒寫出來。我時常覺得我在這座城市里,具體到在神秘樂園里的那種非人的、顛倒的生活,才是我能夠成就的唯一作品。一個三維立體的藝術裝置。

我吸著工廠的煙霧,想走進無邊的灰霾里,或者干脆變成一縷灰塵。四周一片闃靜,沒有汽車經過,只有自行車的車鈴響起。白天,丁河就蹲在路邊跟幾個居民吸煙,幾點猩紅的煙頭在灰塵里忽明忽滅。他們表面上在抽煙,實則在監(jiān)視我的動態(tài)。

小區(qū)的居民在這里自由穿梭,外頭卻是我雙腳的禁地,連空氣都讓我緊張。他們日夜咳嗽,不斷往地上吐痰,如一顆顆沾著毒液的子彈,射進我腦子。我坐在樓下的蹺蹺板上時,丁琳從我身邊走過去,問我:“想離開這里嗎?”我搖搖頭,靜靜看著天上的云煙混合物,那些居民每天黃昏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景色吧。我已經踩進一個陷阱,解脫的方法是向他們妥協(xié),可是身為文字工作者的我,怎么能輕易放下自己尊嚴呢?作家只是虛有其名,我早就不寫了,墻壁里的聲音早就轉移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只要搞清楚墻壁里的聲音是什么,一切自然會真相大白吧。我是這么認為的。它的出現總歸有原因,它無疑是某種信號,將引導我走向真相。

丁河隔幾天就派人來我家監(jiān)視,以探訪的名義。上門來的人要么熱情過度,在我的沙發(fā)坐上一天,問長問短,探討形勢問題,要么冷漠得像塊冰,趁我不注意就鉆進我的房間搜查,翻看我的文稿。我對這些人不客氣,只管坐在一旁吸煙,打理那盆仙人掌。

“你養(yǎng)的這類仙人掌是不會開花的。死心吧,不要對它太好?!币粋€男人說。

“要收養(yǎng)蘆花嗎?我認為你倆會相處得很好?!倍『诱f。

這時蘆花從屋外走進來。她手里拿著一把小刀,幫一個芭比娃娃整理頭發(fā)。她笑嘻嘻地坐在我身邊,把沒了半個頭的芭比娃娃塞到我手里。

“爸爸,爸爸!送給你!”她說。我把芭比娃娃輕輕丟到她的腿上。

“爸爸不愛蘆花!”說完,她手一揮,刀尖就插進了我的大腿里。

“爸爸!你流血了!”

“爸爸!一起玩!”

“爸爸!……”

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我拿出剩下的那根蠟燭點著,放在屋子中間。我被逼到迷信的地步,嘴里念叨著,菩薩,菩薩,幫幫我吧。也許神明真的聽到了我的祈禱,墻里的聲音突然響起,它就停在沙發(fā)后面的位置,沒有要移動的意思。哦,它在等我。

我決定把墻壁挖開!

我拿來鐵鍬,砸墻,墻壁發(fā)出空洞易碎的哀鳴,整個房子飄著灰白色粉塵。每砸一次墻,門外就響起鬼祟的走路聲,我不得不放下工具去看到底有沒有人來。后來,為了加快速度,我完全顧不得門外涌起來的說話聲、拍門聲和跑步聲。我跟自己說:這是幻覺,這是幻聽,這是幻視,是這座城市的夢囈。

當灰白色的墻壁被我砸出一個大洞后,露出后面黑漆漆的空間。一陣潮熱的空氣翻涌而出,等氣流平穩(wěn)后,我蹲下來把手伸進去,用電筒四處照看。墻體后面明顯還有一條狹窄的過道,比量一下,這個隱藏的過道容得下一個人通過。內墻的表面發(fā)黑潮濕,有不少地方爬滿小蟲子。這些過道是戰(zhàn)時逃生用的。

