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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風而逝的風(短篇)

2020-03-27 12:14聶與
鴨綠江 2020年3期
關鍵詞:大姨媳婦小花

1

回旺接到她電話時正在吃午飯。她在電話里泣不成聲?;赝屑毬犚矝]聽清她到底說的是怎么回事,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跳出幾個詞,要飯,孩子,死了得了?;赝戳艘谎壅谀抢锫耦^吃飯的李寬。整個空曠的大屋子,沒有人出聲,只有大面積的咀嚼和吞咽的聲音。偶爾有人把筷子掉到地上的清脆彈跳聲。

回旺去車庫取車。一邊走一邊打電話。問她在哪里。她說不清楚?;赝f你把電話給旁邊的人讓他跟我說。他等她電話的時候在車里抽煙。他等了很久?;赝恢浪窃趺醋屢粋€陌生人信任她的。一個男人的聲音對回旺說,在中山廣場的一個路邊。回旺說有什么特別的建筑物嗎。有一個毛主席向著遠方揮手的雕塑?;赝鷮λf,你千萬別動,就在那里等著我。千萬別動。電話忙音。不知道她聽到沒有。

回旺往高速的方向行駛。用藍牙告訴愛人,今晚接不了女兒了。愛人懶洋洋地說,又加班啊。沒有,我去沈陽了。戒護。不是,回去跟你說。注意安全啊?;赝鷨枺銈兺砩铣允裁?。你別操心了,好好開車吧。

回旺一邊開車一邊想著她能不能在這兩個小時里走失,如果那樣的話,今晚回家都難了?;赝鷱娙讨诟咚偕喜荒艽螂娫挼慕桑睦锬仄矶\,別動,千萬不要動。

回旺遠遠地就看到了毛主席揮手的雕像,好像在告訴他快點。她坐在雕塑下面的石階上,靠在毛主席的腳下,懷里抱著一個嬰兒,目光呆滯地看著地面?;赝业胤酵\?。一個戴著頭巾和口罩的女人向回旺走來,5元?;赝f,我馬上就走。5元?;赝f,我是警察,來接一個人就走。5元?;赝f,你們還講不講理了。都是5元,她操著一口外地口音對回旺說。你把證件拿出來我看看,回旺有些焦急地低喊。她看著回旺,你怎么證明你是警察。回旺把警官證拿出來。她也把手往懷里伸,掏了半天拿出一個黑皮的小證,里面寫著姓名,女,出生年月日,沒有發(fā)證機關和鋼印,打開的證像一張笑回旺的嘴?;赝f,你站在這兒別動,一會兒會有人找你。

回旺一抬頭,她沒影了。回旺嚇得四處張望,還好,她蹲在毛主席的身后正在收拾要飯的盒子?;赝哌^去說,大姨,我是李寬的隊長。

她抬起頭有點呆滯地看著回旺,似乎在辨認,又有點不敢相信的樣子?;赝俅文贸鼍僮C,李寬的照片夾在警官證里,回旺讓她看,這是不是你兒子。她一下子站起來,幾乎是撲進了回旺的懷里?;赝皇纸舆^她懷里的嬰兒,一手扶住她。她的聲音發(fā)抖,好像每一句話都得費很大的力氣才吐得出來,她說,沒想到你真來了,真來了?;赝f,你怎么在這里。她的眼淚鼻涕一起往下流。

回旺把她領到車里坐著,商量怎么辦。懷里的嬰兒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餓暈了,頭發(fā)粘在一起,一臉的灰塵,鼻息輕微。回旺感覺嬰兒是那么輕,輕得讓人有點害怕,他把嬰兒又遞還給她。

她還是不停地哭?;赝f,大姨,你先別哭,我這么遠來就是要幫你的,我們一起想辦法?;赝c上一支煙,看了看遠處的一個紅色建筑。她用袖口抹了一把鼻涕,有一滴掉到嬰兒的臉上,嬰兒還是沒有反應?;赝殉榧埡羞f給她,她看都沒看?;赝槌鰩讖埣埛诺剿氖掷?。她一下子全都糊在臉上,紙瞬間濕透了?;赝殖槌鰩讖埣埥o她,她又一把糊在臉上。幾個反復下來,她才稍微穩(wěn)定了一點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你今天不來,我就帶著孩子找死了。

回旺說,到底怎么回事。

她又開始哭。

2

老鄉(xiāng)打來電話說了一大通,最后才繞到正題上。李寬回身對她說,我們可以回家了。她說,你爸死了。李寬驚異她的洞悉和平靜。好像是等了好久的公交車,遠遠地看見來了,終于松了一口氣。