我對著過道喊了一聲,聲音翻滾著消失在遠處。當我準備進去打探一番時,一個沒有身體的腦袋從黑暗中飄了出來。那是個骯臟殘損的頭顱,臉色蒼白,頭發(fā)像亂草一樣。

第一眼,我就認出了,那是我舅舅,長得跟我一模一樣。

它用暗黃的眼珠觀察我的房子,還在墻壁上撞擊,這個撞擊聲我再熟悉不過。它轉過頭來看我,嘴巴流著哈喇子。我去廚房給它端來一杯水。由于杯口太小,它根本無法正常飲用,用舌頭撥弄幾下后,杯子摔在地上碎了。我只好又去廚房拿點蛋糕來。它吃的時候,蛋糕不斷從它的脖子根掉出來。

一個頭顱怎么能在一個常年封閉的黑暗空間里存活呢?它在這個混亂的空間里,不過是一個半成品,從一份尚未設計完成的造物冊上逃出來,無望地尋找身體零件。這種悲哀,就是它存活下去的養(yǎng)料吧。它在常人看不見的黑暗空間里,發(fā)出只有少數人能聽到的細微聲響。這些無法解釋透徹的事物,在這個夏季一次又一次地出現,只有我捕捉到了其中的奧秘。

看著那個頭顱,我受到極大的打擊,意識到原來老了后,我會是這副丑陋的模樣!從寫作第一天開始,我就想過,假如讓我提前預知年老后的樣子或者生活,我是否還有動力繼續(xù)活下去?但現在除了感到人世的蒼涼和疑惑外,我沒有找到確切的答案。它不會說話,我無法確認它的死因。但只要它是我舅舅,我就算是完成任務了,終于可以離開這里。媽媽在家正等著我回去。但頭顱中肯定埋藏著某種秘密,這又讓我心生探索的沖動。

這時,在眼角余光中,我注意到幾個黑乎乎的“氣球”,正在我的天花板上飄浮著。用正眼看清后,我猜它們應該就是永光,王伯,蝦叔,以及陽臺對面的女人。他們的頭顱跟著舅舅的頭顱,排成縱列,像春節(jié)舞龍那樣上下翻騰擺尾,然后朝著墻洞飛去,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洞口背后,仿佛被黑暗吸了進去。

這時電話響了。“是小樂嗎?請節(jié)哀,你媽今天死了。你回來給她出殯吧?!笔桥従?,她此時此刻還在打麻將,說話的發(fā)音全用了第一聲,聽感上有點奇特。

“媽媽……媽媽死了……”我好一陣恍惚,就像當時媽媽聽到舅舅的死訊時一樣,“好,你先送她去殯儀館火化。有什么遺物的話……你也拿走吧?!?/p>

“不過你上次給我的錢,就不能退啦?!?/p>

我剛掛電話,就響起巨大的撞門聲,神秘樂園的居民要來抓我,那個糾纏我的女人也在外頭哭訴,抱著一個哭得凄厲的新生嬰兒,陰郁的胎物已經誕下!拿走吧,房子留給你們吧,反正在這世上,我還有什么能帶走的呢?荒野上冷卻塔,正在一個個坍塌,粉碎!

我輕輕吹滅蠟燭。房間倏地黑下來。我踉蹌地嘗試走進墻洞里,里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見。那些枯槁的頭顱應該只是生活中的小小謬誤吧,是睡眠癱瘓后出現的幻覺,既不是舅舅的結局,也不會是我的未來。帶著這種堅定的信念,我往黑暗的縱深處,邁出了未來的第一步。令人想不到的是,墻洞里很涼快,我張開雙手揮舞,也碰不到邊際。越走越深,入口也離得越來越遠,我清晰地聽到了外部世界最細微的聲音,比如一滴雨落下,劃過樹葉的聲音。

我一邊爬行,一邊想起故鄉(xiāng)的藍色雨夜。我從未見過我的父親。那時我和媽媽還住在郊外鄉(xiāng)村,在南風拂柳的季節(jié)里,聽媽媽講那個舅舅的年輕往事,過著幸福而寧靜的日子。那是我們一生中最后的神秘樂園。

【責任編輯】 ?陳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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