李寬突然有點恨她的平靜。雖然李寬也平靜。李寬想她怎么也應該哭,中間夾雜著不停的咒罵,罵什么都行,什么惡毒罵什么,但不能平靜。她的平靜讓李寬覺得,自己的存在是一種罪。

女兒奶聲奶氣地問李寬,我們真要回家了嗎?李寬說,問你奶去。

她背對著李寬和孫女,低著頭跟平常一樣站在水槽前默默地刷碗,零亂的花白頭發(fā)總像沒洗干凈似的趴在后脖梗上打著卷。那間租來的屋子潮濕而多疑,像一條總也晾不干的內褲,需要用自己的體溫烘干。

小花被李寬吼了一句,不敢再多說話,躲在角落里直勾勾地看著地面,好像真看到了一群可笑的螞蟻。

好多年前李寬曾偷著回老家一趟,跟母親和小花說,老板讓他跟著出去備點年貨。李寬坐在火車上想如果他死了該有多好,他們就不用在外四處漂泊打工了,小花也能安心上一個好學校。他要回去取戶口本,光有身份證和廚師證還是不太好找工作。

他還是老樣子。一個人在地里狠命地干著,好像跟土地說話,又像是跳舞,揮著鋤頭向腦后揚起再落下,一排排的地壟溝筆直而修長,完整的樣子令人感動。然后,他拿出酒瓶子喝水一樣一飲而盡。

他趴在壟溝間呼呼大睡。李寬就是這個時候潛進家里翻箱倒柜找戶口本的。李寬看到家已經讓他造得墳包一樣,左一堆,右一堆,亂七八糟地看不出是什么東西更看不清楚顏色。想起母親和小花,李寬再次沖上山去,看著他曬在陽光下的瘦削身體,恨不得一鍬一鍬地把他掩埋。

李寬抬腳踹了他一下,他毫無知覺。又踹了一腳,還是沒有反應。他的呼嚕震天響。李寬蹲在地上嗚嗚哭,像哭一具尸體??迚蛄?,背起包向山下走。小花這時來電話,說,爸,我想吃你做的麻花。

3

那天,小花的姥姥和姥爺一人拎著一個大包裹推開李寬家的門,把小花放在炕上,像犯了很大錯誤似的,低著頭一聲不吭。她一個人在家,她說,親家,你們這是啥意思啊,當初你們要死要活地非要把孩子接走,讓你們留點念想。現(xiàn)在這又送回來了,孩子出啥事了還是咋的了。姥姥開始流眼淚,姥爺強忍著,鼻頭紅紅的,最后還是沒忍住,往地上不停地甩鼻涕。她說,你們快說話啊,一會兒那個挨千刀兒的就要回來了。姥姥說,當初想的是看到孩子就當看到女兒了,心里能好受點,后來才知道,看不了,真看不了。姥爺打斷姥姥下面的話說,別說了,反正小花姓你們家姓,這就給你們送回來了,以后就當沒咱們這一家人,斷了,斷了。徹底斷了吧。

她看著炕上的小花,說,你們要是真舍得了就放下,要是再想就來。姥爺逃跑一樣抓起姥姥的胳膊往外走。姥姥把住油漬麻花的門框扭身又看了一眼炕上的小花,小花哇哇哭,姥爺使勁拽,姥姥一個趔趄差一點摔倒,被她一下扶住了。

4

她又哭了好一陣,好像要把自己六十多年的眼淚都哭出來才罷休。抽紙盒已經空了,她的眼淚鼻涕后來就往嬰兒臟兮兮的小毯子上抹蹭?;赝f,用不用先給孩子吃點東西。她看了一眼懷里的嬰兒,搖了搖頭。

她幾點吃的東西。

她還是搖頭。

她沒事吧。

她很確定地又搖了搖頭。

回旺看時間越來越晚,說,大姨,你有什么打算。她的眼淚又來了,回旺說,你這樣哭下去不解決問題啊,我們要好好想怎么辦。大姨把嬰兒放在旁邊的座位上,開始脫衣服?;赝詾樗榆嚴餆?,她一件一件地脫,一直脫到只剩下一件背心的時候,回旺說,大姨,你怎么了。

她還是繼續(xù)脫。那天,她就那樣把整個上身完全赤裸地呈現(xiàn)在回旺的面前?;赝@呆了,她暗黃粗糙的皮膚上掉著白色的皮屑,在擋風玻璃射進來的光線中雪花一樣紛飛,兩只干癟的乳房像冬季的向日葵,枯萎地低垂著,身體上面全都是青紫摞著舊痕的暈黃,中間偶爾跳躍著幾道新鮮的紅色的紋路,血腥得刺眼,淚水沖擊著她仿佛龜裂土地一樣的身體,流向腰際一條已經發(fā)黑的褲帶。

回旺看著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個帶著體溫的雕塑。他咽了一口唾液,以緩解發(fā)干的喉嚨。他把車里的空調開得大一點,把衣服給她披上?;赝f,大姨,我們先不說了,我領你先吃點飯去。那天,回旺扛著包裹,大姨抱著嬰兒,他們在一家小飯店吃面條,給嬰兒熱了一碗牛奶。嬰兒不哭也不鬧,不知道是沒有了力氣還是可憐她的奶奶,異常地懂事?;赝粗煸絹碓桨?,想,今晚只能先安頓下她們再說了。

5

回旺跟老婆說,今晚可能回不去了。老婆說,注意安全。回旺想,自己跟老婆之間好像就這四個字最能表達他們的感情了。最起碼回旺聽起來是那樣的。老婆問回旺怎么回事?;赝f回家跟你說。老婆說,給我拍個照片看看?;赝f,查崗啊。她說,對,我看看你在外面養(yǎng)的小三長啥樣。

回旺給老婆傳過去他們三個人的合照?;赝芟氲嚼掀趴吹秸掌蟮臉幼樱欢ㄊ强鋸埖匚嬷斓纱罅搜劬粗謾C屏幕說不出話來?;赝f,今晚,我得把她們安頓好。

老婆問,她們是誰。犯人的母親和孩子。她們怎么造成那樣啊?;厝ジ阏f。你在沈陽待幾天,我把家里不穿的衣服給她們郵過去?;赝男囊慌Uf,那些事我回去再辦,現(xiàn)在是要她們怎么活下去。

大姨沒心思問回旺跟誰說話,失魂落魄地把奶瓶放進嬰兒的嘴里,眼前的面條只吃了一小半?;赝f,大姨,為了孩子你也要多吃點。她說,這孩子的命太苦了,活著也是遭罪,還不如一起死了得了?;赝f,咱先不說那個,生路一定比死路多。大姨你為什么要從老家來這個地方呢?她說,有一個親戚在這兒,但電話咋也打不通了,她又要哭。回旺說你把電話給我看看,回旺一看,是一個固定電話,還是七位數(shù),回旺說,現(xiàn)在都升八位了,而且用固定電話的人家已經很少了。

大姨又抹眼睛?;赝f,大姨你放心,我是不會扔下你們不管的。今晚我們就在沈陽找個地方先住一宿,明天再一起想辦法。

她說,沒有辦法,什么辦法都沒有了。小子還在你們那里關著,除了他出來咱們才能有活路。

回旺說,大姨,你們還有我。我們。

6

李寬從沒有人來接見。監(jiān)區(qū)里最讓人瞧不起的是強奸犯。大多是盜竊犯。閑著無事的時候,大家會聚在一起交流心得。有人說,十次如果有六次得手,就應該隔一段時間再干,不能沒完沒了,一定會出事。我偷一次就進來了。初犯吧,都有一個過程,時間長就好了。我再也不干了,有這個時間,出去給搬家公司干都賺老錢了。那你當初怎么不那么想呢。就是沒想明白唄。就你這樣的去搬家公司干還不得順東西啊,有一次就有第二次。

李寬不愿意聽他們在那里胡扯六拉,他感覺他跟他們不一樣,大家總問他是什么罪,他說殺人。別吹牛了,殺人才判五年。不信拉倒。殺人未遂,有人補充。

后來李寬就不跟任何人說話了。有人懷疑李寬是啞巴。又有人說,裝的,他說過自己殺過人,啥啞巴啊。對啊,那個人恍然大悟,感覺自己被欺騙了,他想找一個機會揍李寬一頓?;赝疫^李寬談話,他也默不作聲。這樣的犯人以前也有過,因為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會讓人抓不住頭緒。他們一定在籌劃一個陰謀。跟絕望有關。一般情況持續(xù)二十天以上癥狀如果還得不到緩解,就需要用藥物介入。回旺想再嘗試一下。他把寫好的信放在一本書里送到李寬的手里。李寬抓著書的一端,眼皮抬都沒抬。

李寬還是沒有任何變化。這讓回旺有點著急又有點不安,不知道一直沉默的李寬能做出什么驚天大事,除了對他秘密地嚴加防范不知從何下手。在回旺正想著要不要對李寬進行心理量表的測試,對他進行藥物跟進的時候,李寬拿著書來到回旺的辦公室,站在地上,還是一言不發(fā)?;赝人f話。他放下書就走了。

回旺坐在椅子里一動沒動。他看著那本書,猜李寬有沒有看自己寫給他的那封信。回旺深呼了一口氣,打開書,信消失不見,里面卻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謝謝。這兩個字像一束鮮花把回旺從座位上吸起來?;赝闷鹱郎系乃莺莸睾攘艘淮罂?。

李寬去圖書室看書讓大家覺得他太裝了,號稱殺人就夠氣人的了,還看書,明顯拿大家不當人看。

晚上趁李寬躺床上睡覺的時候,監(jiān)舍里的人把他的被掀開,扒他的褲衩,說,如果不交代怎么殺人的,就不饒他。李寬感覺從沒有過地害臊,他捂著私處說,我要喊人了。大家說,你喊吧,你就光著屁股去找隊長吧。

李寬說,你們要干什么。你為什么殺人,你殺了什么人。在整個監(jiān)區(qū),不向大家說出自己的案子就是叛徒,好像大家都光著身子,就他一個人穿衣服。李寬像面對當初審他案子的辦案人員一樣,一遍又一遍地復述當時的情景,大家好像要從中聽到他每次不同的說法而找出其中的破綻,進行重新審判似的。李寬在一次又一次講述中,感覺已經脫離了身體,成了另一個人。有一次,李寬實在受不了了,翻身到地上拿起臉盆里的牙刷抵住對方的下頜說,我就是這樣捅死人的。

回旺和李寬開始用信交流。他回的字從兩個到六個,從六個到十個,每次都會增加一點,哪怕幾個字,對回旺來說也是寶貝。有一天李寬在信里說,他想孩子,想那個只有八個月大的女兒,他想看一眼,哪怕看一眼也行。他說,他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滿腦子都是女兒的樣子。他說,我就是跟你說說,我知道我媽不可能抱著孩子來看我。我就是跟你說說,我都要憋瘋了,我真害怕自己瘋了,我媽和孩子怎么辦。我會瘋嗎?他問回旺。

回旺勸他,不要鉆牛角尖,我們會想辦法跟你的親人取得聯(lián)系。是真的嗎?回旺說,我保證找到你的家人。

第二天,李寬來到回旺的辦公室,還是什么都沒說,好像他們并沒有通過那么多的信,他走進來,看著回旺,然后深深地鞠了個躬,那個躬回旺至今都記得,他把腰彎下去,很久不直起來,然后蹲下去,捂著頭,盡力克制著不讓人聽出什么聲音,但抽動的肩膀把他暴露了。

7

回旺數(shù)了一下自己寫給李寬的信,一共132封。

8

李寬結婚那天,母親像孩子一樣拽著李寬的胳膊讓他帶自己走。李寬媳婦不同意。媳婦說,如果你爸喝多了酒追到我家來鬧怎么辦。李寬一想到父親拎著酒瓶子肆無忌憚地砸門咒罵的情景,心也縮了。他低頭看著比自己小九歲的媳婦和眼淚叭嚓的母親,立在當場不知道該怎么辦。

他對母親說,媽,我先穩(wěn)定一下就來接你。母親說,兒子,你帶我走吧,我給你干什么都行,我在你爸跟前早晚都得被他打死。李寬沖動地喊,他不是我爸。母親嚇一哆嗦。母親的樣子讓李寬的心又一軟,剛要說,媽,別說了,你跟我走吧,媳婦狠握了一下他的手,他欲言又止,鬧親的人把他和媳婦一起推上了車。

李寬和媳婦穿插在客人中間敬酒點煙,母親什么時候消失的沒有人注意,只看到父親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地倒在酒桌下,被一群人抬著回到屋里。李寬感覺丟人。媳婦說,就你爸這樣的,咱們離他越遠越好。

李寬當時心里也是那樣想的,他感覺父親就是一個炸彈,一坨狗屎,一個魔鬼,一個深淵,他今生都不想再看到他。他恨不得他已經死了才好。

但母親呢?他可以選擇避開,逃跑,當他不存在。母親呢,她只能在那里站著,一動不能動,任那些新傷覆蓋舊的,一層又一層。那些血曾從她的子宮里淌出來,河流一樣托起他的身體,他越來越大,越來越高,母親越來越小,越來越消失不見。

每天晚上,李寬睡在嶄新的被褥上,摟著嬌嫩的媳婦,卻在一層又一層冷汗中驚醒。夢中母親拽著她胳膊的粗糲皮膚,一下一下地拉著他的神經,讓他一陣又一陣地緊縮,他夢到母親全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睜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看著他,像看著一個無望的世界。

李寬拼命地努力干活想要多掙點錢,晚上,無論多累都讓媳婦開心,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鋪墊,為了有一天跟媳婦說,把媽接過來一起過。但媳婦一直都不答應。她的理由總是那么充分。我們剛結婚需要二人世界,隔段時間再說。隔段時間她又懷孕了,害怕父親找上門來沖撞了胎氣。等到生下了孩子她又說,孩子太小怕受到驚嚇。李寬終于知道了,她是不會同意讓母親來這個家的。

9

母親來看孫女那天,李寬記得,母親狗一樣四肢趴在地上挑小米里的蟲子,襯衣從褲腰里抻出來,露出被父親毒打過的血印子,一只蒼蠅站在上面,母親毫無知覺。她用嘴小心地吹著小米,生怕把蟲子和小米一起吹到地上。

媳婦抱著孩子在炕上喂奶,沖母親喊,給孩子再沖點奶粉,母親直起發(fā)酸的脊背,不小心腳下一滑,整個人又重重地趴在了小米之上,小米從搌布上沖出去撒了一地,母親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快速地瞄了一眼兒媳婦。媳婦厭惡地看著她狼狽不堪的樣子,說,你看你那樣兒,那小米子還能吃了嗎,怪不得成天的挨打受罵,就你那熊——媳婦一抬頭看到了站在門口的李寬,忙改口,媽,你快起來啊,我這抱孩子也不能去扶你。

李寬上前把母親扶起來,母親滿眼的歉疚,她想說什么又不知道說什么好。李寬說,媽,今晚你別走了,就在這兒住。母親說,不行,我還得趕回去給他做飯呢。自從李寬上次吼母親說那不是我爸,母親就改口說“他”了。母親說,我得走了,再不走就晚了,晚了不行。李寬說,不行就是他往死了打你是嗎,我現(xiàn)在就去殺了他。李寬往外走,母親一把抱住李寬。媳婦從炕上下來,把手里的孩子往李寬的懷里一扔,你去啊,你去啊,抱著你閨女殺人去吧。孩子嚇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李寬看著懷里的孩子,再看母親被打得還沒有消腫的臉,他把孩子往媳婦懷里一放,轉身朝山上跑去。

李寬拿著鋤頭一鍬一鍬地挖土,他要把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他想著那張跟自己那么相似的一張臉,仇人般地對著堅硬的土地拼命地揮鍬,他感覺渾身燥熱,衣服很快濕透。山里的風涼爽得利落,但他覺得黏稠得鬧心,他越挖越興奮,好像挖的不是土,而是那張臉。直到他筋疲力盡,他站在自己的作品面前,虛脫了一般無力,他沿著四角走了好幾遍,他跳到作品里面,用自己的身體丈量了一下長度和寬度,感覺有點窄了,但他已經太累了,他想休息一下再干,但他真的已經太累了,他就躺在那個深坑里,睡著了。

10

回旺把她安頓在一個小旅店里,告訴她怎么用水洗澡。她說,我不用?;赝f,你洗洗吧,會舒服一些。她羞澀地說,俺可不會用那高級玩意兒?;赝f,我把水給你放好,你躺在里面就行。她說,俺害怕?;赝f,大姨你不要怕,咱們這是花錢的,這里的一切你都可以享受。她說,怎么躺啊?;赝f不要讓水淹到自己的嘴就行。她直搖頭,不了不了?;赝f你站著洗也行。她又搖頭說,我不洗不洗?;赝胨遣桓矣?,也許害怕用壞。回旺說這樣吧,我給你弄好水,你自己洗,我站在門外等著,你洗好了,穿好了衣服我再進來給你關水。她還是搖頭。

回旺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剛剛她都可以讓自己看她赤裸的受傷身體,這會兒怎么如此保守呢?回旺有點不知所措,說,大姨,你跟我媽年紀差不多大,別把我當外人,你有什么難言之隱告訴我。她還是搖頭。

回旺回到自己的屋里給老婆發(fā)視頻,說,我有點沒轍了。老婆說,怎么會這樣呢,她和孩子都造那樣了,洗個澡多舒服啊。回旺說她抱著孩子在沈陽已經流浪三天了,都要飯了,能不那樣嗎?老婆說,那她怎么不洗澡呢。回旺說,是啊,她為什么不洗澡呢?老婆提高了嗓門說,我知道了,她沒有換洗的衣服吧。回旺說,我覺得不是。她是不是擔心什么。她擔心什么呢?

老婆說你還是過去看看她們吧,我怎么感覺有點不安呢?;赝f好,那我先撂了。老婆說,隨時聯(lián)系啊,有什么事告訴我。回旺說放心吧,她們又不是壞人。

回旺又去敲她的門,她不作聲?;赝男囊痪o,大聲地拍門,還是沒動靜。回旺大聲喊,大姨!大姨!我是回旺,你開門啊。還是沒動靜?;赝艿揭粯钦曳諉T開門。他們破門而入?;赝吹剿秃⒆佣继稍诘厣希諉T嚇得發(fā)出了驚叫?;赝哌^去把手指探到她們的鼻息上,她們都睡著了,睡得那么沉,仿佛死過去一樣。

回旺一下子明白了她為什么不洗澡,她感覺自己太臟了,不配用在她看來那么潔凈完美的東西,就像此刻只配在跟她一樣骯臟的地毯上睡覺一樣。她覺得那樣才踏實安穩(wěn)?;赝男木褪窃谀且豢瘫淮掏戳?。老婆微信問回旺,怎么樣,回旺想給老婆拍一張照片讓她看,打開拍照模式又放下了,只回了幾個字,放心吧,沒事。

11

第二天早上,回旺買了兩份早餐送到她的房間里,給嬰兒又熱了一瓶牛奶。回旺有點懷疑嬰兒也許有點問題,她一直不哭也不鬧,吃完就睡,好像不諳世事的樣子?;赝f,大姨,孩子沒啥事吧。她搖頭。除了沈陽這個親屬還有可以投奔的親人嗎?她搖頭。你再想想。她還是搖頭。回旺說,一定有的,就是時間長不來往了,你可能忘了。她說,真沒有。除了小子出來,他有手藝,咱們才能活。

回旺說,他還有一段時間才能回來,現(xiàn)在那個家是回不去了,咱們得自己想辦法解決暫時的困難。她又開始哭。她一哭回旺就感覺束手無措?;赝f,大姨,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咱們需要想辦法。她點頭,似乎才領會回旺的意思?;赝f,你別急,慢慢地想。她說,都沒了,再說了,我不能去他知道的地方,他一定會去找的,說到這兒的時候,她的眼里露出膽怯的神色,好像那個人已經朝她走來。回旺說,那李寬呢,你認識他的朋友、同學之類的人嗎?

她又搖頭。

孩子這時發(fā)出輕微的蠕動,她說,可能尿了或是拉了。她打開被單,回旺被眼前的一幕再一次驚呆了,回旺沒有想到那個人連一個嬰兒也不放過,嬰兒的身體跟她的一樣,呈現(xiàn)大面積不規(guī)則的銹跡和斑痕,打眼一看,仿佛一個青銅器。嬰兒是尿了,她微動的身體更像一只繭蛹,發(fā)出質樸的笨拙的費力的扭動?;赝杏X自己已經達到了所能容忍的最大底線,他的心發(fā)抖,抓著椅子扶手的手心開始滲汗?;赝f,我出去抽支煙。

回旺站在旅店昏暗的小走廊上狠狠地抽煙,他知道那個嬰兒為什么不哭也不鬧了,她哭鬧太久,沒人理沒人抱,她就麻木了,她習慣了被損害被擱置,她的神經早已經沒有了知覺,她不再抱有希望。從事獄警那么久,回旺聽過無數(shù)凄慘的案件,但沒有一件是虐待這么小嬰兒的?;赝鷱淖呃冗@頭走到那頭,再從那頭走到這頭,想嬰兒總是緊閉的眼睛是已經厭倦了這個殘酷冰冷的世界。她的心已經碎了。

回旺不知什么時候流下了淚,他透過臟兮兮的玻璃看著遠方的天,有濃煙從一個巨大的灰色煙囪里滾滾而出,旋轉而上,直抵蒼穹,天空默默地吞咽著消化著,不發(fā)一言。看不出無辜。

12

回旺讓她繼續(xù)想?;赝f,我們不能在這里就這么停留下去。她雙眼呆滯地看著地面,嬰兒在她的懷里,隨時可能掉到地上似的?;赝褘雰航舆^來抱著,嬰兒依然閉著眼睛,死過去一樣?;赝男恼f不出來地難過和疲憊,他知道,那是面對這種沖擊產生的焦慮。她突然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有一個表妹。在哪兒,回旺急切地問。遼陽。你能找到地方嗎?記不太清楚了。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嗎?小花。不,大姨,你記錯了,小花是你懷里這個嬰兒的名字,你再想想她叫什么名字。她叫小花。我們就是因為她叫小花才給孩子起這個名字的?;赝淖笫肿е约旱念^發(fā),不知如何是好。

她看回旺的樣子,說,小伙子,你是一個好人,你大老遠的來幫我,凈給你添麻煩了,你還是回吧,不用管我們了。回旺說,大姨,你聽我說,你再仔細想想那個表妹的名字,只要你能想到她的名字、大致在遼陽的哪個地方就行。

她說,她叫鞠花。你再想想真是這個名字嗎?嗯。她這回無比確定的樣子看著回旺?;赝f好,我們這就去遼陽找她。她說,她能要我們嗎?回旺說,這個你交給我來辦,你把孩子照顧好就行。

她一下子握住回旺的手說,你真是一個好人。

回旺給在派出所的戰(zhàn)友打電話,說,幫我查一個叫鞠花的人。戰(zhàn)友說,這個名字這么怪,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大串?;赝址畔码娫拞査?,這個叫鞠花的人大致多大年紀。她說,三十多歲。回旺說,大姨,這是誰的表妹。李寬的。

那個叫鞠花的表妹當然不愿意接收這從天而降的一老一小,但回旺說,兩個人的生活費一個月大致多少錢我來拿,就是暫時住在你這里,等到李寬出獄了就把她們接走。表妹說,要不是李寬小時候幫我打過架我真是不會管的,我這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大幫,我自己都不知咋活呢。回旺說,人都是講情分的,當初李寬幫過你,現(xiàn)在他家有難,你幫他一把,李寬出來也不會忘的。鞠花問,他犯了啥子事。打架。

鞠花愣在那里,好像“打架”這兩個字觸動了她,她說好吧,但說好了李寬一出來她們就回去,我這還不知道怎么跟咱家那口子說呢。回旺說你放心,這是我的電話號碼,你記好,有什么事通知我。

鞠花好像下了決心似的說,兩個人一個月怎么也得一百塊錢吧?;赝鷱亩道锬贸鑫灏賶K錢,說,你先拿著給她們用,有什么需要的我們再聯(lián)系。表妹接過錢還是不放心地說,到時就接走吧?;赝f,是,你放心,一定會走的。

回旺一個人從遼陽開車往回走,腦中一直回旋著老人赤裸的上身,嬰兒發(fā)青的胴體。老婆打來電話,回旺用藍牙接聽。老婆說,大功告成啦。算是吧,女兒呢,她怎么樣。她睡覺呢,剛吃了奶粉,今天給她打預防針,量體重了,你猜多少。三十斤。你太低估咱閨女的胃口了,她現(xiàn)在已經四十二斤了。回旺笑了,笑著笑著眼睛就濕了,回旺說,先撂了吧,我開車呢。老婆大大咧咧地沒有聽出回旺有什么異樣,撒嬌說,親一下。

回旺從來沒有那么想要見到女兒,他想把她摟在懷里,撫摸她粉嫩的小屁股,她肉嘟嘟的后背,親吻她透著奶香的脖頸和額頭,他要把臉深埋進她的小手里,那只小手只夠蓋住他的嘴唇,那就夠了,他要親吻她的掌紋,親吻掌紋里那些縱橫交錯的紋路。

13

李寬把行李收拾好,對她說,明天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她說,他真的死了嗎?嗯。萬一別人騙你呢?萬一是他故意讓人給我們打電話,騙我們回去呢?她說到這里的時候,好像真的是被騙了一樣四處張望,恐懼和忐忑。李寬說,要不我先回去一趟看看。

她說,你不能回去就不回來了吧。李寬說,媽,你這是怎么了。我怎么可能不回來呢,你和小花是我的命。她說,我知道,我知道,我老糊涂了,老糊涂了。

李寬又一次潛進村子。村子靜悄悄的。他站在自己家的門外,門上無鎖。屋子里一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發(fā)軟不敢走進去。他去鄰居家敲門,他站在鄰居面前不知道說什么好。鄰居看著他,說,啥子事啊。他想問,我爸真的死了嗎,但問不出口。鄰居說,你啥時候回來的。剛回來,看到我爸了嗎。沒看到,誰知道又去哪兒耍瘋去了。李寬忙退出來??磥砟莻€老鄉(xiāng)真是騙他的,母親的直覺還是對的。他憤怒地朝那個騙他的老鄉(xiāng)家走去,他想揍他一頓,他這來回的車費夠小花上一個月的幼兒園了。

那個老鄉(xiāng)看到李寬,一把拉住他說,你咋才回來,你爸死了你咋才回來。李寬愣在當場,我爸死了?他在哪兒?這個只有我知道,他死在山上的一個坑里,我沒告訴別人,那天我上山放羊看到的,我頭一天看到他還以為他是又喝多了,第二天我看他還是躺在那里,我就走過去看,我看了好幾圈感覺不對勁才給你打電話的,你還是自己去山上看看吧。李寬轉身往山上走。老鄉(xiāng)在李寬身后喊,用我跟你一起去不。李寬快跑起來。

李寬看到他扣著倒在坑里,手里還握著一個酒瓶子,一條腿半跪著,小腿搭在坑壁上,一個滑稽而年輕的姿勢??永锏耐猎缫驯伙L吹散,李寬用腳一點點地往坑里劃著四周地面的散土,還有青草、石子、腐爛的梨和鳥蛋……只要能看到的能搬動的東西,李寬統(tǒng)統(tǒng)往坑里放也根本不夠掩埋,他瘋了一樣地找東西,就像當初他瘋了一樣地挖坑一樣,他渾身已經濕透,后背從一點點的濕到巨大的濕到完全的濕,他感覺自己要被自己的汗淹沒了,最好淹沒,但他還活著,他像要把整座山都搬過來,他一邊搬一邊哭,一邊哭一邊罵,一邊罵一邊跑,一邊跑一邊哭。他想盡快把這個坑填平。填得跟路面一樣平。

14

作為李寬的幫教隊長,回旺看了李寬的卷宗,上面寫著:2000年8月27日,罪犯李寬跟愛人王崢榮因為家庭瑣事爭吵,吵了兩個小時,兩個人從臥室吵到廚房,再從廚房吵到院子里,李寬跑出家門,去山上挖了一個坑?;貋砗蠼钇AΡM,倒在炕上呼呼大睡,王崢榮把李寬拽起來繼續(xù)跟他吵,李寬又從臥室躲到廚房,從廚房躲到院子里,這回王崢榮害怕李寬再次離家出走,把大門用鐵鏈鎖上,李寬只好又返回到屋子里,王崢榮繼續(xù)跟李寬吵,李寬從炕上爬起來,再次躲到廚房,王崢榮繼續(xù)跟李寬大吵大鬧。李寬從始至終沉默。直到王崢榮拿起菜刀要自殺,李寬上前去奪菜刀,兩個人在爭奪菜刀的時候,李寬握著王崢榮拿著菜刀的手突然失控,刺向了王崢榮的脖頸,王崢榮因失血過多醫(yī)治無效死亡。因李寬自首,并經法醫(yī)鑒定事實屬實,李寬因誤殺至死罪判有期徒刑五年。

回旺一直想問李寬,王崢榮那天因為什么事情跟你沒完沒了地吵鬧不休,但一直有些不忍,法院已經判了,并且已入監(jiān),回旺現(xiàn)在問這個細節(jié)就是在扒李寬的傷口。但回旺還是有些好奇?;赝胝乙粋€恰當?shù)臅r機跟李寬聊聊。

那天回旺回來把李寬母親和孩子的照片及視頻拿給李寬看,回旺說,你看她們現(xiàn)在在你的表妹家生活得挺好的,你安心好好改造,爭取減刑早日出去與她們團聚,到時你們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把孩子培養(yǎng)成人,遇到合適的女人再成個家。

李寬看著照片良久說了一句話,小花長得越來越像她媽媽了。

【責任編輯】 ?陳昌平

作者簡介:

聶與,原名聶芳,女,1975年出生。在司法部門工作。曾為遼寧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在《鐘山》《上海文學》《長江文藝》等刊物上發(fā)表小說幾十萬字。獲鴨綠江小說獎。小說《雨衣》入選《2008中國短篇小說經典》年度選本。出版長篇報告文學《兵鑒》《補天》。出席第七屆全國青創(chuàng)會。魯迅文學院第22期作家高研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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